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竟真的敢說出這種話。”寧昭望著手頭上的密報,不覺大笑。 殿宇深處的人靜靜伺伏,誰也沒有動彈,寧昭的笑聲雖肆意縱興,眼眸中的清冷冰霜,卻讓人找不到一絲笑意。 “這個女人好大的膽子,竟敢威脅聖上,不如屬下去……” “她不算大膽,她的確有資格威脅聯,何況,這也不是威脅。”寧昭淡淡道:“這隻是一種表態、一種忠告、一種說明。慶國人不會乾涉秦國的政略,但她也同樣不會放過任何傷害她心上人的仇家。” 寧昭慢慢地冷下眼神:“你們不得有任何妄動,再強大的國家與慶國為敵,都是得不償失,自討苦吃。” “是。”黑暗中的人低低應諾。 “不過……”寧昭複又微笑起來:“她給宋遠書的那頓揍實在是大快人心。那個楚國使臣,大過囂張,朕也極之討厭他,卻又不能把他怎麼樣。也隻有她這種慶國人,才會完全不顧任何後果,做出朕這堂堂秦王也不能做的事,倒真是為朕出了口惡氣。而且,宋遠書闖出這番禍來,想必鷹飛對楚國、對蕭逸的印象都極之惡劣,朕倒不必大擔心慶楚之間有過於親密的關係。” 黑暗中那人沉默了一會,終於還是開口:“但萬一他們利用蕭性德……” “宋遠書根本不了解蕭若對蕭性德有什麼樣的感情,才會想出這種主意。”寧昭忍不住又大笑起來:“更何況,蕭性德根本就是個女子,便是楚國想施美男計,也做不到。他日鷹飛若知蕭性德的女兒身,憤怒起來,焉知不會禍及楚國。” “皇上聖明。” 適時的奉承,對於下屬來說是必須掌握的技巧,再英明的帝王,也不會對說好話的人,有大大反感的。 寧昭麵帶微笑,迅速地翻看完一堆密報,舒展身體,慢慢往後一靠,淡淡問:“皇祖母那邊情形如何了?” “大皇大後的醫案,陛下一向親自禦覽,實在隻是感染風寒,並無大礙,陛下也不必大過掛心。” 寧昭搖搖頭,也不說什麼,隻靜了一會兒,才又輕輕問:“安樂那邊呢?” “公主依舊如常,不出宮一步,不與人來往。宮中各處忙於籌備大婚,她卻不言不笑,但也不鬨不爭,似乎並無明確反對之意。” 寧昭輕輕歎息一聲,複又問:“納蘭玉……”語氣一頓:“和納蘭明如何?” “納蘭公子身子漸漸有了好轉,隻是仍極虛弱,至今連病床也沒下過一步。納蘭相爺近日忙於大婚之事,就算有二心,也沒有時間行動。” 寧昭點點頭,忽然覺得很累很累。 他閉上眼,伸手撫著額頭:“那,姓衛的呢?”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一會才道:“近日此人神出鬼沒,來去無蹤,就算是他的手下,也完全跟不上他的行蹤,除了餘伯平之外,無人能知道他的詳細動靜。” “就算是餘伯平,隻怕也未必真清楚。”寧昭睜開眼,淡淡說一聲,眼神穿過飄搖的燭光,向前方黑暗處望去。 衛孤辰,聯真的很想知道,此時此刻,你究竟在做什麼? “拜見衛公子。”黑暗中行禮的男子溫文爾雅,一派從容。 衛孤辰冷眼望去,語意森冷:“你就是蕭逸派在秦國的暗線首領?” 男子微微一笑:“正是。” 衛孤辰眼神愈發冰冷:“你們的皇帝被人捉來這麼久,不見你們有什麼動靜,倒是三天兩頭,跑來拜訪我這個曾刺殺你們攝政王的仇人來得勤,你們的本事,就隻有如此嗎? 男子淡淡笑道:“攝政王明見萬裡,早知秦王必以吾主而誘出所有楚人在秦國的暗樁,已下嚴令,關於陛下之事,我等一概不聞不問,不得插手,便是天塌下來,攝政王亦另有安排,用不著我們介入。至於我等有沒有本事……” 他微笑從容,眼神卻忽然冷銳如刀:“公子以為,我們多日來一再請求拜見公子,卻又確保不讓任何秦王設在公子身邊的暗樁察覺絲毫動靜,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嗎?