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冬一過,春天來臨。接連幾場春雨,洗去了冬日積下的塵埃,天地間顯得格外明淨清爽。清明過後,趙匡胤雅興大發,帶著朝中一幫大臣,前往京西的金明池春遊。此時正是汴河水漲的季節,金明池的水漫過了堤岸,水麵顯得更為浩淼開闊。君臣數十人,分乘十餘艘豪華的遊船,泛舟碧波蕩漾的池水之間,談笑聲、喧鬨聲,頃刻打破了林間水畔的寧靜。一群群白鷺受到驚嚇,引頸鳴叫,競相飛向高空,在藍天白雲間盤旋翱翔。宰相王溥、範質和翰林學士陶穀同乘一舟,三人倚在船頭,興致勃勃地觀賞眼前的美景。範質指著池南臨水殿一帶的綠樹碧瓦,嘖嘖讚道:“此乃金明池精華所萃,異日致仕,若能在臨水殿旁的樹林深處,建一草庵,安度餘生,豈不樂哉!”王溥也情不自禁地附和讚同。陶穀收回遠眺的目光,側身望著範質、王溥二人,悠悠道:“山水隱逸之樂,人皆向往。當年範蠡功成身退,逍遙江海之上,故能免禍而得善終;文種不識時務,難舍富貴,終為勾踐所害。進退禍福,皆在一念之間,思之令人扼腕歎息。不知兩位願學範蠡,抑或文種?”王溥捋了捋胡須,哈哈一笑:“恐怕兩人皆難學也。我輩凡夫俗子,焉能與古聖賢相提並論?”還是範質稍有心機,似覺陶穀話中寓有深意,怔得一怔,說道:“陶學士這話深藏玄機,還望細說一二。”陶穀雙眸在眼眶中轉了幾圈,麵無表情地說:“在下隨口言之,哪有什麼玄機?其實激流勇退,保得身家平安,乃無上明智之舉,古今皆然。尤其是若有把柄為人所乘,更當速謀退路,否則大禍降臨,則悔之晚矣!”範質聽了,心中一驚,王溥也意識到陶穀所言,必有所指,兩人麵麵相覷,神色極不自然。原來,從去年下半年開始,皇城擴建,範質利用工程總管的職權,私吞數萬兩銀子的款項;今年春節過後,唐主李璟派人來開封,暗地裡給範質、王溥、趙普三人各送了一份厚禮,除趙普外,二人貪於財利,一一笑納。他們雖然得了金銀,但畢竟違反了大宋律條,特彆是私受南唐金帛,弄不好落個通敵謀反的罪名,那可是誅夷三族的大罪!更可怕的是,範質、王溥與趙普一貫貌合神離,近來衝突益劇,而趙普與皇上親如兄弟,且心思細密,熟諳權詐,在京城廣布眼線,更兼有趙光義、陶穀、張瓊等人為其輔助。萬一趙普知其底細,奏明皇上,那就不堪設想了!範、王二人越想越怕,再也無心賞遊山水,滿臉堆笑,邀陶穀進船艙細談。陶穀知道旁敲側擊已見成效,暗暗高興。三人進艙中談了片刻,陶穀乾脆將話挑明:“其實,二位宰相的事,早已有人報告趙樞密使,隻不過他為人仁厚,又念及共事的情分,不忍心眼睜睜看諸位陷入危難,故一直未奏明皇上。樞密使乃皇上患難之交,其關係不亞於慕容、韓兩位將軍;且自從二位宰相逼皇上痛斬王仁贍,皇上對二位已心存芥蒂。若樞密使將事揭出,再稍作渲染,則兩位危矣!”“那可如何是好?還望陶學士指教!”範質、王溥麵臨危境,也顧不上宰相的身份,朝陶穀連連作揖。陶穀臉露沉思之狀,在艙中走了幾步,說:“以在下之見,欲求萬全,惟有向皇上提出辭呈,並舉樞密使為相。如此,則既可遂皇上之心,又可順樞密使之意,從此諸位脫離俗務,優遊山水,可得高枕而樂矣!”範質、王溥聽了,心中恨道:“趙普匹夫,你好歹毒!欲借機逼我們退位,便與陶穀設了這個圈套,讓我們鑽!”心中雖這樣想,臉上卻不敢表露出來。確實沒有彆的辦法可想,即使明知是圈套,也隻好往裡麵鑽了。幾天以後,範質、王溥二人正式向宋主提交了辭呈,並一致推舉趙普為宰相。趙匡胤早有起用趙普、罷免兩相的打算,也就順水推舟,說了幾句挽留嘉勉的客套話,批準了二人的辭呈。