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冉的舞《花神》分為三個部分,講述的是一個從自然中孕育出來的小神靈與凡人相遇相知的、帶有神話色彩的故事。第一部分,神靈從萬花之中出生,來到人間;第二部分,神靈受到村民的喜愛和尊重,並與一名年輕的男子陷入愛河;第三部分,男子被征兵前往沙場,在戰火中死去,神靈找到男子,救回了男子的性命。最後男子回到了家鄉,神靈卻消失於人間。其中前半部分基調輕快歡樂,後半部分沉重悲涼,除了第二部分有群舞外,其他部分全是獨舞和雙人舞。故事的設定裡,神靈是女性形象,森冉選來選去,最後還是選了聞小嶼。不僅因為聞小嶼舞功底子好,長得漂亮,主要是森冉一眼看到聞小嶼,就覺得他是故事裡的小花神。花神是從天地之中誕生的神靈,純真活潑,對凡人好奇,是小孩心性;同時又有大自然的野性,不拘泥於塵世的條條框框,自由追尋愛情,最後為了愛人獻出生命,回歸天地。聞小嶼的眼睛,就是森冉的腦海中小花神的眼睛。三個月後,《花神》會參與全國青年中國舞大賽,屆時比賽將在S市的中心體育館舉行,比賽隊伍來自全國各地。這也是聞小嶼第一次參加這種全國性比賽。他忙碌起來,除了自己的文化課和專業課,又多了一項舞蹈排練。為了照顧所有人的時間,森老師把排練安排在一三五的晚上,同時為年紀最小、最沒有舞台經驗的聞小嶼單獨加課。還沒開始排練幾天,輔導員的電話過來,說他的宿舍位下來了,今天就能搬進去住。聞小嶼接了電話,才想起來還有這檔子事。他是要從家裡搬出去的。晚上司機照例過來接聞小嶼。聞小嶼剛排練完從教室出來,出了一身汗,走路都不利索。森老師說他之前一年沒上學,荒廢了基本功,人又硬回去了。聞小嶼下叉的時候她就蹲在旁邊壓他的腰,一邊壓一邊哄,聞小嶼疼得臉通紅咬牙。每次一排練,人都要散架。聞小嶼胡亂擦乾汗,套上外套,坐在車裡捏著手機。他心情有些低落,想到自己要搬去學校住,竟然感到孤單。如果住學校宿舍,以後大概很少有機會回江南楓林的家。他要排舞,聞臻要工作,兩人都忙,豈止是沒有機會回家,可能他連聞臻的麵都很難見到了。自來到首都到現在,聞小嶼不知不覺中已經習慣了和聞臻一起生活的日子。他本身不大喜歡集體生活,擁擠和吵鬨的空間會讓他想起小時候的糟糕生活。如今這個家的床、乾淨寬敞的浴室和廚房都讓他感到舒適和平靜,他也習慣了每天早起準備兩人份的早餐,周末晚上可以和聞臻窩在遊戲室裡打遊戲。聞小嶼失落回到家,洗澡,換上睡衣,回到自己房間,窩進床裡埋著不動。他應該起來收拾行李,但是身體完全不想動作。 他聽到大門響,一下從**爬起來。聞臻回來了,似乎去了廚房。聞小嶼下床拉開門,踩著拖鞋走到廚房,聞臻正從冰箱拿水喝,聞聲轉過頭。“有事?”聞小嶼背著手站在中島邊,說,“我明天就搬回學校宿舍了。”聞臻拿出水,關上冰箱門,走到聞小嶼麵前。他剛回家,剛脫下外套,還穿著白襯衫,西褲,領帶都還沒拆,身上一股陌生的、外麵世界的氣息。聞臻看著聞小嶼,黑眸冷冷的,“以後牛奶送來了,誰喝?”聞小嶼“啊?”一聲,茫然望著聞臻。聞臻麵無表情,“舞蹈室拆了,我把遊戲室搬上去。”“不要!”聞小嶼頓時著急起來,“都裝修好了,你都送給我了,怎麼能反悔?”“我可以收回來。”“不可以,你已經把鑰匙給我了。”聞臻拎著水瓶往外走,聞小嶼忙追上去跟在人後麵,“你說話不可以不算話。”“我可以。”“你......你怎麼能這樣......”聞臻走進書房,聞小嶼怕他把自己關在門外,情急之下抓住聞臻袖子,“等一下!”聞臻停住腳步,接著轉過身,高大身形堵在聞小嶼麵前,看著聞小嶼焦急委屈的眼睛。“你不住這裡,還要占著我的地方。”聞臻神情冷淡,“憑什麼?”聞小嶼鬆開他的袖子,遲疑望著聞臻,“那我以後......還是一直住在這裡,可以嗎?”