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一路上,兩個年輕人都是渾渾噩噩癱軟廂內一言不發,車裡放了好些範永買來備好的乾果點心,卓思衡卻隻覺得胃裡滾燙,沒有半點胃口。不知晃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下,範希亮微微睜開眼,似乎想使勁兒站起來,但最終失敗,還是範永給他攙扶下車,他轉頭又對卓思衡道:“表少爺,到咱們府上了,您等我一等,我去給少爺送回院子,回來載您回寺裡休息去。”卓思衡身體已經放棄掙紮,可腦子卻還有一點清醒,他隱約覺得奇怪,清了清嗓子輕聲問道:“隻你一個人扶得動麼?其他人沒來嗎?”範永歎了口氣,似乎不想這時候煩卓思衡,隻說讓他等等。然而卓思衡心中的疑惑越來越重,竟主動扶著範永的肩膀,掙紮著下了車。已是傍晚時分,天色入暮,範府門前點上了燈,然而大門緊閉,隻有側邊小門開著,上麵靠著的仆人嗬欠連天,除此之外安安靜靜。“上次省試你們府上也是沒人來接表弟麼?”卓思衡的腦子被氣得徹底清醒了。範永眼圈頓時紅了,用力搖頭。“也沒有人開正門,在府前接應一下?”範永繼續搖頭。卓思衡自心頭冒出亂竄的火氣,隻覺怒意湧至喉頭,他將範希亮身體斜依在範永身上,不知從哪生出力氣,朝前走出兩步,提聲喊道:“範府大少爺省試歸來,開門!”打嗬欠的仆人嚇得栽倒在地,明白過來後連忙朝院裡跑。卓思衡自己命途多舛,來到這裡,遇到至賢伉儷為父為母,人生第一次體會承歡膝下的幸福滿足,縱使日子艱難也仍甘之如飴,然而老天要他孤苦無依,母親父親相繼離世,他沒有這個緣分和福分享受科舉考畢後的溫馨天倫。但表弟不一樣。姨母雖然去世,然而姨夫尚在,即便再娶新人,骨肉也仍是至親。範表弟他爹活得好好的,自己兒子省試去時不送也就罷了,東西準備不夠貼心也不去糾結,可歸來之時連門都不開不見,府裡上下沒人接應,這是什麼道理?“範府大少爺省試歸來,開門!”範府不是什麼公侯府邸占街獨道的高門大院,範大人不過官居六品,因而宅邸街道對麵與斜側都有官吏人家,聽到這幾嗓子,便有好事的奴仆從角門探頭來望。範府側門裡先是出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口吃伶俐態度不冷不熱,說自己是範府管家,沒人比他清楚規矩,之前大少爺也是這麼回來的,外人不知道府上規矩就彆管了。卓思衡也不和他理論,也輪不到他來質問自己,逼出自己此時能喊出的最洪亮嗓門:“範府大少爺省試歸來,開門!”管家見這人不依不饒,圍觀的人卻是越來越多,隔壁這時也有迎考生歸來的官宦人家好幾口人,馬車也都堵住站下了。 就在卓思衡準備再叫的時候,大門終於打開了。裡麵走出一四十餘歲的中年男子與一美貌婦人,後麵跟著五六個府上仆從。“你是何人在我門前喧嘩!”範遜怒道。卓思衡不卑不亢,儘管後背酸痛,還是儘力挺得筆直道:“我是府上大少爺同科的士子,他省試結束身體不支,相送至府上,然而大門不開也沒人相迎,故而呼喊。”範遜聽了這話頓時麵色因窘迫發紅,卻是他身邊那位穿著華貴的婦人搶先道:“瞧瞧咱們大少爺交得好朋友,回來就回來,天子腳下也不獨他一個考省試,瞎嚷嚷什麼,不是開了個門讓進麼?