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1 / 1)

太子的東宮就在自皇宮出後沿著朱雀大街直行,再朝深處的東側,占據近半個街道的太子府掛滿綿延的火紅囍字燈,又穿了魚龍燈在道旁,長公主將這裡妝點得恍若元夕佳節一般熱鬨,好些百姓均來湊熱鬨討賞,宮人每個時辰自府內出來一批,將瓜果乾碎混著銅錢夾雜萬千張蠟染的彩紙齊齊拋灑,每到這時便會傳來慶賀的高呼。許多意猶未儘的賓客已簇擁著太子和太子妃的車駕歸來,門前負責引客的宮人忙得不亦樂乎,但他今日似乎也拿了足夠賞錢,哼著歌一路小跑,每一步裡都蹦出陣陣歡快。“大哥,我們不進去麼?”“不了,看看就好。”卓思衡望著在黑暗中閃爍著金燦燦燈火的東宮,用很輕很溫柔的聲音回答妹妹。卓慧衡便不再說了。“這裡幾個月前還是半個廢墟。”卓思衡忽然說道,“今天已經紅妝結彩入住新人了。”“是啊……自戾太子一案後,東宮凋敝多年,如今終於有太子入主,長公主將舊日灰敗一掃而空,怎麼也想不出這裡曾經出過那樣多血腥的往事來。”卓慧衡也略有慨歎,她看向東宮另一側,疑惑道,“怎麼府內隻有一半是亮的,這半難道不是東宮麼?”卓思衡看過去後幽幽道:“這也是東宮,但是東宮的外朝,也就是太子的小朝廷平日裡辦事上朝的地方,太子雖立府卻沒開府,沒有自己的這套班底,長公主思量周全,自然不會將這片修複再做他用。這裡也是咱們祖父父親曾為官的地方。”慧衡再看過去時,眼中便有了絲哀傷,她隻如今家境已不似從前罪臣,單論大哥一個,也是前程似錦,可見到舊日裡的伶仃片影,她卻不知為何仍忍不住心悸感懷,沉默許久後,她卻覺得也沒有必要再避諱什麼,隻將心中所想說出:“那從前咱們卓府也是在這附近了。”卓思衡點點頭:“那宅子聽說後來被賜給景宗上位有功的近臣了,眼下不知又怎麼輾轉,估計也是找不到的,聽皇上說過一次,比咱們家現在住的地方還寬敞,不過咱們祖父是當年的大學士,我們家門庭自然是比不上的。”“哥哥,你想來這裡看看,隻是為了再見見東宮麼?”慧衡問道。卓思衡笑著搖搖頭:“東宮有什麼好看的,我來是想看看太子……誰知還是慢了一步,這會兒大概已經鬨起洞房來了吧……”“皇後娘娘說了太子什麼?”卓思衡並未回答。其實二人最後的話題自然免不了圍繞太子。“知子莫若母,我知道煦兒不喜尹氏太子妃,他心中大概也是心有所屬的,然而尹氏確是最好的選擇。”這是卓思衡沒有料到的,他從頭到尾都不知婚事中的隱情,聽罷忍不住說道:“皇後娘娘,其實如果早早讓太子告知我,這個婚事也未必不是沒有轉圜的,我可以……” 誰知皇後卻毅然道:“沒有什麼可以,大人,我相信您固然可以為我兒爭來心上人,您是有這個本事和能耐的,可是,您有沒有想過,為了這件事是否值得付出這樣多?”卓思衡沉默了。從兄長的角度,當然值得,但如果是從幕僚和輔佐的角度,他或許會說服太子接受皇帝與長公主的安排。這是最好的選擇。“卓大人英明睿智,當然明了尹氏太子妃的身世好處。她的家世矜貴,給足我兒皇太子身份的匹配,而她家中並無權柄,幾個父兄都是恩蔭入仕,做個清閒官位,掛著好聽名頭。我兒孝順,他不肯拿自己的心事說出麻煩大人和我,便是知道那個他心儀的女子隻會添來麻煩,故而始終隱忍……”卓思衡沉吟須臾後道:“若是家中在朝中勢力頗大,再以太子妃入主東宮,難免會引起陛下猜忌,對太子妃家中和太子二人都並非良擇,或許還會招來禍端。太子仁善,不希望因一己之私為他人帶來困擾,所以並未坦言,隻接受了陛下和長公主的安排。”“大人方才的言語不過是關心則亂。你對我兒真摯,做母親的我幾乎要愧不敢當。可是也不是我做母親的心狠。大人,你我皆希望他來日能登臨大寶仰繼天祚,成為真正的九五之尊,可若做了皇帝,真的就能為所欲為麼?