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和蕭逸談了整整一夜,窗前的燭光一夜都不曾熄滅。這一夜的交心,讓他們彼此放開了許多事,真正彼此諒解,彼此關懷。天亮的時候,蕭逸悄然而去,容若則去向大家宣布要離開濟州的決定。這一夜,除性德外沒有一個人睡覺,所有人都擔著心事等著,直到見容若麵帶笑容從房裡走出來,才安心下來。聽了容若要走的決定,楚韻如、性德,都沒有任何反對,蘇良、趙儀、凝香、侍月一起去收拾行李。逸園諸人,大是不舍,對他們來說,容若這樣親善的主人,實在太難得了。容若也不在意地位之分,與眾人執手話彆,又留下了大筆銀票做分彆紀念,勉強勸住了許多人因分離而起的悵然之意。容若想過在離開濟州前,要不要去見見朋友,告彆一下,可是想到,現在官府必是十分忙碌地處理這大亂之後的諸般事宜,以前相交的若乾朋友,這時多是被抄家,甚至還有入牢待斬的,真個相見不如不見。總算蕭逸有諾言,不會肆意殺戮受牽連諸人,就連抄走的財產,都會發還若乾,容若才可以稍稍放心。再想到自己此刻的身分,說皇帝不是皇帝,說平民,也沒有人相信,那些在昨日內堂中的人,隻怕諸多猜忌,猶豫不定,真要見了麵,光是禮數、言談,都要受百般束縛,還是不見算了。最終,容若要見的,也隻有一個人。僅僅是一天不見,蕭遙人就瘦了一圈,眼中再無一絲神采,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整張臉就像一塊枯乾的木頭。蕭遙沒有下在牢房,沒有關在府衙,蕭逸甚至把他送回了他自己的家,讓他住進他自己的房間。整整一天一夜,他就這樣躺在**,沒有閉一下眼睛,也沒有動彈一下,更談不上嘗試逃走了。四周看不到一個士兵,沒有絲毫殺氣,可是誰都知道,就算是一隻蒼蠅,也不可能從這裡逃出去。容若和楚韻如一路無阻地走進來,可他心中清楚,如果來的不是他,而是一般的閒人,那麼,就算脅生雙翼,也不可能踏進這裡半步。房外是明亮的陽光,整個房間卻都是一片沉寂的黑暗。死一般的冰冷讓手足發寒,楚韻如悄悄握緊容若的手,把嬌軀靠在他的身上。容若覺得嘴唇有些乾,勉強開口:‘二哥。’**的人動了一動,本來黯淡的眼睛裡忽閃出一縷亮光,在這暗沉沉的室內,就像兩道狼一般的綠芒射過來,令得人全身一顫。容若輕喚:‘二哥。’蕭遙輕輕笑起來,笑聲不見往日灑脫風骨,倒幽然若鬼魅。‘你來做什麼,我的皇上,來看你的二哥,如今何等淒慘?’ 容若勉力鎮定:‘二哥,七叔不會為難你的,他答應過,絕不殺你。’‘他自然不會殺我。’蕭遙笑起來,比哭還難看:‘他不過是要把我關在黃金的籠子裡,像鎖狗一樣用鑲了明珠的鏈子鎖住我,讓我受儘折磨,卻還叫天下人,誇他仁義寬容。’‘二哥,你到了如今還不反省嗎?錯的並不是彆人,是你自己。’‘我沒有錯。’蕭遙猛得從床上坐起來,臉上神色猙獰得像是要撲過來找容若拚命。竟嚇得容若身不由主,後退三步。‘我沒有錯,我也是皇家血脈,我也是先皇之子,我也可以坐上皇位,我也該掌控天下,我有什麼錯……’‘你錯在不應該負了二嫂,害死二嫂,你可知她至死仍愛著你,你可知她明知是你害她,卻還說,一生一世,不會後悔遇上你,愛上你。’楚韻如忽覺心中升起勇氣,竟然對著神色可怖的蕭遙大聲說了起來。蕭遙怔了一怔,喃喃道:‘司馬芸娘……司馬芸娘……司馬芸娘……’他的聲音由茫然轉為暴怒,忽的大吼起來:‘都是司馬芸娘,都是這個賤人,我命中的煞星,是她害了我,是她毀了我!’他大吼著,張牙舞爪,完完全全不像一個人,而像一頭惡狼般對著楚韻如撲過來:‘你這個賤人,是你害了我……’容若心中一緊,拖著楚韻如快步退出房間。蕭遙狂吼著從房內撲出來,一旁忽的掠出兩個精悍男子,一左一右捉住蕭遙的手,把他重新拖回房裡,房中傳來劇烈掙紮的聲音,一聲聲瘋狂的大吼:‘賤人,賤人,是你害了我……’容若臉色蒼白:‘他瘋了。’‘為什麼會這樣,他和二嫂,本來是最完美的故事,是所有人夢裡都羨慕的對象,他們……’楚韻如眼中亦滿是悲憫不忍。