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1 / 1)

“太子,是個很可憐的人。”卓悉衡仿佛沒有看到哥哥的錯愕,依舊靜靜望著漆黑一片,緩緩道。像他們這樣經曆過悲慘命運的人家,仍然忍不住去同情那個尊貴無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依舊仿佛命運囚徒的孩子。卓思衡的震驚也在這樣彌漫的哀傷氣氛裡化作微涼,低低道:“太子……今年也二十歲了吧?”卓悉衡點點頭,也不知道哥哥看沒看見,兩人俱是沉默。“你是怎麼見到他的?”許久,卓思衡才問道。卓悉衡將當年大相國寺萬姓交易所遇之事和盤托出不敢隱瞞,又不忘補充:“哥哥放心,後來再也沒見過了,話都沒有傳。”當年提醒之事,慧衡為求穩妥,未在信中全部寫明,卓思衡隻知道自己家得來了消息,卻不知道消息的來源,如今明了一切,原來是劉煦在暗中不顧己身冒險相告。這個傻孩子啊……卓思衡心中憮然,思及今日皇上與趙王兄妹的天倫之樂家常之暖,再想到秋狩遇險,自己在雨後寒冷的夜裡抱著的兩個瑟瑟發抖驚恐萬分的兄妹……但這次太子的魄力和手腕,都讓卓思衡刮目相看,五年未見,當年那個六神無主頹喪絕望的孩子也長成了敢擔當的少年郎。“哥哥,你心軟了麼?”卓悉衡忽然轉過頭,在黑夜裡看向卓思衡。“還沒到時候想這些。”卓思衡縱然真的心軟,也覺得一切都言之尚早。“太子未必就不能做個好皇帝,才學可以後天勤來補拙,但心性卻源自伊始,不能更改。”卓悉衡喃喃道。“才見了一麵,就想給太子當東宮的幕僚了麼?”這個話題太沉重,卓思衡拍了下弟弟的腦袋,假裝輕鬆一笑而過,“好了,早點休息。”這種性命攸關的煩惱事,還是讓他自己來操心吧。況且眼下真正要殫精竭慮的,也不是這件事。第二日,三個弟妹都在睡懶覺,卓思衡一個人默默起床,替悉衡掖好被子,一個人去到五年未進的書房,看見桌椅擺放都分毫未動,陳設之上寸灰未有,再看桌旁還放了個小桌,上麵也是規規矩矩整整齊齊的文房和裝訂好的紙冊,一定是慧衡尋常讀書用功另置的。這次換了個大宅子,不止舅舅和表妹有地方住,妹妹也能有自己的書房,皇帝開得價碼還真是值得自己賣命。卓思衡無需擦拭布置,落座提筆,便開始書寫密折。所謂密折,並非事情有多隱秘不好宣之於口,皇帝之所以要暗中行事,是為了到時候改革學政真出了事,天子更方便甩鍋給自己,很多皇帝都愛用這招,與臣子的談話和計劃不公開,到了出事鬨開來,將事故責任一味推給臣子,一斬了之。聖上清明猶在,禍水東引,絕不沾染,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是他和皇帝心照不宣的交易。不過……他也不是晁錯。卓思衡提筆落定,兩個時辰便寫好密折奏疏,內容是他早已心有從容的東西,詞句都無需再加斟酌,再抄錄一遍以示鄭重,而後便可密封,不經由中書省,親自交到皇帝手中。當天下午,卓思衡和家人吃過午飯,就帶著密折進了宮。天章殿內,皇帝默默看完卓思衡的奏疏,條條對應他昨日所言積弊,都有務實方略,其餘更添了許多自己始料未及的奏議。第一條,為讓宗室子弟學有所長,即日起,有爵之家必須將沒有功名和官位的繼業之子送至國子監太學,由宗正寺典錄在冊;第二條,國子監太學生準入仍是七品起,但按照目前太學生比例的三分有一數目,開放社會招生,由國子監出題考試,報名的身份限製與科舉一樣,其餘並無其他門檻;第三條,州學點報生員簿冊,如同考編戶籍,遞交禮部與國子監,驗過封存,每三年開科取士點報時,開取驗明正身,防止有人徇私舞弊頂替冒學;並由國子監設巡檢提學,同禦史台巡檢司職務,巡回各地方州學督辦學政事宜;第四條,輪請各地私學書院名師入帝京講學,國子監重禮迎師,開講壇聚求知,有顯學名望者,可請入宮中開帝王經筵。此四條對應皇帝之前的四條陳弊,具體細則還需再依照情形逐條細化。但這四條都是為了應對甲方以便後麵的討價還價打好基礎,卓思衡真正的目的都在後麵的三條中:第五條,國子監開設術算、農疇、匠作、藩文、醫理、測勘、刑律七科,此七科不在太學學習,國子監將另辟僚屬專設學堂,七科第一批生員上至公侯下至農商無論任何身份都可報名,通過專門的考試後,分派到各地衙署為對應科目吏員;第六條,州學將與國子監實行一樣的考校製度,即每半年一次需要將試題、試卷、成績上報至國子監和禮部的考測,考察內容完全按照進士科設置,若是某州學考校大部分學生同期水平最低,則問責於州學學政;第七條,設立地方州學私學獎勵製度,以天子的名義,若有某地州學或私學學生入殿試,依照人數對出身學府無論公私進行獎勵表彰,此表彰計入州學官吏任期考評。其實不止是七條,還有幾條隱藏要素但卻需要其餘助力,這些助力怕是要他前期成功才能得到支持,如今先透露出來百害而無一利,不如暗在心中做好準備,腳踏實地先行為上。