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容若他們討論殺手時,那黑衣殺手正在暗夜中,明月下,飛身疾馳。夜風襲來,卻叫他因驚懼過度而亂作一團的心,更加混亂起來。剛才一場刺殺,幾番爭鬥,最後他飛躍而去。看似是他逼退了強敵,從容而退,隻有他自己知道,根本就是他自己深受打擊,倉惶逃竄。那個白衣人,每喝出一聲,都是當時他全身最大的弱點,真氣最薄弱之處。隻聽那人一聲喝,就叫人生起若不退避,任他照那處破綻攻來,必死無疑的感覺。他生性堅韌,遇挫更強,不但不避,反而變招再攻,明明每一招使出都是一生武學的精華,明明每一式攻出都已竭儘了心智,自己心中估算也是天衣無縫,偏那人卻似連看都不用看一眼,就可以叫出連他自己事先都不曾發覺的破綻。卻叫他一聽之下,心神震撼,明明千般不願,氣機、心魂卻已在那四聲斷喝之中,為人所製,一退再退,若再不當機立斷,即刻退走,隻怕不用那人動一根手指,自己已經要敗伏在地,再無鬥誌了。縱此時逃出險境,月下疾馳,卻猶覺背上冷氣颼颼,那樣強大到不可思議,無法撼動的力量,也許隻是不屑擒他,否則豈能容他這樣輕易逃走?越想越是身心冰冷,甚至連領口處,都不斷有涼氣灌進來。他一聲不吭,放足疾馳,手中劍勢如電,自下而上,向後一撩。一劍掠空,他身形不停,反手向後連斬十八劍,每一劍都迅若雷電,角度奇詭,可每一劍都斬在空氣中。唯有頸部不斷吹下來的涼氣,越來越冷。黑衣人大喝一聲,決然回頭,正看見一劍經天,如日行長空,月照空山,雲吞山巒,海納百川,竟然正對著他咽喉刺過來。黑衣人右手一振,月輝軟劍抖得筆直,在月下散發著月一般的寒輝,飛快迎上去。雙劍交擊三次,第一次交鋒,軟劍一蕩,竟幾乎沒有擋住對麵的劍勢,黑衣人急忙回劍自救,對麵長劍已侵入近身處半尺。他迅速反腕上撩,月輝光華四射,絕世寶劍,吹毛斷發,削鐵如泥,拿在此等高手掌中,更加如虎添翼。對麵一劍展開,看似一次與月輝相擊,實則分十三次,把劍敲在月輝劍背上。因為速度太快,運力太巧,十三次兵刃相擊聲,乍聽來,竟隻有一聲。一聲劍擊之後,月輝黯淡,寶劍斷鋒,迎麵劍勢仍指咽喉。黑衣人臨危不亂,手中斷劍貼於腕上,反手架在喉頭。第三次交擊,劍尖刺中劍柄。黑衣人的深厚內力立刻如潮水般沿著劍鋒襲去,誰知卻被一種至柔之力一接一蕩,竟又反襲自身。黑衣人悶哼一聲,手中劍柄碎為木屑,右手不自覺發出一陣輕顫,身子被自己的力量震得遠遠跌退,唇角溢出鮮血。 待得站穩之時,劍尖已經指住喉頭,劍鋒森冷,令得他咽喉處肌膚生寒,劍鋒冰冷,映出他蒼白如紙的臉與唇邊鮮紅的血。一切仿佛剛才的情形重演,同樣突施進擊,同樣直攻咽喉,容若等四個人都攔不住他一杆槍,而今他竭儘心力,也擋不住這一把上天入地,無痕可尋的利劍。劍意冷冷,指定咽喉,持劍的人靜立月下,容華更勝明月,赫然正是董嫣然。她一路暗中尾隨容若,雖也見了些小凶險,但容若大多可以應付過來,便也不加乾涉。唯有今夜,這黑衣人的一槍幾乎要了容若性命,此人武功奇高,令她不敢輕視,所以當機立斷,出手製住他,這才沉聲問:‘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暗算容公子?’