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1)

竭澤而漁 夜很貧瘠 4069 字 22天前

年初的時候國家歌舞劇院聯係上聞小嶼,表示希望他畢業後可以加入劇院。國家級的劇院向他伸出橄欖枝,聞小嶼卻下不了決心。正不知該不該拒絕邀請時,他的老師森冉也找上了他,詢問他願不願意進森林藝術團。這下聞小嶼想都不想就答應了,還生怕老師逗他,傻乎乎詢問是不是真的。森冉去年一直在忙全球巡演的事,中間也沒空管她小徒弟,聞言忍俊不禁。看著聞小嶼的臉,又有些皺眉。“當然是真的,我可就等著你畢業後想辦法把你拉進我們團呢。不過該考的試你還是要考,我隻是引薦,還需要團裡那幾位評委老師都認可你才行。”森冉說著,一邊牽過聞小嶼的手,捏起他手指左右看看,“怎麼瘦了?”“這陣子......一直在排練。”“體重不能掉得太厲害,不然影響你跳舞。去年風華杯的時候你就瘦了。”森冉說,“小嶼,你遇到什麼困難嗎?和老師說說也是可以的。”聞小嶼卻隻是搖搖頭,“我會調整自己的,謝謝森老師。”他進入大學的最後一個寒假。還沒到過年,聞小嶼沒有立刻回S市,而是留在學校準備畢業作品一事。一次從練舞房出來,聞小嶼偶然遇到回學校辦材料的沈孟心。沈孟心畢業後進入首都芭蕾舞劇團,也忙,兩人自元旦晚會後就沒怎麼聯係。沈孟心看起來狀態還不錯,穿一身短襖,運動褲,頭發高高紮起來,和聞小嶼一塊往學校外走。聊了一陣,問聞小嶼周末有沒有空,要不要一起去香山爬山。聞小嶼很久沒出門走走,答應了。等到了周六,一大早他就爬起來洗漱,給百歲的自動投食器裡放好吃的和水,穿戴好出門。兩人做公交抵達香山底下,各自都吃好了早飯。天氣正好,雖然冷但出了太陽,天也難得晴朗。香山雖然不高,路卻彎彎繞繞,爬起來也遠。聞小嶼和沈孟心都是常年鍛煉,爬山途中聞小嶼時而給沈孟心拍拍照,兩人一路一口氣不歇,不到一個小時就爬到了山頂。沈孟心看上去精神很好,躍躍欲試想坐纜車,兩人就往遊覽索道那邊去。他們起得早,腳程又快,這會兒索道售票處還沒人排隊。售票處前麵的空地上插著一片木牌,牌子上掛滿了人們許願的紅簽,擠擠挨挨隨風飄揚。坐在纜車上的風景很好,沈孟心和聞小嶼自拍了張合照,想發朋友圈,聞小嶼同意了。下山後回市區的路上,沈孟心就坐在輕軌上專心選圖P圖,選了九張照片,把她和聞小嶼的合照也放進去了,一起發朋友圈。兩人回到市區後各自回家,聞小嶼剛進家門,沒想到接到了薑河的電話。薑河那語氣挺著急的,接起電話第一句就問他:“小嶼,你和心哥一起去香山了?” 聞小嶼沒想到他會打電話來,還有點懵,“對。”“就你倆?”“嗯。”薑河聽起來整個人都不好了,“你倆在一塊了?!”“.......”聞小嶼哭笑不得,“沒有,就是周末約著一起出去玩。哥你怎麼了?”薑河在電話裡和他說不清,問了他現在住哪兒,讓他在家裡等著,說他馬上過來。聞小嶼不知道他和孟心學姐現在是什麼情況,左右到了中午,便去樓下買了點菜,回來一邊做飯一邊等薑河。半個多小時後,薑河坐在了聞小嶼家裡,兩人坐飯桌前一塊吃飯。“我真沒想分手。”薑河一臉無可奈何,他曬黑了,頭發理得挺帥,人倒沒什麼大變化,“她現在壓根不理我,手機微信全拉黑了,還是我同學跟我講我才知道那條朋友圈。你倆什麼時候關係那麼好了?”薑河顯然吃醋了,這麼一看,他還是喜歡孟心學姐的。