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兩人在一起,不需要彆的,隻需要能心沉氣靜地持一顆樸素的心,就好。莫失莫忘。聽那彎彎曲,訴說琳琅意。而那一段事,正宛如嚦嚦鶯聲花外囀,沉睡在春光深處,竟是萬千哀愁。她叫崔鶯鶯。戲叫《西廂記》。《西廂記》是元代王實甫創作出的經典言情大戲,它是在金代董解元的長篇說唱韻文《西廂記諸宮調》基礎上改編而來的。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又稱為《西廂記彈詞》或《弦索西廂》,通稱《董西廂》。而《董西廂》源於唐人元稹的《鶯鶯傳》(亦稱《會真記》)。元稹的《鶯鶯傳》與王實甫的《西廂記》所敘情節在前半部分是類似的。說的大抵都是如下因緣:貞元年間,蒲州有普救寺。普救寺有廂房些許。崔家寡婦攜幼子弱女舉家遷徙,欲回長安,路過蒲州,暫居普救寺。後有官軍劫擄,因張生人脈廣絡,保全了崔氏一家,方於崔家德答謝宴席上得與崔鶯鶯初見。先說元稹的《鶯鶯傳》。隻說《鶯鶯傳》,極力不說元稹。《鶯鶯傳》與《西廂記》表裡都是相異的。鶯鶯是最初那個的鶯鶯,純真癡心小女子。張生是最初那個張生,卻不是《西廂記》裡那個神定氣正的男子。元稹寫張生,說他"性溫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當然,這樣的男子總有一種迷人風神。於是他有了勾引她的資質。話說張生遊蒲州時寄居普救寺,恰遇得崔氏一家人。彼時正值官軍作亂,崔家有資財,恐被劫擄,幸有張生搭救。因他與官軍有私交,便助崔家渡過一劫。於是崔家答謝他,宴請張生。正是這一回,他於席間見到了顏色豔異的她,難能自製。因她姿容魅麗,彆有風雅。他一眼就看定了這淡淨如水的女子。後來他找機會給她寫情詩表訴衷腸。但她矜妍自持,並不積極回應。不過,張生是才子,確有動人才力。一首仔細打磨過的煽情小詩也已然足夠啟動她內心羞澀閉合十七年的溫潤。於是她最終還是選擇去作了一首《明月三五夜》應他。就這樣一來一回,她被他成功俘虜。睡到他臂彎,不求不索,穩穩妥妥。看似張生輕易,卻是彆有一番難處。因這樣靜定的女子若是不愛,縱使耗儘精力與資財也必是枉然。若是愛,則定是操持一顆堅定心,摸黑也是要走到底。那夜,紅娘引她自薦枕席,二人遂成其好。事後,張生雖內心悅然,卻絕不是輕鬆無掛慮的。這樣的女子是珍寶。他將她閉塞的心啟動了,勢必要擔當起一份責任。若是無能為之,那結局一定是兩相決絕的。可惜。他果真不是一個擔當的男子。最終還是負了她一生深情。於是他就在武斷、猶疑、逃避、虛偽當中,與她度完相伴的時日。卻,對嫁娶之事隻字不提。 後來他上京趕考,這是曆代情事中書生辜負癡心女的前兆。陳舊的戲碼在元稹的《鶯鶯傳》裡寫得尤為理直氣壯。第二年,張生去了長安後,科考落第,自此便滯留長安未回。彼時,他大約也是對她喜歡的。畢竟她帶給他內心的真正歡悅是存在過的,記憶是證據。居長安的那些時間裡,一開始,他與她也會寫信。他亦會寄給她女兒家的飾品,花勝、口脂。但這一些細碎溫情已不是她此時所需。她需要的是,他給她一個名分,然後名正言順地相好。但他不給。他不能給,不願給,不想給。給不起都是借口。她給他寫了漫長的一封信,字字著深意,字字是真情。"......千萬珍重!珍重千萬!玉環一枚,是兒嬰年所弄,寄充君子下體所佩。玉取其堅潤不渝,環取其終始不絕。兼亂絲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數物不足見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誌如環不解,淚痕在竹,愁緒縈絲,因物達情,永以為好耳。