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聶小倩。一襲白衣，若縷似仙。清媚容顏，長發滿輝。孤獨深入骨髓。眉心處、瞳深處、皮膚上、麵頰上，都是寂寞痕跡。這樣的女子，天然便有一種妖冶跟疏離。自然不是常人可靠的近的。金華城北有座廢棄寺廟。蒲鬆齡的《聊齋誌異》裡，這座寺廟有一個清婉的名，叫"蘭若寺"。清雅若小家碧玉式的好名字。因為名字好，於是便更顯一份妖媚和惡毒。它不是尋常的寺廟，因它四周滿滿遍布荒塚，陰氣逼人。聶小倩，她正是墓地裡的女鬼。裡寫"小倩，姓聶氏，十八夭殂，葬於寺側，被妖物威脅，曆役賤務，腆顏向人，實非所樂。"她十八歲就病死，後來葬在蘭若寺北邊的墓地裡。因生得太美，便被妖物脅迫，做儘傷天害理的事。作惡非她所願。自然，若非是她本性純良，那一日的他，也未必能就那麼輕易便脫了身。人與人之間，或者人與鬼之間，本無根本的區彆。感情的事情，本就是生死相隨的。世間唯一可以穿越生死的，怕是隻有愛了。那一回，他恰過金華。到城北時天色已暗，忽見一座廢寺，城中恰逢學使來主持考試，房舍租金都很高，所他便決定解裝安宿一夜。寺廟雖舊損，但難免仍有一屋，扃鍵如新。入住在先的人正是降魔者燕赤霞。寧采臣不知，這一夜對他來說，是人生的翻折。從未遇見的極惡，從未得到的極喜。都因那女子，才有了延展。總有一個人，能夠牽動你的一生。之於寧采臣，聶小倩便是那個人。也不是人，是隻女鬼而已。是夜。月明高潔，清光似水，寧采臣與燕赤霞促膝殿廊，各展姓字。熟識之後也就回了屋子早早躺下。卻不想深夜聽到屋外窸窣聲不止，再細聽，竟是兩名婦人在說話。也不能聽得太清，但他聽到她的名。小倩。說她美若畫裡人。他不知，她是要來害他的鬼。屋外聲音未斷，便見有妙齡小女子走進來。仿佛是特地尋他而來，望他的目光裡有一種篤定。卻架不住他的沉默不語，眼神裡便恍然多出了一些猶疑不定的溫柔。她一如常往來引誘他，但不料他果真是個不迷財色的清定人。她大約也是太久沒有遇見如此溫善的男子了。忽的，心裡就有了惻隱之心。她知道，自己是害不成他了。這當中怕是也留有她的於心不忍罷。他不是惡人，生性當中就是純良如嬰的珍貴。她不舍得。離去時，也就是那麼一瞬。似走非走地去了，空餘他木然回憶著彼時她全然不顧女子貞潔的媚態和那神色當中倏忽的減退兩難。次日，他便聽說隔壁有名來自蘭溪帶著一名仆人來考試的書生暴斃於寢。二人死狀恐怖，腳心有孔，是被錐狀物所刺導致，尚有細血淌出。後來燕赤霞說這鬼魅所為，但寧采臣卻不以為然。 他隻知，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來找他的鬼，生前也定不會大奸大惡的人。他凡事都心存善德，存好心，做好事。世事都不會看得太壞。人鬼在他心裡也並無區彆。這一夜，她又來找他。這一回，她是神態端然，像極大家庭裡走出的小姐。他看她，看得出幾分優雅淡定。他也就知道，這女子不是惡人。對他似乎已有幾分溫柔相待的情分。自那一夜害他未遂，她心裡便隱隱埋下一些莫可名狀的感觸。她本以為世間男子，都是財色癡徒。她是做鬼做的太久了，久到殘存的那一點溫熱也將儘。是他那一顆的堅毅、鎮定、狷介的心觸動了她。她翻然之間便對人間被遺忘的道理有了醒悟。她想，她或許還有機會做回生前那個簡靜純良的小女子。於是，她又來尋到他，跟他說出鬱積心底好久的一些話。她對他坦白，是因為彼時心中已經有了隱隱之愛。這愛細微卻綿長。自發生時起，便不能回頭。她知他無懼，於是將真相和盤托出，告訴他自己的身世不過是隻女鬼。