聞小嶼不太明白,問,“孟心學姐跟我說,有一次看到你和一個很漂亮的女生一起從公司出來。”“那是我同事,我倆當時一起去找我們經紀人,我已經和心哥解釋過了。”薑河歎氣,看起來也很疲憊,“她氣的不止這一點......算了。”薑河不願多訴苦,埋頭吃飯,看來也是餓了。聞小嶼看薑河這副模樣,又覺得不忍心,試著說,“要麼我去幫你把孟心學姐約出來?”“什麼?不用不用,要是這種事還要讓你這個學弟幫忙,我這學長也不用做了。”薑河笑著,依舊是一副開朗的模樣,“沒事兒,哥過幾天空閒了就去劇團那邊找你孟心學姐,怎麼也得把話說清楚不是。”聞小嶼於是也跟著薑河笑一笑,他被薑河陽光的氣質感染,心情好像也好了一些。薑河在聞小嶼家混了一頓飯,主動把碗洗了,也沒能和聞小嶼多聊會兒就要趕回公司,兩人約好過完年回來再聚。聞小嶼買好了機票,把百歲的票也買了。他常常要往返S市和首都,導致現在百歲一看見他收拾行李就要叫,撓他手。過年回家至少要待一個多星期,聞小嶼也不想貓孤單太久,打算把它一起帶回去。收拾行李的時候,聞小嶼從**枕頭底下拿出平安符揣在荷包裡,一起帶回了家。他在年三十前抵達S市,回到家時已是晚上。李清為他準備了晚餐,還給百歲買了個碩大的鬆糕窩,就放在聞小嶼的房間。一起吃晚飯的時候,聞家良告訴聞小嶼,說他哥明天就回了。這消息打得聞小嶼措手不及,好半天才“哦”一聲,反應過來,下意識喝一口湯,慌張掩飾自己心情。“這次回來暫時就不讓他走了。”聞家良說,“總部這邊很多事還是需要他在。”聞小嶼沒有多問,吃過飯後就回去了自己房間。百歲到哪都跟著他,見聞小嶼爬到**坐著不動,於是找到自己新窩轉幾圈,趴下來安靜睡覺。聞小嶼幾乎一夜沒睡,直到淩晨才困極睡著。聞小嶼沒睡多久,早上又被李清叫起來吃,勉強爬起來下樓吃了個早飯,之後又回房裡繼續睡覺。他極少作息不規律,這一覺睡到快中午,起床後洗把臉又去吃午飯。一夜沒睡,腦子都是懵的。他把百歲捉去浴室洗澡。百歲在他手裡很乖,站著不動讓他拿淋浴頭淋水,大眼睛望著聞小嶼。聞小嶼把貓洗乾淨吹乾,抱起來離開浴室。他剛經過客廳,就聽大門一響,阿姨驚喜的聲音響起,“哎呀,回來啦,怎麼提早了?”聞小嶼定在原地。他見阿姨從玄關推著個行李箱過來,見到他還笑眯眯地說,“小嶼,你哥哥在後頭呢。可算是回家了。”聞小嶼隻能應一聲。阿姨去放箱子了,接著聞臻邊脫下大衣邊走進客廳。聞小嶼剛才蹲著給貓洗澡,這會兒腿都是麻的,抱著貓喊人,“哥。”聞臻看他給貓洗澡洗得衣服上都是水,心裡好笑,麵上淡定“嗯”一聲。回二樓房間後,聞小嶼把貓放下,聽到門外聞臻經過的腳步聲,蹲在地上和百歲玩,心中長久積鬱的陰霾漸漸散開。那種孤單的感覺終於開始離他遠去了。年三十的晚上,一家人終於能聚在一起。餐桌上聞臻嫌聞小嶼太瘦,盯著他吃飯,聞小嶼說自己又不是三歲小孩,聞臻嘲他就是三歲小孩的脾氣。兩人剛見麵沒多久就又要鬨起來,最後還是聞家良出麵平息,沒讓他倆幼稚兒子拌起嘴來。聞小嶼一直在家待到初五,之後不得不回學校為之後的元宵演出排練。聞臻也要回公司,兩人收拾好行李,提著裝貓的航空箱離開家,李清把他們送到車前,叮囑路上注意安全。“爸爸最近精神不好,有空多回來看看他。”李清對兩個兒子說。聞小嶼點頭答應,一旁的聞臻低頭沉思,想起父親如今胃口漸小,睡眠時間變長,衰老的跡象越來越明顯。雖然對整個家的操心沒減半分,對公司決策和經濟形勢的判斷也依舊能一刀切入要害。