聞臻說,“隨你。”然後關上了門。聞小嶼怔愣片刻,後一溜煙跑回自己房間,開心撲到**打滾,滾完一圈想起什麼,爬起來給輔導員發消息,說自己不住學校了,然後誠懇道歉。輔導員大晚上被騷擾,一看這小孩怎麼想一出是一出,回複說住不住都給你申請下來了,不住就讓它空著吧,正好給人家放行李箱。聞小嶼心情一好,精神也好了,他興衝衝揣起手機離開房間,拿起鑰匙換鞋出門,噔噔噔跑上樓,打開舞蹈室的門,啪嗒打開燈跑進去,準備再練會兒舞。他剛起動作,放在不遠處的手機就響了,來電顯示“哥”。“聞小嶼。”電話那頭聞臻的聲音低沉沉的,“你給我下來。”聞小嶼說,“我練舞呢。”“現在幾點?”“我一會兒就下來的。”“兩分鐘。”聞臻半點不給他機會,“不然明天就換鎖。”聞小嶼隻好拿起手機鑰匙下樓,乖乖回家睡覺。還沒高興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一起吃飯的時候,聞臻告訴聞小嶼自己要出差,地方遠,需要一個星期。聞小嶼抱著牛奶,剛睡醒的腦袋還是懵的:“要去這麼久?”聞臻出差,偌大個房子就隻有他一個人。人還沒走,聞小嶼就已經感到一點孤單。他沒精打采的,背著書包和聞臻一起下樓。“我不在,司機還是照常來接你。”聞小嶼小聲答應,“知道了。”聞臻看著他,“每天回家後給我打個電話。不要一個人跑出去玩。”聞小嶼不高興,“不在家還管我那麼多。”聞臻停頓片刻,卻還是沒有說什麼,上車走了。聞小嶼看著車越走越遠,也默不作聲坐上自己這輛。上午上文化課,聞小嶼坐在座位上聽課,做筆記,周圍許多人都在玩手機,他格外認真。一年多不能上學的日子讓他格外珍惜在教室裡坐著念書的時光,無論是在速食店打工還是在外麵做舞蹈老師,都又累又難熬,要麵對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困難。聞小嶼不喜歡和很多人打交道。他隻喜歡跳舞,看電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最近還比較喜歡打遊戲。中午聞小嶼一個人去食堂吃飯,食堂的飯菜沒有自己做的好吃,但聞小嶼不挑食,吃得很乾淨。下午上完專業課,晚上還要上森老師給他單獨加的課。聞小嶼在老師的指導下專心練習,他的動作裡有很多細節不到位,森冉一個一個對著鏡子給他慢慢掰揉。一個倒踢紫金冠來回地練,要再軟、再柔,像小鳥呼的一下飛上半空,來符合一個女性神靈的靈動形象。“累不累?”森冉問聞小嶼。聞小嶼紅著臉喘著氣,腿繃直掛在把杆上細細地發抖,“不累。”森冉笑著說:“好了,下課休息吧。”聞小嶼收回腿站好,從脖子到小腿一陣陣地酸疼。從下午練到晚上,他累壞了,軟著腿對森冉鞠躬:“老師辛苦了。”“彆這麼緊張。”森冉安慰他,“你已經跳得很好了,隻是我覺得你還可以更好,才對你比較嚴格,不要有太大壓力。”森冉很喜歡聞小嶼,一起排舞的其他人也都挺喜歡他,隻有聞小嶼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隻埋頭練舞,休息的時候就一個人盤腿坐在角落喝水擦汗。有時候森冉想過去和他閒聊幾句,他一看見老師過來,就馬上起身站直,認真問老師有什麼動作需要改進。弄得一群人無奈又好笑。回到家的時候,聞小嶼才現出原形,扔了書包倒進沙發軟綿綿趴一會兒,才爬起來蝸牛般挪去浴室洗澡。洗完澡後回到臥室,聞小嶼躺進床裡,完全不想動彈。他慢吞吞拿過手機,才發現有兩個未接電話,都是聞臻打來的。聞小嶼拿過藍牙耳機戴上,撥回去。電話很快接起來。“做什麼去了?”“我剛才在洗澡。”聽到聞臻的聲音,聞小嶼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他抬手關燈,房間陷入黑暗,唯有窗外的夜色投落進來。