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倆(1 / 1)

一天早上,在貝爾多弗的布朗溫家裡,厄休拉和古德倫坐在窗前,一邊做活兒一邊聊。厄休拉在縫一件亮色刺繡,古德倫在畫畫,畫板就在膝蓋上。她們靜靜地做著,想到什麼就聊聊。“厄休拉,”古德倫說,“你真想結婚嗎?”厄休拉放下手裡的活兒,朝上看看,麵色平靜,體貼。“我不知道,”她答道,“這得看你這話的意思了。”古德倫有點兒吃驚,看了姐姐好一會兒。“咳,”她冷冷地說,“這不就指那一件事嘛!你不覺得,不管怎麼說,你該……”她有點兒不高興地說,“比現在的狀況好一點兒嗎?”厄休拉的臉上掠過一片陰影。“或許,”她說,“可我沒把握。”古德倫又停了一下,有點兒生氣。她想聽到多少肯定一點兒的話。“你不覺得一個人要有結婚的體驗嗎?”她問。“你覺得結婚隻是必要的體驗嗎?”厄休拉反問道。“當然啦,彆管怎麼說,”古德倫淡淡地說,“它可能不合人意,但肯定是種體驗。”“不一定吧,”厄休拉說,“可能是體驗的儘頭呢。”古德倫靜靜地坐著,用心聽著。“當然啦,”她說,“這是要想到的。”說到這兒,她們都不言語了。古德倫氣哼哼地抓起橡皮就擦她的畫兒。厄休拉一心繡活兒。“好婚事你也不會考慮嗎?”古德倫問道。“我想我已經回了好幾樁了。”厄休拉說。“真的?”古德倫不覺飛紅了臉。“有什麼值得你這樣?你真有什麼事嗎?”“千載難逢,他人太好了,我太喜歡他了。”厄休拉說。“真的?你怕是給**了吧?”“話是這麼說,但實際上不是這樣,”厄休拉說,“真到了那會兒,人都不會被**了,哦,要是我被**了,我就會立馬結婚了。我隻是被不結婚**了。”說到這兒,姐妹倆忽然又笑逐顏開了。“真讓人吃驚,”古德倫大聲說道,“那麼強烈的**!不結婚!”姐妹倆都笑了,相互望著,心裡又覺得害怕。她們半天沒說話,厄休拉繡活兒,古德倫接著畫素描。姐妹倆都是成人了,厄休拉26歲,古德倫25歲。可她們都像現代女孩兒,顯得既冷漠又純潔,更像月亮女神而不是青春女神。古德倫是個冷美人,皮膚柔滑,肢體輕盈。她穿著深藍色的絲綢衣服,領口和袖口都綴著藍色和綠色的亞麻褶皺花邊,腳上是寶石綠的長筒襪。她那自信又羞怯的模樣和厄休拉剛好相反。厄休拉敏感,對未來充滿期待。當地人被古德倫那副鎮定自若、露骨的孤傲舉止給嚇著了,都說她是個“時髦的女子”。古德倫剛從倫敦回來,在那兒待了幾年,她在一所美術學校讀書、工作,過著藝術家的生活。 “我真盼著有個男人出現。”古德倫說道,飛快地咬住下嘴唇,做了一個奇怪的鬼臉,半是調笑,半是苦惱,讓厄休拉害怕。“所以你回到家來,好在這兒等他?”厄休拉笑了。“噢,親愛的,”古德倫尖聲叫道,“我才不會特地去找他呢!不過要是真碰上一個人,又迷人,又有錢,那……”她嘲諷著,吞吞吐吐地打住了話頭。然後她盯著厄休拉,仿佛要看透她似的。“你就不覺得厭煩嗎?”她問姐姐,“你不覺得事情總是不能實現?沒有什麼可以實現的。一切都在萌芽中就凋謝了。”“什麼都在萌芽中就凋謝了?”厄休拉問道。“噢,所有的事,你自己,一般的事情都一樣。”姐妹倆沉默了,各自在模模糊糊地想著自己的命運。“這真是可怕,”厄休拉說,停了一下又問:“你隻是想通過結婚達到什麼目的嗎?”“下一步的事似乎是免不了的。”古德倫說。厄休拉默默地想著這些,心裡不是味兒。她在威利·格林中學教書,已經有好幾年了。