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我……”孔宵明憋悶半晌才說出的三個字卻被來人打斷,他定睛看去,匆匆走入堂內經他而過的正是前幾日有過兩次照麵的吏部郎中令沈崇崖沈大人。“卓大人,案卷庫已由吏部封存,無您的手令,不得擅入,幾位涉案之人的宅邸也已調派人手徹查。自楊敷懷家中還查出幾幅他所書加印的字幅,不知是他尚未作行賄用還是已然自集雅齋再度買回,需對過書畫賬目才能得知他與誰交往。”沈崇崖彙報起工作十分乾練,卓思衡點頭道:“這些字幅和賬目上遞給皇上過目,辛苦你親自再跑一趟,而後伊津郡後續安撫,也得你親自來,我不日即將啟程去到下處州郡,忙完後再回帝京。”“下官領命。”沈崇崖一聽說可以再回去帝京不用留此待命,樂得不表,隻是離去的腳步都輕快許多,臨出堂門,他才看見仍是圓睜雙目似是呆住許久的孔宵明。孔宵明早就看出沈崇崖與卓思衡是一夥的,卻沒想到這個一夥是夥同吏部的一夥,他如今再想自己當初所謂的“縝密”竟對沈崇崖生出一絲愧疚來。呆愣之際,竟是官階高他三四等的沈崇崖先十分厚道朝他點頭問好,不等他回應,又幾步躥出了郡衙大堂。於是堂內又剩下了兩人。“交出來吧。”卓思衡笑著踱步至孔宵明身側,抻出手來。孔宵明呆呆看他,說不出話。“你那封玉石俱焚的絕筆函肯定帶在身上,此時此刻怕是用不上了,未眠夜長夢多,快教我‘銷毀證據’了吧。”卓思衡笑道。“你怎麼知道我寫了這個?”孔宵明開始懷疑卓思衡的下一重真實身份其實是神仙來著。“你心思單純澄澈,素以君子懷德濟世之道恪守信條,今次被我逼迫做出你不能容忍之事,想來心中定然悲憤自毀,大概是事成與不成,都已決定同百姓共存亡,並誓死要將這件事的始末向世人交待清楚,也令人看清我與所涉之人的真麵目,對不對?”卓思衡隨是輕笑而言,卻每個字都重重敲在孔宵明心頭,他緩緩自懷中取出那封他昨夜含淚寫下的絕筆信,雙手捧放入卓思衡掌心。卓思衡倒不客氣,打開便看,孔宵明麵紅耳赤,恨不得立即死掉。“詞聲激切明暢,句章似蘊鏗鏘,引用也是得當,以《禮記·禮運》中‘大臣法,小臣廉,官職相序,君臣相正,國之肥也。’來言述立意予以警示十分得當,幾處潸然誠意涕泣肺腑之言也聲振寰宇,伍子胥和申包胥二人見此文章都要摒棄恩怨一齊拜你一句賢良。不過……你說我‘謀傾社稷,罪合夷滅’這句話有點眼熟,這是史書裡給誰的評語來著?”“給……給漢賊王莽的……”“你還真是抬舉我啊……”卓思衡此時心中覺得又好笑又無奈,可臉上卻繃出麵無表情之態,“你殿試要是用寫此書之筆力,那定然得列二甲也是綽綽有餘。” 孔宵明根本聽不出卓思衡言語裡到底是挖苦揶揄還是褒揚讚賞,他心中紛亂加之五味陳雜,已是混沌不堪,多動半點腦筋都覺思緒打結成一團亂麻。索性,他什麼都不想了。“這東西寫得再好,成與不成,難道能上達天聽麼?”卓思衡抖了抖那封絕筆信道,“我若真是要存心謀之,這信今日就和你一起埋了燒了,旁人半個字也讀不到。”孔宵明低著頭不說話。這種情況光是教訓是無用的,看了看堂前,似有辦事官吏回稟,想到郡上還有一堆爛攤子,再加上沈崇崖那小子跑得飛快,像晚了自己就要吃人一般,卓思衡也覺不是上課時機,他將信當著孔宵明麵付之一炬,歎氣道:“你可長些記性吧……我三日後離郡,這三天你好好想想,去辦事吧。”孔宵明渾渾噩噩正欲走,卻似當頭棒喝般立住,掉轉頭朝卓思衡一拜,輕聲道:“下官替霞永縣百姓謝過卓大人救苦救難之恩。”……三日後,伊津郡各處都下了場瓢潑大雨,將溽熱暑氣給淋了個透,連鄉野田邊都是潮涼清新之氣息,黍苗筆挺油亮,在濕潤的微風中搖擺著剛抽出的胚芽。沈崇崖卻是滿頭大汗快馬奔來,半點悠閒的夏日偷涼都沒享受到,下馬落地時額間鬢角已是汗濕欲滴,聽聞卓思衡在此,他身負公務不敢怠慢,從帝京返回伊津城後便立即換快馬來此,誰知卻見卓大人身著官袍,正和一群行商打扮的人不知在說笑什麼,還有好些個百姓也圍繞一處,地上擺滿了筐和笸籮,幾隻馱滿貨物的驢子在田間穿行。