事實證明聞家良和聞臻當初的決定沒錯。上半年起針對內地貿易製裁加重,已有不少海外華人企業紛紛關閉分公司地址,股票下跌,裁員現象愈發普遍。聞臻的公司也受到一定程度的打擊,北美停了對大陸的一部分高新產品出口,直接導致公司的大批光電設備製造線停工,從總部分出去的首都分部則正好主管這方麵的業務。聞臻這陣子就在處理停工一事,每天白天基本上就待在公司。聞小嶼有時候跑過來和他哥一起吃個午飯,心情好了還會親自做好飯盒帶過來。他知道聞臻最近忙碌,壓力大,嘴上不問,隻力所能及陪在聞臻身邊。他眼見著慢慢長起了肉,臉頰不再瘦得尖尖,森老師對他的狀態很滿意,囑咐他繼續保持。三月到了聞小嶼的生日。生日當天正好是聞小嶼參加森林藝術團考核的日子,他便沒有回S市的家。夫妻倆送的禮物和祝福隨後送到了聞小嶼的手上,聞家良送了小兒子一輛車,價格昂貴,李清則送了一整套鳥類自動玩偶,玩偶精巧可愛,為法國一位自動機專家設計並親手製作和繪製,一套四個,擺在家中各個角落,煞是好看。胡春燕送的禮物相對來說十分樸素,隻是電話裡的幾句聊天,再加上手機發來的一個紅包。那紅包分量頗豐厚,聞小嶼還挺高興的,至少知道她現在手頭比從前寬裕了。考核前的一天聞小嶼很緊張。森林藝術團在他心中很莊重,儘管當初是森老師一手創辦,但經過多年發展,如今也已納入為國字級歌舞劇團。聞小嶼一直覺得自己不夠格,當初要不是媽媽幫他和森老師牽線搭橋,想來之後他也沒機會得到森老師的指導。森藝對在校大學生的考核分兩門,一門是文化課考試,一門考的舞蹈功底,考試之前還有體檢、身高和外貌等篩選。聞小嶼生日這天要參加一整天的舞功考試,文化課考試則安排在第二天。他的考試時間安排到了下午,中午聞小嶼照例跑到聞臻公司,等著他哥領他去吃飯。聞臻是吃飯的時候才知道聞小嶼今天考試,皺眉,“怎麼不早說?考點在哪。”聞小嶼答,“學校。”兩人對視片刻,聞小嶼解釋,“不會很久,下午就考完了。”“我陪你去?”“不用,你忙。”聞小嶼想了想,“如果你晚上沒事,我們......可以一起吃頓晚飯。”“行。”下午三點輪到聞小嶼考試,森冉特地抽空過來看他們,見了聞小嶼溫聲鼓勵他一番,聊完了還欣慰誇他,“今天狀態很好,臉上也多了點肉,不錯,這樣才好看嘛。”聞小嶼得了老師鼓勵,心情一時輕飄飄的,進考場的時候竟然都不緊張了。考試要考基本功,另外則是考生自選一支舞來跳,聞小嶼選的是自己平時常練習的《花落知多少》,考試之前又反反複複練習過。他不大緊張,發揮得就很好,跳完自己的舞後,一位老師又問他願不願意來一段即興表演。聞小嶼答應了,老師就給他設定了一個類似戀人離彆的場景,給了他一段哀婉的音樂,那感覺讓聞小嶼想起自己曾練過的《秋海棠》,便循著這種感覺即興跳了一段。結束後老師們示意聞小嶼可以走了,聞小嶼一一道謝,離開考場。森冉平時忙,已先走一步。聞小嶼去隔壁空教室換下衣服,把考試穿的舞蹈服收好放進書包,匆匆喝了兩口水,忙趕去超市買菜。聞臻回到江南楓林的時候已是天黑。之前他已經打電話給餐廳取消了今晚的預約,處理完工作後便回了家。他拎著份蛋糕,一瓶紅酒,一進家門就聞到香味。他把禮物隨手放在玄關,進餐廳看到桌上擺著兩份煎好的牛排,各自還點綴了西蘭花和西紅柿,以及一份意麵,一份黃油煎魚。接著聞小嶼端著兩小份湯從廚房出來,身前還圍著圍裙,看見聞臻愣一下。他把湯放在桌上,站在不作聲一邊脫下圍裙,看起來有些難為情。