黑衣人麵色慘然,望了望製住自己的長劍,再看看這容貌與武功同樣絕世的女子,一語不發。董嫣然輕輕一歎,美目凝注他,柔聲問:‘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暗算容公子?’同樣的問句,此刻問來,卻是輕柔婉轉,叫人不忍拒絕。黑衣人微微一震,抬頭望去,正望見一雙清明妙目中,隻覺三千春水,滿天春風,都化做那明眸中的漣漪,徐徐散去,卻叫人的心魂也都跟著散去,再也移不開目光。耳旁再聽到同樣一句問話,第三次響起:‘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暗算容公子?’聽來已輕柔入心,溫柔入骨,叫人如何能抗拒。黑衣人的目光已深鎖在董嫣然的明眸裡,再也移不開,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我,我是……’他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眼中有著深深的掙紮,身體緊緊繃住,偏偏嘴卻像不受意識控製一樣說了出來:‘我是日月堂的人,奉命……啊!’這句話說到一半,他猛然往前一撲,長劍自他喉頭穿過,血順著劍身滴落下來,他的眼睛卻仍是呆呆望著董嫣然,喉嚨因為受了傷無法再說話,隻是不停開合,發出咯咯的聲音,鮮血還不斷地溢出來。這樣淒厲的瀕死之狀,讓董嫣然眉峰微皺,抽劍後退。至此,她眸中那奇異的力量才消散,那黑衣人才失去劍上支持之力,砰然倒下,再也沒有動彈。董嫣然獨立良久,方才輕輕一歎,垂首看劍上鮮血已然流儘,仍舊明若秋水,輝奪日月,反手便要歸鞘,卻聽身後也有一聲若有若無的輕歎,一種冰涼的氣息,對著後頸處吹下來。董嫣然渾身一凜,複又放鬆,漫聲道:‘閣下一路跟隨,終於肯現身了嗎?’身後傳來淡淡笑語,卻又飄忽得讓人辨不清方位:‘你怎麼不學那人,一劍往身後斬來?’‘我一路上隱隱都感覺有人暗中緊隨,數次出手試探,俱都無功而返,閣下武功遠在我之上,我又何必自取其辱。’‘好,果然聰明果決得很,不負你師門厚望。’聲音忽然清明起來。董嫣然微微皺眉,徐徐轉身。果然這次那神秘人物沒有再隱身閃避,一襲雪衣,在月光下,顯得人如冰雪,劍若冰雪。就在她回身之後,那人展眉一笑,如烈陽融冰,春風化雪,一道讓天地失色的光芒,即時在他掌中綻放。劍光輝煌而迅急,劍氣肅殺而冷冽,劍勢沉嚴而霸道,如驚虹閃電,似列缺霹靂,仿丘巒崩摧。隻是一劍,再無變化後著,但這一劍之威,足以令天地失色。若是旁人,在這一劍之下,連心魂都要震散,更遑論反擊退避。但董嫣然居然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同樣抬手,一劍揮出。她不躲,因被如此可怕的劍氣鎖定,越是一心閃躲,便隻能讓對方氣機順勢而漲,自尋死路。她不架,因為這一劍之威,已經無可抵禦。她隻是半步不退,寸步不讓地反擊回去,死中求活,敗中覓勝,於此九死一生之際,她的眸子,仍舊清明沉靜,如月下湖水。