趙匡胤又與趙光義等人商議,認為多相製度,容易造成相互推諉、各不負責的弊病,不利於政令的施行,因而趙匡胤隻任趙普一人為相,總領朝政。從此,趙普獨居相位,真正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臣,而曾經顯赫一時的範質、王溥,則徹底地退出了政治舞台。趙匡胤罷兩相,用趙普,革除積弊,整頓財政,可謂如魚得水,朝政大為改觀;與此同時,他又和趙光義一起,進一步加強禁軍的建設,削弱藩鎮將領的軍事力量。不到半年,朝廷府庫充盈,政局穩定,禁軍人數擴大到十六萬。收複北方失地,是趙匡胤少年時候的一個夢想,而要驅除韃子,收複幽雲十六州,首先必須蕩平北漢。登位兩年多來,他一刻也未忘記這一夙願,隻是穩定內政的迫切性,使他暫時無暇顧及而已。現在政權穩固,軍力強盛,討伐北漢的條件已經具備,他的眼光自然由內而外,投向了北中國那片讓他夢魂縈繞的土地。趙匡胤召來趙普、趙光義、陶穀、潘美等人,向他們談了親征北漢的打算,激動地說:“北漢割據十餘年,不僅威脅我大宋,更是收複幽雲十六州的最大障礙。以我大宋兵力,足以除此心腹大患,為平遼奠定基礎。不知諸位有何看法?”潘美最善揣摩迎合,趙匡胤話音剛落,便接口說:“陛下雄才偉略,眼光遠大,親率精銳禁軍,北伐漢逆,上合天意,下順民心,必能克亂致勝,揚我國威!”趙光義年少氣盛,也極力讚成出兵北伐。趙匡胤頷首微笑,見趙普緘默不語,似有所思,問道:“則平愛卿,你意下如何?”趙普從椅子上緩緩站起,躬身說道:“啟奏陛下,微臣尚未考慮成熟,故不敢妄言。”趙匡胤大手一揮:“你何必故弄玄虛?儘管將心中所想說出!”趙普略作思忖,開口說道:“當今天下,大宋居中,北有北漢、遼國,南有南唐、南平、楚、吳越、南漢、西蜀諸國,陛下平心而論,若大宋出兵,取北方易還是南方易?”“遼乃虎狼之國,地域廣大,將士剽悍;南方民性孱弱,且各國割據孤立,可分而擊之。當然取南方較為容易。”趙匡胤回答。趙普又問:“陛下再想一想,就我大宋眼下的實力而言,攻取北漢固然綽綽有餘,但對付遼國,能有幾成勝算?”趙匡胤沉思了一會兒,說:“就目前的國力而論,恐怕還無法與遼國抗衡,但是……”“陛下請不要說‘但是’,”趙普打斷趙匡胤的話,接著說:“我們若攻下北漢,必然麵臨遼國強大的軍事壓力,甚至引發持久之戰,耗費國力而無一所獲。若南方諸國乘勢北犯,就會造成兩麵受敵、疲於應付的局麵。故現在攻打北漢,實非明智之舉也!”“那你意下如何?”趙匡胤身子前傾,急切地問。趙普向前走了兩步,雙眼炯炯發亮,斬釘截鐵地說:“八個字:防北攻南,先南後北。惟有如此,方能使我大宋立於不敗之地,並進而成就統一海內的大業!”“依你所言,莫非就聽任北漢猖獗,讓那幽雲之地,長期陷於韃子之手不成?”趙匡胤忿忿地說。趙普正要進一步說明,一直未曾開口的陶穀搶先說:“陛下,宰相並非說不攻打北漢、收複失地,而是說先取南方諸國,既擴大疆域,充實力量,消除後顧之憂,然後再轉而全力北伐,豈不是萬無一失?”接著,又側身問趙普:“宰相可是此意?”趙普笑道:“知我者,陶兄也!”從感情上說,趙匡胤恨不得即刻領兵親征,儘快擊敗北漢,收複幽雲失地,但他畢竟不是一名普通將領,而是一國之君,他必須站在君主的立場上,理智地分析全局,做出有利於國家的正確決策。反複思考之後,他不能不承認,趙普的意見是對的。雖然有些不甘心,他最終還是放棄了自己的主張,接受了趙普“防北攻南,先南後北”的八字方針。