“諸葛玄的侄兒,哼!乳臭未乾還真神氣,看情形把你給宰了……”孔明從笮融充血通紅的眼睛,感受到他在打什麼主意。豫章郡的行政中心位於現在江西省南昌市,贛江流經市鎮之側,注入鄱陽湖。鄱陽湖是當今中國數一數二的淡水湖,但當時似乎沒今天這麼大。鄱陽湖的名稱也出於隋、唐以後。東漢時名為彭澤。諸葛玄前往豫章就任,采取的路線是:由襄陽南下至長江,再搭船從柴桑(現在九江市附近)進入彭澤。其兄的三子鈴、亮(孔明)和均也隨行。進入彭澤之後,可以看到西方的廬山。廬山一名章山。豫章亦稱灌嬰城,相傳是曾仕漢高祖、被奉為建國元勳的灌嬰所築。諸葛玄就任的時間,距離灌嬰的時代約四百年。他甫進灌嬰城,就接獲朱皓亦被曹操任命為豫章太守,近日內也即將到來的消息。“是文明?”諸葛玄和朱皓在洛陽算是舊識,他直呼朱皓的字。朱皓是一板一眼的人,既被任命,想必會前來就任。然而諸葛玄為回報劉表的恩顧,一步也不能退讓。“要和他打一仗嗎?”十五歲的孔明問。“大概吧!”諸葛玄已經召集軍隊。他從荊州帶來的士兵隻有三百餘人。豫章雖然有五百名左右的士兵,但忠誠度可疑。郡的常備兵原本有千餘人,在太守周術死後,卻隻剩下一半。他們本來就歸周術所管,現在主子死了,便跟著解散了。新太守諸葛玄隻好征集附近的壯丁,否則他們必然被另一個豫章太守朱皓給征走。在對方未征走之前,當然先下手為強。“他會不會怨恨您?”孔明半提醒地問道。“一點也不會。他反倒會懷念我。我們在洛陽就認識了。”“可是,不是說難免一戰嗎?”“大概無法避免吧!”“真是無意義之戰。”“哪個戰爭不是無意義之戰?”“如果隻任命一個人當太守,就可以不用戰囉?”“哈!哈!哈……是啊!因為有兩個太守,所以不得不戰。隻有一個人,就算要戰也沒有對手,不是嗎?”“說的也是。”孔明點頭。被帶至城內的那些年輕人,都一臉悲傷。原因無他,他們被迫和無怨無仇的人作戰,敵我雙方都在同樣的地方征調兵員,有時骨肉之親會在戰場刀刃相見。“皇上聖威一衰,就變成這步田地!”諸葛玄歎道。與孔明同歲的皇帝劉協(獻帝),因董卓之故移駕長安。名為遷都,實則被迫離都。董卓想借天子之名谘意操縱天下。後來,董卓為部下呂布所殺,隨後呂布又被董卓部將李傕、郭記逐出長安。天子近側儘是此等小人物,當然無法號令天下,於是曹操、劉表、袁紹、袁術等一乾人便隨意任命地方長官。“雖說是無意義之戰,但英雄過多,無意義之戰便不可免。”孔明說。“英雄太多?說的也是。如果這當中沒出現大英雄,無意義之戰就會一直打下去。”“荊州劉表算是大英雄嗎?”“為叔認為群雄當中他是比較傑出的。”“是嗎?”孔明不再發問。他明白必須有大英雄出現才行。如果把無意義之戰視為過渡,那世局就還有可為。諸葛玄早一步抵達豫章,也許因此掉以輕心,而且朱皓又是舊識,在他眼中朱皓並沒什麼軍事上的本領,所以便小看了朱皓。“什麼?劉繇的軍隊!”當諸葛玄獲悉朱皓有劉繇的援軍當後盾,一時相當狼狽。揚州刺史劉繇被孫策的精兵擊退,如今卻率領敗走的部隊逼近。雖為敗軍,但可是有實戰經驗的部隊。諸葛玄倉促組成的守備軍人心惶惶。“完了!屬下認為及早把城交出去,暫時避難再說。”擔任秘書的甘海建議道。搜集情報是他的工作,由於劉繇陣營的參謀許劭的秘書文波是他的摯友,因此常能獲得敵方的情報。以兵力來說,很難招架對方。“避難是好,可是往哪兒避呢?”諸葛玄問甘海。“屬下以為無需太遠。”“對方不會乘勢追擊嗎?”“追擊嘛……屬下以為不會深追。因為朱皓與劉繇兩人才剛合作。而且,劉繇陣營有笮融這號人物,彼此深有戒心,不會遠出追擊的。”“說的也是。