劍光迎劍光而上,劍光破劍光而入。明明是避開對方劍勢,施以反擊的一劍,卻終是和那看似簡單一劍劈來,卻在不斷發出微妙至不可察覺變化的長劍碰到了一起。劍身斷,長劍順勢而入。劍鍔裂,長劍乘勢而進。劍柄碎,長劍把漫天碎屑催做飛灰,一劍指向咽喉。虎口裂開,那纖美如玉的手一片鮮血,似是有人狠心地把天地間最美的造化肆意摧殘,而劍光卻連頓也沒有頓一下,靜靜貼到了董嫣然咽喉之上。一劍之下,大局已定,完完全全是驚濤駭浪,吞吐天地的打法,野蠻,狂放,絲毫不曾憐香惜玉。正所謂,技高一籌,束手束腳,似正為今夜而設。同樣一招指喉,黑衣人一槍既出,容若等四人聯手都不能破。董嫣然對黑衣人出劍,任他出儘全力,亦不能擋。同樣雪衣人一劍既出,董嫣然縱施儘渾身解數,也同樣一招被製。唯一不同的是,直至最後,董嫣然美麗的臉上,也沒有現出太多的驚奇懼怕,平靜得好像擱在她咽喉上的不是催命神劍,倒似柳葉花枝一般。雪衣人麵對這等傾國傾城的絕色,看自己的長劍上反映出她清美容光,同樣神色不改,也好像麵前美人,隻如木石。‘如此美人,如此紅顏,若死於此時此地,豈非天地間一樁大憾事。’‘有生必有死,美麗也罷,平凡也罷,生命從來平等,天地看世間萬物,又何嘗去在意它的美醜。我生固欣喜,我死又何懼,焉知死亡開始的,不是另一個神奇旅程。你武功本來就在我之上,敗於你手,也是理所當然,被你所殺,亦算不得意外。剛才我已儘力一搏,縱然落敗,卻已無悔,生生死死,何足掛齒。’‘輕淡生死,笑看浮雲,卻能體悟大道,難怪你師門之中,屢出英才。’雪衣人悠然收劍,意態從容,好像剛才根本不曾一劍判生死,隻不過是輕輕伸手拂去美人身上一片落葉一般。董嫣然明麗的眸子裡,第一次流轉淡淡疑惑:‘你為什麼……’‘我想你可能把我猜做彆的什麼人了?你錯了,你若以為,天下間,隻有那些人才能一看你出手,就猜出你的師承,便真是輕看了天下英豪。我不殺你,倒也不是存了什麼好意,隻是你的武功足以與我一戰,缺的隻是曆練而已,我不願未來失去一個好對手。’雪衣人一拍長劍:‘我的劍,已寂寞多年,總要尋幾個配得上的敵手。’董嫣然露出明悟的表情:‘你不是一路跟蹤我,你跟蹤的是蕭性德。’雪衣人微笑:‘果然冰雪聰明,不錯,我一直暗中跟蹤他,有幾次甚至故意露出破綻,偏偏他好像無知無覺一般。這一路上,倒也屢曆些爭殺,他也一次都沒有出過手,剛才,他那主子差點兒死在彆人槍下,他居然還隻是動動嘴,我就不信等不到他出手的時候。原本我也不想現身在你麵前,隻是剛才看你出劍,不免心喜技癢,終是露了形跡。董姑娘,你的師門超於世外,所學武功更是精妙絕倫,既已技成歸家,想來成就已然超塵拔俗。隻是你從未走過江湖,更沒有受過生死之險,刻骨之難,沒有真正的磨練煎熬,縱是絕世之藝,終也難以大成。去真正麵對這個世界吧!用你的力量去對抗一切,不出三年,你必會有全新的成就,也許十年之內,你我便可放手一戰了。’他的眸中流露出熱切的光芒,不是為著美人,隻是因著劍。悠然說完這一番話,他竟是毫不留戀,轉身便去。雪衣人走出幾步,卻又頓足,沒有回頭,隻淡然道:‘還有一點,小心那個小皇帝的安危吧!這個人不是日月堂的刺客,恐怕另有來頭。’‘不是?’