聞小嶼抱著被子,忍不住對聞臻說,“我今天練舞練得好累。”電話那頭安靜片刻,響起一陣沙沙的聲響,接著聞臻開口:“練那麼累做什麼?”聞臻的聲音冷感,低沉,讓聞小嶼的耳朵略微有麻意,是舒服的觸感。聞小嶼說,“我要努力練習,不然會拖大家後腿。”“你跳得很好。”有時候聞小嶼新學了一段舞,心情好的話會在家裡跳給聞臻看,然後翹著小尾巴若無其事地問聞臻跳得如何。聞臻每次都隻是簡單點頭,或隻是“嗯”一聲。但因為聞臻看得時候都很專心沒有走神,所以聞小嶼還算喜歡這位觀眾。聞小嶼被誇得抿起嘴笑,抱著被子翻個身,“那你說,哪裡好?”“四肢協調……靈活?”“沒了?”“這還不夠?”“……跳舞的都這樣!”聞小嶼氣呼呼的,不想和聞臻說話了,卻不願意掛電話,隻好問:“你還在工作嗎?”“沒有。我剛回酒店。”“這麼晚做什麼去了呀?”“和人吃飯。”聞小嶼歪在**,腦海中想象聞臻和各色人士觥籌交錯。他忍不住問,“和誰吃飯?”電話那邊的人像是笑了一下,說,“管得還挺寬。”聞小嶼立刻說:“我才沒有管你。”“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都說了我沒管你……”“聞小嶼,你是不是一個人在家不敢睡覺?”聞小嶼打個磕絆,再開口時氣勢弱了幾分,“沒有。我隻是沒事做,和你隨便聊聊。”“明天讓人給你送個等身布偶到家裡,讓你抱著睡。”“我掛電話了!”“好了。”聞臻低聲說,“睡覺。”這兩個字像一道特定的魔法,被聞臻獨特悅耳的低音加持,送進聞小嶼的耳朵。聞小嶼安靜下來,腦袋埋進枕頭裡,小聲說,“那我睡覺了。”耳機裡傳來細微流動的磁波,帶一點熱度,聞臻對他說,“晚安。”聞小嶼就閉上眼睛,漸漸進入夢鄉。聞小嶼一打開大門,就看到一個巨大的熊玩偶堵在門框上。“嗨!你好呀聞小嶼。”喬喬的聲音從熊後麵傳來,和聞小嶼打招呼,“我挑了好久,覺得這個最可愛,不知道你喜不喜歡。”聞小嶼連忙幫她抱過玩偶,好大一隻熊,他兩隻手都差點環不過來。沒想到聞臻竟然真的給他送來一隻熊玩偶。聞小嶼臉皮薄害臊,暗暗念了聞臻幾句,把熊放到一邊,對喬喬說,“對不起,麻煩你了,請進來吧,我給你拿瓶水。”喬喬本來要走,但她實在對聞小嶼好奇,就沒有立刻走。聞小嶼從冰箱拿了水和酸奶,出來遞給喬喬,“請進來坐。”“不用不用,我還要回公司呢。”喬喬道謝接過來,試探著說,“聞總對你真好,還怕你一個人在家孤單。好多哥哥對弟弟都沒這麼關心呢。”聞小嶼聽到這話,心情忽然又變得很好,麵上還裝作淡定點點頭,“還好吧。”喬喬從老板家裡離開,路上還在想這個弟弟長得像個小明星,還這麼有禮貌,真是可愛。接著她又想起之前在公司總部上班的時候遇到的另一個弟弟,心下疑惑,兩個都是親的?那這個弟弟到底是怎麼冒出來的?她隻敢想,不敢問。老板家的私事,誰都不敢亂打聽。形體室,森冉正在指導聞小嶼和舞伴的動作。“放鬆,再往下一點。”森冉輕輕按著聞小嶼的肩,示意他繼續下腰,“彆怕,薑河會托著你的。”薑河分開腿穩穩站在地上,一手托在聞小嶼腰後,笑著說,“小嶼好輕的,把重量都放在我手上也沒關係。”他往上一推,聞小嶼輕巧起身,“再來一次吧。”“你的動作很漂亮,柔中帶剛,很有勁,乾淨。”森冉對聞小嶼說,“你現在的問題是要習慣雙人舞的狀態,薑河是你的舞伴,你要信任他。你可以把自己代入到故事裡,你們是年輕的戀人,像青梅竹馬,但是又更親密,你的動作要有這種親密的感覺,要粘一點,明白嗎?”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不明白戀人之間的“親密感”的聞小嶼懵懂點頭。薑河在一旁笑開了:“森老師,你看他根本沒有明白嘛。”