公子以為,我們在公子那麼多下屬中,選中餘先生做傳訊之人,確定他絕對不會背叛公子,並確保不再有第四個人知道這一場會麵,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嗎?” 黑暗中,他的容顏看不清晰,隻有一雙眼,精芒四射,攝人心魂:“衛公子雖曾刺殺攝政王,但國家之間,本無永遠的敵人或朋友,有的不過是利益,若非如今我們與公子的利益相同,公子又豈會允諾相見。” 衛孤辰冷漠地搖頭:“我和你們,從來不曾有過相同的利益,我也並不想有,我見你們,隻不過,是想要做一樁你情我願的交易。” 男子微笑:“我等一片誠心,正是為求與公子合作……” “我不需要,也不打算同你們合作,你們從來都不是我的朋友。”衛孤辰在座中徐徐立起,凜烈的冰霜,悄悄在夜最深的時候,染儘鋒寒:“我要的,隻是一樁,你情我願,互不拖欠的交易。” 男子終於露出一絲不解的表情,複又從容如舊,微笑如儀:“如此,在下敬聽公子吩咐悄悄地在黑暗中守候了很久,餘伯平才聽到吱呀的開門聲,一個男子徐步而出。 今夜月沉星黯,那人在暗淡星光中,抬眸一笑,對餘伯平道:“餘先生,你們的主人,也許不是一個最了不起的主君,卻一定是最好的主君。” 餘伯平聽得一愣:“閣下是指……” 那人卻隻微笑著拱了拱手,再不多言,就此踏月步霜而去。一襲黑衣,轉眼融入黑暗中餘伯平站在原處,凝望那人身影遙遙消失,隻覺那臨彆一笑,竟似有無限深意在,不知為什麼,心中倏然一涼,轉身想往房內走去,卻在轉眸間,已見那黯淡星月下,也同樣黯沉無光的一襲雪衣,已在身旁。 他微微一驚,以衛孤辰的武功,自是可以隨時來到任何人身邊而讓人無法察覺,但是,為什麼,這次離得這麼近,竟絲毫感覺不到他身上那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劍氣與寒意呢! 他輕聲喚:“主上。” 衛孤辰隻是靜默著立在月下,也不知是在看星看月,看那遠去的人,還是看遙遙不可測的未來。 不再有逼人的傲氣與冷意,不再孤高不可攀,隻是,寶劍若失了寒鋒,那還是寶劍嗎? 餘伯平強忍住心頭莫名的悸動,低聲道:“主上,蕭逸此人,有驚世之才、莫測之能,若真能得他們相助,我們多年的心願,或有可成之日。” “蕭逸是喜歡行善積德,助人為樂的人嗎?”衛孤辰語氣平淡,既無激憤,亦無孤傲:“寧昭視我們為眼中釘、肉中刺,蕭逸卻視我們的國土為鮮肉美餐。雖然我是雁人,寧昭是秦人,但這片土地,仍然是我們的國家。” 餘伯平怔了一怔:“那當初,主上和蕭遠訂下協定?” “蕭遠不是蕭逸,他若掌權,借楚國之力攻秦,我們有足夠的機會乘亂而起,他也絕無力攻下秦國,但是,蕭逸……這個人太強了,強大到讓我不敢冒險。”衛孤辰輕輕道:“餘叔叔,是我愚蠢嗎?縱然與寧昭有著血海深仇,我卻還想要守護這個國家,不再遭受外敵傷害。” 餘伯平沉默了一會,才輕輕道:“主上,你的胸襟已不是我所能揣度的了,所以,我更加不明白,既然如此,主上為什麼還要會見他。” 衛孤辰輕輕道:“我不同他合作,但是,倒不妨做個交易。” 餘伯平強抑住莫名驚悸起來的心緒:“什麼交易?” “保護我想保護的人。”衛孤辰的聲音極輕極淡,在暗夜中悄然散去。 餘伯平卻隻看到他的一雙眼睛,忽然間,竟帶出如許笑意,燦然地亮了起來。 那樣溫暖的笑容,已經多年不曾於那一劍在手,就肅殺滿身的男子身上出現,那樣過於燦爛的光芒,讓人聯想起兩頭燃燒的蠟燭,縱然能在極短的時間裡,綻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卻也注定在轉瞬之後,燃儘了生命、身體,與靈魂。 