‘我說過,你武功智謀都是上上之選,隻是太欠曆練,經驗不足。你師門的“止水清瞳”的確有讓人在心魂失守下回答一切提問的力量,可是,不要忘了,這個人武功雖不及你我,卻也是高手中的高手,怎會如此容易就範?為什麼說出身分後要撲向你的劍尖?是他的內力深厚,在苦苦支撐,是他的意誌堅韌,不肯屈服,但他又確實知道,再繼續下去,必會心神失守,把一切都告訴你,所以他一方麵說出假話誤導你,一方麵在自己失控說出真話之前,自戮於你的劍下,如此高手,竟能隨時效死,可見背後掌控他的勢力有多麼強大可怕。你以後多多小心了。’董嫣然肅容正色:‘多謝先生指教,嫣然銘感於心。’‘如此聽教聽話,倒也難得。’雪衣人長笑一聲:‘用你的眼睛,好好看這世界;用你的腳,去走你的路;用你的劍,破開一切荊棘迷障,相信有一天,你會是我難得的好對手。’他笑聲穿雲,雪衣飄然,漸行漸遠,獨留董嫣然倩影孤離,靜靜站在明月下。大清早,逸園就被人敲開了大門。沒有遞名帖,隻有來客長笑著報出來的名號。‘請通報貴主人,蕭遙攜妻拜訪。’容若聞訊,與楚韻如一起迎了出來,卻見大門外,蕭遙依舊是一身半舊寬大藍衫,散發披肩,有趣的是,他居然拿根樹枝背在肩上,樹枝的另一頭掛的是七八個酒壇子。蕭遙遠遠見了容若,笑道:‘區區寒士,沒有上門薄禮,隻好拿家中幾壇子老酒來見人,公子莫要見怪。’容若笑道:‘蕭兄雅士高人,特立獨行,真是讓人心折。’嘴上說著客套話,眼睛卻不由望著蕭遙身邊的人。那人一身青色儒衫,衣襟飄飄,明明是男子裝束,那姿容,那眼神,卻又偏偏是個女子。衣衫因為略略寬鬆,顯得人有一種飄然之氣,右手執著一冊書,抬眸一笑,既有女子的輕柔,又有男兒的灑脫。蕭遙笑道:‘這是拙荊芸娘。’芸娘一甩袖子,略一欠身,算做施禮,輕輕一笑,有著十五六少女的天真爛漫,二十三四少婦的柔婉多姿,又有著三十一二女子的嫵媚風流。容若與楚韻如都不覺相視一笑,這一對夫妻可真是怪人。到新認識的朋友家第一回做客,一個不修邊幅,不整衣理發,另一個乾脆穿著男裝,就這麼瀟瀟灑灑,悠悠遊遊地來了。偏他們越是這樣特立獨行,越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讓人想要親近。四人在大門前見過了禮,容若正要請他們進來,就聽得身後有人冷笑:‘不錯啊!客來如雲,天天有人上門巴結。’容若歎口氣,回過頭,衝那向著大門漸行漸近的蕭遠說:‘三哥,你也很不錯啊!每天一大早就要出去花天酒地……’他下麵本還有幾句譏諷之詞,卻忽然間頓住沒說出來。因為正大步走來的蕭遠腳步猛然一頓,臉上流露出極詭異的表情,直直盯著容若身後。容若本能地回過頭,卻看見身後的蕭遙,表情也異常古怪,正木然與蕭遠對視。良久,蕭遠才步步走近,死死盯著蕭遙半天,忽的詭異一笑,竟然掀衣拜倒,對著蕭遙行了一個極鄭重的大禮:‘三弟拜見二哥。’古代禮法森然,兄弟在很正式的場合,彼此行鄭重的家禮,也是有的。隻是這禮由蕭遠行出來,這話由蕭遠說出來,真個嚇得容若幾乎沒直接跳起來,伸出手,一會兒指指蕭遠,一會兒指指蕭遙,嘴巴張開又合上,卻是說不出話來。蕭遠不理容若的傻樣子,一拜之後,複又站起,麵色冰冷,望著蕭遙道:‘我既已行過家禮,你也不至於忘了國禮吧?’