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著坐墊的卓師傅又來上課了。每到他的課,學生總是能坐滿州學最大的堂屋,甚至回廊之上也站了人旁聽,為教大家都能舒服一些學習,卓思衡教人將堂屋和廊道之間的門窗拆去,鋪上草席供人坐讀。反正瑾州已是快要入夏,根本不會凍冷。卓思衡其實根本沒有當老師的心理準備,但這種情況不允許他準備。剛開始其餘師傅沒到位的時候,卓思衡點燈熬油上下午的講課,嗓子都啞了,夜裡還得為第二天備課。後來有人分擔,他也可以著手處理其他事物,隻是課這件事本不想繼續,卻還是少些得力的師傅,再加上學生不願意他退居二線,隻好繼續咬著牙頂上。久而久之,卓思衡倒覺得上課沒有什麼不好。至少這些學生比他那些同僚要好對付的多。他如今的課目是給諸位州學學生講授《文選》,其實他的課程很像是大學裡的論文寫作指導課,因為確確實實是個狀元,教策論這種應用類文體寫作極有實操經驗和說服力,隻是空****的講也沒什麼趣味,卓思衡便找到一套《文選》來給自己當教材,沒想到效果竟然出奇得好。今天是巡檢最後一天在州學的日子。自他們頭天來後,卓思衡便沒再陪同,餘下幾天都讓這些人自己閒逛,去盤問當初的學生也好,去同那些丁憂的大人交流也罷,一切自便,他則該乾什麼乾什麼,似乎總有忙不完的事。顧縞帶著其餘四人一同站在木製的廊道上,學生們朝他行禮,之後規規矩矩坐好,有這群穿官服的人在,沒人坐得踏實舒服。隻有卓思衡例外。今天王伯棠和潘惟山都沒有來,陸恢站在幾人身旁,眼神還是總忍不住往高永清身上撞。“今日是講左太衝的《吳都賦》。”卓思衡能將此文背誦出來,所以沒帶任何書冊在手邊,空坐而談道,“咱們不用老辦法教,今天先不講文辭體例,我想說說《吳都賦》裡的水產。”眾人麵麵相覷,連帶巡檢司的五位也是茫然不明所以。頭一次聽說講《文選》和賦文的先講裡麵的水產……仿佛沒看見大家的反應,坐在最前的卓思衡汪洋恣意地講了起來:“《吳都賦》裡一共出現了十五種水產:鯨、鯢、騰蛇、蛟、鯔、琵琶、鮪魚、鯸鮐、鮣、鱕、烏賊、螃蟹、鼊、鯖、鱷魚。有一二個水產帶有上古巨獸的綺麗幻色,其餘在江南府與我們瑾州本地倒也常見……”眼看卓老師今天的課開始從文辭越來越講到庖廚美食去,終於有人坐不住了。“老師今日不講《吳都賦》文法要義與賦麗,卻講其中所寫物產是何用意?”說話的不是彆人,正是養好傷的魯彥。他個性直率,再加上卓思衡鼓勵學生們有問題提問題,於是每每有疑惑都毫不避言,又加上之前的他的所為令同堂學生們敬佩,於是大家便打趣叫他魯勇。 卓思衡耐心問道:“在座有人明白此種用意麼?”眾人皆道不解。“左太衝在平定吳蜀後寫成《三都賦》,評略三國地域風貌國略概況,古人皆以《吳都賦》為三賦之冠,為何?”卓思衡又問。“《吳都賦》鋪陳流麗,遞進快暢,文辭最為精湛。”一人答道。卓思衡搖搖頭。“因為他宏富廣博?”另一人道。“有點接近了。”卓思衡笑著說。魯彥想了很久,似乎有了確切答案成竹在胸後才開口道:“因為左太衝在《三都賦》序裡有文‘且夫玉卮無當,雖寶非用;侈言無驗,雖麗非經’,又說自己寫此賦‘美物者貴依其本,讚事者宜本其實。匪本匪實,覽者奚信’,可見寫出此賦來為的是去偽存真,不追求表麵的華麗,而要如實寫出三地最真實的情況與物產,其中以《吳都賦》所寫最詳,也最真實,故而讀來有與左太衝共遊舊國之感,才會引得洛陽紙貴,令世代文人如此讚譽。”卓思衡覺得這小子要是在他來的地方做理解,一定是一門好手。況且顯然是預習過了,才能引原文為自己的理論撐腰。孺子可教也。“好,說得好!”卓思衡不吝惜自己的讚美,又道,“左太衝費儘心思比布如此多物產,絕不是隻為駢麗之體,他是要用這些物產來襯托吳國的豐饒廣博,用此種鋪陳來擴大吳國本身疆域帶給人的局限,以彰顯其富饒強盛。”“可是《三都賦》是以魏為尊,頌其道統之正,好為西晉一朝樹祚立業彰顯其正統,為何如此大費周章描述已征服之國郡的強盛?”“塑造一個強大的吳國,更能體現魏之強盛與天命,我想教大家的書作方法正是如此。在你們將來於考場之上對答時策之時,請務必牢記,有時並非要直敘才能點題破題,迂回映襯往往更顯文章機巧斐然,左太衝此文聞名於世,各位若能學其精髓,想來高中也並非難事。”卓思衡說完眾學生恍然大悟,卻仍有人猶疑問道:“可是水產風物之流,到底落了下乘,庸俗難登大雅之堂,若寫進科舉文章,豈不拽跌詞句?”卓思衡笑了笑,心想這話確實是讀腐了書的人能問出來的,不過確實也不怪他們。