卓思衡看著皇上讀完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這七條全部都有戲。要知道他非常陰險的,讓每一條都有尊崇天子門生的含義,國子監太學本來就吃皇糧,隻要進去了,彆管考上沒考上,都是仰仗皇恩,普通人家的子弟若能進學,在皇帝眼中也是自己的門生;針對私學和州學的改革也都將檢查之權牢牢收歸中央,連吏員的任免也自地方收編一部分回來,皇帝怎麼會不高興?當然皇帝以為是他管,但他哪管得過來?卓思衡看著眼前這個百分百的政治動物,知道他一定喜歡這幾項舉措,但卻仍有顧慮,因為其中幾項非常容易激發矛盾,讓他的統治不夠安穩。“其中幾項確實似有直攻積弊之意,但是否有急進之嫌?”皇帝又擺出那副為天下憂心勞神的表情來。卓思衡禮道:“此七條並非條條都要一時為之,臣以為,此次整飭學風當如為教化天下而壘砌城牆,一磚落定一磚再疊,不容操之過急。此封奏疏,隻有聖上與臣二人知曉,後步如何,也無人得知。”皇帝看著卓思衡,忽然笑了。“那便以此為綱,緩緩壘砌堆疊施手,小事你可權宜從之,若有大動,務必稟報於朕。明日是大朝會的日子,到時,朕便會向列席百官宣布你的任職,從即日起,你就手上承載的,便也是我朝學政的基業之重了。”“臣領旨。”卓思衡等的就是這句話。然後他就跑去宗正寺領新宅子去了。聽說要搬家的消息,三個妹妹弟弟隻有憂色,都沒有喜色。“每次賞賜哥哥,都沒有好事。”慧衡皺眉道。“皇上慣會差使人賣命……”慈衡嘟囔。“這房子也挺好,不搬也行。”悉衡表態。卓思衡哭笑不得道:“皇上要我做事,不給我宅子,我難道就能拒絕嗎?好了好了,三個都是大人了,不許鬨這種小脾氣!想想舅舅和表妹是不是要來住?小勇哥之前來信說,呼延老爺子聽說他成親,終於願意挪窩了,那要是來咱們這探親,住自己家也方便。更彆提過兩年朱五叔離伍,終於不用綁在營裡可以走動,難道五叔五嬸來了,你們會不纏著他們?哪舍得他們去彆的地方住!這大宅子多實用!”“可現在就咱們四個,加上家仆也就四個人。”慈衡快人快語,忽然調轉攻擊目標,“哥哥你又不成親!你成親娶老婆生孩子了,大宅子才用得上吧!”“三姐說得對。”悉衡點頭符合。“是這個道理沒錯。”最乖巧可愛的慧衡也反水變節。卓思衡頓時孤立無援。哎,要是當初王伯棠使人彈劾自己的時候,有慈衡這樣得力的禦史煽風點火,那他早完蛋了……但他也有殺手鐧。“你們再催,我要是成親了就搬出去住!”三個妹妹弟弟立刻就不說話了,都乖得老老實實。當了這麼多年大哥,還製不服你們?卓思衡終於身心舒暢,心平氣和道:“這宅子我去看了,我看尚書府也不過就是這樣,花園就兩個,一大一小,咱們人人都有獨立的屋子和廂房,多好,你們有自己的書房了,難道不開心嗎?不許說賭氣的話了,這是哥哥應得的。”“哥哥什麼時候去國子監報道?”慧衡本想說,薑文瑞之前說很想見見他,可是弟弟妹妹在身邊,她暫且沒有開口。“明天大朝會後。”卓思衡說道,“你們這兩天收拾收拾準備搬家,到時候咱們在家裡開兩桌,請上大家一起吃頓飯。在這之後,我怕是就沒有時間了。”他這兩天幾乎就沒有什麼私人時間,想去看看老師和佟伯父都不得行,更彆提佟師沛他們一家了,那個剛出生的可愛小佟姑娘卓思衡也很想見見,可惜時間根本不允許他去做些私事。但老師卻是可以在大朝會上見麵的。曾玄度這五年好像老了十歲,雖然他身體還算康健,也少有病災,但明顯體態卻不似自己離開時那樣挺拔,他自天亮於門外候駕時,遠遠看見卓思衡穿著簇新的緋色官服,眼睛不自覺睜大,繼而酸澀,趕忙低下頭,假裝整理自己的袍帶。見老上司行個禮無需避忌,卓思衡快走兩步行至曾玄度身前,以舊日見上司的禮儀鞠躬道:“曾大人,下官回來了。”曾玄度本來忍得很好,聽了這一句,又平複許久才好說話:“回來便好……在官家身邊,要像過去一樣謹慎做事,不得怠慢才是為臣之道。”說完他又重新眯回眼睛,還是老樣子。卓思衡明白老師在提醒自己,心中感激,可也不好多說太多,隻能謝過。十二月的大朝會,寒風逼迫大部分官吏都不會選擇在室外吵架,於是皇帝禦駕垂門聽政頒布政令與任免後便無事可議。卓思衡的任免和其他幾個調職官吏一道被宣布,他夾在眾人之間並不起眼,由地方學政回到國子監的安排也不算冒尖,更何況他隻是個五品的司業罷了。自朝會散去,官員們便三三兩兩快步趕回自己的衙署,想及早回到室內,卓思衡剛回帝京,一時也不習慣嚴寒侵擾,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宣德門外的禦道長而寬闊,此時大部分官吏都已先走一步,他因見到舊日同榜多言幾句,此時已遠遠落在後麵。卻有人在他更後。“卓司業請留步。”這個聲音有點熟悉又沒有那麼熟悉。卓思衡站定回頭,原本以為又是故舊的期待目光頓時猶勝天寒。鄭鏡堂已慢慢行至他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