後來的事實也證明,正是這一方針,使宋朝廣開疆土,一步步繁榮昌盛起來。趙匡胤是雷厲風行的人,一旦確定了對北方采取防守的策略,便進行了一係列的軍事部署:令趙讚守延州、董遵海守環州、姚內斌守慶州、王彥升守原州,以防西夏;令李漢超守關南、馬仁禹守瀛州、韓令坤守常山、賀惟忠守易州,以備遼人;令李謙溥守隰州、武具琪守晉州、郭進守西山、李繼勳守昭義,以拒北漢。十二員戍邊大將的家屬,一律留在京師,扶養甚厚;同時,允許鎮邊將領通過貿易籌措軍餉,有權獨自處理軍政事務;每當諸將回京,趙匡胤必親自接見,賜宴賞物,以示恩寵。因此,鎮邊將領都竭儘全力,忠於職守。北境戍守的穩固,有力地支持了朝廷向南方擴張。正當趙匡胤急於向南尋找一個突破口的時候,意料之外的契機出現了。建隆三年十二月,楚王周保權、南平王高繼衝先後向宋朝告急,請求派大軍討伐叛將張文表,以解兩國危難。唐末大亂之時,楊行密擊敗孫儒,孫儒的部將馬殷率軍轉入荊湖。後梁建立,封馬殷為楚王,馬殷死後,諸子為了爭王位互相殘殺,南唐趁機出兵滅了楚國。不久,楚之舊將周行逢起兵,趕走南唐軍,控製了潭、朗、衡、永數州,恢複了楚國。宋太祖初定中原,無暇南顧,封周行逢為朗州大都督,仍襲楚王,多次遣使慰問。周行逢在這個狹小的獨立王國裡發號施令,自行其政,倒也其樂融融。誰料好景不長,建隆三年,周行逢偶染小恙,病情加重,到十一月,已是臥床不起。他知痊愈無望,大限將臨,便召集部將叮囑道:“朕子保權,年僅十一歲,全賴各位輔佐保護。朕之部將,其凶狠難馭者,朕已誅之殆儘,惟衡州刺史張文表,素凶悍,不願居於人下。朕死後,他必為亂,望諸公善佐吾兒,無失土宇。必不得已,當舉族歸宋,勿令陷於虎口。切記切記!”周行逢死後,其子周保權繼位。張文表聞之,果然不勝其忿,怒氣衝衝地說:“我與行逢俱起微賤,同立功名,今日他歿,何以不將王位授我?我安能北麵事行逢小兒!”隨即興兵,殺氣騰騰直撲潭州,奪其城,誅殺潭州刺史廖簡。又放出風去,揚言周保權若不以王位相讓,將大舉進攻朗州,儘誅周氏。楚王周保權一介孺子,聞得此訊,嚇得眼淚直流,手下部將,也大多畏懼張文表,不敢出戰。無奈之下,隻好遣使速往開封,向宋朝乞師求援。再說唐末朱溫建立後梁政權,派大將高季興任荊南節度使,高季興到荊州後,又向外擴張,占據了歸、峽二州。後唐初年,高季興受封南平王。季興傳其子從誨,從誨傳其子保融,保融傳其弟保勳,保勳又傳其侄繼衝,世代鎮守江陵。南平僅有荊、歸、峽三州,在南方諸國中力量最弱,其地與潭州毗鄰。高繼衝聽說張文表作亂,擔心亂軍侵入南平,引來禍患,所以也遣使向宋朝告急,以求保護。趙匡胤聞報,大喜過望,急召慕容延釗、王審琦入京,任命他倆為荊南路行營都部署、行營都監,率領禁軍五萬、各州地方軍十萬,火速討伐叛將張文表。臨行前,趙匡胤在講武殿為兩位將軍送行。席間,慕容延釗向趙匡胤請示征戰方略,趙匡胤從容說道:“江陵南接潭州,東連建康,西迫巴蜀,北近開封,實乃要衝之處。大哥此番前去,可借討伐張文表之名,途經其境,乘勢將其收歸朝廷;待南平事成之後,再揮師南下,直搗潭州、朗州,既平張文表,亦取周保權。這樣一來,南平與楚皆為我大宋所有矣!”慕容延釗擊案稱妙:“陛下英明,好一個假虞滅虢之計!末將此去,心中有數了。”趙匡胤離了禦座,手持酒杯,走近慕容延釗:“大哥,此番南征,乃大宋向南經略的首役,其成敗直接影響到將來的戰略部署,事關重大,故朕特請大哥掛帥,非大哥不能當此重任也。來,乾了這杯酒,祝大哥建立奇功,早日凱旋!”君臣舉杯,一飲而儘。