即便強腕如太宗,也要事事掣肘,所想所圖,皆需步步為營啊……不能和心愛的女子相知相守,與將來執掌天下後更多的桎梏相比,實在不值一提,他今日能忍得下這般苦楚,今後才能不辜負我與大人對他的滿心期許。”皇後說這些時眼中有淚,作為母親,她何嘗不希望兒子幸福,可有時小不忍則亂大謀,一時的順遂,代價可能是來日裡的淒風苦雨。“皇後娘娘教子有道,遠見卓識,我自是不如。”卓思衡歎息道。他的致命弱點,他自己心中也清楚,在對待家人和關切的人時,會分外心軟。他沒有辦法硬下心腸去讓至親割舍,每每思及,都覺心中悔虧悲傷。因為他明白什麼是對的選擇,但這個正確的選擇卻未必是人真正渴望的。這樣相比,自己還是比太子幸運許多,至少他日成親之時,他的新娘是自己所鐘愛的女子。或許是感知到卓思衡悲傷的源頭,皇後也努力製止自傷,換做笑顏道:“還未恭喜大人即將成家,我與一雙兒女都無法為您慶賀這樣的喜事,也隻得今日祝一句大人與未來的卓夫人能白首相許知心知意了。”皇後的聲音透著衷心的賀喜,卓思衡不能不收,隻謝過她。此時二人已聊了太久,該是時候告辭,皇後最終囑咐道:“大人,刺客的身份,您先不要告訴我的兒女,他們還暫時不適合去了解這些,待麗嘉到今後有時機再說不遲。而您知道了這樣多,也千萬不休要表露,若引起陛下猜忌,那就是我的罪過了。”“我會去尋訪阿婉生母的其餘家人,看看是否還有刺客殘黨,若能免除你們母子三人受此威脅,也是讓太子今後再無後顧之憂。皇後娘娘放心,我會私下小心行事。”卓思衡了解皇後今日與他說這些的重要原因正是在此。皇後感激再拜,卓思衡也不再久留,二人前後彆過,並未被人發覺。第二日小朝會,卓思衡站在後方,一直在用旁人注意不到的目光去看現任吏部尚書曹廷玉。這位曹大人是前兩個月暫代吏部,由侍郎升任尚書,當時卓思衡還沒理解皇帝的深意,如今一想,皇帝必然是想要早些空出合適的地方來給自己的人,故而以先拔擢再派任差遣的方式,又顯得他優渥老臣,又不會讓這些人占用關鍵機要位置太久。隻是個中安排竟是為了自己,卓思衡前些日子還在想,皇帝這人想要費心用心給人安排,總能將事情辦得很好——為自己打算也是一樣。那他這次要拿什麼來換這個恩典?卓思衡半年前和吏部的人因學政之事在前朝鬨得不可開交,最後將吏部手中職權硬生生削下一塊來,乾出這樣的事,他要如何再回去做吏部的領導?啊……皇帝,你可真是比高考時候的數學老師還會給人出難題啊……不過還有一年多時間,他還可以安排。此時,皇帝正在誇獎太子,他慈聲道:“太子純孝,開府次日攜太子妃入宮拜見朕與皇後,又有慈和兄長之心,去到趙王宮中探望病榻上的弟弟。有子若此,我也安心。”誇完兒子,皇帝開始布置新的任務:推舉合適人選作為省試主考。這件事卓思衡哪怕在推舉上都要避嫌,更彆提自己勝任,但其實,他對出題折磨考生的興趣其實是非常大的……不過這次沒有人再推舉卓思衡了,因為上次那個不懷好意將他往前的推的人被卓思衡報複得太慘,這次大家雖然心中也覺得卓思衡是合適人選,然而人家弟弟今年應考,避嫌還是當務之急,於是各人你一言我一語推舉起一些德高望重的文臣來,其中白琮白大學士呼聲最高。省試不比解試,年輕官吏可以染指嘗試,但凡省試皆要有館閣學士的稱號綴於前。最後皇帝也屬意白大學士,並親賜禦筆,由其主考,白大學士也隻好叩謝,可憐他一把年紀,自即刻起,就要由數十名禁軍護衛去到貢院裡,直到發榜當然才可出來,期間一個半月至兩月有餘,對年近古稀的白大人實在是個考驗。卓思衡目送禁軍接走白大人,自己卻陷入沉思。白琮白大學士的學問自不必說,他給皇帝講過幾十年經筵,也是學富五車的鴻儒了,不過他個性隨和又不喜銳意言語,尋常也多是個朝堂上的老好人,如果他來主筆出題判卷,那大概今年的題目也未必會有什麼意思。卓思衡略想了想,卻也不知對於悉衡、宋端等人來說,到底是喜是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