他閉了閉眼,勉強鎮定了一下情緒,然後輕輕道:“少主,這麼多年來,我們在一起,同生共死,這麼多年了,有的人依然堅持,有的人執願不改,也有的人變了、悔了、遠了、散了。主上,今日的我,也未必仍是十多年前的那個我,所以,無論你想什麼、你做什麼決定,我都不會反對,但是,我隻求你一件事……” 他凝望他,眼中是深刻的感情,這是他所效忠的主人,這是他舍棄一切所守護的希望,這是他願意用生命、用靈魂,用他所擁有的一切一切,來交換他一點快樂、一絲笑顏的孩子,這是……他看護長大的孩子,是那個軟弱時,被他抱在懷中,一聲聲喊著,不要哭的孩子。 這一刻,他於他,僅僅,隻是……他不能說出,卻最最寵惜的孩子。 “我隻求你,不要瞞我。”餘伯平聲音充滿苦澀:“即使我們根本沒有力量可以真的幫助你,反而成為你的掣肘,但是,求你,不要瞞我。” 衛孤辰微笑,他的笑容在這黯淡的星空下,如此溫和,溫和得簡直已經不像衛孤辰了:“餘叔叔,你多慮了,這麼多年來,有什麼事,我瞞過你。就連今日的密會,我瞞儘所有人,不也獨獨不瞞你嗎?” 他淡淡說完,淡淡轉眸,看那無儘暗夜,無限天地。他不瞞他,因為會見那個人,是為了救他所想保護的人;他會瞞他,因為,他下一個想要會見的人,是為了去殺他必須除掉的人。 納蘭明很忙,一國宰相,協理陰陽,文政、河務、兵事、錢糧、刑名……哪裡事繁任巨,哪裡他就得一力照料,政民、理財、治安,都是全掛子本事,不能有半點差錯,兼且近日秦楚兩國要舉行大婚儀式,曆史上從不曾有過,一國君王在另一個國家迎娶此國公主的事,無前例可循,迎娶大典必須要隆重盛大,不可失了秦楚二國的體麵,事先毫無準備,婚期逼在眼前,倉促之間,整個秦國朝廷,上上下下,忙得天昏地暗,暈頭轉向做為秦王的寧昭,隻負責做決定,至於如何運作、各處細節怎樣處理,他一概扔給納蘭明,令他以宰相之尊會同禮部、戶部共商。 寧昭倒是清閒自在了,可憐納蘭明,一方麵要處理滿朝事務,一方麵還要在有限的時間內,趕辦出足夠轟動天下的傾國婚禮,忙得是人仰馬翻,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寧昭一方麵忌他之能,限他之權,一方麵,偏又把所有的苦活、累活、重要的活非常放心地全砸到他身上。 這段日子下來,納蘭明每天連兩個時辰都睡不足,累得雙眼通紅,眼圈發黑,看什麼東西,都覺得有金光四射。 寧昭在金殿上,倒是常無限關懷地慰問一番他的辛苦,可是慰問歸慰問,差事照樣毫不留情地砸下來。 納蘭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因為睡眠不足而眼花,總覺得,自家皇上的眼睛裡,充滿了得意而歹毒的笑意。每當這時候,納蘭明就非常之懷疑,英明的聖上,用來對付他的方法,是否就是存心要把他累死,然後,為他抹幾滴眼淚,寫一塊鞠躬儘瘁的牌匾,給後世留下一個名君賢臣的美談,從此拔掉眼中釘、肉中刺,可以睡上安穩覺了。 他現在每日上完朝,氣也不喘一口地入閣辦事,等他指示的官員已經排起長龍,虧得他手揮目送,批示公文,發出指示,迅如疾風,卻也經常忙得整整幾個時辰,水也喝不得一口,唇乾舌燥之後,還要應付那幫為了大婚而緊趕著哭窮叫苦的官員。便是一日三餐也常常就是幾塊糕餅,就著熱水送進肚子,充分省出時間來辦理公務。忙的時候,根本彆指望回府,直接派人傳話說,相爺宿閣。 隻不過,這個所謂的宿,也就是一整夜,在燭前端坐,皺著眉聽人訴苦,冷著臉斤人辦事不力,溫著聲音勸大家儘力,咬著牙,忍著頭疼,把一堆又一堆的麻煩事,給處理下來。 