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是為唐代大詩人杜牧的《金穀園》詩。繁華往事,已隨沉香煙塵飄**無存;流水無情,野草卻年年以碧綠迎春。啼鳥悲鳴,傍晚隨著東風聲聲傳來;落花紛紛,恰似那墜樓的綠珠美人。此詩是杜牧經過當年西晉富豪石崇所築居的金穀園探幽訪古時的興發感動之作。寫的正是綠珠與石崇的故事,有一種日暮的傷感。杜牧的慨歎遠在天邊。卻又觸手可及。因為他的情思當中所顯生而出的沉鬱綿密又飽滿。那種沉鬱的氣質透過四句詩溢出來。吟誦時,也便有了一種身臨其境的幻覺。這種幻覺是迷人的,也是令人焦灼的。仿佛在目睹綠珠縱深躍樓又不可逆轉。有唐人喬知之寫詩《綠珠篇》。其人生年不詳,大約卒於唐武後神功元年。名以文詞,頗有詩才。相傳喬知之有一名侍婢名曰窈娘。窈娘姿色天然美好,又能歌善舞,喬知之對她十分寵喜。但不料後來被人所奪。於是,喬知之便作詩,以《綠珠篇》寄情。窈娘見詩即明白喬知之詩中寓意,感慨憤然,於是投井自殺。當年,綠珠為石崇而死以保全身後名。如今,他便寫詩暗示窈娘重步舊轍,以己身殉他情。舊年女子卑微,命途軌跡多不能自已,任憑男子指手畫腳,圈圈點點。就連大詩人白居易也曾作詩逼死名妓關盼盼。喬知之的詩《綠珠篇》的內容,從金穀園始,到金穀園止。字字循著綠珠的步跡,探舊年塵埃,抒哀矜情懷。詩是這樣寫的:石家金穀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此日可憐君自許,此時可喜得人情。君家閨閣不曾關,常將歌舞借人看。意氣雄豪非分理,驕矜勢力橫相乾。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袂傷鉛粉。百年離彆在高樓,一代紅顏為君儘。如是,綠珠的一輩子也就壓縮成了這十二句詩。《晉書·石崇傳》記載:"石崇有妓曰綠珠,美而豔。孫秀使人求之,不得,矯詔收崇。崇正宴於樓上,謂綠珠曰:'我今為爾得罪。'綠珠泣曰:'當效死於君前。'因自投於樓下而死。"石崇是何人。因其人有才,所以史書上說他是西晉的文學家。他亦是官,曾出任南中郎將、荊州刺史。在荊州是,"劫遠使商客,致富不貲"。多行不義。後來,因其所投靠的淮南王司馬允政變失敗,其人又與趙王司馬倫得心腹孫秀有隙,所以被誣為淮南王司馬允的謀反同黨,被族誅。家產也被沒收。那一年。石崇為交趾采訪使,途經博白地,四下環顧,聲色涼薄。卻於索然側目時,驚見綠衣女子匆忙入眼。彼時,她尚隻是一抹清雅景致,彆無親近之姿。他驚慕她傾城美貌。縱然也是霸道慣了,但這一回,他心裡卻是溫馴如年少。隻聽一生怦然,心雖已動,卻不敢妄然搶了就走。 女子叫綠珠。此地是白州博白地,博白有山,山上有池塘,池裡有婢妾魚。她出生地雙腳山以珍珠為寶,故生男取名"珠兒",生女便取名'珠娘"。她喜綠裳,於是被喚作"綠珠"。石崇本可以強搶奪走她,因他素來橫行,出任荊州刺史時,全無道理可講。但此時,他卻沒有這樣對待她。他給了她三斛珍珠。十鬥為一斛。南宋末年改為五鬥為一斛。所以三斛珍珠也就是三十鬥珍珠,這對綠珠來說應當是非比尋常的一筆財富了。如此,這對石崇來說,已是仁至義儘。她是定要跟他走的。彼時,她看他,大約仍是隔著山隔著水隔著千百世擦肩的陌生。但她到底是跟著他走了。是緣。人與人之間的遙遠、擦肩、相遇、錯失,都是遵循著彼此命理的一些路數。既已有了關聯,也就是逃脫不掉的羈絆。