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1 / 1)

眼看全副武裝的禁軍已舉起閃著寒光的刀刃,兩個孩子一個十四歲一個十歲,怎是他的對手?卓思衡顧不得許多,什麼個人安危身家性命加在一塊也不夠讓他選擇見死不救,不過他也不是莽夫,而是越急越勇,自內心生出鎮定和果敢來,三兩就下解開披風,再沒半點猶豫便從藏身的樹後斜裡衝出。舉刀禁軍猝不及防被他攔腰撞倒在地,而後眼前是一片潮濕的漆黑,卓思衡將披風連頭帶肩裹住他上半身,就連手臂和刀都飛快纏作一團,浸濕的綾錦不沉卻韌,繞了兩圈便難解開和斬斷,隻是他回去不知道拿什麼賠給借自己披風的曾大人。“快走!”卓思衡總算得空朝兩個已經傻了的孩子大喊。他話音剛落,腳下一滑,竟被禁軍在盲視情形下以足勾倒在地,樹葉堆積泥苔厚蘚腐朽的氣味霎時直衝麵門。摔在厚厚落葉之上並不很痛,可地上有些斷枝橫擺,戳到腰腹劇痛至極,卓思衡顧不得許多生怕禁軍緩過氣來再起殺心,掙紮著抬頭再催孩子們逃跑,誰知太子劉恕和青山公主劉婉卻沒有走的意思,四隻小手伸來一人捉住他一個胳膊,將他往遠離禁軍的地方拉拽拖行。可他們兩個孩子哪有力氣帶著個成人逃之夭夭?卓思衡惶急之下不顧疼痛竟自己奮力爬起,然而身後禁軍已扯下纏在頭上的披風,揮刀向他劈來。最危險的關頭,卓思衡一把攬住兩個孩子就地一滾,拿出當年躲避野獸爪襲的靈巧躲過這一擊,安全後馬上推開太子公主,讓他們離自己遠些,再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橫掃禁軍的腿彎,硬生生將他踹倒在地。就算沒有下雨,卓思衡的背心已早已被冷汗濕透,他不能再讓訓練有素的禁軍站直揮刀,當下猶如撲獵的惡狼,整個人衝彈出去製服獵物。這些年他雖仍勤練箭術,身體強健肩背有力,卻是根本從沒學過一招半式,也肯定無法赤手空拳打得過一名訓練有素的禁軍士卒。可他要是畏懼軟弱,身後兩個瑟瑟發抖的孩子怎麼活?隻能咬牙。禁軍動作也不比他慢,就地挺身,橫刀相迎,太子劉煦看見卓思衡眼看要撞上那把差點殺死自己和妹妹的明晃晃的刀,下意識大叫提醒道:“小心!”卓思衡並沒奔著禁軍去,他衝向的是離禁軍最近的一顆榛樹。榛樹枝低,樹杈軟韌,他借勢勾拉如同拉弓控弦,將最長一條樹枝彈出直撲禁軍麵門。禁軍士兵一手去擋一手持刀去劈,但他手臂上還纏著剛才電光火石之間難以解脫的披風。寬大的葉片上沾滿水珠,勢大力沉抽向禁軍,樹枝的脈絡纖維裡蓄足水分,禁軍的刀勢快而猛,卻一時難以砍斷潮濕的枝杈,披風纏上樹枝,刀刃夾在豁口當中,整個人都是進退維穀。 卓思衡這時才真正出手。他用自身力量撲倒禁軍,硬是將他逼迫鬆開握刀右手,刀就卡在樹枝上,而這隻右手也被披風撕扯糾纏垂掛其間不能解脫。生死攸關之際,血勇衝頭殺意當先,卓思衡心中起了血腥的念頭,竟一腳踩在禁軍被樹枝勾住的手腕之上,硬生生踩它到地上,禁軍的胳膊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弧度,人也淒厲高叫,公主方才驚嚇之餘已是搖搖欲墜,此時聽到見到如此恐怖場景,渾身仿佛都被抽去了魂魄,太子一把摟住妹妹遮住她眼睛不許再看,其實自己也嚇得幾乎當場昏厥。他想去幫忙卓思衡,但那兩人互相往來極快,他若是貿然衝出去,隻怕拖累卓思衡不能力敵,可若是幫不上什麼坐在這裡看二人纏鬥,他又在生死存亡之際滿心都是焦急恐慌。