要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在極短的時間內倉促籌備一場必須驚天動地、盛況空前的婚事,真當他是神仙了。 他已經貴為宰相,升無可升,辦得好,那是他應該的,辦不好的,秦楚二國都沒有麵子,從上頭的兩位皇帝,到下頭一堆累個半死的官員,怪的也隻能是他一個。每念及此,納蘭明就忍不住暗中磨牙,沒準皇上還真盼著他出點差錯,丟個大臉,不好意思之下引咎辭職,也就輕輕鬆鬆,婚宴釋重權了。 這天還算不是大忙,至少到了深夜,他還能坐著轎子回家,雖然隨行的心腹下人,人人懷裡抱了一堆等著他連夜處理的公文,雖然這個晚上,能留給他睡眠的時間,也絕對談不上富裕。 納蘭明在自己府中,一向是在內書房處理公務的,身為宰相,身邊任何一份文件,都極有可能關係國家機密大事。納蘭明治府素嚴,所有下人都知道進退,一見相爺逸往內書房而去,即刻紛紛退走,就連負責搬動公文的心腹下人,也是放下公文,磨好濃濃的墨,奉上香茗之後,就恭敬退走。 當相爺處理公務時,除非他親自呼喚,否則任何下人擅入內院,不問情由,一概處死,這是相府的鐵律。這是相府的鐵律。 待所有閒人儘去後,納蘭明輕輕搓了搓在料峭春寒中有些冰冷的雙手,‘量漫坐到案前,就待垂首處理那似乎永遠也理不完的瑣務。 而那帶著夜最深、霜最濃時所有寒意的聲音,就在這措不及防時,倏然響起:“你還真打算為你的皇上,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納蘭明臉色大變,猛然抬頭:“你怎麼進來的?” 衛孤辰的如雪白衣,在燈光下,泛起一種妖異的黃,門窗皆未開,連風都不曾有一絲偷入房間,可是他的人,卻偏偏是這般全無征兆的出現,仿佛他不是血肉之軀,倒似一縷青煙、一池弱水,天地間,無人無物無處,可以將他拒於門外。 “這世間,還沒有我想進而進不了的地方。” 燭光的陰影在他眉間跳躍,傲岸亦淒清。 納蘭明倏然站起:“你不是我的客人。” 衛孤辰聽而不聞,隻淡淡道:“你可以放心,雖然寧昭確實在你府中伏了耳目,也在我那邊埋了內奸,但隻要我自己不願意,天下就沒有任何人可以掌握我的行蹤,更不可能有人能在暗中窺視而不被我發現。” 納蘭明冷笑道:“有沒有人發現都不重要,我沒有興趣和你這亂臣賊子談話。” “亂臣賊子?”衛孤辰的眼眸在燭光中倏然收縮,然後清冷冷地一笑:“罷了,我是不是亂臣賊子,咱們且不商討,我隻是想知道,你有興趣和什麼人談話?和你的主子,你的皇帝?和那個口口聲聲倚重你,卻又視你為附骨之蛆的人?和那個稱你的獨生愛子為好友,卻又毫不猶豫對他下毒的人?和那個近日動作連連,連續調數名將領入京,卻又把你的幾名門生明升暗降,送上高而無用的位子供起來,然後從他近年在 他眼中的譏誚之意無比濃厚:“納蘭相爺,你以為,你的風光日子還能有多久?” 納蘭明臉色漸漸陰沉,卻又一語不發。 整個書房,忽然空寂陰冷得可怕,隻有燭火燃燒的嘩剝聲,不斷單調地響起。 納蘭明慢慢低頭,看著小小的燭花,在他眼前亮起一個眩目的光暈,然後迅即黯淡,心間忽的一陣悲涼,然後,極慢極慢地問:“你來,是為了什麼?” 衛孤辰背負雙手,悠然道:“我來,救你的性命。”這一夜對納蘭明來說,太長了,長得幾乎沒有儘頭,卻又大短了,短得他根本沒有辦法真正考慮清楚所有的利害得失。使得他不得不在上朝時分,以多日操勞,身體不適為由,令人為他告病。 從他這段日子以來的辛苦程度看,這個理由,沒有任何人能起疑。宰相不適,事情可大可小,為防止有可能出現的潮水般的探望人流,他也一早令人傳出話去,僅有小恙,稍憩即可,不必無謂探望,徒加煩擾。 