容若歎息一聲,牽起楚韻如的手:‘韻如,前人的錯誤,可以教導我們,不可再犯,因為他們的下場可悲,我們才要珍惜如今的幸福。韻如,我們再不要分離,不要彼此誤會,我們要好好地在一起,答應我。’楚韻如凝視他,眼中是無窮無儘的柔情,輕輕地許下永生不悔的諾言:‘好。’走出大門,容若那兩輛從京城帶出來,無比誇張的馬車已經等在外麵了。蘇良和趙儀,一前一後,執鞭帶笑。容若牽了楚韻如的手,正要上馬,眼角卻見街角轉彎處,有一個單薄的倩影,癡癡而立。容若拉著楚韻如走過去,輕聲招呼:‘謝姑娘。’也不過兩三天不見,這個嬌憨天真的女孩兒,變得成熟多了。她文靜地對容若點點頭,然後輕輕問:‘容公子,他,怎麼樣?’‘還好,攝政王並未為難他,隻打算帶他回京,圈管起來。’謝瑤晶點點頭,神色鬱鬱。容若心中不忍,輕聲道:‘謝姑娘,攝政王平定亂局,嚴查所有謀逆之事,謝家的財產,或可有發回之日。’‘這倒不必了,我爺爺說過,財多招忌,濟州城一眾富豪在這次大變亂中,多被抄家入罪,反而是謝家得以身免,實為幸事。可見禍福相倚,當日被蕭遙暗算反而救了謝家,以後也不可再戀棧那潑天富貴,以免再有禍事降臨。’容若點點頭,知道謝遠之已看透了目前的局勢,明白濟州城災難的來源,以致把財富看得淡泊了。‘而且謝家雖說把大部分產業交出去,但多年經營,總還有些根基,暗中也有些不為人知的積蓄,以後的生活是斷然無憂的,公子還請放心。’謝瑤晶抬頭看看前方的馬車,這才問:‘公子這是……’‘我要離開濟州了,謝姑娘回去見了謝老,代我道彆一聲。’謝瑤晶點點頭,也不說什麼挽留不舍的話,隻是低聲道:‘也好,濟州城中暫無歡顏,離開這裡,海闊天空,也是幸事。瑤晶在這裡祝公子一路順風。’容若點點頭,還想說什麼,卻覺得對這個倍受傷害的女子來說,任何話語都是無力的,最終隻是歎息一聲,回身上車去了,心中卻有無儘悵然。以前總覺得這個小丫頭,倍受寵愛,太不懂事,現在她懂事了,卻讓人覺得難過。人的成長,真的必須伴隨著痛苦和傷害嗎?華麗的馬車徐徐從長街駛過,百姓訝異地指指點點,沿途兵士紛紛舉戈致意。人們知道,那個忽然而來,震動濟州的容公子,終於要離去了。無數人悄悄議論,無數雙眼睛緊盯著這兩輛當日進入濟州時,就曾嚇壞許多人的華貴馬車。遠處府衙的高樓上,蕭逸青衫負手,遙遙相望。一個麵容無比平凡的瘦高個中年人,垂手侍立在他的身旁。馬車一路駛出城外,容若推開車窗,呼吸著城外清新的空氣,看著天高雲淡、萬裡晴空,原本鬱悶的心境為之一舒。外麵還有無儘的好山好水好風光,又何必為這濟州一時一地的紛爭反覆而太過牽念。他這般一想,心境開闊起來,極目四望,正要看這濟州城外的冬日風光,卻又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咦’了一聲。不遠處,有兩匹馬並騎而行,那豔紅的衣裳像一團火,清脆的笑聲,像銀鈴一般灑滿天地。容若忍不住微笑:‘蒼道盟麵對那樣的變亂,她仍然可以這樣笑,明知道受到蕭逸最嚴密的監視,他還能這樣大搖大擺帶著柳非煙出來遛馬,真是一對妙人。’楚韻如在身旁輕笑:‘要叫他們嗎?’容若想了一想,才道:‘不要擾他們,我們走吧!’馬車徐徐遠去了。其實在容若看到蕭遠和柳非煙時,他們也同時看到了馬車。‘咦,這是你弟弟的馬車?’‘嗯。’‘他要走了嗎?’‘也許吧!’柳非煙美麗的眼睛裡有著疑問:‘他真的是皇帝嗎?’蕭遠目光遙望馬車遠去的方向,淡淡說:‘他是個白癡。’‘看來你是真的很討厭他。’蕭遠沒說話。‘其實我本來以為,你也討厭我的。’柳非煙清脆的聲音在空中飄浮。蕭遠轉臉去看她:‘其實有那麼一陣子,我確實挺討厭你。’‘那麼,為什麼又……’柳非煙的臉一紅,最終還是大膽地說:‘為什麼肯娶我?本來我發覺你對我很特彆,我故意嚷著要嫁給你,是有點賭氣的,我沒想到,你真肯娶我,我那時還以為你連娶我,也是賭氣。可是爹告訴我,在府衙內堂,你當著所有人的麵說,喜歡我,說你要保護我,你……’蕭遠有些邪惡地笑一笑:‘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在我麵前表現得像你這樣狼狽,被幾隻小貓小狗弄得一身湯汁剩菜吧!