“沈大人。”聲音來自一旁的蘆棚陰涼下,順著望去,隻見是之前的孔縣丞也在,他自水缸裡舀出瓢水,遞給沈崇崖道:“大人來陰涼處先喝一口,那邊還在忙,一時半會兒騰不出空來。”沈崇崖熱極渴極,接過來連飲兩瓢,隻覺甘甜宜人心脾沁涼,轉瞬暑意儘消,通體舒暢。“多謝孔大人。”孔宵明連忙道:“前些次我數度無禮,大人不計較是寬懷,我感激大人還來不及,此等小事實在無需言謝。”沈崇崖除了應對卓思衡,與其他同僚往來都是十分得體且自如的。未免二人苦等尷尬,孔宵明順勢問道:“不知大人是哪榜進士?”“我是貞元十二年進士。”“大人原來是我前輩,我是貞元十五年進士。”“其實我還略記得你。”沈崇崖笑道,“你中榜時我正任禮部郎官,引著殿試各甲進士謝恩,當時你便是生得最黑,卻叫一個明字,故而我印象深刻。”孔宵明聽罷大笑道:“原來是這樣記住得我,可我記性差,卻忘了大人當日引我麵聖的緣分,前幾日還當大人作奸犯科,實在該死。”二人一個和潤,一個質樸,說起話來便不再顧忌官階,提起舊日取試頗有無話不談之意,更是交換表字相稱。“元峻兄,你能自禮部去到吏部任職,當真得力。”孔宵明好奇道,“不知你最初列入吏部時便在卓大人手下做事嗎?”提到卓大人三個字,沈崇崖立即如芒在背,明明離得好遠,卻還忍不住去確認卓思衡幾步無法過來才開口道:“我是在吏部整肅後才來任職,彼時卓大人仍在國子監……但他威名卻已使得吏部振聾發聵。”其實何止是振聾發聵,沈崇崖想,簡直是讓當時吏部的人哭爹喊娘。孔宵明一時語塞,他隻在外任微末處為官,哪知中樞變動,可再去看卓思衡,怎麼都想不到這樣個狡詐危險之人竟也能為人師表,不知他教出來的學生都是何許模樣?但至少卓大人一心為民卻是真的……那他所教或許也是聖賢正道?見孔宵明沉默困頓的樣子,沈崇崖低聲問道:“懷光賢弟,在郡望上,卓大人對你……可有責備?”“我也不知算不算責備……”孔宵明苦笑,“他倒是說過幾句……頗為嫌棄的話語,後來便未曾單獨召見,直至今日攜我來此地,路上卻不發一言。”“遭了!”沈崇崖撫掌道,“他這人,說話也就罷了,不說話隻笑才是最可怕的!”這句話孔宵明倒是很有共鳴,那日在茶舍,卓思衡由始至終溫潤含笑,可所言話語卻似霜刀冰刃,字字句句寒涼刺心。二人達成一致,相視一眼,皆惴惴不安起來,忽覺得似有寒流途徑脊背,一個激靈,二人再抬頭看去,卻見不知何時遠處的卓大人正朝他們所在蘆棚看過來。兩人瞬時噤若寒蟬,矗立僵直,隻看卓思衡同他人告辭後,背手走近。“看你們聊得開心,不會是在講上峰的壞話吧?”卓思衡掀起一片垂落的葫蘆藤蔓,踏入垂蔭當中。孔宵明哪有沈崇崖反應快,他還在發愣,沈崇崖就已連連擺手道:“大人彆開玩笑,我們哪敢……我們在說公事呢!”“公事?是被我欺壓被迫串通構陷楊敷懷的公事麼?”卓思衡說這話時表情都不變一變,“也對,該聊聊這件事,事情怎麼樣了?”這話是衝著沈崇崖說的。沈崇崖自帝京來此也是帶來好些公文,他趕忙解下,遞給卓思衡道:“大人,刑部給楊敷懷定了賄公枉法與藐聖欺君的罪,聖上已朱批秋後問斬,隻是聖上生了大氣,令刑部和大理寺一道嚴查京中是否還有人與楊敷懷多有往來,要一並株連,眼下帝京人心惶惶,好些隻在集雅齋買過一兩幅賞玩字畫的人都搶先告罪,生怕連累己身。不過……”讓沈崇崖欲言又止,想必是他察覺了一絲不知該不該說的異動,卓思衡看了眼眨著大眼睛有些純質不知道兩人究竟在說什麼的孔宵明,心道也是無妨,還有什麼事是不能聽的?枉法的事都做了,反正無非是牽扯到了哪個權勢之家高位之臣,其實但凡細想,楊敷懷在豐州如此靠近中京府的地方為非作歹多年安然無恙,想來背後是有靠山的,這也不算什麼禁忌之事。“說吧。”他輕描淡寫道。沈崇崖得了令,棚下也不過他們三人,周遭往來一目了然,並無人靠近打擾,倒不必多小心稟告,可他還是不自覺屏住呼吸,低聲說道:“刑部搜出的集雅齋賬簿上……還有越王殿下的簽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