薑河是聞小嶼的舞伴,即故事中那個年輕的凡人男子。他是聞小嶼的學長,民間舞專業,主攻蒙族舞,身段長而有力,跳起舞來颯爽英姿,非常好看。“你們要經常在一起練習。”森冉著重提醒聞小嶼,“小嶼不要總是一個人練獨舞,你的獨舞跳得很棒,要把時間多多花在群舞和雙人舞上。小花神是很喜歡村民的,你也要融入大家,知道嗎?”聞小嶼點頭,“知道了。”下課後,薑河喊聞小嶼一起吃飯,還有一起排練的幾個同學。薑河性格開朗,人緣很好,叫上幾個人一起陪著聞小嶼,和他說話。“以後咱們多在一塊兒跳,多練練找感覺就好了,你現在就是缺那種感覺。”薑河一邊大口扒飯,一邊對聞小嶼說,“首先你一定要信任我,第一我絕對不會讓你摔在地上,第二你所有的動作我都可以配合。”聞小嶼乖乖點頭,“好。”旁邊同學說:“你要表現出你喜歡他,要有一種纏綿的感覺,不能太高冷了。”聞小嶼疑惑:“我高冷嗎?”“你和薑哥跳舞的時候根本沒表情,剛一摟在一起,啪一下就分開了。”有人說,“相愛相殺似的。”一桌人笑起來,聞小嶼才知道自己是這樣,訥訥說不出話。薑河給他提建議,“你可以看一些優秀的雙人舞作品,找找感覺。”於是晚上聞小嶼窩在自家舞蹈室的小沙發上看雙人舞視頻,找“親密”的感覺。看完後起身,想象著舞蹈的動作獨自模仿,可沒有人搭舞的話,跳起來感覺就不對。聞小嶼決定多找薑河學長練習。他回家洗澡,躺上床,翻身抱著熊睡覺。第二天一早,聞小嶼起床,打開手機,接著十幾條未接來電彈出來。聞小嶼頓時清醒。他看到胡春燕在半夜兩點多給他打了電話,之後是幾個陌生號碼。聞小嶼撥回胡春燕的電話,第一遍沒有人接,聞小嶼打了第二個,電話才被接起。“媽?”電話那頭卻響起陌生的聲音,“你好,請問你是胡春燕的家屬嗎?”聞小嶼緊張起來:“是。”“胡春燕現在在醫院。”對方說,“她喝農藥,我們剛剛把她搶救回來。”聞小嶼的腦子霎時一片空白。他買了機票,坐車趕去機場的路上和學校請假,渾身上下就帶了手機和一串鑰匙。直到坐上飛機,聞小嶼的手心還涼得嚇人。他嚇壞了,一直到飛機落地的時候,從腳心到大腿還是麻的。他在機場門口打車直奔醫院,此時已過中午,他忘記吃早飯,中飯也還沒有吃。聞小嶼急匆匆找到護士問路,護士把他帶去搶救室,在一眾病床中找到他的媽媽。胡春燕躺在**,戴著氧氣罩,手背打著吊瓶,儀器圍在旁邊滴滴答答地響。她消瘦不少,臉蠟黃,眼圈凹陷,枯敗得像截老木。“送來的時候差點沒了。”護士的語氣帶著責怪,“你們做家裡人的怎麼回事?沒一個人接電話。還有麻煩去前台交一下錢,之後是要住院的。”搶救的費用和住院費不是一個小數目,聞小嶼乍一聽心跳加快,那種曾經為錢費儘力氣飽受折磨的窒息感忽然壓上心頭,過了幾秒,聞小嶼才從這種難以呼吸的壓抑中脫離出來,想起自己的身上是有錢的,足夠來支付醫藥費用。他去前台繳費,之後胡春燕被轉入住院部,聞小嶼跟著一起過去,坐在胡春燕的病床邊望著媽媽。這陣子他忙於學業和練舞,安寧住在聞臻的大房子裡,無論是李清還是聞家良打電話過來都是詢問關心他的現狀,逗他開心,以致聞小嶼都快忘了外麵世界的風風雨雨,忘了自己仍在漩渦的中心。聞小嶼脫力蹲下,手抓著病床的被子,嗓音沙啞,“媽......你在做什麼啊......”像是聽到了他的聲音,胡春燕漸漸醒了。聞小嶼感受到動靜,直起身緊張看去,胡春燕睜開眼睛,和聞小嶼對視。兩人都是沉默。聞小嶼已經沒有力氣生氣,隻疲倦坐在一旁,試著和胡春燕溝通:“媽,發生什麼事了?”胡春燕的反應有些遲鈍,隻定定看著他。聞小嶼看見她乾涸的嘴唇,想起護士的叮囑,起身去旁邊倒杯水過來,拿棉簽蘸著水,一點點抹在胡春燕嘴唇上,胡春燕都舔了。過了一會兒胡春燕才慢慢清醒過來,嘶啞著聲音開口:“你還管我死活做什麼?”聞小嶼很累,“你不要再說這種話了。”“要不是我住院,你早他媽把我忘乾淨了。”