趙匡胤見慕容延釗臉色不好,關切地問:“大哥,你的胸口還痛嗎?南方潮濕多雨,一定要注意保養,一般事務,讓王審琦代勞即可。”又詔令兩名宮中太醫,攜帶珍貴藥材,隨軍服侍,特意交代說:“慕容將軍若有意外,惟你們倆是問!”慕容延釗見趙匡胤考慮得如此周到,感激地說:“多謝陛下關心。我慕容延釗隻要一息尚存,就一定拿下南平、楚國,決不辜負陛下的厚望!”慕容延釗、王審琦率大軍向南進發,十餘日後抵達襄陽。慕容延釗按照趙匡胤的策略,首先派人前往江陵,向高繼衝借道,自己則督軍繼續前進,在荊門駐紮。南平王召集群臣,商議宋軍借道之事。部將孫光憲進言道:“宋軍乃應我之請而來,若不應允,於理不合;且宋主神武過人,宋朝國勢強大,南平彈丸之地,決難與之爭鋒,不如答應借道,勿忤宋主之意,或許於我有利焉。”高繼衝躊躇未決,又征求叔父高保寅的意見。高保寅思考良久,並無萬全之策,便說:“宋軍遠來,是為客人,我們備牛酒,借犒師之名,往觀動靜,再作打算罷。”高繼衝亦覺有理,與高保寅攜肥牛百頭,美酒百甕,前往荊門犒師。叔侄倆來到荊門,見宋軍營寨相連,逶迤數裡,宋軍將士個個年輕力壯,威風凜凜,不禁心生怯意。慕容延釗與王審琦等一批大將,將他們倆迎進大營,設宴款待,好言慰勉。高繼衝覺得慕容延釗態度溫和,並無它意,心中一寬,便開懷暢飲,當晚在宋軍大營歇息。卻說慕容延釗穩住高繼衝,趁他酒興正酣,暗地裡令王審琦帶領五萬禁軍,火速進駐江陵。返回營中後,繼續陪高家叔侄喝酒。第二天早上,高繼衝回到江陵一看,城內到處都是宋軍,所有要害之處,全部被其占領;孫光憲等部將,也忙著協助宋軍布防。高繼衝又驚又懼,這才知道中了慕容延釗的圈套,但以南平的軍力,無法與宋軍抗衡,他思前想後,惟有屈服方可保全,於是強壓住心頭的怨恨,迎接慕容延釗進城,交出南平全境的地圖版籍,將三州十六縣,儘數獻給宋廷。趙匡胤得到軍報,龍心大悅,遣潘美為特使,前往江陵,厚賜故南平王高繼衝,並授予他為馬步軍都指揮使,任荊南節度使,仍領故地。南平自高季興割據始,傳四世五主,凡四十餘年,至此納土歸宋。高繼衝後來調任武寧節度使,至開寶六年病歿。慕容延釗依趙匡胤之計,輕易取了南平,接著在江陵休整部隊,籌集軍需,準備攻打潭州。半個月以後,一切就緒,十五萬宋軍浩浩蕩蕩向潭州進發,討伐張文表。再說這叛將張文表,乃湘中人氏,性情極為火爆倔強,從不服輸,人稱“雷公”。自從占了潭州,他就一直在籌劃進攻朗州,後來聽說宋朝出兵,南平歸服,這才緊張起來。他將衡州之兵,悉數調來潭州,約六萬人馬,欲與宋軍決一死戰,揚言道:“自古楚軍善戰,宋人若敢來犯,必令其葬身楚國,無一北還!”慕容延釗率軍經嶽州、汨羅南下,在距潭州四十裡的平津渡紮下營寨。此時正是春季,綿綿細雨下個不停,天氣又濕又悶,讓人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宋軍將士,因不適應南方的水土和惡劣的天氣,不斷有人病倒,而且情況還在進一步惡化。慕容延釗擔心戰鬥力受到影響,將病號和體弱的士兵約五萬人,全部送回江陵。然而,餘下的十萬將士,仍然麵臨危機,假如天氣再不晴,隻怕未及交鋒,就已經潰不成軍了!深夜,慕容延釗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胸口好像堵著一塊石頭,憋得人直發慌。他從臨時搭起的睡榻上爬起來,披上衣服,走到大帳邊,掀開帳簾,仰望黑沉沉的天幕,耳聞淅淅瀝瀝的雨聲,想起趙匡胤的鄭重托付,不由得一陣焦躁。