心邇身遐,拜會無期,幽憤所鐘,千裡神合。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為嘉。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她失去他時,也不忘叮囑一句:珍重,自保,勿念。是這樣的好女子,去哪裡才能再尋得。而他太年輕,年輕至才華空洞如薄冰,年輕至個人的道德體係也不完滿。他甚至將信拿給友人楊巨源看。楊巨源還為此作了一首《崔娘》絕句詩。然後便是一傳十十傳百的眾口鑠金令世人都知有棄婦名曰崔鶯鶯。他棄離了她,甚至連她的聲名也沒有保全。他將感情草草收束,卻兀自成全了自己一個人的歡場。楊巨源那首詩裡寫有兩句"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寫的也沒有錯。她對他這一回的癡妄最後也就淪落至這般地步了。幸元稹在《鶯鶯傳》還落了鏗鏘一筆。寫張生後來再去求見崔鶯鶯,卻被拒之門外。她說,"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她是痛定思痛,絕了這一筆債。她知,這一刻,他不是原來那個他,她也不是原來那個她。君已另娶我亦嫁。他掠奪了她的青春,她便留給他一段永不能忘也永不可得的風華。至此事終。這是《鶯鶯傳》裡的一雙人。後來元稹狗尾續貂、欲蓋彌彰、文過飾非,為替張生的遺棄的不仁行徑開脫,說崔鶯鶯是"尤物",是"妖孽"。借張生之後說"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實在令人慨歎情之蒼涼脆薄。再說王實甫的《西廂記》。那真是一戲千年。曆代文人對《鶯鶯傳》改之又改,總想尋出一種圓融意滿的完滿。張生和崔鶯鶯這一雙人的愛情走向時時會牽動文人墨客的細敏之心。終於到王實甫這一處,才落定出一個瑞麗的姿態。遍布圓滿的豔想。在《西廂記》裡,崔鶯鶯和張生都有了更為明確的身份。她是大家閨秀,本是相國之女。他則是禮部尚書之子。隻不過這一時,她父親已逝,而他更是父母雙亡。於是他們識得彼此時,已是脫了負累身份的淨澈的素人。但這也是一個圈套。舊社會裡的人,生死都離不了段位和等級的。縱使這一刻,彼此看上去已是輕裝上陣的清透人。單但王實甫塑造的一雙人是內核強大勁烈的。那日,崔鶯鶯正與紅娘園中嬉鬨。正巧他遇見。於是,她的一點一滴都被他窺進了眼底。那是一種見者無不盛讚的美。他見她時,如沐春風,仿佛天已不是那個天,地亦不是那個地。不是一見鐘情沒有道理,是你為能鐘情,那人已擦肩。張生相信一見鐘情。其實大多數感情的發生都是電光火石相交彙的一瞬間。一切都尚沉靜,他便已入住西廂。而此時,她尚不知他內心的翻滾。她在暗處,他在明處。隻聽他歎:"有心爭似無心好,多情卻被無情惱。"後來,他知道崔鶯鶯夜夜去花園裡燒香,於是便夜夜去看。彼時二人尚無交集,他也就隻能作出這等寂寥的事來。幸他才華滿腹,知道作詩傳情。他寫:"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贈予她。她回應他:"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歎人。"這回應裡麵是有含義的。她對他也是有一些感動的心意。於這一處,兩相情悅的感情模式便開始應運而生。《西廂記》是正劇,不是悲劇。它的文本當中始終貫穿著一種可感的圓滿。這令《西廂記》這出戲,長了千百年。因世人都有溫暖的富貴的團和得理想。