“我和你發消息,是你不回複我。”胡春燕恨恨道:“我需要你假惺惺管我?”“你到底在做什麼?”聞小嶼終於克製不住發火,“從前那種苦日子也過來了,現在家裡不需要再還錢,你也有更好的工作,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你是覺得喝農藥不會死人嗎?!”“你爸要被判刑了。”聞小嶼一怔,愣愣站在原地。胡春燕通紅著眼睛,“你爸要坐牢,你管不管?”杜曉東因為涉嫌拐騙兒童罪被告上法庭,將麵臨牢獄之災。聞小嶼就是那個被拐走的孩子。拐騙他的人要被判刑了,他管不管?聞小嶼閉上眼睛抵著額頭,胡春燕又嘶聲問了一遍,“杜越,你管不管你爸!”“他不是我爸。”聞小嶼低聲說,“我不管。”“好......好......不認我們了是嗎,這就不認我們了,你這白眼狼!”但是我管你。聞小嶼想這麼說,他知道胡春燕愛他,知道杜曉東這麼多年來折磨得她麵目全非。他一輩子都要報答胡春燕養他的恩情,報答胡春燕節衣縮食送他去舞蹈班。從小聞小嶼就喜歡跳舞,問胡春燕可不可以和彆的小朋友一起學跳舞,胡春燕說不行,要他念書。可聞小嶼念念不忘,跑去文化宮蹲在教室門外看同齡人跳舞,門關上,他就踮著腳趴在窗邊看,每天放學都去看。老師出來問他哪來的小孩,做什麼,他不說話低頭往外跑,跑回家,抱著胡春燕求她送自己去跳舞。“求求媽媽,我也想學跳舞。”小小的聞小嶼一邊哭,一邊拚命求,“我一定好好念書,考高分,求求你了媽媽。”胡春燕罵他敗家,胡鬨,可最後還是牽著他,進了文化宮的門。學舞很花錢,杜曉東為此和胡春燕吵過無數次,打罵聞小嶼,不要他學舞。聞小嶼不能反抗,忍耐著父親的怒火,小心翼翼討好母親,一到上課時間就背著包準時抵達舞蹈教室。如此跌跌撞撞十幾年,直到杜曉東吸毒借債徹底敗光家產,聞小嶼的舞蹈生涯才被迫中斷。可胡春燕不給他回應的機會,已情緒激動地在病**大吵大鬨起來。聞小嶼想按住她,胡春燕扯了針頭,大喊“不住了”,護士聞聲進來,又喊來醫生,一時病房裡混亂無比。護士把聞小嶼拉到一邊:“你怎麼回事呀,會不會照顧你媽媽?她是病人,需要靜心休息的!”“對不起,對不起。”聞小嶼不停道歉,隻能站在一旁看著她們安撫胡春燕。他孤零零靠在門邊,半晌慢慢走出去,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他拿出手機,猶豫捏在手裡,捏了很久,才鼓起勇氣撥出一個電話。“喂?”聞小嶼開口,“我是小嶼......嗯,我,我現在在醫院......”李清趕到醫院的時候,手裡還提著一袋路上匆忙買的熱飯。她原本在為一個晚會排練節目,一接到聞小嶼的電話就扔了歌詞稿,換下高跟鞋直奔醫院。“小寶小寶!”李清一看到走廊上坐著的聞小嶼就小跑過去,“寶貝,回來了怎麼也不說一聲!吃過飯沒有?媽媽給你買了飯過來。”聞小嶼趕緊站起來,一聽到“飯”,肚子幾乎立刻就叫了。他餓得前胸貼後背,剛才一直心神不寧的,這會兒才想起來自己忘了吃飯。“謝謝。”聞小嶼接過袋子,裡麵的飯盒還是熱燙的。他忽然有點想哭。李清一照麵就看到他紅著的眼眶,心疼壞了,摟過他親親他的頭發,哄小孩子似的,“小寶不怕,不傷心哦,乖。”接著又問,“哥哥呢?”聞小嶼抱著飯盒坐在椅子上,任李清輕輕摸他的臉,答,“哥哥出差,下周一才回。”“好,沒事了,小寶吃飯。”李清哄著聞小嶼吃飯,這時護士從病房出來,來到聞小嶼麵前,“你媽媽已經休息了,你不要再刺激她了啊,弄得其他病人都在抱怨。”李清站起身,客客氣氣對護士說:“不好意思,我是他的媽媽,請問你有什麼事?”護士莫名其妙,看看她又看看聞小嶼,不說話了,轉身離開。要不是修養還在,李清氣得差點翻白眼。她進病房看了眼胡春燕,又出來繼續陪在聞小嶼身邊,看著兒子吃飯,說,“怎麼不早點和媽媽打電話呀。”