“我知道,”她說,“這似乎也就是憑空想想,但是真的想想,想想不管哪個你認識的男人,每個晚上回到家,向你道聲‘你好’,然後給你一個吻……”姐妹倆都不作聲了。“是啊,”古德倫低聲說,“這真的不可能,男人不可能這樣。”“當然啦,還有孩子……”厄休拉也拿不準了。古德倫的臉沉了下來。“你真想要孩子嗎,厄休拉?”她冷冷地問。厄休拉露出了迷惑的神情。“一個人會感到這由不得自己。”她說道。“你真這麼覺得嗎?”古德倫問,“一想到生孩子,不管怎樣我都沒感覺。”古德倫毫無表情地看著厄休拉,不動聲色。厄休拉皺緊了眉頭。“也許這不是真的想法,”她支支吾吾地說,“也許人們心裡並不真想要孩子,隻是表麵上……”古德倫的臉沉了下去,她不想說得那麼肯定。“可是一想到彆人的孩子……”厄休拉說道。古德倫又有點兒不友好地望著姐姐。“一點兒不錯。”說完,她就不出聲了。姐妹倆默默地乾活兒。內在的**總是讓厄休拉不可思議地活躍,那**動人、纏人,也與人衝撞著。她基本上自己過活,獨來獨往地工作著,日複一日,總在思考著,想要掌握生活,用自己的理解抓住它。現在,她活躍的生活似乎停止了,可實際上,在隱秘的深處,卻有什麼東西正在呼之欲出。要是她能夠衝破最後的那層殼莢該有多好!她就像子宮中的嬰兒,似乎要用力伸出她的雙手,可是不能,現在還不能。可她還是有一種奇妙的預感,覺得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了。她放下手裡的活兒,看著妹妹。覺得古德倫實在是漂亮,體型豐滿,線條柔美,那麼迷人。她還挺頑皮,那麼潑辣,冷嘲熱諷的,冷漠得碰不得。厄休拉從心裡羨慕她。“你為什麼回來,古德倫?”她問。古德倫知道厄休拉是羨慕她的。她停下繪畫,舒展一下身體,彎曲的眼睫毛下,一雙秀目投向厄休拉。“我為什麼回來,厄休拉?”她重複著,“我已經問過自己上千遍了。”“那你也不知道?”“知道,我想我知道。我想我回到家來隻是以退為進[1]。”然後,她那了然於心的目光細細地看著厄休拉,看了半天。“我知道!”厄休拉大聲說,顯得有些迷惑和做作,好像她並不知道什麼。“可一個人能蹦到哪兒去呢?”“噢,這無所謂,”古德倫有點兒超然地說。“人隻要躍過底線,總能落到什麼地方。”“這不是很冒險嗎?”厄休拉問道。古德倫慢慢露出嘲弄的微笑。“嗨!”她笑著說。“這不就是說說嘛!”她又不說話了,可是厄休拉還在悶悶地想著。“你回來了,那你覺得家裡怎麼樣?”她問道。古德倫冷靜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冷冷地實話實說:“我覺得自己完全是個外人。”“那父親呢?”古德倫有些憤恨地看著厄休拉,好像給逼得走投無路了。“我還沒有想到他,我忍著不去想。”她冷冰冰地說。“是啊,”厄休拉顫抖地說,這下真的聊不下去了。姐妹倆發現她們遇到了一道虛無的、可怕的深淵,而她倆似乎還在邊上看過。她們默不作聲地做了一會兒活兒。古德倫被壓抑的感情弄得滿臉通紅,她討厭又讓人喚起這種感情。“我們出去看看那邊的婚禮好嗎?”最後,她隨便地問道。“好啊!”厄休拉叫起來,急急地把針線活兒扔到一邊,跳了起來,就像要逃避什麼,這下倒泄露了這兒的緊張氣氛,一陣不滿在古德倫心裡掠過。往樓上走著,厄休拉又意識到這所房子,她的家,可是她厭惡這兒,這個肮臟又太熟悉的地方。她恐怕在心底裡就反感這個家,這環境。這整個的氣氛,這陳腐的生活都叫她反感。這種感覺讓她害怕。