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1 / 1)

靳嘉聽了卓思衡在一個方略上的兜底,心情已是舒展很多,看到老同榜如此靠譜,他也不再糾結,便告辭準備回去複命,總算沒有白跑一趟,就是不知道何尚書聽完是何反應……但是走之前,靳嘉卻突然在門站住,神秘兮兮地回頭壓低聲音道:“雲山,雖然還在公時,但眼下咱倆的身份私下來往不方便,我還是趁著機會和你說一句私事吧……我表弟要回來了。”“軍務人事的安排倒也算公事,隻是和我關係不大。”卓思衡知道他說得是虞雍,但這小子死不死和自己關係都不大,更何況是一紙調令。而且軍務布防,七到九年是一個周期,算算差不多他也該回來了,想必也是高升。“他這次回來進了樞密院,任禁軍兵馬司副都指揮使。”靳嘉知道卓思衡和虞雍兩個人脾氣不對付,以自己的個性,也不會主動在對方麵前提及另一個姓名,可是他覺得必須囑咐一句,“哎你們還是除了朝會,其他地方不要見麵的好……當我多心了。”“樂寧,你話說一半,更讓人焦心。”卓思衡看靳嘉吞吞吐吐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不是我不願意說,而是這五年發生了很多事……你還記得邵家嗎?”卓思衡心中一驚,頓時全然明白,他問道:“你是說青州邵家當年遭遇的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你表弟所為?”這是什麼違反法製的私刑行為?“我若不說,你早晚也會知道,到那個時候鬨開來怎麼都是麻煩……我也不是擔心你知道後拿這件事攻訐他,隻是覺得,你該知道這個,有些準備在心底,也是好的。”靳嘉此時完全是一副操心的家長神情,“我表弟……是有些心狠手辣,他做事偏激有時不計後果,我怕他在朝中樹敵太多,你本就和他因性情有所不和,至少我希望你這樣同儕裡出色的人物,即便不是他的朋友,也不會是他的敵人。”說完他和卓思衡行了彆禮,匆匆離去。這件事信息量也挺大的,卓思衡始料未及。他正打算細細想過,卻見又一人入內禮道:“卓大人,各州學事司推舉的春季講學儒士名單我們已整理完畢,薑大人說請您來看看。”五年前的事隻能暫且先放放,該進行下一步方案了。見到薑文瑞,卓思衡將與靳嘉關於禮部的溝通告知,薑文瑞忍不住笑道:“你故意讓他們鬨起來,好不阻攔咱們其他的安排,這主意是好,可朝堂人人都盯著你和禮部的矛盾,偏偏你這時候主動服軟,人家會不會覺得你好言好語沒有魄力?若是以後效法此計為難你怎麼辦?”“如果我不好說話,為難我的人就會少麼?牽扯多方利益的事,不是軟弱與否就能免除麻煩的。”卓思衡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處境,隻見他眉頭微動笑了笑,說道,“更何況在咱們這一朝,最不值得當一回事的就是麵子。” 卓思衡意味深長的話點醒了薑文瑞,畢竟皇帝……“禮部下了台階,我們再招人的事他們也不好置喙,更何況說不定有人還拿他們做文章,我們擔心什麼?趁這個機會先將過了年後的講學與經筵辦起來,至於這些原本想吸納來的學生,我有辦法補齊。”卓思衡看了眼名單,各個州學已將自己和本地私學書院最有名望的儒士學者上報,這是弘揚他們本地學風和學政官員政績的好事,自然效率極高,還附帶有每人的履曆與治學成果,卓思衡一眼掃過去,果真各個都是當世大儒,多少有些他也有所耳聞。“大人,就讓這些士林清流名望學者從自己取入的書院選擇兩到三人,在他們在帝京講學期間從聽旁覽,一道進學,咱們國子監一直封著的院落就拿來講學開壇,以及各師開課。待到眾人都抵達後,在彆苑為他們安頓食宿,以免奔波,這期間,國子監可以對天下士子開放,以旬為準,張貼講學名單與學者名號。”卓思衡的每條思路都是環環相扣,節奏緊湊。“那宮中的經筵呢?”薑文瑞覺得此舉甚妙,他心細,想起之前的安排還有一項沒有落實。“總得讓皇上自己選吧。”卓思衡笑笑。皇帝是什麼人?把權力看得比什麼都重,雖然將整頓學政的大權完全交給自己,但要是一丁點事都不找他確認,他一定會有所猜忌,卓思衡早就考慮到這點,就等著名單出來,也不拖延至第二天,當天下午便拿著數百餘各州推舉的講學鴻儒名單進了宮。總得調動一下皇帝的積極性,給他點參與感。皇帝沒有表現出多開心,但從他感興趣逐一詢問卓思衡各人的情況來看,心情和興致都是極佳的。