它符合人心所向。雖然後來有曲折,但都不能顛覆它的情動趨向。有叛將名曰孫飛虎。其人凶橫好色。聽說崔鶯鶯有"傾國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顏",便率領五千人馬,將普救寺層層圍住,限崔老夫人三日之內交出鶯鶯做他的"壓寨夫人"。眾人束手無策。崔鶯鶯是剛烈女子,寧死不屈。正此時,崔老夫人情急之下便對眾人許下諾言,說,誰能於危難裡救得小女,便將她許配給誰。此處,崔老夫人成了張生與崔鶯鶯這段感情關係裡至關重要的轉捩點。因那救崔鶯鶯於危難中的人正是張生。張生先用緩兵之計,穩住孫飛虎,然後寫了一封書信給自己的八拜之交征西大元帥杜確,請他派兵前來相助,擊退孫飛虎。三日後,危機解除。曆此磨難,他方才與鄭重地她麵對麵、心對心,將彼此用目光照得完完全全,印在心裡。將一切隱藏於內的愛喜捧出來。卻不料,崔老夫人在危機解除之後,設宴酬謝張生時突然反悔,不管不顧。她愛女兒,於是寧願毀了自己的聲名,也不敢輕易將女兒托付。這一行徑傷了張生,也驚了崔鶯鶯。後來,幸有紅娘牽線搭橋,二人才於暗處保持著愛情關聯。但這一些終究是瞞不過崔老夫人的眼睛。她隻有這麼一個女兒,所有的心思自然都在崔鶯鶯的身上。她對女兒的愛自然也是無微不至,連女兒的一舉一動都要看在眼裡才能放下心來。如此這般,崔鶯鶯與張生頻頻私會的事情自然就瞞不過多少時辰。隻不過這一回,這一雙人的感情被崔老夫人識破也未必就是壞的事情。至少,他們得到機會表達,將內中真意訴予老夫人聽。縱然老夫人堅硬,也抵不過這一雙人的誠坦之心。他們就是要來愛彼此的。紅娘也說,是你老夫人言而無信,怨不得小姐。而最終,崔老夫人也隻有應了這一樁事,但她自有原則和底線。那便是若要娶小女,清貧的張生必定要考取功名,這樣他才能將她照顧得穩妥,愛得飽滿。大多數男人的安於現狀甚至頹廢,根本原因在於缺少一個擊中要害的動力。但這一時,張生有了動力。《西廂記》裡的張生再不是《鶯鶯傳》裡的人。他是真心人。他赴京趕考,為的是身後另一個望穿秋水的真心人。整個故事的意境就有一種如沐醉月暖日的芬芳。張生最終也是考中狀元,錦衣榮歸。隻不過,故事到了最後的團圓日,再次被安排了插曲。但這一回的短暫驚慌,此時看來也不過隻是一種蓄意鋪墊的表演。說的是,崔鶯鶯的父親生前曾將她許配給崔老夫人的侄兒鄭恒。這鄭恒不早不遲,恰恰在這時來到普救寺。她是芙蓉是玉蘭,人人都知她美,知她是良人。所以,鄭恒千裡迢迢趕來普救寺為的就是遂了自己的願,以崔鶯鶯先父之命的名義。無奈崔鶯鶯一心係在張生的身上,所以鄭恒為娶得崔鶯鶯編織了一個喪良的謊言。他謊稱得到消息說張生高中狀元之後已在京城被衛尚書招為東床快婿。他這隨口一說,卻不想生生將她推下了萬丈深淵。她豈是將那些話當作了話,她是將它們當成了匕首、白綾、鶴頂紅。這一切,鄭恒都不知。故事到這裡,眼見前路一片春光明媚,卻偏偏橫著一條深河在眼前。在她幾近絕望形容枯槁時,才緩緩泊來一隻小船,將她載過去。是,她被載了過去。她到底還是渡了過去,握了一首繽紛。她與鄭恒成親那日,那人,她日夜癡望的那人,張生終於歸來。一切真相,都大白於這意氣奮發的天地之間。王實甫《西廂記》最動人的始終是那一種團和圓滿的氣場。隻是這一雙人的情之圓滿,總有要跋涉過漫長路途,以愛之顛簸換得愛之深沉和彌香。從元稹到王實甫,張生和崔鶯鶯這一雙人在時光裡彳亍跌宕了五百年。人心裡的善美最終還是寄托在曆史當中,給予了他們一個花好人月兩團圓的結局。聽,張生在戲裡唱:"永老無彆離,萬古常完聚,願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