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1 / 1)

郡主對慈衡的喜愛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她拉著慈衡的手問她好些話,從朔州的鄉情瑣事到帝京見聞,聽罷她的經曆與成長,連帶著卓思衡與卓家都被郡主讚譽至嘉。還好靳嘉入仕前就和青梅竹馬門當戶對的海西侯家女兒成了親,不然卓思衡真懷疑郡主是看上自己妹妹當兒媳婦了。江上夜航多有濃霧,正巧此時兩船相挨停靠,郡主便邀請卓家兩兄妹在自家船上歇息一夜,卓思衡看出妹妹也挺喜歡虞芙和郡主,便也不禮讓推辭,隻說叨擾。夜裡,虞芙拉著慈衡到自己船艙,同榻抵足而對,兩人談至深夜,都覺相見恨晚。“從前我聽姐姐說,她和蘭萱姐姐好得仿佛上輩子就見過麵,我心裡卻想,又不是自小一同長大,沒吃過一處玩過一處,哪就能這麼好。今日自己見了上輩子的金蘭才知道姐姐說得沒錯!”慈衡說話總是直接,虞芙聽得心熱,拉住她的手,轉瞬的垂眸後再抬起便是閃著熠熠光彩的眼神:“金蘭之契總得有契物,妹妹收下這個吧。”慈衡隻覺熱熱的掌心裡多了涼絲絲的觸感,展開一看,卻立即驚色搖頭:“這不行!”虞芙看著那個羊脂籽玉“玉兔搗藥”佩,再度握緊慈衡推回來的手:“你為我家排憂解難,連父親所贈重要之物都拿去儘用,我也得舍物酬金蘭才配得上做你的姐妹。”慈衡還是搖頭往回推道:“我哥哥今天也是被牽連者之一,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一群阿貓阿狗汙蔑我哥都不站出來講一句吧?這玉佩也是你的重要之物,我怎麼能收?”“就是因為重要,我才送給你。”虞芙音調柔柔,語氣卻堅定,“既然是要真心相交,尋常之物也沒有意義,你已經將重要之物以非比尋常的方式送出,我也定當如是。”慈衡被她鄭重嚴肅的模樣鎮住,一時又覺不妥,又覺不收更傷人心,隻好暫且留下,打算問問兄長意見。第二日兄妹二人返回自己船隻準備啟程,慈衡將贈物之事一五一十告知,本以為大哥會訓斥自己不該私自收下旁人如此重要之物,誰知卓思衡卻隻是沉思半晌,輕輕歎氣道:“那你一定好好收著,交友交心,最不能辜負的就是他人的赤心熱意。”“可是……哥哥,你好像很討厭芙姐姐的哥哥,那個世子?”慈衡即便語氣有試探和小心翼翼的感覺,也始終習慣直言不諱。卓思衡這次真的笑了說道:“也談不上討厭,我和他脾氣不對付,不過他在邊關恐是長久鎮守,我於嶺南大概也是兩任六年,回朝後未必得見,討厭不討厭的又有什麼重要?倒是你,自在鄉裡也沒有人說得上話,沒有什麼朋友,難得遇見知心金蘭,可比我遇到一個討厭的人要難多啦!” 慈衡本就是舒朗闊達之人,聽完也笑了出來道:“能讓哥哥討厭的人,實在是壞透了。”其實卓思衡不喜歡的人很多,可非要他上升到討厭,這便是另外一個層麵的情感,對於他來說太消耗心力,故而至今甚少有人劃歸此類。但姓虞這小子每次拱火都能正拱到自己氣頭上,也是怪事。兩船相彆,一北上,一南下,兩帆各自鼓張,春風一脈卻話兩向飄零。看著卓家小船搖曳著江水秀波遠遠朝南去,虞芙回到郡主艙中,將頭埋進姨母懷中,心裡被結交摯友的興奮和此段友誼尚溫熱時便要離彆相送的愁緒撕扯,善榮郡主讓左右退下,溫柔輕撫虞芙柔軟的鬢發,聽她低聲絮語。“不知娘會否怪我任性,這樣重要的信物我也拿來送人,可是……我當時所想即是所為,沒有半點旁的念頭,隻覺得自己做得對,可此時……又覺愧對母親。”虞芙眼圈微紅,她本就是柔婉的眉眼桃李的容顏,落淚時淒楚萬分,惹人心碎。郡主卻用很是確切的聲音平靜道:“你母親……我的姐姐最是性情中人,她若知道你結交了能剖心置腹又勇毅有魄兼具俠義心膽的摯友,隻會讚你贈玉酬知己才是咱們家女兒該有的氣魄和心胸。”“真的?”虞芙自姨母懷中抬頭,“我雖然已經忘記娘長得什麼樣子,可哥哥說娘是最溫柔慈性的母親。”郡主親自取出手帕,替她按去眼角淚珠道:“你娘幼時信誓旦旦同我說,要與我做鎮定二公主那樣的姐妹,才不負生在皇家一場。能說出這樣話的人不單單會是慈母,更是咱們劉家品格最貴重的女兒,可惜,一場姻緣斷送你娘滿襟宏願……所以你哥哥才為了不讓你重蹈覆轍,硬是這些年什麼親事都不點頭,他不娶,你便不好嫁人,依照你父親那個性子,隻怕你十五六歲時便想辦法打發了。如今你才十八歲,再挑兩年又有何妨?你是劉姓公主的女兒,難道還怕嫁不住出去?