蕭遙微微苦笑,卻又隨即釋然,果然也屈膝一跪。容若從沒見一個人,連下跪都跪得這麼瀟灑。‘草民蕭遙,拜見誠王爺。’蕭遙語畢,深深叩首。家禮弟對兄,隻須跪下,國禮百姓對王爺,卻必要磕頭的。很難想像那不羈的蕭遙會是個守法依禮,對權貴磕頭的人。可是蕭遙磕過頭,站起來,卻依舊灑脫得好像剛才不過是屈膝拂去地上的落葉一般。這般人物,外在的折辱,對他來說,好像根本沒有意義。容若還在目瞪口呆,身旁卻聽到楚韻如夢囈般的聲音:‘你們是越王蕭離和司馬芸娘?’容若側首,正看見楚韻如滿眼的熱切、崇拜、激蕩、羨慕,正怔怔地望著蕭遙與芸娘。蕭遙同樣神色異樣地望著容若:‘你叫他三哥,你的長相也真是眼熟,莫非你是……’蕭遠冷然道:‘還能是誰,你當年走的時候,他還是個不懂事的無知小孩,現在長大了,你就不認得了嗎?’芸娘在這個時候低聲地笑:‘真是熱鬨得很啊!’幾個聲音一連串響起來,容若此時隻覺頭昏腦脹,連聲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回答他的人是楚韻如:‘當年越王離京時,你我都年幼,隻是這些年越王的故事,傳遍京都,尤其在閨閣之中,倍受推崇。越王蕭離是所有女子夢中的向往,而司馬芸娘卻是天下女兒羨慕的對象。’楚韻如嗔道:‘你縱不知當年的故事,也不該忘了,除了大哥、三哥之外,你還應該有位二哥才是。’容若乾笑,拱手作揖:‘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故事,快些告訴我吧!’越王蕭離,是王室的異數,也是王室的一個傳奇。他是先帝極寵愛的淑妃所出,出生時淑妃難產而死,先帝因此對蕭離更加憐愛嗬護,對其他兒子多嚴格管束,待他卻素來縱容,養成了蕭離放縱不羈的性子。他生於帝王家,卻全然不似王室人。他感興趣的不是權力,不是名分,反而是天上雲彩的形狀,雨後彩虹的顏色。他不喜歡上朝,卻喜歡觀雲,他不喜歡問政,卻喜歡看水。他愛在大雨來的時候倚在芭蕉樹下,看雨滴怎樣流過葉子。他愛在秋風起的日子呆立風口,看秋風如何拂過樹梢。 與其整天在朝堂上吵得天昏地暗,先天下之憂而憂,他更愛在風中端一盞菊花釀成的好酒,把酒臨風。先帝逝世之後,蕭逸打下大楚國萬裡山河,獨攬大權,其他王族子弟憤憤不平,他卻更加放縱肆意,鎮日悠遊胡鬨,看花賞月,寫詩做詞,遊賞風月,出入青樓。天還不亮的時候,朝臣們聚於午門,當朝越王爺卻在霜露沾衣的時分,懶洋洋在某一座青樓繡房中醒來。夜色濃重,京中的重要人物們,為名為利,為權為勢,到處忙碌,四處鑽營,蕭離卻在晚霞披肩之時,擠到賭館酒肆,肆意逍遙。這樣放縱任性的他,是王室中的異類,卻也因此從來沒有敵人。王家子弟,若要安逸,要麼精明強大如蕭逸,要麼就無為懶散如蕭離,因為在彆人眼中太沒用,反而不會受敵視傷害,沒有人害他,沒有人管他,他就更加胡作非為起來。他才華蓋世,雖然不用於正途,卻自有旁人不及之處。蕭逸入京第一年,全國大考,會試的頭名狀元居然失了蹤,最後細細查去,才知是越王爺閒了沒事,冒名跑到科場裡考著玩,誰知考出了個狀元,自然丟開不管。