很快,兩個姑娘就匆匆來到了貝爾多弗的大街上,街道很寬,兩旁是雜亂的商店和住宅,顯得又臟又窮。古德倫剛從切爾西區和蘇塞克斯回來,麵對英國中部這個亂七八糟的醜陋煤鎮,心都縮緊了。她向前走著,穿過長長的鋪著沙礫的街道,街道亂七八糟的,顯得又肮臟又猥瑣。一路上,人人都盯著她看,讓她覺得難受。她竟然決定回來,領略這個亂七八糟、貧瘠醜陋的小鎮,真是怪事。為什麼她要讓自己向這裡屈服呢?她還想讓自己屈服嗎?忍受這些醜陋的微不足道的人們,這個破敗鄉鎮的難以忍受的折磨嗎?她覺得自己像一隻在塵土中費勁兒爬行的甲殼蟲,讓她充滿厭惡。她們走下大街,走過一片黑糊糊的菜園子。地裡飛滿煤灰的卷心菜根還不知羞愧地戳在那兒。沒人覺得難看,沒人為此羞愧。“這像是陰間的地方,”古德倫說,“礦工把煤運上地麵,一鍬鍬地堆起來。厄休拉,這太奇妙了,真的太奇妙了,真的太精彩了,這是另一個世界。這兒的人都是食屍鬼,什麼都帶著鬼氣,都是真實世界的食屍鬼樣的複製品,都是複製品,是鬼魂,一切都是汙穢、肮臟的。這簡直是瘋了,厄休拉。”姐妹倆走在一條黑乎乎的小路上,穿過一片黝黑肮臟的田地。左邊視野開闊,一條穀地裡散落著煤礦,對麵山坡上是麥田和林地,遠處望上去黑色儘染,像是罩上了黑色麵紗。白色和黑色的煙柱照直地升上去,在昏暗的天空中變著戲法。近處是一長溜一長溜的住房,環繞著山坡,一直通向山頂。住房是暗紅色的磚房,灰蒙蒙的石板頂,不怎麼結實。姐妹倆走的這條小路也是黑不溜秋,路是礦工們來來回回地踩出來的,鐵柵欄隔在路和田地之間,對著道路的柵欄門已經被過往礦工的厚毛頭布褲蹭得發亮了。這會兒,兩個姑娘正走在幾溜兒住房之間,這兒更窮酸。女人們雙臂交叉搭在粗布圍裙上,站在一排房屋的儘頭閒聊,用本地人的眼光追著布朗溫姐妹,目不轉睛地盯著,孩子們在大聲地叫喚。古德倫昏頭昏腦地走著。如果這就是人的生活,如果這就是生活在完整世界中的人,那她自己的那個世界是什麼樣的呢?局外人?她意識到自己這身打扮,草綠色的長筒襪、草綠色的天鵝絨大簷帽,還有天藍色的柔軟外套。她覺得腳底下踩著棉花,搖搖晃晃的,心都縮緊了,好像隨時都會猛地摔倒,她害怕了。她緊緊挽著厄休拉,厄休拉對這裡的陰暗、粗蠻和充滿敵意都早已習慣了。但古德倫卻仿佛受著煎熬,心裡一直在呼喊著:“我要回去,我要離開這兒,我不想了解這兒,不要知道這兒的狀況。”可是,她還得往前走。厄休拉能感覺到她在受罪。“你恨這裡,對嗎?”她問道。“這兒讓我為難。”古德倫結結巴巴地說。“你待不久的。”厄休拉應聲道。古德倫往前走著,鬆了一口氣。她們離開了礦區,翻過起伏的小山,來到了山後朝向威利·格林鎮的純淨鄉村。田野和山林裡還是有些黑色的魔力,空中似乎還閃著黑色的微光。這是個春寒料峭的日子,陽光斷斷續續的。黃黃的白屈菜從樹蘺下冒了出來,威利·格林鎮的庭園裡,一叢叢的醋栗已經長出了葉子,掛在石牆上的灰色香薺菜開著白色的小花。她們轉過彎,上了公路,路通向教堂,兩旁是高高的路堤。前麵,在公路轉彎的低窪處,那兒的樹下麵站著一小群人,在等著看婚禮。本地礦主托馬斯·克裡奇的女兒就要嫁給一位海軍軍官了。“咱們回去吧,”古德倫說著,突然轉過身去,“這兒都是那種人。”她在路上猶豫不定。“彆介意他們,”厄休拉說,“他們還不錯,都認得我,不礙事。”“可我們非得從他們中間穿過去嗎?”古德倫問。“他們真的很不錯。”厄休拉說著,還在朝前走。就這樣,姐妹倆走近了那群心神不寧、小心提防著的老百姓。