聞小嶼連塞幾口熱乎乎的飯菜,終於緩過勁來,不知道如何解釋,隻能說,“對不起。”“乖乖,和媽媽不要說對不起,一家人不說這些的。”李清這樣溫溫柔柔地和他說話,讓聞小嶼莫名感到委屈想哭,他隻能不停吃飯,把一大盒飯菜扒拉個乾淨。“她喝農藥,想自殺。”吃完飯後,聞小嶼和李清坐在長椅上交談。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沮喪。“是這樣的,小寶。”李清斟酌著說,“我和你的爸爸認為你的養父犯了罪,所以把他告上法庭,你的養母或許因為這件事情受到了刺激。”李清停頓片刻,接著認真對聞小嶼說,“但是如果小寶不希望這樣,我們就撤訴。”聞小嶼怔怔望著李清。女人慈愛,溫柔,捧著他的手,輕聲說,“一切都按小寶想的來。”如果撤訴,就是對聞家一場巨大的不公。即使在如今看來,親生兒子已經回到他們身邊,而聞家是如此富有和高高在上,完全能夠承受這種不公。同時也讓弱勢的一方能夠喘上一口氣,不至於低微到塵埃裡。聞小嶼垂著眸,半晌輕輕搖頭,說,“不。”他平靜地對李清說,“不要撤訴。”夜裡十二點半,聞臻回到首都的家。他把手裡的定製糕點盒放到廚房中島上,脫下外套,隨手搭在一邊。他提前兩天回家,沒有留在外地過最後一晚,而是訂了最近一班飛機回家。出差時的工作日程安排很緊,聞臻回到家後,感覺到一絲疲憊。他注意到聞小嶼的房門開著,以為聞小嶼這麼晚還沒有睡,走到門口一看,房間空著,**沒人,躺著他讓喬喬買的大熊玩偶。聞小嶼的書包還放在書桌上。聞臻微一挑眉,轉身出門上樓,拿鑰匙打開舞蹈室的門,裡麵卻黑黢黢的,空無一人。聞臻的臉色頓時黑下來。房門被輕輕推開,李清小心看一眼**熟睡的聞小嶼,確定人已經睡著,關上門。她壓低聲音對身後的聞臻說:“小寶睡覺了,等他醒了你再和他說。”兩人下樓到客廳,李清說:“電話裡都跟你說小寶回家了,你怎麼還是大老遠跑回來。”聞臻剛到家,在飛機上也沒怎麼睡,這會兒因連日工作和睡眠不足而心情煩躁,隻喝水不說話。李清還覺得怪欣慰。自家大兒子從小性子冷淡,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凡事自己拿主意,連他父親都管不了,她就更是彆說。聞小嶼剛回家那會兒,李清還擔心聞臻對聞小嶼也不聞不問。好在如今看來,事情並非如此。哥哥還是挺關心弟弟的,這對李清來說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塊石頭。隻要聞臻肯關心小寶,一切就好說。李清去廚房準備早飯,聞臻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還是起身上了樓。他推門走進聞小嶼的房間,不需要刻意放輕動作,聞小嶼壓根不會被吵醒。聞臻關上門,走到床邊坐下,看著聞小嶼熟睡的臉龐。眼角還殘留著紅,一定是回來以後又一個人躲在被子裡哭。一不開心,睡覺的時候就皺著眉一副委屈的樣子,偏偏又睡得很熟,有人坐在床邊了都不知道。聞臻心生暗火,一手捏住他的臉,“聞小嶼。”聞小嶼被捏得臉頰鼓起,迷糊“唔”一聲,睜開眼醒過來,看到聞臻那張冷冷的臉。他嚇得清醒,忙亂掙開聞臻的手坐起來,“你怎麼在這裡?”“誰讓你擅自跑回來?”“我以為你過兩天才回家。”聞小嶼揉揉眼睛,嗓音還有些軟啞,“我本來打算過來看一眼就回去......”聞臻冷冷道,“有什麼值得你看?”聞小嶼抿住嘴不說話了,掀開被子下床,被聞臻叫住:“我在問你話。”他本就心情低落,這一下隱隱炸了毛,“我的養母住院,我難道不應該回來?”“我說了,他們以後再與你無關。”“你不要總是把你的想法強加在我的身上!”聞小嶼掙不開聞臻,氣惱:“她養的是我不是你,有沒有關係是我自己說了算!”