氣得蕭逸把他狠狠罵一頓,關了兩個月,罰去整整一年的王俸。兩月期滿,得回自由的蕭離更似要把被困的鬱悶全補償回來一般,沒日沒夜地在外頭玩,隻是總算不敢再刺激蕭逸,沒用本來身分,化名為‘聞琴公子’,四處嬉戲,賞美景,擁美人,品美酒,聆美樂,不亦樂乎。年少時曾紅極一時,年歲漸長容色衰的三十老妓柳如在青樓被舊情人侮辱,傷心幾欲跳樓,被聞琴公子所救,公子親自作詞譜曲,令柳如手執琵琶四處彈唱,一曲琵琶,竟讓這門前早已冷落的女子,重又在京城紅了三年。名妓林清波,琴棋書畫皆稱絕,朝中權貴儘垂涎,公子千金一擲贖美人,得罪七八個當朝重臣,為的不是金屋藏嬌,隻是想成全一個一麵之緣,一詩相交的友人,重新得回多年前青梅竹馬的戀人。在一個深秋的夜晚,公子攜妓泛舟,以荷葉為杯,山水為肴,飲酒看美,醉意濃時,揮筆寫下‘五都賦’。文章華美,字句清奇,一時傳遍楚京,弄得京師紙貴,也傳到千裡之外,江洲城中的一位奇女子手中。司馬芸娘出身不過是一商賈之門,父親因要附庸風雅,所以請人教獨生女兒詩詞文章。誰知司馬芸娘天生聰慧,一點就通,一學便精,短短三年,換了十幾個先生,竟再也沒有人自恃有能力做她的老師。旁的女子學文章也不過是閨閣中的點綴,她卻愛肆意揮灑,與男子品詩鬥文,絕無拘束,不過半年之間,竟是名滿江州。江州的才子名士,若不能與司馬芸娘一敘,在人前都抬不起頭來。後來司馬芸娘父母因病故去,留下偌大家財,足夠她一生開銷。司馬芸娘向來無心謀利,索性把生意都轉讓給他人去做,自己廣開家門,結交天下才士,詩酒風流,品評文章。司馬家的大門永遠賓客如雲,座中客常在,樽內酒常滿。或琴或簫,或吟或嘯,各種聲音都常常在司馬宅內回蕩。世人對司馬芸娘的評價紛紜,有人說她才慧出眾,有人說她放蕩淫亂,有人說她行為不檢,有人說她特立獨行,或誇或罵,或褒或貶,她一概隻當清風過耳,自行其道。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一部五都賦,心中記住了一個據說叫聞琴公子的人,即時神往,生出結交之意。她是個想做便做之人,當時便收拾行裝,前往京城。漫漫三千裡,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隻為對文章的熱愛,竟也一路行來。聽說聞琴公子愛出入青樓,她竟然也委身於青樓,賣藝不賣身,不出一月,她的才名美名,傳揚於京城,果然等來了慕名而至的聞琴公子。他與她的第一次相會,被傳成各種不同的版本,在坊間流傳。有人說他們一見鐘情,有人說他們一夜風流,更多的人卻隻說他們談了一夜琴,爭了一夜詩。自那以後,司馬芸娘就離開了青樓,用回本名,在京城買地開了一處書館,立時滿城名士慕名而至。聞琴公子依舊南樓鶯鶯北樓燕,衣襟常帶脂粉香。司馬芸娘依舊愛男裝灑脫,混跡於名士才子之中,爭詩論詞,鬥文比琴。可是,不管如何風流肆意,聞琴公子每日必至芸娘書館。不管如何賓客盈門,每天總有一段時間,司馬芸娘閉門謝客,掃榻靜待。這樣的日子過了足足半年,楚鳳儀把蕭離招進宮,談到他年歲已長,問他屬意楚家哪位小姐。蕭離卻隻說,此生非芸娘不娶。一開始,誰也沒把他的話當真。