他們大多是婦女,儘是些遊手好閒的礦工們的妻子,一副心存戒備的下層人模樣。姐妹倆沒事似的直奔門口。女人們給她們閃出路來,剛夠她倆擠過去,就像不願意讓地兒一樣。姐妹倆默默地走過了門口的石路,踩著紅地毯上了台階,一個警察打量著她們的腳步。“多貴的襪子啊!”古德倫背後有人在說著。古德倫一下子暴怒了,怒不可遏。她簡直想把她們都消滅掉,一掃而光,好留給她一個乾淨世界。她可真討厭走上這個教堂院子的小路,就這麼在眾目睽睽下,不停地沿著紅地毯往前走。“我不想進教堂了,”她忽然說道。一聽她這話這麼乾脆,厄休拉趕緊停了步,轉身岔入了通往中學便門的小路,學校的校園就挨著教堂的庭園。一走出教堂庭園,進到校門裡的灌木叢旁,厄休拉就在月桂樹下的矮石牆上坐了一會兒。她身後學校高大的紅樓靜靜地佇立在那兒,因為是假日,窗戶都開著。她們前麵的灌木叢那邊,就是教堂灰白的屋頂和塔樓。姐妹倆被簇葉遮掩著。古德倫默默地坐下,雙唇緊閉,臉朝一邊扭著。她真後悔自己竟回到這裡。厄休拉看著她,覺得她被窘困弄得臉紅紅的,真是美貌驚人。可她也讓厄休拉的天性受到壓抑,讓她困倦。厄休拉希望獨處,擺脫古德倫無處不在的存在造成的緊張。“我們還待在這兒?”古德倫問道。“我隻是休息一下,” 厄休拉說著站起身來,像挨了訓似的。“我們站到壁球場的角落裡去,從那兒什麼都能看到。”這會兒,燦爛的陽光射進教堂墓地,空氣中飄著一股樹脂和春天的氣味,也沒準兒是墓地的紫羅蘭的味道。一些白雛菊已經開了花,亮亮的像天使。銅色的山毛櫸在空中張開了血紅的葉子。十一點整,馬車開始陸續到達。每當一輛馬車駛過來了,門口的人群就一陣擁擠、**,婚禮的賓客們拾級而上,沿著紅地毯走向教堂。燦爛的陽光下,人們興高采烈。古德倫帶著好奇心,實實在在地打量著這些人。她把每一個人都看成是完整的形象,把他們看成一本書裡的人物,或是一幅畫裡的人物,或是戲劇中的活動木偶,是一件完美的創造物。她喜歡辨識各式各樣的性格,認清他們的真實模樣,給出他們各自的背景,在他們沿著通向教堂的小路從她眼前經過的這一會兒,給他們永遠地定了位。她了解他們,他們已經定型了,對她來說,他們是已經封了鉛印的成品。在克裡奇一家出現之前,沒有什麼是不知道的和想不清楚的。而克裡奇家人一到,她便來了興致,他們身上可是有些什麼東西預先不那麼好推斷的。克裡奇太太和她的長子傑拉爾德走過來了。克裡奇太太的形象很古怪,不修邊幅,儘管她已經很明顯地儘力使自己的著裝與今天的日子相協調了。她身體向前傾著,臉色白裡透黃,皮膚透著亮,麵部特征很顯著,長得挺漂亮,神情緊張的臉上帶著食肉動物目中無人的表情。她暗淡的頭發亂七八糟,幾縷頭發從藍色的絲綢帽裡掉了出來,披在暗藍色的絲綢外套上。她的模樣像個偏執狂的女人,鬼鬼祟祟的,還很傲慢。她兒子很漂亮,皮膚被太陽曬得泛了黑。他個子中等偏高,體型勻稱,衣著似乎有點兒過分講究。他也有著那種不可思議的警覺神情,臉上不知不覺地閃著光,似乎他與身邊的人真的不是同一種人。古德倫立刻就盯上他了。他身上的某種北方人的東西迷住了她。他那北方人的光潔肌膚和金色的頭發在閃著光,就像透過冰晶折射的陽光。他看上去那麼清新、未加雕琢,像北極的東西一樣純粹。他可能有三十歲,也可能三十多歲,英俊照人,男子氣十足,就像一條性情溫和、笑嘻嘻的幼狼。這些都沒遮住她的眼光,她看到了他沉寂的舉止中透露出的意味深長的不祥,和那不肯屈服的性情之中的潛在危險。“他的圖騰是狼,”她對自己重複著,“他的母親是一條未被馴服的老狼。”