聞臻麵生怒意:“你是我們家的人,她養你再久,也是替我們養!”“你......”聞小嶼氣得手指都在發抖,眼眶再次飛快紅了,“你放開......你出去!”早餐經過精心準備,十分豐盛。李清坐在餐桌中間,看看低著頭一聲不吭的聞小嶼,再看看黑著臉的聞臻。她無奈得不得了,隻想一個電話打給丈夫告狀,說哥哥又惹弟弟不開心。她是半點也管不了聞臻,隻有丈夫偶爾能與大兒子溝通。每次一涉及小寶的養父母一家,大兒子就和小寶吵架,哪裡像平時穩重少言的年長哥哥。李清沒有辦法,隻能哄著聞小嶼,“小寶怎麼啦,不喜歡媽媽做的早餐嗎?”聞小嶼搖頭,揉揉自己的臉,拿過煎雞蛋和牛奶埋頭認真吃。李清瞥一眼聞臻,聞臻卻看著聞小嶼,直到聞小嶼吃下東西,才默不作聲吃自己的早餐。“今天我帶他回首都。”聞臻說。聞小嶼立刻停下筷子。李清忙開口:“不急不急,正好弟弟回來,爸爸還想見弟弟一麵呢,讓弟弟陪爸爸說說話,明天再回去也是可以的。”聞小嶼這才繼續吃早餐,吃完後收拾好碗筷,起身回房換衣服,聞臻則轉去陽台打電話。李清鬆一口氣,去廚房給聞家良打電話,讓他待會兒好好說說大兒子。三人一同去往醫院,看望聞家良。自心臟動手術以後,聞家良時而回家住,時而需要住一段時間的醫院。年輕時為錢拚命與操勞太多,導致一旦大病襲來,他就迅速地蒼老下去。好在大兒子爭氣,甚至比他更有天賦頭腦,能夠發展壯大他耗費大半生打下的一片基業。唯一就是聞臻的性格,辦正事無情,與人交往冷淡,心思太深。聞家良反思是自己對聞臻從小的教育太嚴格,因此如今反而對聞臻的事業不作要求,隻希望大兒子能早日結婚生子,多點人氣。聞家良與聞小嶼好生談過,安慰小兒子不用擔心養母,會找護工好好照顧胡春燕,讓他早點回學校上課,免得落下學業。接著又單獨留下聞臻,有話要與他說。“聞臻,你對待弟弟要好一點。”聞家良說,“你知道杜家的人過去對他不好,我們把他接回來,更要好好疼他。”見大兒子不言語,聞家良隻好把話說得更明白:“你越攔著他,他越是要去見他養母。不如放著不管,我們做好自己該做的,到時他自然就慢慢靠向我們這邊。”聞家良出手幫杜家還清債務,沒有讓杜曉東賠償一分錢,還幫胡春燕安排工作,不過就是要讓聞小嶼知道聞家的好,讓杜家徹底失去與他們爭搶的餘地,也讓外界知道聞家的大氣風度。這筆錢對他們來說微不足道,聞家良要的是無價的人心和名譽。聞臻說:“我知道。”“知道還惹小寶不開心?”聞臻沉默不語,聞家良也拿他沒辦法,又換一個話題:“等首都公司起來後,你還是回本部來,這邊更需要你。老謝前幾天又朝我打聽,他家縵婷是真心好喜歡你。”“我忙。”“三十了,該成家了。”聞家良平心靜氣道,“隻要是你喜歡,家庭背景都不重要,我和你媽媽也不是什麼老頑固。”聞小嶼到第二天才準備離開。他猶豫放心不下,李清反複安撫,說舞蹈排練的事情不能耽擱,如果實在擔心,等周末坐飛機回來看望胡春燕也是一樣,她會讓人照顧好他的養母。聞小嶼臨走前抱了抱李清,小聲說謝謝,把李清感動得直拉著他說話。直到一旁聞臻提醒時間,才依依不舍鬆手,看著兄弟倆的背影下樓離開。從家到機場,再從飛機到首都,沒人說話。來接的依舊是喬喬和公司的車,喬喬做了多年助理,極會察言觀色,眼見老板一身氣壓冰冷,嚇得走路都隻敢躲在聞小嶼旁邊,上車之後立刻噤聲。老板向來不喜歡吵鬨,坐車時若無正事,同行者一般都保持安靜。但這一次喬喬格外如坐針氈。回到家已是晚上,聞臻拿了衣服去浴室,聞小嶼一路折騰回來,有點餓了,到廚房準備找點東西吃,一進去就看到中島上放著一個袋子。他好奇看一眼,裡麵裝著一個漂亮的食盒。聞小嶼拿出來看,食盒上的字是某地某老字號糕點品牌,正是聞臻前陣子出差的地方。聞小嶼愣一下,打開食盒,隻見裡麵整整齊齊碼著各種不同口味的糕餅,共十二枚,形狀無一不漂亮可愛,打開蓋子迎麵就是一陣糕香,讓人非常有食欲。