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像你這麼不講理,拿把刀追得我滿街跑吧!小心了,我是出了名的惡霸王爺,也許我娶你,隻是為了報仇,為了把你帶回家,好好折磨。’‘我才不怕你,你以為我是司馬芸娘,就算被男人害死也心甘情願。你以後隻要有一點對不起我,隻要敢多看彆的女人一眼,我的刀也不是吃素的。’柳非煙一手按著柳葉刀,柳眉倒豎,做凶狠之狀。蕭遠看著她,忽然又輕輕一歎:‘你不知道,我一直多麼羨慕你,嫉妒你。’柳非煙一怔:‘什麼?’蕭遠淡淡道:‘我是出了名的惡霸王爺,行事任性乖張,肆無忌憚,但又有誰知我橫行霸道背後,有多少苦衷無奈。偏偏冒出一個和我一樣任性妄為的女人,你敢在大庭廣眾拿著刀砍人,你敢帶著一大幫貴公子招搖過市。你被擄之後,身負汙名,被情人所疑,不是背地哭泣,卻偏咬牙在人前逞強。你新婚驚變,彆的女人早已傷心欲死,你卻有精神拿著刀來追斬我。你竟敢在眾人之前,大聲討休,甚至還敢另拉一個男人做丈夫。你還敢以清白女兒之身,跑到青樓去威脅妓女。你的膽子比我還要大,而且想做就做,絕無顧忌,不似我諸般牽製。我的任性妄為都是假,你的率性使氣卻是真。我處處與你為難,其實有一大半是妒忌你的那份真。既然蒼天注定,再多的美酒佳人、花天酒地,都不能讓我真正地快樂,至少,我想保護另一個膽大任性的女子,可以繼續這樣毫無顧忌地任性肆意下去。’他的語氣平淡,一時間也讓人分不清是不是在傾吐衷情。柳非煙怔了一怔,忽的大聲叫:‘這個時候彆想用甜言蜜語哄我了,你以前怎麼戲弄我的帳我可記得一清二楚,就等著慢慢討回來呢!’她忽的一笑,如同春風吹開了鮮豔的花:‘還記得當日射乞願之箭嗎?我許願你的後半輩子,永遠活在我的手掌心裡,再也彆想有一天安寧自由,隻能任我擺布。如今神明顯靈,讓我願望成真,你就等著慢慢受罪吧!’蕭遠怔怔看了她一會兒,忽的放聲大笑起來,大笑聲中,一躍而起,直接落在柳非煙馬上。柳非煙想要推他下馬,卻被他先一步抱住,想要開口罵他,耳旁聽得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來:‘我現在就在你的掌心之中,你要怎麼擺布我啊?’她正要反唇相譏,忽覺熱氣撲麵,一個熾熱的唇,重重吻了過來。柳非煙初時還在掙紮,到後來,卻是情不自禁,更用力地反擁住他,深深沉湎於這一個熱情的深吻中。這一吻竟不知道吻了多久,渾不知時光流逝,仿佛是千萬年,又仿佛隻是一瞬,直到那刺耳的尖叫聲傳來,才讓他們彼此分開。‘三爺,救命,三爺,快救救公子。’蕭遠臉色一變,猛得抬頭望去,遠處,有個跌跌撞撞的人影,正在迅速接近,鮮紅刺目的血跡,染滿了她的衣裙,而驚惶的叫聲,也泄露出她此時的驚慌無助。蕭遠跳下馬,快步迎上去,一把抓住已經頭發散亂,麵無人色的侍月:‘出什麼事了,那個笨蛋怎麼了?’侍月聲音嘶啞,滿臉是淚,跪下就對著蕭遠磕頭:‘三爺,快救救公子,他被人捉走了。’蕭遠大為震驚:‘怎麼可能?有蕭性德在,還有蕭逸一路派去暗中保護的人,什麼人有本事捉得走他?’侍月淚落不止,語不成聲:‘蕭性德……被另一個人……捉走了,他……’也許是太過慌亂,也許是太過驚慌,她說話斷斷續續,竟是語不成聲。蕭遠知道事情耽誤不得,不耐煩再聽下去,一躍上了他自己的馬,同時對柳非煙大聲說:‘你帶她回城,通知蕭逸,我趕去看看。’柳非煙麵色大變,一把扯住馬韁:‘不行,太危險了,對方連蕭性德都能捉走,你去又有什麼用。’蕭遠大聲喊:‘放手,我不能不去。’柳非煙也更大聲地說:‘你不能拋下我,你說過,他是個白癡,你一直不喜歡他,你為什麼要冒這樣的險。’一道鞭影揮下,驚得柳非煙鬆手後退。蕭遠的坐騎已是長嘶一聲,電一般衝了出去,隻留一下句話:‘他是個白癡,但我剛剛發現,我其實不討厭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