想到這兒,她突然萬分激動,好像她有了什麼難以置信的發現,而全世界都還不知道。一陣奇異的狂喜攫住了她,她突然一陣激動。“天哪!”她暗自大叫,“這是怎麼回事?”然後,過了一會兒,她又自信地說,“我要更多地了解這個人。”她想再見到他,這渴望折磨著她,像懷鄉病一樣,必須要再見到他,要弄清楚這並沒有錯,她沒有自欺欺人,他的出現確實讓她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勢不可擋的感覺,一種原本就了解他,深深地理解他的感覺。“我是不是真的是為他選出的人?是不是真有某種暗金色的北極之光隻籠罩著我們兩人呢?”她問著自己,不能相信這點,還在沉思著,簡直意識不到周圍在發生什麼事。女儐相來了,但是新郎還沒有到。厄休拉猜想可能出了什麼岔子,沒準兒這婚禮整個會亂套。她覺得苦惱,好像這事兒得靠她似的。女儐相們到了,厄休拉看著她們邁上台階。這裡麵有一個人她是認識的,此人個子高高的,慢悠悠的樣子,一頭厚厚的金發,長長的臉,麵色蒼白,是個不好駕馭的女子。她叫赫麥妮·羅迪斯,是克裡奇家的朋友。這會兒,她走過來了,昂著頭,好穩住頭上那頂巨大的黃色天鵝絨寬簷帽,那帽子上還有一溜兒真的灰色鴕毛。她似乎漫不經心地飄然向前,長臉向上仰著,看也不看四周。她很富有。她穿著一件薄薄的淺黃色絲絨衣服,手捧一束玫瑰色的仙客來花,腳上的鞋和襪子的顏色也是棕灰色的,就像她帽子上羽毛的顏色。她頭發又濃又密,人飄忽向前,臀部很特彆地一動不動,似乎不情願挪動。她讓人過目難忘,她的淺黃和棕紅色係雖然漂亮,卻也有些可怕,招人反感。她那麼引人注目地走過時,人們都靜默不語,激得想嘲弄幾句吧,又不知怎的默不作聲了。她的長臉蒼白蒼白的,高昂著,有點羅塞蒂[2]的味道,似乎給麻醉了,仿佛在她內心深處盤繞著一團奇思怪想,不容逃脫。厄休拉出神地看著她,她知道一些赫麥妮的情況。她是中部地區最引人注目的女人,她的父親是德比郡的從男爵,是個老派人物,她可是新派女人,充滿理智,焦慮不堪得快沒了知覺。她對改革興趣十足,身心都在公共事業上。但是她畢竟是屬於男人的女人,能拿住她的還是男人世界。她與各類能人在精神上過從甚密,這些人中厄休拉隻知道一位叫魯珀特·伯金的,他是本地區學校的督學。不過古德倫在倫敦遇到過與赫麥妮來往的其他一些人。古德倫與搞藝術的朋友們出入各類不同的社交圈子,結識了許多知名人士。她見過赫麥妮兩次,但是兩人都未接受對方。以往她們在倫敦的各式各樣的朋友家,彼此以平等的地位相見,這會兒,在這個中原地區,以如此不同的社會地位再次相見,真讓人發窘。畢竟,古德倫在社交上頗為成功,她有不少有閒情來接觸藝術的貴族朋友。赫麥妮知道自己打扮得漂亮,知道不管在威利·格林遇見誰,自己的社會地位即使不是高不可攀,至少也能打個平手。她知道自己已被文化界和知識界所承認。她是一個文化使者[3],是思想文化的傳播媒介。在所有領域,她都處於最高水準,無論在社交上、思想上、公共活動甚至在藝術上,她都是唯一的,她能很自在地周旋於一流人物之間。沒有人能夠輕視她,也沒有人能夠嘲弄她,因為她位居一流,而那些反對她的人,則處處低於她,不管在地位、財富上,還是在思想、發展和理解力這種高水平的交往上,都不能與她相比。因而,她是無懈可擊的。她一生都在尋求使自己無懈可擊和不容置疑,要超越世人的評判。但是她的心還在受折磨,這是明擺著的。