聞臻脫了外套坐下,把蛋糕放在桌上,“手藝又長進了。”聞臻買的蛋糕不大,知道晚上隻有他們兩個人,又都不愛吃甜食,就隻買了個一人份的小蛋糕。他拆了蛋糕盒,把蛋糕推到聞小嶼那邊,又拿出兩根生日蠟燭,一個“2”,一個“3”,插在蛋糕上。他拿打火機點了蠟燭,聞小嶼坐在對麵,白淨的臉在跳躍的燭光下看起來溫暖安靜,光跳進他的眼睛裡,流露出一點笑意出來。“要許願嗎?”他問聞臻。聞臻看著他,“許吧。”聞小嶼閉上眼睛,低頭許願。兩人對坐進餐,聞臻開了紅酒,倒上兩杯。他們時而說說話,談一些聞小嶼的學校、考試、畢業打算做什麼這類話題,或是聞臻的公司。聞小嶼聽聞臻跟他講經濟,聽得迷迷糊糊的,沒彆的感受,隻覺得現在這樣很好。他也終於開始體味到家人彼此相伴的時候,那種真切的依靠和溫暖的感覺。他原本以為自己早已習慣獨自一人,可當相遇後又再分離的時候,他才明白自己或許不能獨自生活。他在這世上有家人,本就不是獨居動物。何必硬要把自己放在無人的角落,回避他本應擁有的愛?他不想任何人傷心,卻忘了拒絕最親的人也是一把溫和的刀刃。一頓簡單的晚餐結束後,聞小嶼起身收拾碗筷,聞臻手機響,轉去客廳打電話。聞小嶼收拾完餐桌後,出來才看到聞臻放在玄關的禮物盒。聞臻給他買了一盒星艦樂高,小型版的,想來也是估計聞小嶼不會拚。聞臻在客廳打電話,聞小嶼抱著箱子在屋裡找來找去,找到書房的長桌,把禮物放上去拆開。他從小就喜歡這種一個人玩的遊戲,搭積木,拚模型,畫畫這類。可惜小時候沒什麼能玩的,大多時候隻能聽彆的小孩講。聞小嶼正仔細看盒子裡的零件和說明書,聞臻打完電話過來,和聞小嶼一起站在那堆樂高零件前,“要是不會,我可以和你一起拚。”“我可以看說明書。”靜謐的書房,燈光溫暖。聞臻忽然問,“在想什麼心事?”聞小嶼一怔,“......什麼都沒想。”“沒以前愛說話了。”聞臻高大的身影站立在聞小嶼麵前,聲音低緩,“你不說,我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聞小嶼無奈一笑,正要開口時,聞臻的手機忽然響起。“媽,什麼事?”聞臻安靜聽了會兒,轉身往書房外走。他眼神示意聞小嶼回房去休息,然後離開了書房。“知道了,我現在回來。”“我一個人。”“嗯。”聞小嶼跟著他出書房,看他打完電話了,詢問,“怎麼了?”“沒事。”聞臻拿起衣架上的外衣,對聞小嶼說,“不早了,早點洗澡睡覺。”聞小嶼有些茫然跟著聞臻到玄關,聞臻站在門邊,“明天我不在首都,你考完試以後給我打個電話。”聞臻很快穿好外衣,推開門走出去,離開了聞小嶼的視線。他的背影看起來很匆忙。聞小嶼困惑不解,壓下心底一絲莫名的不安。考完試的當天,聞小嶼接到聞臻的電話,讓他收拾東西直接回家,飛機票已經買好。聞臻在電話裡隻說“爸身體不舒服”,但聞小嶼莫名不安,和老師請過假後就匆忙趕上回S市的飛機。他一路抵達醫院,找到病房門口時,聞臻正在走廊等他。聞小嶼想進病房,被聞臻拉到一邊,“爸剛睡下,過來說。”“媽媽呢?”“她在病房休息。”聞臻找到大廳休息區坐下,示意聞小嶼坐到自己旁邊。他看起來依舊鎮靜,讓聞小嶼也跟著平息下了不安的心情。大概三天前,聞家良忽然說胸悶。李清一直非常關注丈夫的健康問題,除了有事,基本寸步不離守著丈夫。當天李清就叫來了家庭醫生,看著聞家良用藥。吃完藥後老人睡了一夜,可第二天早上醒來還是不適,李清便把人送到了醫院。