可再一看保質期,隻有三天。糕點現做現賣,非常新鮮,想來是聞臻出差的最後一天去買來,回家正好能讓聞小嶼吃到。可算上聞臻買到糕點的一天到現在,保質期已經過了。聞小嶼捧著食盒發呆,摸一摸盒子,眼巴巴望著糕點,失落把蓋子蓋上,起身去冰箱前找吃的。沒過一會兒,聞小嶼又空著手轉回來,重新打開食盒,偷偷拿起一塊梅花糕,聞一聞,小小咬了一口。雖然過期了,但是沒有過多久,應該是可以吃的。最重要的是,這是聞臻特地帶回來的東西,聞小嶼不想浪費。他吃了一個,覺得很好吃,又趴在桌上伸手去拿第二個,冷不丁聽門口響起一聲含著火氣的:“聞小嶼!”聞小嶼嚇得縮回手,抬頭見聞臻洗完了澡出來,頭發還掛著水珠,冷著臉走過來把食盒蓋子蓋上,語氣冷硬,“沒看見這東西過期了?”聞小嶼站在一旁,罰站似的,“我覺得還能吃......”聞臻抬手把食盒扔進垃圾桶,哐啷一聲,轉身走了。聞小嶼看著被扔掉的糕點,孤零零在桌邊站一會兒,離開廚房,拿了鑰匙,出門上樓去舞蹈室。他沒有練舞,而是在浴室裡洗過澡,後趴在自己的小沙發上一動不動。舞蹈室沒有開燈,小沙發放在落地窗邊,聞小嶼把下巴擱在沙發背上,看著窗外城市的夜景。霓虹映入他的眼眸,在隱隱的水光中閃爍。聞小嶼捂住眼睛,深呼吸。他最不喜歡自己的一個地方,就是眼淚。聞小嶼不覺得自己脆弱,卻天生就愛掉眼淚,小時候父母吵架,他哭成個淚包;被搶走玩具要哭,練舞疼了要哭,想參加舞蹈比賽,落選了要哭,哭得一雙大眼睛好像隨時都能擠出水來。後來長大了,這個毛病卻半點改不了。從小到大經曆了不知道多少難過和失望,明明已經漸漸堅強起來,也能夠接受很多現實,可一旦情緒稍微湧上,眼淚水就跟著要在眼眶裡打轉。聞小嶼沒有辦法,隻能強迫自己忍著,憋著,直到找到一個沒人看見的角落,躲起來偷偷哭。聞臻就是那樣一個不溫柔的人,就算對人好,也是用他獨特的方式。聞小嶼明知如此,卻仍然期盼著聞臻能像他想象中的哥哥的樣子,能夠關心他,體貼他。忽然,舞蹈室的門被再次打開,聞小嶼反應極快,立刻掀起毯子把自己蓋住,蒙頭裹得嚴嚴實實。腳步聲靠近,在沙發邊停下。聞小嶼抓緊毯子,悶在沙發裡不吭聲。“回去睡覺。”聞臻的聲音一如他的人,冷冷淡淡,沒有任何商量的意圖。聞小嶼躲在毯子裡沒有回應,怕自己一開口就暴露哭腔。接著他感到聞臻蹲下來,他渾身無意識地緊繃起來。“聞小嶼。”聞臻叫他的名字的時候,低冷的聲音咬著字撞上心臟,震得血管發麻。聞小嶼捂住耳朵,“我待會兒再回去。”他甚至聽到聞臻平穩的呼吸,一陣沉默後,聞小嶼感到身前的沙發忽地下陷,發出吱呀的聲音。聞臻竟然坐了下來。“看不出來你這麼小心眼。”聞小嶼乍一聽氣壞了,差點掀開毛毯跳起來。但他忍住了,沒好氣道:“覺得我小心眼就不要和我說話。”聞臻上樓來不是為了和解,隻是叫聞小嶼去睡覺。他向來不考慮他人意誌,有關道歉和退讓的經曆幾乎沒有,聞小嶼是開心地睡,還是憋著氣睡,與他也沒有關係。但聞臻看著氣乎乎的聞小嶼,忽然彆過頭笑了一下。接著在聞小嶼差點以為他在嘲笑自己之前,說,“對不起。”聞小嶼跪坐在沙發上,不認識似的看著聞臻。聞臻卻繼續道,“彆生氣了,早點回家睡覺。”聞小嶼一下就消了火軟下來。他第一次聽到聞臻道歉,一麵感到驚奇,一麵還是有些疑惑,小聲問,“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生氣啊。”“不就是扔了你的糕餅。”聞臻說,“過幾天再給你買一盒。”“......”聞小嶼扔了毛毯徑直往門口去,本來想直接走,末了還是忍不了氣,走到門口又轉身,說:“我又沒有那麼愛吃!”隨後扔下聞臻,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