即使她那麼自信地走在通往教堂的小路上,確信在所有方麵她都超出了世俗判斷,知道就是按照最高標準,自己的外表也是十全十美。但是她還是受著折磨,在自信和驕傲的外表下,明明地感到自己受著傷害、嘲弄和蔑視。她總是感到自己是脆弱的,是脆弱的,在她的盔甲下,一直有一個秘密的裂口。她自己並不知道這裂口是什麼。這其實是一種健全自我的缺乏,是她天生不足,是生命的可怕的空虛和缺失。她想有個人來填補這種缺失,永遠填補上。她需要魯珀特·伯金。有他在跟前,她就感到自己是完整的、充實的,而在其餘的時間裡,她就像是臨淵的建築,在流沙之上,而且,不管她有多自負,多有把握,隨便一個自信又強壯的普通女仆的些微嘲笑和輕蔑都能讓她立刻陷入空虛的無底深淵。這個憂鬱的、忍受著痛苦的女人始終在積累自己的美學知識、文化和上流社會的眼界,而且,一直是漠不關心的樣子,想以此來保護自己。可她從來都填不上這個可怕的標示缺失的裂口。要是伯金能保持和她的親密關係,她在這躁動不安的人生航行中就會安全了。他能讓她完全,讓她成功,讓她勝過真正的天使。要是他真能這樣做就好了!可現在她隻能是在恐懼與疑慮中受著折磨。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力求達到伯金所信服的美和優越的地步,可總還是有一種缺失。他也是個剛愎自用之人,他竭力回避她,一直在回避她。她越是奮力地把他拉向自己,他越是要打退她。這些年來,他們一直是情人,噢,這真讓人厭倦和痛苦,她實在是累了。但是她仍然相信自己。她知道,他一直試圖離開她,她知道,他要試圖最終擺脫她,好自由自在。可她還是自信有力量留住他,她相信自己的學問更高。他也擁有高深的學問,而她卻是真理的試金石。她隻需要伯金與她結合。而這個,這個與她的結合,也標示著他的最高的完滿,而他卻像個任性而固執的孩子,竟想要否認它,想要打破他們兩人之間的神聖結合。他會出席這個婚禮的,他該是男儐相。他會在教堂裡,會在那兒等候。他會知道她什麼時候來。在她走進教堂門口的時候,這種掛念和渴望讓她緊張得打了個寒戰。他會在那兒的,他一定會看到她穿的是多麼漂亮,一定會看到她為了他打扮得多麼漂亮。他會明白的,他能夠看出她是如何為了他而打扮得出人頭地,看出她是如何為了他而高高在上。最終,他一定會接受他最好的命運,不會拒絕她的。令人厭倦的渴望讓她心頭一震,她走進教堂,細細地四下張望,苗條的身子不安地顫抖著。作為男儐相,他應該站在聖壇旁邊的,她由著自己的確信,細細地打量著。而此時,他並沒有在那兒。這可怕的一擊向她壓過來,她仿佛要沉沒了。她被絕望籠罩著,呆呆地朝聖壇走過去。一陣徹底絕望的劇痛襲來,這種感覺是她從未領受過的,它比死還要可怕,它讓人覺得是那麼荒涼,那麼空落落的。新郎和男儐相還沒有到,外麵的人漸漸地驚愕起來。厄休拉簡直覺得自己也負有責任。她不能忍受新娘到了而不見新郎的場麵,這婚禮可一定不能失敗啊,一定不能。可是新娘的馬車已經來了,馬車上裝飾著緞帶和花結,灰色的馬撒著歡兒躍向教堂大門,這身手引得一陣歡笑。這兒是所有笑聲與歡樂的中心。馬車門打開了,就要請出今天真正的花。路上的人在悄聲嘀咕,人群中發出了不滿的咕噥聲。新娘的父親先從馬車上下來了,像是一個幽靈飄進了清晨的空氣裡。他又高又瘦,憂心忡忡的臉上,稀疏的胡子黑裡泛灰。他埋頭在馬車門邊候著,很有耐性。車門一開,漂亮的簇葉和鮮花雪片似的落下,白色的緞帶和花邊飄飄灑灑。