想也不必想,他隻道:“趙汝適的《諸蕃誌》中有句話我非常喜歡,他說‘山海有經,博物有誌,一物不知,君子所恥。’皓首窮經或許是一條讀書的正途,然而知世練達未必就不能學有所成。諸位若將自己局限於書中,那天地之間,便隻有書冊與你,但要是開闊眼界,直入書中得見世界,那天地當中便是變化無窮為你所用。”魯彥聽罷撫掌,其餘人從這番醒世恒言一般的語句裡回過神,也都跟著撫掌而笑。有那麼一瞬間,陸恢覺得巡檢司的幾個人也差點要撫掌了,可是他們到底是官吏,這點小激動還是忍得住的。課講完前,巡檢司眾人也打算離去,卻猝不及防被卓思衡忽然叫住。“至州學巡檢的幾位大人都是科舉高中的國之英才,要他們為大家講講自己的經曆,從人所得,治己之學,吸取前人的優秀經驗也是很有必要的。”五個人都愣住了。突然讓他們給學生講話,他們實在不知道講什麼……可全屋子一百來個學生都轉過頭用渴求知識的殷切目光望過來,轉身就走實在是不合適……隻好硬著頭皮上了!顧縞是總巡檢,他倒是不怯場,上去直說自己是武舉出身,然而功名不如實乾,隻要心中有德所行有為,必定會有所用之地。可謂言簡意賅,卓思衡聽了都佩服。這樣的人能來視察,倒是他的福氣。其餘都是科舉為官的官吏一個接著一個上前,到底都是有真才實學的,隨便講講也能講出好些經驗之談,聽得州學生們各個抖擻精神,甚至有人拿毛筆記下要點,不能更認真了。高永清官位最低,也是最後上去的,陸恢看著他,忍不住壓低聲音對站在自己身邊的卓思衡道:“潘州史說,來的人選本就不是高禦史,是那人在江南府不知為何突發疾病,江南府臨時決定,要剛來此地述職調升的高禦史頂替前來,大人,這裡麵或許有其他文章。”“他來這裡,我們大家都是兩難,進退都是錯,尤其是永清,新任第一件差事竟然是來查我。不過那些人實在低看了咱們,我最不開心的其實是這點。”卓思衡不傳外耳低聲道,“我絕非畏懼,倒挺想讓人來看看,破爛攤子如今變為此情此景,原來瑾州的官吏是不是該自慚形穢。”陸恢低低笑了笑:“我們不是一直在盼著聖旨所拔擢的巡檢司一行到此麼?如今總算盼來,下官入夜都是好眠。卓大人你如果不用些過激的手段,那些人又怎麼以為抓住了咱們的把柄,好將參本遞到禦前?聖上能夠得知此事,必然會有派遣,有能達聖聽之人入州學查看,大人的作為和用心便就沒有白費。”“我的初衷也是希望這些學生可以不要蹉跎,你看他們,各個出身貧寒,處處能省則省,求學不易,人人要強,聽課來都是幾人相約,今日他記,明日我記,然後輪番遞借傳看筆記溫習,好節省筆墨花費用度……我不忍心看他們受苦,也不忍心因幾人的汙穢而折損普通人的理想。”卓思衡望著滿座學生的目光令陸恢心頭一震,但他也有不得不說之疑惑:“大人,我知曉你的誌向和高潔,但仍有一事想問……你是否需要借此事將自己的功績傳達至帝王耳中,好繼續上攀,得攬大權?你……喜歡權力麼?”卓思衡轉過頭看向陸恢,對他敏銳略有吃驚,但想想又有什麼好意外的呢?自己的所作所為並不能瞞住身邊最親近的人。“喜歡權力是錯事麼?我看不見得。”卓思衡慢悠悠說道,“我的的確確是想要借此告知皇上,我完成了他出的題目,我就是他需要的那個人,在即將到來的風雨和變革當中,我有能力和決心去做他的臂膀和棟梁。可話雖如此,我並不喜歡權力。”陸恢前麵聽得心鼓顫動,後又聞得卓思衡反折否認,心中不解。卓思衡沒有賣關子,這不是上課,就像皇帝需要傳達隱晦的心意,他也要將自己的決心告知下屬與親密戰友:“我不愛權力,但我愛權力帶來的力量,我需要這種力量去實踐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去達成自己的目標,去一步一步為自己想要的世界奠基。權力,是我的基石,我可以不愛他,但必須擁有他。”這是陸恢第一次在卓思衡的眼中看到野心和熱望,那是一種他從來不敢想象會出現在卓思衡身上的氣質,他心中最智慧明達的人此時卻化為了一支令自己陌生的箭矢,並且將要帶他去到從未有過的天地。而此時前方,高永清的話正落在《韓非子功名》之句:“‘夫有材而無勢,雖賢不能製不肖。故立尺材於高山之上,下則臨千仞之穀,材非長也,位高也。’諸位若想一展長才,須勤讀勉力,勿廢弛所學荒度己身,當登高望遠,永存士誌。”而說完後,他將目光看了過來,陸恢清楚地看見了,也知道他在看卓思衡。那一刻陸恢意識到,他們兩個心中所思所想,皆是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