他雙目微閉,心中默默祈禱:“上蒼請垂顧我大宋,但願明日雨止天晴,保我大軍進展順利!”連禱數遍,複上睡榻,一夜未眠,到淩晨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次日清早,王審琦匆匆跑進大帳,驚喜地高聲喊道:“天晴了!慕容兄,快起來看,天晴啦!”慕容延釗翻身起床,也顧不上穿衣服,疾步衝出帳外,舉頭一看,果然雨停了,一輪紅日升在天邊,空中一碧如洗。慕容延釗激動地喃喃自語:“蒼天垂顧,蒼天垂顧!”突然感到一陣眩暈,站立不穩,不由自主地踉蹌了兩步。王審琦搶上去扶住他,見他臉色蒼白,雙眼血紅,憔悴不堪,焦急地問:“慕容兄,你怎麼啦?”便攙著他進營帳休息。這一段時間,慕容延釗作為大軍主帥,事必躬親,日夜操勞,惟恐有什麼疏漏,誤了朝廷的大事。他本來就有胸疾,幾個月的操心勞力,再加上水土不服,無異於雪上加霜,身子更加虛弱。慕容延釗在營帳中坐了一會兒,方才緩過神來,對王審琦說:“王兄,天氣突然轉晴,此乃天助我大宋也。趕快集合部隊,攻取潭州!”王審琦憂慮地說:“慕容兄,你這樣的身體,怎能進兵?”慕容延釗猛地站起來,沙啞著嗓子說:“攻打潭州,以速戰為宜,否則無功而返,有何臉麵見陛下?”言罷,便要出帳去集結部隊。王審琦連忙攔住他,自己出帳張羅去了。當日,宋軍抵達潭州城下,慕容延釗派人向張文表下戰書。本來,張文表完全可以緊閉城門,拖垮宋軍,但一來他生性好鬥,自視甚高,二來憂慮朗州的周保權乘機進軍,造成腹背受敵的局麵,所以決定應戰,試圖一舉擊潰宋軍,以便下一步集中力量對付朗州。張文表心高氣傲,視十萬宋軍如無物,見宋軍來到城下,即令打開城門,率領五萬楚軍向城外殺去。這張文表本無賴出身,不懂陣法戰術,隻管領著將士向前衝。楚兵頭裹著黃色頭巾,嘴裡呀呀喊叫,不顧死活朝前湧,如同咆哮激蕩的海潮,眨眼到了宋軍陣前,一窩蜂撲過去,見人便殺,逢馬即砍,凶悍異常。宋軍將士雖多經戰陣,但從未見過這般撒野似的戰法,一時之間,竟抵擋不住,死傷上千人,紛紛向後退卻。慕容延釗見勢不妙,急令王審琦率精銳禁軍頂上去,遏製楚軍的攻勢。然而,楚軍得勢不饒人,呐喊著掩殺過來,前麵的人倒下了,後麵的士兵熟視無睹,依然瘋了似地衝殺,宋軍仍明顯處於劣勢。慕容延釗身跨白馬,須髯飄飄,長槍橫在胸前,布滿血絲的雙眼注視著戰況的發展。他的身邊,環列著數百名強悍的親兵。他一言不發地看了半個時辰,臉色越來越嚴峻。突然,他咬了一下嘴唇,兩隻丹鳳眼射出駭人的光芒,接著大喝一聲:“讓開!”雙腿狠命一夾,胯下那匹雪白的駿馬撒開四蹄,向楚軍疾馳而去。駿馬跑得如此之快,以致正在糾纏相鬥的雙方士兵,有些來不及躲閃,被衝翻在地。鐵蹄踐踏之處,騰起一片血光,慘叫聲不絕於耳。這時,滿臉絡腮胡須的張文表正揮舞雙刀,齜牙咧嘴地呼喊著,催促楚兵向前衝。猛一抬頭,發現一匹白馬有如閃電,飛奔而來,馬上的將軍,提著一杆紅纓槍,銀盔黑髯,宛如天神。他心頭一凜,下意識地揚起雙刀,正要抵擋,說時遲,那時快,他的雙手剛剛舉起,白駿馬已到了跟前,隻見長槍飆出,張文表手腕一麻,雙刀脫手,“當當”掉到地上。張文表尚未回過神來,那長槍挾著萬鈞之力,直奔心窩,隻聽得“颼”的一聲,鋒利的槍頭穿透後背。張文表狂號一聲,倒地而亡。可憐如此強悍的張文表,未及交手,轉瞬間就慘死在慕容延釗槍下。張文表一死,凶蠻的楚軍發出陣陣驚呼,攻勢頓緩。王審琦乘機率領禁軍反撲,楚軍開始潰退。慕容延釗右手舉起長槍,大聲喊道:“弟兄們,張文表已死,攻進潭州去,跟我衝啊!”