對笮融這種聲名狼藉的人,應該不會掉以輕心才對。”諸葛玄雙手抱胸想了一陣子。自稱佛教信徒的笮融似乎借信仰聚眾,在江北殺了厚遇自己的趙昱,這種事情可不是佛教徒做得出來的。而且,渡江之後,還殺了秣陵(南京)的薛禮。薛禮本為彭城國相,因為徐州陶謙的壓力而轉往江南。笮融為奪其麾下軍隊與軍需品,而將其殺害。有這麼富心機的人在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老命會丟了,任誰也不敢放心而行。“好吧!”諸葛玄放開雙手,站了起來:“先將半數人馬移至西城,敵方攻至時,另外半數跟著撤退。現在就把船淮備好。”所謂西城,即豫章城西方的一座小城,背靠名為南昌山、又稱厭原山的山嶺,難攻易守。西城雖離豫章城不遠,但必須渡過贛江此一大河才能抵達。如果事先淮備好渡河事宜,一旦動身渡河,當可擺脫追擊。更何況敵方陣營內還有一名忘恩負義的笮融,彼此必互不信任。隻要進入西城,應可保有相當時日的安全。如果在此觀望形勢,等待敵方陣營的變化或天下情勢的轉換,奪回豫章城也決非不可能。二當時的三十裡,僅約十五公裡,大河以此等距離相隔,使豫章城一帶發生的事情,大概當天就會傳到諸葛玄所撤退的西城。諸葛玄按預定計劃撤退,另一名豫章太守朱皓則進入豫章城。雖然這是得助於劉繇的後援,但入城一事可是獨力而行。原因是諸葛玄幾乎毫不抵抗,他可謂兵不血刃地入城。然而,數日後,笮融的軍隊聲稱奉劉繇之命,浩浩蕩蕩進入豫章城。這是預料得到的事。通過投入劉繇陣營的人相鑒定名家許劭的秘書文波,甘海獲知大致的情報。“子將(許劭)先生反對讓笮融進豫章城,可是又彆無他法,畢竟笮融就在最接近豫章的地點。”甘海向諸葛玄報告敵方陣營的狀況。“笮融以前的所做所為,劉繇不是也一清二楚嗎?”“所以才附上嚴加提防這個前提。為提防朱皓,他特地派人監視,那個人就是文波。”“你見過文波嗎?”“見過。”甘海可真是東奔西跑,他和文波不僅有聯絡,還經常會麵。“那麼,文波有何看法?”“文波擔心朱皓過分相信彆人。”“他正是那種人……”果然,笮融一進豫章城,就很乾脆地殺了輕易相信人的朱皓,奪取其軍隊。朱皓的軍隊,其實也是在附近臨時征用的一乾人,和朱皓個人完全沒有關係。誰能夠供給他們吃穿,誰就是他們的主子。因此,隻要殺了他們的主子,就可以輕易將之收編。“笮融真的狠下心了。看來已有所覺悟。”甘海說。“當然囉!他在江北殺害趙昱的時候,就已經狠下心了。”諸葛玄回答。“劉繇難道不知道嗎?”“知道又有什麼用?問題是他當下亟需兵力啊!”“現在在彭澤城的劉繇,想必會進兵討伐笮融。”“這還用說。不出兵的話,揚州刺史的威嚴就掃地了。”笮融比彆人強的地方,在於部眾的主乾是佛教徒眾。同屬信徒,和他有個人關係,以及精神關連,這是極為強大的,不可與在附近臨時召雇的軍隊相提並論。“據文波說,”甘海道:“他的主子認為強處即為弱處,而且揚言他有自信可以將笮融的強處轉為弱處。”文波所謂的主子,當然是人相鑒定權威許劭。“這簡直是奇術。”諸葛玄笑道。“的確,聽他這麼說,會認為是奇術。”“那麼,許劭是怎麼做的?”“這一點屬下還不知道。”“閉門勤練戰術嗎?”“屬下聽說是在研讀經典。”“你說經典,是指浮屠的經典?”當時“佛教”二字還未通俗化,大多使用直接的音譯浮屠或浮圖。“是的。”“不讀兵法書,而讀浮屠經典,這就奇怪了……”諸葛玄說到這兒,轉眼看侄兒孔明。十五歲的孔明也在場,他對甘海的報告微微點頭。諸葛玄注意到這一點。少年孔明比起同年的人沉默,沒有引人注意的念頭,在感情的表現方麵也很含蓄。現在孔明居然會點頭,想必有所領悟。