彆說鎮國公主一輩子沒嫁人,定國公主也是二十一歲才挑上可心夫婿二人白頭偕老,我嫁給你姨夫也是二十出頭,難道我們過得都不快活?當真是笑話。”自己的姨母一直很神奇,她能用世上最柔軟的語氣說出最強硬的話,從不疾言厲色,也不狠言相加,虞芙聽罷也展露了笑顏:“我昨夜對阿慈說,雖然她爹爹早亡,然而她所受得慈父垂愛卻比我要多得多,彆提還有長兄如父殷殷關切,她便勸我不要往刁鑽了想,說我也有兄長百般嗬護,更在姨母膝下庇佑成長,天下事事怎能求全責備,知一事曉一福才是該有的處世寬心。是我一直心思繁重不肯輕放,如今姨母和阿慈都這樣寬慰,我心中已然通透許多。”善榮郡主起先聽得奇異,至後言中更是眼盈笑意不住點頭,聽罷說道:“能得友如此,當真是你的福氣。”此時船上書房裡,氣氛卻緊張許多,靳嘉勸到嗓子冒煙已經黔驢技窮,他真的很想念卓思衡,若是他在一定能加以勸阻,可是一想自己表弟和卓思衡兩人的矛盾,又隻能歎氣。“表哥不必再勸,我心中自有分寸。”虞雍撂筆,將寫好的信封好,傳來自己一隨行部下,遞信後道,“務必送至青州府軍都督施庭手中。”部下得令而出,動作乾淨利落,看得靳嘉也是暗讚表弟年紀雖青,卻治下有方,可轉念一想,還是憂心忡忡道:“你我不單在朝為官,更是親貴之後,占著一個皇字,即便為身直正,也總是難免會遭一二不德之人構陷,你若事事放在心上事事不讓,隻會讓麻煩增煩於心,若真茲事體大,我也讚同你施展手腕,可昨天這事說到底還是那幫歹人懷心未遂,最後也沒掀起什麼波浪,過去就過去了,哪能事事睚眥必報呢?”“確實沒有必要,螻蟻苟蠅不足為慮。”虞雍重新坐下,神色也不怎嚴肅,聲音甚至還有一絲輕快,“更何況我們的皇字和當今天子的皇可不是一筆寫出來的。”虞雍的母親是景宗的妹妹,靳嘉的母親是也是景宗手足的愛女,他們輩分確實不低,也的的確確各個屬於近枝皇親之後,卻與和景宗隻有名義父子關係的當今天子隔著一層。“那你何苦要有此一舉?”靳嘉大為不解,“施庭在青州府名聲並不好,你我都是知道的,他治下州府軍軍紀散漫多有事端,前些年我爹在青州任職時最是煩心給他的破事善後,你明明都知道為何還招惹?欠他的人情哪是好還的?”虞雍卻隻是置之一笑,仰靠椅背輕聲道:“他若是治下嚴正有方,我許還不用他幫忙。”靳嘉從來說不過表弟,擔心也是無用,隻好換過話語來:“好,這件事我不管了,但雲山兄怎麼招你惹你了?他是官家看中的能吏,此次外任雖是遠調,卻也是聖上親自選的地方,我看他回朝後必得重用。就算不為這個,他個性能力都是同輩裡一等一的好,我不信你看不出,為什麼非要和他過不去?”聽到卓思衡的名字,虞雍半閉養身的眼睛豁然睜開,半晌後說道:“我和他脾氣不是很對付,天生合不來。”靳嘉都要被氣笑了,他自詡好脾氣,可偏偏拿這個表弟沒有辦法,隻好搬出殺手鐧來:“你和人家哥哥不對付,可咱們妹妹和人家妹妹關係好得很,到時候你要是鬨得僵了影響阿芙,我第一個找你算賬。”他天性恬淡折中,放出的狠話其實沒有什麼魄力,但還是決定說出來。許是提到妹妹的緣故,虞雍眼中的戾氣似乎是悄無聲息的消散了,靳嘉看在眼裡,心中也略略放心,他能說的就隻有這麼多,然而其實表弟在軍中混跡,脾氣若不是這般,也不能從十四歲起便摸爬滾打至此位置,倒也不是非要轉他性子,隻是凡事多少留點餘裕,但願他是真的聽了進去。白日行舟江上,自有春風相助,卓家兄妹五日便抵達江南府地界,離建業城還有十幾裡水路要走,天空忽下起雨來,細細蒙蒙纏纏繞繞,慈衡第一次見這樣不清不楚的大雨,不見雨珠隻仿佛天地間連了萬千絲線,密密織開一張水霧氤氳的春時之網,把他們捕獲進去。她不肯去艙裡躲雨,非要站在外麵,卓思衡隻能跟船家要了套蓑衣雨笠給妹妹穿戴整齊,兩人一個坐在篷底一個站在船頭,隨著穩穩當當的舟船,經過青煙飄霧的柳灘,進入建業城北的吳都門。帝京彙集天下富麗繁盛,然而建業亦是不讓,民物康阜隻觀水運碼頭周遭的樓闕好屋便知一二,到處行人像是早已習慣這細柔不沾衣的春雨,來去自如也不遮蓋,彆說慈衡看得呆住,就連卓思衡也深覺天下之大,竟有如此細膩精致又熱鬨繁華的好去處。待到船隻靠岸,兩腳踏上青磚地麵,仍有不真實的感覺,卓思衡回身安排人去送行箱到官驛,再一轉身,忽被一個身影擋住前路。“表哥!我終於又見到你啦!”範希亮雙目含淚,卻是笑容盈風,歡欣的語調好像比江南的細雨更輕颺若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