聞家良吃過藥,仍是精神差,喘息斷續沉重,清醒時少,送來醫院的第二天晚上甚至陷入了昏迷,李清立刻打電話給聞臻,把他從首都叫了回來。心血管內科主任和院長時不時就來病房看看。原本聞家良昏迷的那天晚上情況已非常嚴重,血氧隻有七十,隻能用嘴呼吸,怎麼叫都不醒,生生把李清嚇得在病房門外哭起來。然而經過一番搶救,老人竟又晃晃悠悠醒了過來。見到了聞臻,還詢問他小寶在哪裡。聞臻答在準備考試,聞家良戴著氧氣罩,聲音模模糊糊地,說叫小寶也來。聞小嶼走進病房。夜晚,房中一片漆黑,儀器隱隱發出微弱的光。母親已在旁邊陪床睡下,她這幾日幾乎沒睡,這會兒連他們進門來都沒醒。聞小嶼摸索來到父親床邊,聞臻就跟在他身旁。聞家良插著氧,呼吸時有嗡鳴從他的喉嚨裡震動而出,每一次都很吃力的樣子。就著點昏暗的光,聞小嶼看到父親緊閉的雙眼,眉頭間溝壑深深,充滿思慮與歲月的痕跡。聞小嶼坐下來,小心握住聞家良的手。老人的皮膚冰涼,聞小嶼低下頭,反複摩挲老人的手指,搓出點熱來。他不知是什麼心情,隻強烈希望父親要是睡在家裡的**就好了。病房消毒水味很重,也很冷,叫人睡得不舒服也不暖和。他低聲問,“爸爸會恢複嗎?”他帶著期望的目光轉頭看向聞臻,黑暗中,聞臻卻隻是安靜看著他,答,“我不能確定。”“爸爸以前這樣過嗎?”聞臻沉默片刻,聲音低而和緩,“爸年紀大了。”靜謐無光的病房裡,聞小嶼聽聞臻對他說,“明天爸醒了以後,不要在他麵前掉眼淚。”聞小嶼點頭,聞臻陪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後兩人一同離開。黑夜漸散,晨曦乍現。老人從意識的黑暗醒來。消毒水的味道已經很淡了,他慢慢看清周圍事物,看到坐在床邊望著自己發呆的妻子,再感到手被人握著,指尖一點毛茸茸的觸感。偏頭一看,才見是小寶趴在自己手邊睡著了。“家良。”李清啞聲喚他。這一聲叫醒了聞小嶼,聞小嶼抬起頭,望向老人。聞臻也從沙發上站起來,以及一大早收到母親消息、趕來醫院的聞康知。隻有聞家良彎著眼笑起來。他精神還不錯,摸摸聞小嶼的手,沙啞著嗓音開口,“小寶不要在這裡睡,要......感冒。”李清按鈴叫來醫生,醫生來了以後檢查聞家良的身體狀況,聞家良讓人把床往上調,好稍微靠坐起來。他看起來比前兩天好了很多,也不重喘氣了。聞家良又要回家,李清為難不已,溫聲勸丈夫再住幾天就回去,老人卻執意要走,李清沒辦法,求助地望向聞臻。聞臻說,“回吧。醫院還是不比家裡。”一群人又費勁折騰半天,把聞家良送上回家的車。聞小嶼轉頭沒看見聞臻,四處看一圈,見他哥和院長遠遠站在醫院大門旁說著什麼。聞臻過來後,聞小嶼問他,“院長和你說什麼了?”“沒什麼。”聞臻答。他的鎮靜正安定著所有人的情緒,“去爸旁邊待著,彆亂跑。”他低聲對聞小嶼說,“勇敢點,彆怕。”回到家後,李清和聞臻把聞家良送上樓,阿姨熬了粥,跟著送上去了。聞小嶼和聞康知則在客廳等待。兩人看對方一眼,兩兩無言。自被聞臻警告過一次後,聞康知再沒敢找過聞小嶼。他最近談了個女朋友,前幾天還和女朋友一起過生日,沒想到今天一大早就得知父親生病,一時也顧不得彆的,馬上就趕了過來。兩人都坐立不安,直到聞臻給聞小嶼打電話,讓他們兩個都上樓來臥室。三樓臥室采光極好,又是初春,明媚的陽光落進房間。聞家良靠坐在**,看上去氣色不錯,抬手示意兩人過來。他第一個問的是聞康知,問他最近在做什麼,學業如何,身體如何。