“阿亮,你有何看法?這一陣子你好像在看浮屠的典籍。”諸葛玄看過這個聰明侄兒浮屠經典,因為不是什麼壞事,就任由他去。諸葛玄未曾看過浮屠的書,隻聽說上麵寫一些世事皆空之類的。“一定是經過徐州時,看到曹操殘酷的殺戮,受到衝擊,而一時被闡釋世事皆空的浮屠教義所吸引吧?”諸葛玄心想這也難怪。後來看到他又一板一眼地研讀四書五經,沒再深入浮屠,也就放心了。“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會迷上浮屠的教義?我為了弄清楚這一點,才去看它的經典。雖然還有很多地方不懂,可是,我知道它有一種奇妙的力量……剛才我聽說許先生也在看浮屠的經典,總算意會過來了……”孔明的語氣有點害羞。“你說‘總算’,豈不太含糊了嗎?”被叔父這麼一說,孔明坦白地說:“叔父說的是……我會再努力研讀。”“不,含糊也無妨。你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好的。是這樣子,”孔明有點靦腆,但毫不猶豫地說:“聽說笮融的部眾並非征雇的,而是一批信奉浮屠教義的人;把這批人聚集在一起的,並不是笮融,他們是在有意無意中聚集起來的。”“是啊!我也這麼聽說。笮融以前因為徐州陶謙的緣故,負責監督漕運,聽說從事這工作的人多是浮屠的信徒,笮融似乎是為了利用他們,才自稱是浮屠的信徒。”這個時代是信義掃地,誰也不可信的世界,力量就是正義,弱肉強食,時時刻刻都大意不得。在這樣的時代中,很難得的,浮屠徒眾是可以信賴的。所謂漕運業者,即運送業者。從淮南以南,多是水路,這個行業的人實際上就是水伕集團。他們將顧客委托的物資,運至遠地,正確送到指定的對象手中。如果沒有送到,下一次就做不到生意了,因此最重要的是信用。當時佛教信徒仍屬少數,但信徒之間有很深的聯繫。隻要是必須講求信用的事,他們之間絕無問題。換句話說,漕運的工作已非他們莫屬。笮融通過陶謙負責漕運的事,知道有這麼奇特的集團存在。“要是能掌握這批人,就可以好好乾一番事業……”而掌握他們的最好方法,便是自己成為浮屠的信徒。為成為佛教信徒,笮融的做法可是大手筆:造寺、造像、普渡(祭餓鬼)等,規模都很大。而這一切都為了宣告大家:我是浮屠的信徒,我做了這麼樣的事,當然浮屠信徒的領袖就非我莫屬了。信徒們很純樸地相信笮融,跟隨他到現在,他們一直相信他們作戰、流血是為了佛法。笮融一再背信的行為隻是對付外麵的人,對裡麵的人想必說是“為了佛法”。不過,再怎麼純樸的信徒多少應該會覺得奇怪。水伕和他們的家人大多行過船,見識比一般人廣,不會任由他一直欺瞞下去。“笮融殺了趙昱、薛禮、朱皓……這些和他無冤無仇、甚至有恩的人,浮屠徒眾可能已經開始懷疑了。”孔明說。“接下去啊!”叔父催他快說。“一旦知道笮融不是真正的信徒,他的部眾中最強大的部隊可能會起而背叛他。我想許先生被我們認為是奇術的那番話,可能和此事有關吧!”“原來如此。許先生為揭開笮融的假麵具,才研讀浮屠的經典……浮屠的教義是如此這般,因此笮融不是你們的兄弟,不是信徒,所以不是領袖……要是能說服他們這一點,那他的奇術就應驗了!”諸葛玄盯著侄兒的眼睛說道。他自己都還搞不清楚的事情,十五歲的少年居然能點出鮮明的輪廓,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諸葛玄再度為孔明非凡的才能吃驚。三笮融是細心的人,知道浮屠徒眾的動向足以製自己於死命,他也料淮三次背信殺人的行為可能會動搖他們的信任。