“這位是前兩年重校過《三班文集》的隴州士林領袖,樊引,他所校注十分詳儘,是我朝史撰考論的一大家。”卓思衡知道皇帝愛讀《漢書》和《後漢書》,選出此人來專門介紹,“陛下若願意,便請他來宮中經筵。”“我也讀過其書,樊先生親自去到古戰場參看考證,校準了許多古人敘述不詳的地名與錯漏,可謂治史精微,朕願與之秉燭夜談!”有那麼一瞬間,卓思衡覺得皇帝眼睛都亮了。“這位是梁壁書院的陶茂之,他之文辭章句習成漢韻,與其弟子和擁簇一道,被稱為晉陵文派,他去年剛成一集,結成數十年鑽研,將漢賦四大家之作集成一部,收錄古今校義和他自己的評注,刊印之初,便是用當年左太衝的洛陽紙貴來形容都不為過。”……除此之外,還有好些研究四書或是五經、陰陽周易、縱橫家學說等等全方位多角度人才,卓思衡仿佛是在推銷一般,每個都說出些門道來,皇帝難得如此鬆弛聽大臣的彙報,又見自己治下之世有如此多博學鴻儒,頗感驕傲,連歎道:“雖不及太宗之朝文治遠仁,總算朕也沒有辱沒祖宗……”皇帝崇拜太宗也不是什麼新聞,他曆來愛看太宗一朝的實錄,這事兒卓思衡最清楚,他還怕皇帝不提太宗,既然提了,便立即接道:“本次國子監正是開了太宗朝所營造的講廳文堂來舉辦講學。”“這是應該的,朕記得太宗曾欽此匾額?”“太宗所賜怎敢不敬?與太祖禦賜匾額一道懸於國子監正堂,才可垂範後世。”卓思衡看了看皇帝,“可是,太宗下令建造的主廳並未懸有匾額,不知臣可否請陛下禦筆?”將皇上和太宗相提並論,絕對不是單純為了哄皇帝開心,這是一種政治需要。皇上自從主政以來,處處拿太宗的政事做榜樣,屢屢引政處置事宜,均出自太宗實錄,並非他真的是太宗的忠實擁簇,而是他需要給自己樹立接近太宗的形象來營造權威感與帝王形象。所以卓思衡的做法簡直就是讓皇帝的心坎裡湧出難以估量的喜出望外。皇帝當即提筆欽書“經綸範世”四個大字,叫來匠作監的內侍,吩咐儘快營造成匾額送至國子監,又命光祿寺籌備筵席,準備在崇政殿大宴天下選進學士。安排完全部,皇帝看著卓思衡道:“雲山,朕選你來執學政牛耳,果然沒錯,雖前幾日略有波瀾,然你也算勞心撫平,臣下一心為國治學,是你為公識得大體,自己卻受了委屈,朕都明白。”聽到皇帝說自己受了委屈,卓思衡很努力才忍住笑,憂思滿目深情道:“臣自幼支離,為求學奔波勞苦,一直以來便想大庇天下寒士,心懷讀書人再無臣之哀碌享沐學風之誌。是陛下給臣這樣的機遇,臣如何不傾儘全力以報此知遇之恩?”回到皇帝身邊,自己的演技不但回到了巔峰水平,甚至還更有精進,真是妙不可言。“朕原本還擔憂你因年輕,太過激進惹來旁人的非議,使得自身困頓,但你遊刃有餘,朕也放心了。”九五之尊的演技果然不輸自己。要知道皇帝擔心的可不是他卓思衡是不是被人非議攻訐,而是目的是否達到預期,又是否添了麻煩引發朝野震動給他的統治帶來隱患。雖然知道表象背後的真實,但卓思衡還是欣然接受了這一安慰,並且再度表態自己絕對在所不惜一定完成任務。然後,他又向皇帝提了個小小的建議:“陛下,宮中經筵不比國子監內講學,於諸位鴻儒來說皆是得仰天恩的德化,對於宗室諸位親貴,也都是不世遇的千載良機。陛下憂心宗室子弟不思進取,不若借此機遇,令諸位仰止學問大家,也好瞻仰陛下雖享儘天下,卻仍是虛心若渴求學不竭,若經此一役仍是不能感化,臣實在不敢相信竟有如此冥頑不靈之人了。”皇帝是個演技派,又多少有點表演型人格,能讓他在更多人麵前表演禮賢下士的古帝王之風和太宗的文治決心,他必然會答允。那些宗室的子弟連課都聽不下去,經筵上鴻儒們畢生總結的高深學問也定然入不了耳。可是沒有辦法,皇帝要他們來,皇帝還在認真聽,他們就得陪著聽完,否則便是不忠。“還可命宗室子弟聽完後,再書感懷之論心得之要,陳於陛下親自品評,這樣宗室子弟若有賢才,陛下也可用之。若皆言有所出,輯錄成冊彰顯文治也未嘗不是美談。”我真是太壞了。卓思衡忍不住想。皇帝當然同意,他並不喜歡這些不學無術的宗室子弟,希望他們吃點沒文化的教訓,君臣二人一拍即合,就照這麼辦。皇帝喜歡陪他演戲的人,卓思衡就更進一步,給他當導演當編劇,甚至還兼任製作人,滿足皇帝擔綱絕對主角的需求。雙方在友好的氛圍中結束了此次會談。而被害者們仍然不知道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飆戲很累,但確實很過癮。走出天章殿年僅二十八歲的卓直學士望著十二月灰幽幽的天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