一個歡快的聲音傳了出來:“我怎麼出去呀?”等待的人群中發出稱心的聲音,他們擠到跟前來迎接她,有滋有味兒地看著她彎下腰,淡黃色的頭發上撒滿了花蕾,雪白纖細的小腳躊躇著蹬到車踏板上。就像海水一樣突然湧來,新娘好似拍岸浪花,一身雪白地漂向清晨樹蔭下的父親,麵紗裡**出一串笑聲。“好了!”她說。她伸手挽住了父親的胳膊,踏上了永恒的紅地毯,身上輕盈的婚紗飄飄灑灑。她父親默不作聲,發黃的臉上憂心忡忡,黑黑的胡子更顯得他憂慮深重。他直挺挺地登上台階,好像腦子裡一片空白,而新娘迷迷糊糊的笑聲卻一直絲毫不減地追隨著他。可是新郎還沒到!這讓厄休拉不能忍受,她擔心得心都縮緊了,兩眼望著遠處的山坡,那條白色的下坡路,應該在那兒看到新郎。那兒來了一輛馬車,正跑個不停,剛剛駛進人們的視線。是的,正是他。厄休拉轉身朝向新娘和人群,從高處不清不楚地喊了一聲。她想搶先告訴人們,新郎來了。可是她喊得不清楚,沒人聽得見。她滿臉通紅,想要告訴彆人吧,又心慌慌得縮了回去。馬車嘎吱嘎吱地下了山坡,駛近了,人群中發出一聲叫喊,正踏上台階頂兒的新娘快活地轉過身來,看看這**是怎麼一回事。她看到人群中一陣混亂,一輛馬車停了下來,她的情人跳下車,閃開馬匹,彙入了人群。“蒂博斯!蒂博斯!”她突然假裝興奮地叫了起來,她站在高高的小路上,在陽光下揮舞著花束。他呢,手裡拿著帽子,在人群中躲閃著,沒有聽到她的叫聲。“蒂博斯!”她往下望著他,又大叫了一聲。他無意地朝那兒瞥了一眼,看到他的新娘和她的父親站在上麵的小路上,臉上不由得浮起一種古怪、驚訝的表情。他猶豫了一下,然後使勁兒一躍,要追上她。“啊哈!”她見狀奇妙地叫了一聲,跳起來轉身就逃,向著教堂飛奔,速度快得不可思議,白色的腳敲打著路麵,白婚紗擦地而過。新郎像一隻獵狗一樣追在後麵,跳上台階,越過她父親,柔韌的臀部和雙腿跑起來就像一隻衝向獵物的獵狗。“哎,追她呀!”下麵那幫粗俗的女人忽然喊叫了起來,也來逗笑。新娘呢,她身上的鮮花像碎屑一樣在抖落,而她穩了穩自己,就要朝教堂轉向了。她往身後瞥了一眼,甩出一聲挑戰般的狂笑,然後轉過彎,找了一下平衡,就越過了灰色的石頭扶壁。接著,一路俯衝的新郎跑上前來,用手撐住那個寂靜的石頭,一轉就沒了身影,他的柔韌而強壯的腰部也在人們的目光下消失了。門口的人群中猛地發出興奮的驚叫。這時,厄休拉又注意到了那個麵色陰鬱、有點兒駝背的克裡奇先生。他在小路上猶猶疑疑地等著,麵無表情地看著這場奔向教堂的追逐。新郎、新娘跑過去了,他轉過身向後望望魯珀特·伯金,伯金趕緊走上前來。“我們殿後吧。”伯金說著,微微一笑。“當然!”新娘的父親簡短地應了一聲。兩人一起轉身上了小路。伯金像克裡奇一樣瘦削,蒼白的臉上帶著病容。他體形單薄,但形象很好。他走起路來一隻腳有點兒不自然地拖著地,儘管他的衣著與他伴郎的角色很相稱,但是與他本人卻是不協調,讓他的外表看上去有點兒可笑。他天性聰穎而個彆,對這種世俗的場麵一點都不適應,可還是服從了平常的觀念,把自己弄得很可笑。他裝成很平凡的樣子,像得天衣無縫。他能拿上周圍人的腔調,能順應周圍環境和談話對象,迅速調整自己的口氣,這樣,他裝出的常人樣才能達到逼真效果。通常這樣也能得到旁人一時的好感,省得彆人攻擊他各色。這會兒,他與克裡奇先生沿著小路邊走邊輕鬆愉快地說著話,他像一個走鋼絲的人那樣應對各種局麵,但總是走在鋼絲上,還要裝得輕鬆自如。“對不起,我們來得太晚了,”他說道,“我們找不到紐扣鉤了,費了好長時間才扣上靴子。