蟠踞江南,獨霸一方,這是笮融的一大野心。在笮融擔任陶謙的經濟官僚時,經常聚集龐大的物資,將之運送到徐州,偶爾想到:“陶謙當徐州刺史威服天下,還不是因為有我為他生財?”想了想,忽然有個念頭:“我也可以獨當一麵啊!”這個念頭在心中浮現的次數日益頻繁,而隨著陶謙陷入苦境,笮融自立門戶遂成為現實的課題。笮融並非時機成熟才獨立的。陶謙被敵人曹操逼得走投無路,才施苦肉計引進劉備。後來,陶謙臥病在床,劉備自然成為徐州之主。也因此,劉備必須和曹操對決。徐州頓時淪為戰亂之巷。在袁紹、袁術、劉表等群雄唾手可得的地域,是容不得第三勢力存活的。“到江南去吧!”笮融出身江南丹陽郡,自然會想到蟠踞江南,何況江南又無大勢力存在。孫策也做如是的想法,得到主子袁術的諒解之後,便執意遷徒江南。這之外,曹操所派遣的朱皓,和劉表所任命的諸葛玄,兩者皆非武將。當時的孫策,隻是袁術麾下的一名年輕部將,正要邁開獨立的第一步;他可是擁有兵力的武將,隻不過兵力並不強。揚州刺史劉繇也為躲避袁術的武力而遷往江南,他雖名門出身,兵力卻不夠強大。這一乾人可謂半斤八兩,笮融則因統率可信賴的浮屠徒眾,而顯得略占上風。他所欠缺的是名門出身的美譽。屈身作揖對笮融並不算什麼,他已經習慣了。他先屈就於劉繇,投入其麾下。因為最後最管用的是兵力,所以他可以忍受任何屈辱,隻要能增加、蓄養兵力即可。而增加兵力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殺掉軍隊的主子,奪取其兵力。他重複乾了三次。笮融也想過:身為領袖,背信行為會動搖浮屠徒眾的信賴,但為了換取大利益,隻好犧牲小利益。“簡直是賣命走鋼索……”笮融本人也十分清楚自己的立場,因此努力想將增加兵力和失去信徒人望兩者換算成力量的數據,從中取得平衡,以從窘境中解脫。笮融以劉繇麾下一名部將的身份,打著援救豫章太守朱皓的旗幟前赴豫章,隨即將應該援救的對象朱皓給殺了。此事使他和主子劉繇處於敵對,並使自己陷於孤立。早一步進入豫章的諸葛玄,也早一步逃出豫章,據守於西城。笮融一方麵與西方的諸葛玄對立,又背叛在北方彭澤縣的劉繇,與其敵對;東方則有孫策逐步逼壓浙江。笮融計劃先殺諸葛玄,奪其兵力,再乘勢擊破劉繇,如此可以蟠踞江南西部,與東部的孫策並立。至於在二分江南的情況之下,要保有其一,還是與孫策決一雌雄,則視情勢而定。然而,笮融無法立即襲擊諸葛玄。“隻要西城維持這個樣子,隨時都可以拿下。”笮融心裡如是想。說起來,朱皓及其援軍笮融才一逼近豫章城,諸葛玄就不戰而逃,避走西城,算不得什麼敵人。如果在處理這種敵人之際,背後受到劉繇軍的攻擊,那麻煩可大了。因此,笮融決定暫且不管諸葛玄,全力防備北方的劉繇。而且,除了要注意劉繇的動向之外,他也得擔心浮屠徒眾的異心。殺死朱皓之後,如果立即殺害諸葛玄,將會加深厭惡殺生的浮屠徒眾對笮融的疑慮。他有必要騰出一段時間,使因其殺害朱皓而心生動搖的浮屠徒眾平靜下來。笮融很明顯地感受到他們的動搖。“為什麼要殺掉太守(朱皓)?我們不是要來援救他的嗎?”信仰指導者中有一人發出語氣怯怯,但語意明確的疑問。“因為太守在得到我們援助,擊退諸葛玄之後,打算殺害我們這些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我們有明確的證據。”笮融回答道。他知道在這種時候說話不可含混不清,最好堅決果斷。他對自己的口才很有自信。他將挖空心思所想到的話,淮確地射中對方的胸口。力勁不可太強,也不能太弱,話要刺進去,卻不可刺穿。