他與她的遇見,亦是如張愛玲那一句話說的: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是恰好的。恰好他於雙角山下歇腳。恰好她娉婷步來。恰好他側過目她迎上去。恰好她掉入他匿蔽多年的溫馴裡。恰好他心有了一回篤定地心意要將她包融起。石崇築有金穀園。金穀園位於舊時洛陽城郊金穀淵山澗。西晉時,其繁麗盛名天下皆曉。它非是江南林園,小家碧玉般倚立在地麵上。它是大氣宏偉的。北魏時酈道元所著《水經注》上說它:"清泉茂樹,眾果竹柏,藥草蔽翳。"非虛言。亭台樓榭。山水涓流。蔥鬱綠地。百花千樹。為了綠珠,石崇為她建了百丈高的"崇綺樓",說它高,高到站在樓裡仿佛可"極目南天"。築樓的意義不過隻是為慰綠珠思鄉之寂寥。是窮奢極麗的一座樓。為了她,散儘資財他也甘願。仿佛,他確是愛她的。石崇雖為人蠻野奸猾卻也頗有才華。他常宴請當時的文人名士,比如左思,比如潘嶽。並且,石崇還與左思、潘嶽在內的二十四名文士結成詩社,號稱"金穀二十四友"。也因此,可知石崇,也不是胸無點墨的浮華浪**子。能與當時名士交往篤厚,他當然也是頗有才思的。他還曾在金穀會上做下《金穀詩序》。每逢宴客,石崇定會讓綠珠歌舞助興。於是,她的絕色芳容嫋娜曼妙,便被諸多文士印刻到心裡,傳播到千裡。綠珠美名也就慢慢**開來。雖如此,但綠珠與石崇之間,感情是沉潛在浮華琉璃電光幻影之下的。他們之間的感情看似淺薄,實則比大多數人的都深刻。因為他們之間會恒存一種依賴,是建立在一種帶給彼此生命體悟基礎之上。她從他身上得到的是一種生機。他從她身上得到的是一種歸宿。後來,綠珠被小人窺見。也是從這一刻開始,她的命盤被轉動,轉向黑暗深淵。小人名叫孫秀。其人狡黠無德。垂涎綠珠亦是時久。早年,石崇與孫秀好友潘嶽接下宿怨。後來,孫秀投靠趙王司馬倫,而潘嶽一乾人投靠淮南王司馬允。卻不料後來淮南王司馬允政變失敗,而趙王司馬倫作亂得勢。於是孫秀便驕橫囂張一時。後來他便派人向石崇索要綠珠。石崇叫出數十名"蘊蘭麝、被綺羅"的美人讓使者挑選。使者卻說"受命隻索綠珠",非得綠珠不可。但是石崇嚴詞拒絕了孫秀的使者。這是他身為一個男人理應做出來的回應。豈能讓自己的女人被彆人輕易便奪了去。愛情當中,男子理應擔當起保護愛人的責任。這是毫無道理可講的事情。但這一拒,石崇自知禍難已及,逃脫不掉的劫,度不過去的劫。果然,孫秀索要綠珠無果,大怒。盛怒之下他便在趙王麵前誣陷石崇與潘嶽是同黨,皆為司馬允的黨羽。於是司馬倫下詔族殺了石崇。後來孫秀派強兵攻闖金穀園。彼時,強兵臨下,他正與她執手笙歌。但見孫秀惡猛的勢頭,石崇自知已經沒有活路。於是對綠珠說,"我今為汝獲罪矣!子將奈何?"綠珠一聽,肝膽俱碎。她知,他這是將她逼迫到懸崖,問她是潔身隨他死,還是損身離他生。隻聽綠珠泣涕漣漣道一句,"君既為妾獲罪,妾敢負君?請先效死於君前",便縱身躍下百丈崇綺樓。以一死來報他恩寵。憾的是,這一雙人死後不足十數日,趙王司馬倫敗,將軍趙泉斬孫秀於中書。晉惠帝複又即位。石崇情深,綠珠以死句讀。胭脂淚,離人醉。又見《紅樓夢》裡林黛玉作《五美吟》,綠珠為一美。於此處,引下這首林黛玉寫綠珠詩。記綠珠。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繁華事散,香塵落定。君不記,那亭前紅芍,我曾斜插鬢邊,在你眼下幽幽走過。君不記,你執過我的手,穿過那溫柔的一花一草一樹一木。君不記,你我死後,要在海棠花下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