隻是,縱有足夠的時間、足夠的清淨,有的事,依然讓人難以決斷。這一夜,他的退疑猶豫,比之當日參與助寧昭對抗權臣之事,竟是有過之而不及。 如果沒有下人在園門外的大聲呼喊,也許他根本無法真正做決定。 “相爺……相爺……大……大楚……國……皇帝陛下來……訪。”結結巴巴的通報聲,可見傳話的下人,也覺得發生的事情大過詭異。 納蘭明為之一怔,打開門,急步出園去:“胡嚷什麼?” 一個在彆國做客的皇帝,再怎麼樣,言行舉止,都有一定之規,隨便探訪一國的宰相,本已不妥,縱然要見,也當先令使者傳訊,讓相府做足迎駕的準備,才好駕臨,豈有如此無聲無息,忽然來到之理。 真是的,前段日子在皇上的授意下,讓一眾京中貴人纏得他日夜不寧,剛剛為了大婚的事不能再拖,而放過了他,才不過兩三天,他竟跑到這裡來了。 納蘭明隻覺頭大如鬥:“還愣著做什麼,快開正門迎接。” 可奇怪的是,素來令行禁止的相府眾家人,竟是全都僵在那裡,誰也沒動彈。 納蘭明眉頭一皺,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怎麼了?” 管家在旁哭喪著臉道:“楚王說,他與公子是好友,不必講那多餘的禮數,自己直接進來了。” 納蘭明大怒:“你們都是廢物!” 家人們全都顫抖著跪下去,管家的表情幾乎就要真哭了:“相爺,那位是皇上,雖說不是咱們皇上,到底也是位天子,他硬要進,誰真敢攔。” “荒唐。”納蘭明又是氣惱又是無奈,他這相府成什麼地方了,秦王也罷,楚王也好,怎麼當皇帝的都愛這麼自來自去。 “現在楚王陛下在哪裡?” “楚王陛下一進來,就逕自去找公子了,小人們攔阻不住,隻得來報相爺。” 納蘭明再不聽他們的廢話,逕自步下如風,急趨而行,遠遠地已見納蘭玉所居的園子。 服侍納蘭玉的茗煙正快步趕出來,遙遙一見納蘭明,急急上前施禮:“相爺,楚王陛下剛才忽然闖來,見公子在房中休養,又是嫌屋裡藥氣重,又是說窗子關著大悶,又說公子麵無歡顏,必是關在房裡悶壞了,把公子扶出來,在園子裡散步。小人不敢阻攔,隻得……” “廢物……”納蘭明連看都懶得看茗煙一眼,大步往前趕。 他這輩子就這麼一個兒子,雖說總是逆他的心意,到底還是他的獨子,已經讓大秦國皇帝整得隻剩下半條命,要再讓大楚國那個專門闖禍的怪物皇帝把另外半條也給弄沒了,那可真是…… 眼見園門將近,忽聞一縷琴音,穿雲裂石,令人聽入耳中,竟隻覺胸中舒暢,百慮儘消。縱是他身體疲累,心靈沉重,乍聞如此琴韻,竟也覺一陣說不出的輕鬆。 納蘭明微微一怔,緩下腳步。 那琴聲…… 納蘭明不知不覺放輕步伐,徐徐行到園門處,卻見滿園鮮花,滿眼驕陽。鮮花叢中,一位讓萬花失色的佳人正在撫琴。 在她身旁不遠處,一個白衣黑發,風華恍不似塵世所有的男子在清風中隨樂而舞。 那飄然的白衣,廣袖寬袍中滴仙般的人,叫人恍然一見,不知紅塵是人間。 百花綻放已是春,縱有微寒,陽光,終是暖的,縱有冷意,風,終是柔的。陽光下,風拂起無數鮮花,落在那絕世佳人的雲鬢旁、瑤琴邊,落在那白衣男子的衣襟上、袍袖裡天地都帶著溫柔的香氣,納蘭玉就在那陽光最燦爛、花香最襲人處,閒閒坐著,淡淡微笑。 那樣淡的笑容,卻讓納蘭明的腳步忽然間定住,再也無法移動,他唯一的孩子,自這一番險死還生之後,還從來不曾笑過。 每次探望他,他總是在那陰暗的房間、沉鬱的床帳中,低沉地說話,黯淡而無生氣。而他近日過於繁忙,竟連探望這唯一的兒子的時間都沒有。 他怎麼就從沒有想過,把他的孩子,強行從那無比陰暗的房間裡,拉到這如許燦爛的陽光下呢! 他一聲也不出,靜靜在園門一側往裡看,納蘭玉在微笑,微笑著輕輕地與身旁一個嬉皮笑臉,怎麼看也不像皇帝的皇帝說著什麼,手輕輕在花間的石桌上拍擊,似在合著琴聲擊節。 