他慣常反覆攪動停滯在對方胸口的話,以加強效果。例如說“懂嗎”、“覺得怎麼樣”、“明白了嗎”,通常他都可以得到預期的回應。但是,這次笮融對於殺害朱皓的說詞,卻沒有得到回應。“怎麼了?會不會殺得太過頻繁了?”笮融想在軍中確認這一點。——你們有什麼不滿嗎?——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說出來。笮融展開說服的工作,卻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正當他在說服他們、詢問他們的看法時,他們的回答有共同的地方,不僅不滿之處相同,連表達方式也類似,想來一定是從誰那兒聽來什麼話,再各自轉換成自己的口吻,說了出來。“這個人到底是誰?”笮融腦中浮現數名信仰指導者的容貌。這是個大問題。他一個一個過濾。結論出來了,似乎是外麵的人進來散播的,說了一大堆話動搖浮屠部眾的心。豫章附近有數百名浮屠信徒,笮融的軍隊進來時,曾受到他們熱烈歡迎。但朱皓被殺之後,他們之間的氣氛就有了變化。——朱皓是重信義的人,做夢也不相信他會想殺援主將。——他對浮屠教義也有深厚的理解。——這種說法不可信!似乎當地信徒有人用這種話點燃軍中信徒心中的疑火,而且更進一步煽動火勢。更嚴重的是,這似乎是有計劃的。四笮融心慌了。劉繇陣營有許劭這麼一位精通人心的人,他既為參謀,必然展開心理戰!“許劭必定派遣奸細動搖信徒的心。”笮融雖然掌握到這一點,卻找不出那名奸細,可是又不能放任不顧,便決定采行恐怖政策。他逮捕豫章郡浮屠信徒的領袖徐習,罪名是“通敵”,處以斬刑,用意在殺一儆百,讓其他人知道以後誰敢亂說話,下場就如此這般。而且,他還宣示徐習通敵的對象是諸葛玄。諸葛玄來到豫章時,徐習曾立刻要求晉見,說明浮屠信徒為信仰聚會,這是和平的,希望能給予保護。諸葛玄高興地答應。二人隻見過此次麵,日後沒發生什麼問題,也就不曾再見麵。但這樣卻被指為“通敵”。笮融進入豫章時,徐習也曾請見致敬,但這次並沒有請求保護,因為軍隊主乾是信徒,這是眾所周知的事。笮融為懷柔當地的信徒,便給予徐習高位的官職。此事曾在軍中引起小波瀾。“我們在軍中少說待了十年,都沒得到這樣的官位,他剛剛加入,就獲得這種優遇,這哪算公平?”此話亦傳入笮融耳中。笮融本意在懷柔,原以為豫章的信徒很多,後來才知道隻有數百人而已,便後悔錄用了徐習,徒然引起軍中的不滿。他正想辦法要將徐習降級,以紓緩軍中的不滿,就在這時候,劉繇陣營前來擾亂軍心,迫使他不得不整肅軍隊。於是,徐習被選為殺一儆百的犧牲者。笮融軍中的信徒多達萬名,而豫章的信徒男女加起來才數百人,他想犧牲少數以消除多數的不滿。如果軍中的信徒是“舊”,那麼,進駐地豫章的信徒便為“新”,任何世界都有新舊的對立。但是,隻選擇讓兩者對立的笮融,似乎暴露出他本人是假信徒這回事。因為這兩者之間,同屬浮屠信徒的親近感遠較新舊的對立更為強烈。處斬徐習非但沒有鎮壓笮融軍中的動搖,反而使之更為嚴重。徐習被處斬的消息當天傳至西城。“真殘忍啊!像徐習這樣的人物很難得啊!”了解徐習人品的諸葛玄,心情甚為沉重。他詢問身旁的孔明:“你讀過一些浮屠的書,如果就教義來看,這件事會如何收場?”“我對浮屠的學識很淺薄,但我知道它嚴禁殺生,這次被殺的人是信徒,笮融將使自己陷於窮途末路。”孔明回答。“連小孩都知道這麼做是愚蠢的,笮融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再搖一下就垮了。”