聞康知一一答了,聞家良點頭,叫他到自己床邊坐下。“你年紀不小了,要學會照顧自己,注意身體。”聞家良嗓音沙啞,說話時很慢,“你心臟不好,更要靜,要像你哥那樣,穩重。”聞康知局促坐著,點頭應。聞家良靜了會兒,又說,“從前你犯的所有錯,都是我沒有教好你,這些錯都歸我。”“爸......”“往後一切要聽你媽的話。既然還是姓聞,我們就還是一家人。你媽媽那麼愛你......康知,不要讓愛你的人傷心。”坐在一旁的李清偏過頭,拿手帕按住眼角。聞康知悄悄紅了眼眶,隻是不住點頭。聞家良沒有與他說太多,說完後看向聞小嶼,目光變得溫和。“讓我和小寶單獨說說話。”其他人便站起身,李清輕輕攬過聞康知,與他一同離開了臥室。房間裡便隻剩下老人和聞小嶼。聞家良笑著,拍拍手邊,“小寶再坐近點。”聞小嶼靠近過去,老人握住他的手,依舊是一隻冰涼的手。聞家良說,“小寶這一年總是不開心。”“我......沒有總是不開心。”聞家良歎息,“你媽媽要照顧我這個老骨頭,有時候顧不上你,你哥哥一走,都沒人陪你了。”“我會陪著哥哥和媽媽。”聞小嶼握緊父親的手,低聲說,“我以前犯過好多錯,和哥哥吵架,還惹媽媽不開心,我……”“我們一生要犯數不清的錯。”聞家良抬起手,撫摸聞小嶼的臉,“如果非要細數,沒有人能被原諒。”“您不問我犯了什麼錯嗎?”“你不需要向任何人坦白心裡的秘密。”聞家良聲音緩慢,笑容慈愛,“那都是你自己的東西。”“可是......”老人說,“不過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小寶。”聞小嶼彎下腰,老人偏過頭,輕聲對他說,“在沒見到你之前,爸爸也沒想過會這麼愛你。”聞小嶼在二十歲之前從未感受到旁人口中所謂的父愛。“父親”在他的心目中是暴力和恐懼的化身,是毀壞他人生的一把錘,是世界黑暗麵的象征。而自回歸到親身父親的身邊後,他才第一次感受到厚重羽翼的庇佑,感受到來自父親的“保護感”。聞家良穩重,理性,充滿包容,且對聞小嶼有獨一的溫柔,早已成為聞小嶼心中完美父親的雕像。但他回到這個家的時間太短了。隻是將將體味到一點來自父親的暖,這點暖就要倏忽消失。也隻有在此時此刻,他才對杜曉東生出真實的恨意。恨杜曉東偷走了他的家,他本該擁有的充滿愛和嗬護的時光。那強烈的恨一瞬間堵得他難以喘息,可很快又被巨大的迷茫打散。他隻感到人生的一塊拚圖即將剝落,留給他永恒的空白。“爸,我也......我也愛你。”聞小嶼強忍哭腔,他捧住聞家良的手抵在額頭,向神明祈求一般無助低著頭,“您快點好起來,我還想和您說說話,我們一起下棋,去山上釣魚......”他語無倫次,幾乎失控。老人不斷撫摸他的額頭,那隻手無論如何都是冷的。隻有那把沙啞的嗓音暖得像窗外明亮的春光。“小寶不怕。”“小寶。”聞家良反複叫著聞小嶼,要他抬起頭看著自己。落進玻璃窗的陽光模糊了視線,將老人眼角彎彎的笑紋也變成捉不住的虛影。聞小嶼聽父親對他說,“勇敢點,彆怕。”春光在地板上輪轉,一閃而過天際的光。當天下午,聞家良於家中逝世,享年七十二歲。老人生前已立好遺囑,留給他的愛人和後代享不儘的巨額遺產,走前未告知太多親人,隻留妻子和孩子陪伴左右。而後在一地明媚春光中閉上眼睛,一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