這樣吵鬨老爺的官還做不做了?”這位想必就是範希亮的繼母李氏,卓思衡心中有氣,語調也冷硬起來,擲地有聲道:“我朝有律,士子乃國之將器,出入貢院需開正門讓道相迎。貴府長子省試歸來,大門緊閉無人看顧,這樣苛待自家士子有違我朝重士之風,範大人也在朝為官,便也認同這縱容家中怠慢長子與讀書人的道理嗎?更何況貢院尚且正門迎士,難道範府的家院裡家法大於國法嗎?”卓思衡省試這幾日苦熬去半條命,臉頰凹陷麵色青白,天生舒朗好眉目因怒意透出冰冷感時,竟也有了不怒自威的少年銳意與脾氣,字字鏗鏘更是雷霆之威。周圍偷看的仆人見此情景聽此道理,無不暗暗歎服,對範府眾人嘖嘖有聲,已經想好如何回話給府上老爺太太。隻是不知那些停下但未回自己家門的馬車裡聽到這些是怎樣光景。李氏盛怒,正要再說,卻被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範遜製止:“夠了!找人扶少爺進府!”幾個仆人這才上來,攙扶範希亮入府。範希亮剛才也被卓思衡喊得略有些精神,此時眼中瑩然有光,卻仍然雙足不能行,隻默默看他,千言萬語都隻在目光裡。範遜最愛麵子,被此陌生士子一番激論細數已是顏麵儘失,倉促之間隻能怒斥身邊李氏找補:“蠢婦!我讓你去接希亮回來,你竟沒去,讓我如此丟人,以後如何與同僚相見!”李氏聽聞此言語反應極快,以帕掩麵竟哭泣起來:“老爺,我一個婦道人家,哪懂科舉省試的時辰,早就派車去接,許是走岔了也說不定,咱們家大少爺一向有主意,自己安排了車也不和我說一聲,讓我這個後母裡外不是人,他又不肯信我,也不等一等家裡的馬車,如今還誆來外人給我下顏色,我又有哪處說理的地方?”卓思衡慶幸範希亮已被扶進府內,沒有聽到這番話,他自己則仿佛已被之前那段話抽乾了力氣,靜靜地聽完才開口道:“既然有車去接,那範大人最好在這裡等等那車回來,問問府上去的仆人,到底是岔在哪裡,彆等到二少爺再省試的時候也走岔了路,耽誤了時辰。”範遜胡子都抖了起來,直嚷關門送客,門口的馬車也被牽走,範永稟告少爺還讓他去送人,卻也被推搡著進了府門。周圍人家的角門一個個關上,仆人離開,馬車駛回自己府上,天也徹底黑了。卓思衡孤零零一個人站在範府緊閉的大門前,他想自行離開,問問附近有沒有客店讓他暫住,然而搖晃幾步後隻覺天旋地轉力氣徹底耗儘,栽倒在地。馬蹄輕快的聲音似乎傳入緊貼地麵的耳朵,但卓思衡連抬眼的力氣都沒有,徹底昏了過去。再蘇醒時已是不知今夕何夕,卓思衡被渾身上下的疼痛催促著睜眼,由模糊轉至清晰的視野裡卻是極為陌生的景象。看著就知道柔軟的杏黃帷幔遮住雕滿吉祥花紋的木床結構,周身好像陷入輕柔的皮毛裡,伸手摸去卻是極其鬆軟的床褥。卓思衡猛地坐起來,牽動渾身疼痛。屋門打開,似乎有人聽到動靜進屋查看,卓思衡看見進來的是個和慈衡差不多大小的女孩,但行走卻比自己那活兔子三妹妹穩重多了,見他醒來也是不驚,當即替他倒水,又微微行禮道:“卓公子安好,我們老爺接少爺省試歸府路上見您不便,將您接回在客房暫歇,請先歇息莫要走動,我這就去通知老爺您醒了。”卓思衡想向她道謝遞過來的水再問問這裡是哪又是誰救他回來的,可是那姑娘說完後乾脆利落離開,沒給他半點發言機會。