諸葛玄摸摸下顎。“不,不會再去搖動他了!子將先生可不是這麼慢條斯理的人。”甘海說。劉繇陣營端視子將許劭之意而動,這已是眾人皆知的事。“是嗎?甘海,你和那個文波交情很好,對子將的事似乎知道不少。不過,我認為笮融的軍隊不同於普通軍隊,我認為還有另一次的撼擊。我們哪一個猜得對?”“屬下認為現在已不是打賭的時候,”甘海搖頭說:“要到豫章城,就屬我們最近,劉繇先生和子將先生都還在彭澤縣……我們應該乘現在整軍……”“噢?那麼,我要跟他們交戰囉?”諸葛玄繼續摸著下顎說道。甘海建議乘笮融陣營動搖之際,大舉進兵。奪回豫章城也許並不困難,問題是,接下來必須與擁有許劭這位令人畏懼的軍師的劉繇交戰。甘海一時為之語塞,但還是說了一句:“不過……這不是亂世之常嗎?”“亂世之常?如何?阿亮,你的看法如何?”諸葛玄轉頭問孔明。“派遣使者到彭澤,請其共同夾擊,如此不就不用為敵了嗎?”孔明說完,略微低頭。“我想隻有這個辦法。”諸葛玄表情轉為嚴肅,停止撫摸下顎。“也就是說,要投降。”過了半晌,諸葛玄慨然地加了這句話。“投降不也是亂世之常嗎?”孔明立即接口說道:“我認為交戰是亂世之常,不戰而降也是亂世之常。不戰的話,也許還可以救許多人的性命……而且,這也是成為大英雄的踏板。”“大英雄?”大英雄可以救亂世,一定要出現才行。“你自己何不當大英雄?”孔明偶爾會在自己心裡聽到這樣的聲響。“我想磨練輔佐的才能,鎮服亂世的英雄必須具備彆種才能……至於能否遇得到這個英雄,則要看我自己的命運……”孔明如此回答自己。劉繇到底是否具備大英雄的資質,現在還看不出來。但至少他能肯定對人物具有眼力的許劭,不妨把他視為有實力的候選人。五劉繇很有自信地進攻豫章城。除了軍師許劭之外,又多一位名將——同鄉的太史慈。太史是姓,慈是名,字子義。他曾在渡江作戰中,與隨有十三騎的孫策發生遭遇戰,正打得難解難分之際,兩陣營的大軍來到,因而未分勝負,這便是著名的“神亭之戰”。豫章城意外地脆弱,不過所謂“意外”是一般人的看法,許劭則視為理所當然。因為笮融的軍隊士氣驟然低落,幾乎可謂戰意全失。“收裡並西城兵力,日後再一雪恥辱!”笮融放下此話,捨棄豫章城,渡贛江逃往西城。劉繇並沒進一步追擊。劉繇原本有意追擊,但為許劭勸止。“交給諸葛玄去辦好了。”許劭說道,命令將兵暫且休息。笮融老早就想奪取在西城的諸葛玄軍隊。當然奪取軍隊之前,先得殺掉諸葛玄。這是笮融一貫的伎倆。笮融在豫章失去一半兵力,敗退中又逃走一些人,雖然如此,進入西城時,還保有四千名兵力,他們幾乎都是浮屠徒眾,而西城的諸葛軍才一千二百人,就兵力而言,完全不成問題。笮融軍攻城之前,諸葛玄的部隊卻早已撤離。雖然兵不血刃地入城,但笮融的目的在收裡並西城兵力,因此交戰這才要開始。笮融軍在城內展開搜索,沒多久,笮融麵前堆滿值錢的物資,隻是住民和軍隊都走避了,留在城內的人為數極少。孔明卻留了下來,他被帶到笮融眼前。孔明毫不隱諱自己是諸葛玄的侄兒。“噢,你就是人家所說的君貢的兒子啊!”笮融攤著雙腳說道。君貢是孔明父親諸葛珪的字。“是的。”“你為什麼不逃呢?”“我是出家人,戰爭勝負與我無乾。”“噢?出家?”笮融心生好奇,他才被逐出豫章城,心情當然不佳,故而好奇的眼光中帶有惡意。“是的。因為年齡不足,還不能剃度,現在修行中。”“你幾歲?”“十五。”孔明低著頭。他個子大,加上態度極為鎮定,一點也不像十五歲。“你說修行,是做什麼修行?”笮融微笑,環視四周。城樓的大廣場,聚著笮融軍的乾部百餘人,每人都一臉疲敝之色。笑的人隻有笮融一人而已。