便一馬當先,殺入敵群。宋軍士氣大振,喊殺聲震天動地;楚兵鬥誌全失,拚命向城內逃跑。宋軍一路追殺,衝入城中。眼見楚兵死傷無數,潭州城已成宋軍囊中之物,慕容延釗心中一寬,這才感到胸口絞痛,猶如刀割。他勒住坐騎,手捂前胸,咬緊牙關,試圖挺過去。然而,他的身子太虛弱,剛才的惡鬥又耗儘了體力。慕容延釗隻覺得虛汗直冒,緊接著,兩眼一黑,搖晃著從馬上掉了下來,便什麼也不知道了。等到慕容延釗醒來,已是三天之後。他一睜眼,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翻身欲起,但身體根本不聽使喚,四肢癱軟。他還想掙紮,床邊的兩位禦醫連忙製止道:“將軍已昏迷三日,粒米未進,萬勿躁動!”這時,王審琦匆匆走進來,見慕容延釗已經清醒,撲過來喊了一聲:“慕容兄……”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鷹勾鼻子一上一下地歙動著,那張馬臉露出罕見的溫情。慕容延釗直直地盯著王審琦,囁嚅道:“王兄,戰況……如……何?”王審琦將慕容延釗扶起,讓他靠在床頭:“大哥一槍刺死張文表,大軍一鼓作氣,攻克了潭州城,城中守敵全部投降。大軍隨即進軍朗州,楚王周保權心知無力抗拒,遣使送來降表,誠心歸服,將楚國全境十四個州、六十六個縣,悉數獻上。大哥,你現在什麼都不用擔心,好好保重身體要緊!”慕容延釗聽罷,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雙眼一闔,輕輕說道:“辛苦王兄了,總算沒有辜負陛下的厚望!”楚國既平,趙匡胤傳令嘉獎,命宋軍立即班師回朝。慕容延釗身體稍有起色,便臥床料理軍務,令大將李處耘率州兵五萬,鎮守朗州、潭州,自己與王審琦領大軍北還。王審琦弄來一輛有廂馬車,鋪好床褥,將慕容延釗安置其上,一路悉心照料,無微不至。建隆四年五月初五,大軍抵達穎昌,慕容延釗歇息於當地官員特意為他準備的官邸內。晚餐,喝了一小碗黑米粥,躺在床上睡了一個時辰,覺得精神不錯。入夜,王審琦與值班的太醫將他扶起,喂他服了湯藥,坐在床前陪他閒聊。慕容延釗說:“王兄,今天是端陽節,可惜未能泛舟汴河。煩你扶我去庭院中坐坐罷。”王審琦見他臉色不錯,叫人在外麵的院子裡設了一張太師椅,椅子上鋪一床柔軟的絲絨被,扶他坐在上麵,自己站在旁邊。慕容延釗望了望王審琦,說:“王兄,這一個多月來,你既主持軍務,又要照顧在下,真是難為你了。”王審琦說:“隻要慕容兄能早日康複,小弟做什麼也願意!”慕容延釗仰起頭,凝視那彎形似蛾眉的新月,感歎道:“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月色依舊,人非昔時。當年與王兄相識於開封,你我兄弟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彈指間十八年過去,今日竟已老病俱至,思之憮然!”“俗話說,人到五十五,好比出山虎。慕容兄才五十二歲,豈能輕易言老?返京後好生服藥調理,根除胸疾,慕容兄你仍是硬朗朗的一條好漢!”“王兄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在下有一種預感,此關難過矣!其實,人生如夢,終有醒時。十八年來,我等兄弟縱橫天下,並未虛度此生。所憾者,恐難再見陛下一麵,而眾位兄弟,更是無緣聚首言歡了。”