也告訴他如何防身。她說，如今寺中已無可殺之人，今夜鬼夜叉恐怕會來找上你。她說燕赤霞是奇人，與他同住，方可免災。臨彆前，她再一次回轉過身，欲言又止。一切細微情動都被他看在眼中，他的知覺亦被她牽動，他終於明白，他們這一來一往之間，有一些東西便不再一樣。終於，她還是重新開了口。她是想要他帶她走。"妾墮玄海，求岸不得。郎君義氣乾雲，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歸葬安宅，不啻再造。"她說，墜落苦難深海，周身是永不見光的黑暗，她知道他便是自己百世沒有尋得的那一個人，她是多麼希望他能帶走她，葬去一處清淨地。聽到這裡，他已然不能自製，毅然允諾會帶走她。於是問她骨灰葬在哪裡。聶小倩說"但記白楊之上，有烏巢者是也。"言已出門，紛然而滅。就這樣，她與他之間，因為一個約定，架起一座橋梁，打通了彼此內心最深處的溫柔。電影《倩女幽魂》在這裡正是**之處。在燕赤霞協助之下，二人逢凶化吉，擊敗妖魔姥姥，逃出蘭若寺這腐朽之地，得見光明。也就在這裡收束住。不會有人不記得王祖賢演的聶小倩。也是，王祖賢生得冰冷，長得清媚，飾演聶小倩再合適不過。沉默不語時，便自有幾分鬼魅之態。她與張國榮之間的溫柔笑忘人心險惡的歡喜畫麵，真實令人愛讚不能自已。但在蒲鬆齡的原著《聶小倩》裡，這一處隻是承接。是為了鋪筆帶出他們日後的顛簸。燕赤霞助寧采臣擊退妖魔姥姥之後的第二日，寧采臣便借口有妹葬於荒塚，便去尋聶小倩所說的烏鴉巢穴的白楊樹，將她帶了走。離開蘭若寺時，燕赤霞將擊退妖魔姥姥的劍袋贈予了他。正是這劍袋，才確保了他與她日後的平安。回到家之後，他便將她葬於自己的齋外。他說，"憐卿孤魂，葬近蝸居，歌哭相聞，庶不見淩於雄鬼。"可憐你孤獨零零，如此便把你葬與我漏舍邊，你的悲歡我便都能知曉，也就不會再有惡鬼來此欺淩於你。她是女鬼，他縱然心中對她有再多的喜歡，所能對表達的感情也就這樣。因為，他是家中有妻的人。可憐妻子重病在床，他與老母親要日夜照顧，身心俱疲。這一切都被聶小倩看在眼裡。後來她對寧母說，雖人鬼殊途，但我亦無貪心，隻求伺候兄長於左右。她是鬼，但是個好鬼。寧母是知道的。後來，寧采臣的發妻到底還是病逝了。寧妻病倒之後，幸得聶小倩的幫忙，寧母才能稍有清閒。日子一久，寧母也就對她沒有設防，並且愈加喜歡。所以這一刻，寧妻去世，寧母也就同意了寧采臣繼娶聶小倩的想法。這段人鬼情緣到這裡，才有了一個還算圓滿的交代。事情總有結束的時候。感情卻無。後來，聶小倩竟還神奇地為他產下兩子。聶小倩為鬼，亦能續前生未了緣。寧采臣是人，一樣與鬼結發作夫妻，度漫長人生路，風雨無阻。人心險惡，有時尚不如鬼。鬼亦溫善，有時人不能及。十裡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對月形單望相護，隻羨鴛鴦不羨仙。這是電影《倩女幽魂》裡聶小倩畫像上的題詩。令人不得不憶起白居易的《彆思》詩。"十裡長亭霜滿天，青絲白發度何年？今生無悔今生錯，來世有緣來世遷。笑靨如花堪繾綣，容顏似水怎纏綿？情濃渺恰相思淡，自在蓬山舞複躚。"好一個曼妙意境。張國榮也唱《倩女幽魂》。"人生路，美夢似路長。路裡風霜，風霜撲麵乾。紅塵裡，美夢有幾多方向。找癡癡夢幻中心愛，路隨人茫茫。"哥哥這一段《倩女幽魂》唱儘了人生的無常，唱儘了這段人鬼戀的淒美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