“我正在研修支讖師的《道行般若經》。”“噢?那麼,你講解看看。諾!就在這兒。”笮融是以著涼似的鼻聲說的,聲音顯露出鄙夷,似乎在說:“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還真神氣!”支讖師即大月氏國出身的支婁迦讖(Lokaksema)。據說在桓帝末年,大約公元一六五年來到洛陽,從事翻譯的工作。長達三十年的滯留期間,他將許多經典翻譯成中文,其中最重要的是《道行般若經》。此書以“空觀”(認為萬物的存在都是虛無的)闡釋般若(智慧的啟悟),在原本咒術意味甚強的中國佛教中,注入濃厚的哲學要素,是一本獨特的經典。一直利用浮屠為道具的笮融,其實對佛教並沒有多深的研究。不過,他也知道《道行般若經》是當時走在浮屠學最前端的經典。笮融拔出劍,直直插在土上。“據說地獄有所謂劍海刀山,如果你胡說八道的話,小心被推下地獄!”講道和地獄根本是兩碼事,笮融想威嚇少年孔明。處斬徐習以來,周圍的人都提心吊膽。笮融看在眼裡,有股快感。所有的人都伏地而跪,唯獨他昂首睥睨天下。誰也不敢拂逆他,他的恐怖策略似乎起了效用。他被迫放棄豫章城,也許是部眾過度畏懼的緣故。笮融因此有意略微放鬆緊繃的繮繩,希望多少提升一下士氣,放鬆之前,還要再勒緊一次,這是放鬆馬繮的常識。笮融想以這個十五歲的少年為對象,對部眾做戰術性的勒緊示威。“諸葛玄的侄兒,哼!乳臭未乾還真神氣,看情形把你給宰了……”孔明從笮融充血而通紅的眼睛,感受到他在打什麼主意。有“股慄”的形容詞,一如字麵的意思,即腿股戰慄,孔明也不免股慄,但一點也不後悔留了下來。“叔叔,我想留下來。”聽孔明這麼說,叔父問道:“你留下來乾什麼?”“我想留下來增廣見聞。”“見聞?嗯,好吧!”沒想到叔父很乾脆地答應孔明留下。但相對的,孔明的姊姊鈴也說要留下來,卻被他斥聲反對:“用拖的也要把你拖走!”被這麼一吼,鈴即使再任性,也隻有打消留下來的念頭。少年孔明強忍股慄,緩緩地環視四周。隻見唯獨笮融攤腿坐著,後麵的乾部不是盤坐就是正襟危坐。盤坐又稱“胡坐”,據說是異域民族的坐法,東漢的人,尤其是軍人很流行這種坐法。“開始講道吧!”笮融站起身子,拔起插在土中的劍,緊握劍柄。孔明吞下口水,張開嘴,嘴唇不住顫抖。笮融看了,一邊臉頰歪扭起來。“我們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東西,其實都不是實體的東西,全都是虛幻的……”“等等!”笮融把劍高舉過頭:“我的眼睛就看得到你,十五歲的大個子,這也是虛幻的嗎?不是實體嗎?你是這麼說的嗎?”“是的。”孔明用力點頭。“那麼,我就讓你變成這個樣子——並沒有你這個實體存在,你沒活在這個世上。讓你回複成虛幻的屍體!”笮融往前踏進一步。孔明閉起眼睛,等待劍揮下來的休聲,但卻沒聽到。奇怪的是,股慄居然停止了。他睜開眼睛。映入眼中的是笮融漲紅的臉,兩眼赤紅如著了火,嘴巴張得像裂開一般,整個人卻動也不動,異樣地靜止,兩眼睜開卻沒有焦點,根本沒在看東西。過一下子,右唇邊流出血來,血從下顎順著喉結,滲進衣領,笮融的身體就在這時往前倒下。笮融的頭發散開在孔明的腳邊,背後赫然插著一把斧頭!“不要怕!這是我們大家一起乾的。大家一致決定要殺掉他。我們想去投靠諸葛玄先生,請你幫我們傳達。”一位個子瘦小、頭發斑白的老人蹣跚地走出來,對孔明這麼說。當場的笮融軍乾部都站起來,凝視著孔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