納蘭明忽然道:“我想起來了,玉兒曾經說過,他在楚國的時候,有一個晚上,和楚國皇帝、皇後,以及蕭性德在一起唱酒,彈琴,唱歌,跳舞。那一夜,有花有月,有酒有詩,有笑聲。那一夜,沒有君臣之彆,沒有秦楚之分,有的隻是一群契合的朋友。我曾笑他,吃過那麼多苦,竟依然相信,皇帝可以真的和臣子成為朋友。” 他的聲音很輕,似是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和什麼人說話。 過了一會兒,耳邊才忽然響起一個細若遊絲的聲音:“楚國的皇帝是個我也很討厭的混蛋,不過,他的確不是寧昭,他也不會變成寧昭。” 納蘭明沒有去看什麼人說的這句話,也沒有費心轉頭去看身邊其他人有無聽到那個奇異的聲音,他隻是靜靜凝視著花園。 顯然沒有人注意到他在那園中的四個人,自成一個世界,楚國的花月良宵,秦國的春光燦爛,都曾有過他們的快樂。 在那裡,沒有君臣之彆,沒有秦楚之分,有的,隻是真心相交的朋友。 納蘭玉忽然拿起放在石桌上的玉簫,湊到唇邊,一縷清俊的簫韻,和著琴聲而起。 然而,簫聲揚起沒多久,便已抖得不成樣子,急促地響得幾聲,倒把本來流暢的琴韻都帶得亂了起來。 再然後,納蘭玉無力地放下簫,低下頭,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 在他身邊的楚王急得手忙腳亂,幫他拍胸捶背,那彈琴的楚國皇後,也棄了瑤琴,急步趨近。那作舞的男子,倒是好端端站在原地,奈何容若忽而對著他大喊大叫,他也不得不過去,伸手為納蘭玉把脈。 納蘭明沒有說話、沒有動作,他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的兒子,聰明、俊秀,擅騎射,能詩詞,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縱然總是惹他生氣,卻終究是他內心最大的驕傲。而今天,他這個長於音律,聰明敏銳的孩子,竟連一首曲子都沒有力量吹完。 他慢慢地轉過身,腳步沉重地離開。 他抬頭望浩浩雲天,臉上,漸漸露出冷酷的表情,聲音輕得似乎隻有他自己聽得見:我答應。 仿佛隻是對著空氣說話,沒有人應答他,他也不指望這空寂的人世有誰應答他,且自徐徐而去。 納蘭玉一曲簫韻,調不成調,最後不得不掩著唇,劇烈地咳嗽起來。待移開手時,掌心淡淡的紅色觸人眼目。 聽到身邊的容若大驚小怪地叫喊起來,他渾若無事地笑道:“沒事,不過是上火,帶出點紅來。” 隻是急得臉色發青的容若,與停了琴韻,急步上前的楚韻如,臉上的憂色都絲毫不減。 不知為什麼,納蘭玉的心境竟似前所未有地輕鬆起來,這算是什麼事啊,要他這生病的人來安慰沒病的家夥。 容若已經大呼小叫起來:“性德,性德,你不是說他沒事嗎?” 納蘭玉覺得自己可能因為生病而有些眼花,否則怎麼會看到那個永遠沒有強烈表情的性德,竟似白了容若一眼,這才緩步過來,伸手為他把了一會兒脈。 性德淡淡道:“這場大病傷了他的元氣,他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比之普通人虛弱許多的,能保住性命,已經算沒事了。” 容若氣道:“這也算沒事?” 性德冷冰冰一句頂過去:“我又不是神仙,吹口氣,死人就救活了。” 也不再理會臉紅脖子粗的容若,他逕自從袖子裡取出一本小冊子放在納蘭玉麵前的石桌上:“依照這個心法練習,強身健體之外,或許還能有所成就。” 容若愣了一愣,繼而眉開眼笑:“性德,這是你早就為納蘭玉量身訂做,專門寫好的?” 