不一會兒,屋門便再次打開,這回進來的是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卓思衡覺得有些眼熟,再一細細回憶,忽然發覺眼前的人正是貢院前下了馬車接佟師沛的那位老人。他立即下床行晚輩的禮節,剛掀開被子就被老人笑著製止了:“什麼時候了就不必講繁瑣禮數,你是病人,歇著說話也無妨。”“老人家,恕卓某失禮。”卓思衡看他態度堅決,隻能客隨主便,“省試結束那日我曾見過您,卻沒想到會有此叨擾。”卓思衡將與佟師沛熟識的經過和他對自己的幫助和盤托出,又向老人道謝,對方似乎並不意外,隻是笑笑表示自己是佟師沛的父親,一把年紀放心不下小兒子考試,讓他見笑了。卓思衡有些詫異,佟鐸看起來年紀很大,仿佛六十來歲,而佟師沛還小自己一歲,又想許是老來得子,於是這般關懷也是有可能的。佟父笑起來慈祥,聲音也是和緩:“卓解元,你回來的當晚起了高熱,好在大夫看後說隻是虛脫勞累生得表裡虛症,你昏迷的時候喂了幾次藥,如今感覺可好些?”卓思衡不知道自己居然還生了病,住在彆人府上還麻煩人請大夫,真是太失禮了,他又要下床賠罪,又被製止了。“我那不爭氣的兒子眼下還在睡著,累得人都傻了一半。不然該讓他來看你,省得你見了長輩一會兒要拜一會兒要謝。”佟父笑著調侃卓思衡,語氣仍是溫和極了,“你不必謝我,我或許還要謝你才對。說來慚愧,我溺愛幼子,所是他最為頑劣難馴,這兩個月讓他讀書他偏往外跑,誰知我一出題,他文章水平卻有長進,問了才知道是認識你後你二人常常聊些文章道理,他也受益匪淺。”“方則兄也借我好些稀有刻本書籍,我亦是感激。”卓思衡此話並非客套,而是發自內心,然而他卻覺得佟父看向自己的目光十分深沉,笑容也漸漸歸於沉靜。“我兒有你這樣家學淵源品性嘉良的朋友,是他的幸事。”靜默片刻後,佟父緩緩開口,但語氣似悠長而遠,“你不必驚訝我知曉你家的事,也並非我兒告知,卓解元,那日你怒責範家荒唐我聽在耳中,恍惚之際似是回去到我尚未致仕時的弘佑元年。”卓思衡不可能不驚訝,眼前的老人不隻知曉他的身份,口中所說的弘佑元年更是景宗皇帝問罪戾太子致使自己全家獲罪的那一年。佟父用一種比意味深長更為幽深與難懂的目光望向自己,說道:“那一日我被傳召至天章殿問政,在路過殿外時,也聽過一次仿佛你兩日前那般隱怒語氣和堅決冷靜的斥責,那是你的祖父,在殿外大聲責問景宗皇帝。”卓思衡不隻是身體,頭腦和心都跟著一同顫動幾下。“他已跪三日,未食一飯,嗓音嘶啞難言,筆直跪著的身體也是顫個不停,但那個聲音,卻猶如洪鐘,聲聲震在我心上。”佟父老邁的身軀被回憶扯回當年,輕輕閉上的眼睛再度睜開,又看回震驚不已無法作言的卓思衡,“你那日便與他一模一樣。我坐在馬車裡,又好像回去到弘佑元年的天章殿外,呆呆站著。”“佟伯父,您是……”卓思衡並不記得父親提起過哪位與當年之事相關的同僚姓佟。佟父隻是擺擺手道:“我已是致仕的老邁無用之人罷了……當年我未曾替你家仗義執言,但也未有落井下石,你不必對我或我家有任何感念和顧忌,不過是老頭子年紀大了,見到故舊的孩子這般出息,感慨一番罷了。你是好孩子,必不會辱沒你祖父與父親的盛名,我今日便可斷言,卓氏再興,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