忽然他摸到身側一把匕首,仿佛身上頓時注入了勇氣,撿起來朝卓思衡腳邊一側扔過去。可他動作太慢,來不及出聲提醒,那名禁軍仿佛在極端疼痛下發了恨,竟硬生錯力拗斷自己被卓思衡踩住那條臂膀,忍著極大痛苦扯住卓思衡衣袖,以軍卒武勇之蠻力摜他在地上。這一下疼得卓思衡眼前漆黑中冒出湛湛金光,渾身動彈不得,再能視物時卻已被禁軍單手掐住脖頸,呼吸死死扼在旁人手中。他還有力氣掙紮,受求生欲驅使,整個人都繃緊蓄力,一隻手去扣禁軍的眼麵,一隻手扯向禁軍斷了的手臂。兩人不顧自身性命拚死廝打,各自激發了身體裡野獸般的狠惡本能,淒冷秋雨中都是命懸一線做最後一搏。這時,不知哪來的勇氣,將一切看在眼中的劉煦在驚懼的恍惚中回國神,用帶著近乎哭腔的悲鳴大喊:“卓侍詔!你快逃命去吧!不要管我們了!”卓思衡聽了這毫無求生欲望的聲音心頭巨震,呼吸已是到了斷絕的邊緣,他垂落的手跌向地麵,卻觸碰到一個冷冰冰濕漉漉的金屬。仿佛是忽然之間,他又能舒暢呼吸了。隻聽劉煦哭啞的聲音再度響起:“你快走吧……告訴母後我和婉婉死在哪裡就夠啦……”他哭著哭著,卻覺得一切好安靜啊,莫不是已經死了?朦朦之間睜開眼睛先看到的是卓思衡轉了個方向趴在地上劇烈大口呼吸,脖子上沒了掐著的手,而那個禁軍則直挺挺站在原地,甲胄肋骨一側接縫處插著他丟過去的匕首,血液也自此處猶如猩紅的泉漿汩汩湧出。看至愣住的太子渾身發軟,捂著妹妹眼睛的手不受控製般垂落,青山公主也張開眼,旋即戰栗僵住,那禁軍士兵還朝他們走了兩步,像忽然垮塌一般跪坐在地,用她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可怖凶惡的目光看過來。“母後?呸……你娘就是個賣主求榮的女表子……”言畢,他的頭顱低垂下來,跪坐的身子再也沒有動彈。卓思衡也聽到了剛才的話,他才恢複呼吸,又是心下大駭腦海空白一片,清醒後的頭一個念頭竟是難道皇帝要害自己的孩子?許是他因前幾件事已對皇上帶了偏見,雨勢不知什麼時候又大了起來,脖頸被冷雨淋到清醒後他當即便暗罵自己糊塗。皇上再不喜歡太子也還是替他找了朝廷上下最好的老師,定期查問功課,也常常去詢問幾位大學士太子的學業,雖說皇上對於太子來說絕對不是個好父親,但若說他會做這樣的事來再立喜歡的兒子上位,卓思衡認為這其中的推理鏈條缺乏邏輯和原始驅動力。等等,如果這個賣主求榮裡的“主”指得不是皇上呢?冷雨淋下可能真有提神作用,卓思衡感覺自己的大腦可以百分之百投入運轉後,略加思索便想起佟師沛曾說皇上皇後是景宗賜婚,皇後確有監視之嫌,但這些年皇上從來沒提及此事,隻是一味冷落皇後,其中又有什麼關聯?難道這個禁軍是景宗的忠實擁簇,當年皇後出賣景宗同皇上聯手,故而他為舊主複仇要殺了皇後的兩個孩兒讓母親痛不欲生?卓思衡看向跪著的禁軍,想著自己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哪怕他該死,也還是仿佛心中有什麼東西在距離顫抖,胃部也開始**,隻想嘔吐。但又看見太子和公主瑟縮驚懼之後呆呆看向自己,像兩隻受驚的小獸,讓人頓生憐憫。於是,他用儘全力調度出溫柔的神情,朝兩個孩子微微笑笑,想要告訴他們危險已經過去,他們不必去死了。至少眼下如此。