性德袖了手,自是不理會他。 容若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縫:“你這人啊,就愛裝酷,其實骨子裡很善良、很溫柔、很體貼啊!”楚韻如臉色一僵,忙側過頭去忍笑。 納蘭玉小心地抬抬眼,看看性德一瞬間似乎有些抽搐的臉,急忙垂下眸不敢再瞧。唉,這塊萬年寒冰居然可以和善良、溫柔、體貼扯在一起,不得不佩服容若讓人肉麻的本事納蘭玉垂眸間,看到桌上的書冊,信手拿起,隨意翻看,厚厚的一本冊子全是清逸飛揚而又沒有完全乾透的字跡,可見書寫者的苦心。 容若在旁邊手舞足蹈地說:“這可真是你的運氣,你知不知道,我家的性德啊,從不隨便教人的,一旦拿出手,那就是絕對值得全天下江湖人物、武林高手拚命搶奪的寶貝,相比之下,什麼九陰真經、九陽真經、乾坤大挪移一類的東西根本不夠看,你乖乖照著練,沒準若乾年後,你就可以把天下英雄當沙包揍了。” 納蘭玉自是不知道九陰真經等等都是些什麼,不過聽容若如此說來,也不免微微笑了起來,手指輕輕撫書冊,並不言語。 他從來不曾練過高深的武功,在宮中,最多和寧昭練練騎射、和從不敢真對他動手的侍衛過過招。在家裡,父親認為,武功再好,也不過是一逞勇之夫,於世未必有益,所以倒也沒為他學武功的事費過心。大哥……大哥縱是天下第一高手,到底還是因為某些顯而易見的原因,不願他也擁有超絕身手,所以隻教了他一些粗淺的內功和防身保命的功夫,便也沒有再多為此費心,想不到今日…… 楚韻如見他臉上流露傷感之意,恐他想起傷心之事,柔聲道:“容若雖說沒正經,這話倒是沒說錯的。既是性德拿出來的,必是最好、最適合你的武功,你又不像容若,根本是塊榆木不開竅,以你的聰明才智,若是好好練習,不但身體有希望複原,便是練一身震古礫今的武功,也不是不可能的。” 納蘭玉聞言抬眸,見這堂堂大楚國的皇後,滿眼關切,溫言軟語,皆出至誠,心中忽然一痛。做為女子,她可知道,她已受到巨大的傷害,必將令她一生一世,永留遺憾。 他心中痛愧難當,不覺微微一顫,輕聲道:“對不起。” 楚韻如聞言一怔,容若也是微覺愕然,隻是性德眼神清明如水,他……果然知道。 納蘭玉驚覺失言,忙又苦澀地道:“安樂……” 楚韻如知他心意,不覺微笑:“安樂是極好的女子,她救過容若、幫過我,我視她為可托生死的朋友。” 納蘭玉苦笑:“若無這連場謀劃,安樂再好,對你們來說,應該也隻是朋友。” 容若輕輕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傻瓜。朋友,難道不是這世間,最責重、最溫暖、最有份量的字眼嗎?” 納蘭玉心頭先是一暖,複又是一澀:“如今秦楚兩國都在為婚事奔忙,你們兩個當皇帝的是躲了清閒,楚國的宋大人和我父親還有內府、禮部、戶部的官員,都已是忙得人仰馬翻了,容若……你……你心中,到底還是意難平吧?” 容若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斂,還不及說什麼,納蘭玉深深看看他,又轉頭看看楚韻如,咬咬牙,才道:“答應我,無論如何,要娶安樂,這件事,絕對不能變卦,我……” 因為羞愧與內疚,讓他幾乎不敢再直視二人的眼睛:“這件事,陛下確是另有圖謀,但你們一定要相信,安樂她……她絕不會害你們。” “我知道。”楚韻如搶在容若之前說話,臉上的笑容極淡,卻又真誠得不帶一絲虛偽:“安樂是我們的朋友,是值得我們相信的人,在任何時候,這一點都不會變。” 