蕭楚聯姻是祖訓,蕭家男子縱心有所屬,隻要娶了楚家女過門,另納妾室便是。可是楚鳳儀才一提納妾之事,蕭離當即變色,聲言漫說婢妾,除了芸娘,他絕不會再娶第二個女子。楚鳳儀還要再勸,蕭離卻毫不給這位皇太後麵子,拂袖而去。次日,蕭離把他的一半封地、爵祿,彙編成冊,獻入宮中。他自己白衣負杖,以王爺之尊,在長街之上,三步一拜,一路拜至太廟,到達太廟時,他額頭、雙手、雙膝,全都磨得鮮血淋漓。太廟之旁,卻早已跪了一個身影,倩影纖纖,明眸婉麗,竟是司馬芸娘,聞訊先他一步到了。二人相視一笑,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跪在了一起。連跪了七日七夜,其間怒雨狂風,衣發皆濕,顫抖的身體靠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取暖。高空烈陽,無情烘烤,嘴唇乾燥得裂開流血,他們相視的眼神卻依然溫柔。最後,蕭離終於成了蕭家第一個付出慘痛代價,打破先祖遺訓,可以娶非楚氏女為正妃的男子。楚鳳儀召見司馬芸娘,對她說起王妃的規矩,從此之後,她再不能肆意風流於詩畫中,再不能廣開大門迎賓客,再不能在男子之間爭才名,再不能詩詞文章愧須眉。她要做楚國的王妃,她要守禮守法遵閨訓,她不能讓楚國的王室丟臉。司馬芸娘默然良久,出宮後揮劍斬下烏黑長發,令人送給蕭離,自己一人悄悄離京。她是司馬芸娘,愛詩愛畫愛文章,愛琴愛簫愛詞曲,沒有了那些風流奇麗名士氣,就不是司馬芸娘。她願為蕭離一生不嫁,願為蕭離長跪不起,願為蕭離九死一生,卻不能為蕭離,不做她自己。蕭離聞訊,同樣一語不發,令人把自己的王冠印符、封地爵冊全都送進宮中,一馬單騎追出京城,從此再沒有回來。兩個月後,越王蕭離金冊除名,由王爺變為了庶民,可是他的故事,卻長長久久在京城中傳唱,至今已有整整七年了。聽完了這樣的故事,連容若也覺蕩氣回腸,久久慨歎。同一時間,蕭遙也在一旁,聽蕭遠三言兩語把容若的事做了交待。雖然蕭遠說的話肯定不夠客觀,但蕭遙多少也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太後大婚,皇帝私遊,這麼大的事,足夠把那些名儒重臣們刺激到當場暈過去,蕭遙卻僅僅隻是挑了挑眉頭,然後笑著一拍容若的肩:‘小弟,以往你在宮裡,我沒什麼機會與你親近,想不到,你是和我一樣荒唐任性之人。咱們今日重逢,必得一醉方休。’說著扯了容若便往裡走,倒似把這當成了他自己的家。容若還是第一次麵對明知他身分,卻這般毫無顧忌與他勾肩搭背之人,又喜愛蕭遙是性情中人,心中大喜,滿麵是笑地同他進去。司馬芸娘笑著攜了楚韻如的手:‘昨日聽蕭遙說起你的琴,我便向往了一晚,今兒一早就逼著他帶我來見你,今日可要好好為我彈上幾曲才是。’她半句也不提楚韻如的身分,動作親熱又自然,也讓楚韻如從心底裡生出親近之意。四個人前前後後往裡頭走了,獨留蕭遠站在大門前,冷冷盯著他們的背影,良久才冷哼一聲:‘果然隻有瘋子才會喜歡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