慕容延釗頗為傷感。王審琦正要張口勸解,突然眼前一亮。隻見正北方向,一顆碩大的流星劃過夜幕,留下一道璀璨耀眼的光亮,斜斜地墜向地麵,隨即光道消失,一切又歸於黑暗,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兩人心頭均是一怔,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沉默片刻,慕容延釗耳語般地說:“一切都過去了,該回去了。”王審琦默默地將他扶回房中。第二天,慕容延釗的病情急劇惡化,胸口的劇痛煎熬著他。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嘴唇上布滿燎泡。見此情景,王審琦令大軍暫緩出發,派人火速回京,稟告趙匡胤。趙匡胤得知慕容延釗病倒潭州的消息,心中一直放心不下,後來聽說有所好轉,才稍感寬慰。此時,他正在大殿之上,和趙普、陶穀等人議事,忽然一個內侍匆匆跑來報告:“啟稟陛下,剛剛接到王將軍的通報,說是慕容將軍病情危急!”趙匡胤聽了,心急如焚,立即吩咐張瓊做好準備,要親赴穎昌。陶穀認為,皇上此舉於國家禮製不合,欲行勸阻。趙普說:“君臣數年,陶兄還不了解陛下的性情?陛下與慕容將軍乃生死之交,即使太後在世,也無法阻止他親往穎昌。你何必多此一舉?”穎昌距開封約二百裡,趙匡胤嫌車輿太慢,和張瓊等二十餘名侍衛改騎快馬,沿途驛站換馬,吃喝全在馬上。就這樣,馬不停蹄地奔馳了一整天,終於在次日中午趕到了穎昌。趙匡胤一行,風塵仆仆進了城門,早有許多官員列隊恭候。趙匡胤翻身下馬,將馬和馬鞭交給張瓊,叫人領路,徑直往慕容延釗的房間走去。他邊走邊揮手抹去臉上的汗珠,心裡念道:“大哥,你千萬要挺住啊!隻要能保得你平安,朕寧願舍棄南平和楚國!”趙匡胤忐忑不安地走到臥室外麵,王審琦雙眼通紅迎了出來,正要行禮,趙匡胤一把拉住他,輕聲問:“大哥怎樣了?”“從昨晚開始,他一直昏迷不醒,發高燒,說胡話,藥也灌不進去。看來……”趙匡胤使個眼色,打斷了王審琦的話,躡手躡腳地走近床頭。躺在床上的慕容延釗,臉色蠟黃,瘦得皮包骨頭。趙匡胤怎麼也不敢相信,這就是他那位風度翩翩,叱吒風雲,使敵人聞風喪膽的大哥!趙匡胤強忍住內心的悲痛,輕輕在床沿坐下,俯身凝視慕容延釗,腦海中閃過當年大鬨棗樹林、結義白龍潭、勇戰慕容彥超、浴血高平、大敗儋圭等往事,淚水不禁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流下來,滴落在慕容延釗的額頭上。慕容延釗似乎知道趙匡胤來到了身邊,緩緩睜開雙眼,望著趙匡胤,眼中分明閃出一道驚喜的光芒,嘴唇嚅動著。趙匡胤緊緊抓住他的雙手,將耳朵附在他嘴邊,聽到他斷斷續續地說:“三弟,你……終於……來了。你……你要……善待……過去的……老兄弟,也不要……為難……兩位……太醫。”說完,兩眼定定地看著趙匡胤,臉上露出笑意,隨即頭歪向一邊,一動不動了,臉色顯得安寧柔和,仿佛睡過去一般。趙匡胤愣了片刻,叫了一聲:“大哥!”伏在慕容延釗身上,發出一陣壓抑的低泣。站在旁邊的王審琦,竟像孩子般地放聲大哭起來。守候在門外的宋軍將士,知道主帥已逝,無不悲泣失聲。驟起的哭聲,驚動了棲息在官邸屋頂上的一群顴鳥,它們拍打著翅膀,聒噪著飛向蒼茫的天宇,慢慢地變成一個個小黑點,最後消失在深邃渺遠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