她越是如此溫柔體諒,納蘭玉越覺椎心之痛,苦澀地道:“這場婚事必須儘快舉行,你們所有楚國人久在危地,終究不妥,儘快完婚,儘快回歸,以免生變,才是上策,而且,我希望,這場婚事,能救安樂……能把安樂,救出那個會隨時犧牲任何人的牢籠,讓她從此不再變成彆人的籌碼,不要叫她最後像我……” 容若聽他語氣漸漸淒涼,心中不免悲淒,忍不住問:“你知不知道,你生病是……” “我不知道。”納蘭玉斷然打斷他的話:“我隻希望,安樂能夠及時離開,僅此而已。” 容若怔怔望著他忽然之間平靜下來的麵容,隻覺心頭陣陣悲涼,讓人恨不得仰天長嘯,以舒胸中憤悶。 反而是楚韻如柔聲道:“你放心,安樂不會再被任何人利用傷害,她是我們的朋友、親人,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儘一切力量保護她。 她的聲音清柔,卻堅定得不可思議,她的容顏無限美好,卻又坦蕩真誠,讓人無法對她的承諾產生一絲一毫的懷疑。 而此時,性德忽然轉頭,向著園門某個方向靜靜看了一眼。那裡有一行人正匆匆遠去,正中的那一位,正是大秦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然而,性德目光所視,卻又似乎不是那個大人物。 天地寂寥,世情如潮,在無數人影、無數喧嘩褪成黯淡的色調之後,那無限遠的高天處,無限美的花木中,是否有一雙應該冷酷無情,卻始終無法做到的眼睛在凝視這裡。 那人望的,是連吹一曲簫都會吐血的弟弟,還是一個,從來隻會負他傷他的無心人,又或他想看的,隻是無情天意,莫測命運。 那個人,來到這裡,為的是什麼? 他終究還是決定…… 藏在沒有人能看到的地方,衛孤辰的眼眸既無悲苦也無傷,隻靜靜地看著小園。 那個皇帝的手完好無損,那一場撈銅錢的好戲,果然另有玄機。不過,他肯為性德費如許心思,心中終還是看重性德的,隻要他肯有這份真心對性德,隻要能讓性德最後不致落到董嫣然的下場,隻要那多日之前,在董嫣然身上的慘劇,不落到性德的身上,自己又何必再來追究……更何況,此時此刻,他也實在沒有心思,再為這種事情去生氣了。 他望著近處的一切,眼神遙遠得不可追尋。 那裡,有一個叫了他無數聲大哥的少年,在劇烈的咳嗽中吐血。那樣的年少,那樣的青春,卻已脆弱得似是經不起一陣風吹。曾用那麼熱誠的眼看著他,曾用那麼熱誠的聲音呼喚他,而如今,隻能在陽光下,如此虛弱地勉力微笑。 那裡,有一個他為之付出了自己能給予的一切,卻隻能換來冷然相待的冰霜化身。依然是那冰冷的神容、清冷的表情,依然是那無波的眼眸、無情的聲音,然而,站在容若身旁,那個永遠冷冷淡淡清責無比,像天上的明月般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忽然間就有了一種奇異的生氣,那種人性的溫暖洋溢在他身上、衣上、發上、臉上、眸中,洋溢在他眼邊的陽光裡、他身旁的空氣中。 這樣的蕭性德,讓人不敢相信是真實的一種存在。 罷了,罷了。 是他的眼神大熾熱,還是他的心緒大激動,為什麼蕭性德竟忽的轉頭,遙遙望來,難道隔得這麼遠,自己如此小心,依然逃不過他的耳目。 衛孤辰沉默著開始悄悄退後,靜靜遠去,隻是在最後的一刻,他淡淡轉頭,再看了一眼,那座轉瞬間將會遠離的小園。 他知道,無論是這世上,唯一真心把他視做兄長,看若手足的少年也罷,無論是從來不關心身份、來曆,隻純純粹粹想對他好的弟弟也罷,無論是天地間唯一可堪一戰的敵手也罷,無論是紅塵中唯一可以令他傾心的女子也罷,在他未來有限的生命中,隻怕都已不可能再有機會見到那兩個人了。 這人生,當真寂寞如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