看見這個笑容,什麼君臣綱常,此時小公主和小太子什麼都顧不得了,連滾帶爬起身齊齊奔向救命恩人卓思衡,兩人一左一右同時紮進他沾滿朽葉血汙的懷中,悲慟大哭起來。劫後餘生不過如此。卓思衡一手撫摸一個孩子濕漉漉的腦袋,也知道這並不能安慰驚魂未定且眼見生殺血腥的孩子,可多少能傳達到有人正在保護他們的信息。兩個孩子哭得比此時淋至三人身上的秋雨還淒涼徹骨,身體仿佛雨中欲墜的枯葉無助的劇烈顫抖。其實卓思衡的手也在抖。他第一次殺人是為保護孩子也為拯救自己,卻仍是親手刺穿一具活人軀體,怎能心平氣和就此安之若素?此時唯一能讓心靈平靜的隻有證明兩個孩子還活著的哭聲和他心底強烈的保護欲。……還有一個,那便是真相。在雨裡一直哭也不是辦法,卓思衡拍拍兩人,低頭柔聲道:“好了,已經安全了,我們一起去躲雨好不好?”像是在哄自家弟妹一般耐心。太子率先抬頭,他也知道自己如今是少年了,不該如此,急忙抹掉臉上淚珠,用力點點頭。公主卻真是嚇到了,小小一團手死死揪住卓思衡的衣襟,說什麼都不肯撒手,哭得斷斷續續幾乎要沒氣了,卓思衡隻好半跪在地上,為受驚過度的小公主拂去頭上身上的枯枝敗葉,又溫言軟語讓她平靜下來。太子主動牽起妹妹的手,承擔起安慰妹妹的責任,卓思衡朝少年讚許點頭,他深知這樣大的孩子見了如此殘酷景象短時間內怎麼能調整得好?不過是有更需要關懷的親人在於是逼迫自己罷了。卓思衡歎息一聲,讓兄妹二人先相互依偎,自己則去檢查禁軍屍體。此人甲胄就是一般禁軍裝鎧,內襯也並無稀奇,隻是顏色上是玄黑而非趙霆安一般軍官的朱紅色。他手上虎口皆是厚繭,必是真正習武之人。可其餘身上得以辨認身份的東西卻是一樣都尋不見了。太子劉煦一直盯著卓思衡看,猜到他是在翻找證物,騰出隻環抱妹妹的手臂往西邊一指道:“他的馬拴在那邊了。”卓思衡趕忙快步趕去查看,卻也不禁失望,軍馬上的物件也是禁軍馬卒的標配:鞍韉兩側掛有水囊箭囊與一張麻背長弓,其餘也找不出什麼來。他想了想,將一套弓箭取下挎在身上,又取了墊在馬鞍下的薄毯,摩挲兩下馬鬃,牽馬回到兩個孩子身邊,將薄毯披在他們肩頭:“太子、公主二位殿下,咱們得先離開這裡。”其實他心中還有個疑問想說。兩個孩子都不是調皮好勝的,不會擅自專斷跑進禦林這麼老遠,那他們是怎麼被誘拐到此處殺機四伏的地帶?可此時耗在原地是下下策,隻能先帶他們返回安全地帶再等兩人情緒穩定後再細細去問聽真相了。正當他要將兩人扶上馬背,卻忽然聽見一陣窸窣的震顫,很像北方深林驟雨之際的雷滾之聲顫動樹木,呼延老爺子管這叫天雷擊木,是遠處有樹木遭雷劈了,若是這時雨還沒下起來,那便要趕緊跑出林子,以免山火燒身。可眼下雨都下了一天一夜,人和樹都濕透了,雷擊燒著一棵樹還有可能,要說引發山火,那實在不大現實。但這個聲音又是哪裡來的?等了半天也沒有雷聲,那個詭異的細碎聲響卻越來越近,連太子和公主都聽清了。“這是什麼聲音?”太子不安詢問卓思衡。卓思衡沒空回答,本能告訴他危險正在迫近,於是他下意識一隻手拉住一個孩子,要扶他們快快上馬逃走。可一切已經太遲了。灰黃的浪濤拍打過棵棵樹木已朝三人席卷而來。一日一夜的暴雨讓沛水的不知哪條山間支流決口,雁山溪穀眾多,此時都成了便捷的河道,襄助奔騰的水流化作山洪,將緊緊團在一起的三人頃刻吞沒,轉瞬便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