不過,你們倒是準時來的。”“我們總是準時的。”克裡奇先生說。“可我卻總是遲到,”伯金說,“但是今天我真的是算著鐘點的,隻是意外地沒能按時到,真是抱歉。”兩個人走遠了,這會兒也沒有更多可看的。厄休拉待在那兒想著伯金,他激起了她的興趣,讓她著迷,也讓她心煩。她想更多地了解他,她和他說過一兩次話,但隻是在他督學的公務身份下見的。她還以為,他似乎認同了他們兩人之間的某種親密關係呢,那是一種自然的、心照不宣的理解,彼此有共同的語言。可是這彼此之間的理解就沒有機會再發展了。好像有什麼東西抑製了她去接近他,就像有什麼東西讓她對他著迷一樣。他帶有某種敵意,掩藏著極端的自我克製,冷冰冰的,難以接近。但是她還是想了解他。“你覺得魯珀特·伯金這人怎麼樣?”她問古德倫,顯得有點兒勉強,她其實並不想談論他。“我覺得魯珀特·伯金怎麼樣?”古德倫重複著,“我覺得他有吸引力,確實有吸引力。可我受不了他待人的方式,他對待什麼小傻瓜都要顯出十二分重視她的勁頭兒,讓人覺得真是可怕的欺騙。”“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厄休拉問道。“因為他對人沒有真正的批判力,無論如何,”古德倫說,“我跟你說,他對待任何一個小傻瓜都像他對待我和你一樣,這真是一種侮辱。”“噢,是的,”厄休拉說,“人是得有辨彆力。”“人必須有辨彆力,”古德倫重複著,“但是在其他方麵他可是個了不起的家夥,他的個性妙極了。不過你可不能相信他。”“是啊。”厄休拉含含糊糊地答應著。她總是被迫同意古德倫的看法,即使她倆的觀點完全不一樣時也是這樣。姐妹倆默默地坐著,等著參加婚禮的人出來。古德倫沒有耐心說話了,她要想一想傑拉爾德·克裡奇了。她想搞清楚她對他產生的強烈感覺是否是真的。她自己要有個準備。教堂裡,婚禮還在進行。赫麥妮·羅迪斯心裡隻想著伯金。他就站在旁邊,似乎是受到了肉體的吸引,她想貼著他站,假如她碰不到他,她簡直無法肯定他就在身邊。不過,整個婚禮過程中,她都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在伯金沒來之前,她是那麼痛苦,一直到這會兒,她的頭還是昏昏的。她還在被神經痛所折磨,為他沒準兒會離開她而痛苦。她是在神經質痛苦的微微昏迷中等待著他。她鬱鬱地站在那兒,臉上著迷的神色神聖得像天使,但這卻是痛苦帶來的,痛苦讓她顯得那麼動人,伯金的心要碎了。他看到她低著頭,銷魂的麵龐上,一副走火入魔的模樣。感覺到他的目光,她仰起臉,追著他的眼睛,她美麗的灰色眼睛閃閃地燃燒著,給了他一個強烈的信號。可是他躲開了她的眼光,她又痛苦而羞愧地低下了頭,飲著心頭不斷的痛。他也是又羞愧,又厭惡,為深深地憐憫她而痛苦,所以他不想與她對視,不想接受她向他示意的閃閃目光。新娘和新郎成了婚,人們都走進了祈禱室。赫麥妮無意識地擁上前來,挨著伯金,伯金忍下了。教堂外麵,古德倫和厄休拉在聽著她們的父親彈奏風琴,他總喜歡彈奏婚禮進行曲。此刻,新婚的一對兒來了!鐘聲敲響了,空氣抖動著,厄休拉想知道,樹木、花卉能不能感受到這種顫動,它們會對空氣中這奇怪的顫動做何感想。新娘挽著新郎,神態嫻靜,新郎盯著前麵的天空,下意識地眨著眼睛,好像他是個局外人。他看上去真滑稽,眨著眼睛想要進入角色吧,可眾目睽睽又擾亂了他的情緒。他看上去是一個典型的海軍軍官,稱職,又有男子氣。伯金和赫麥妮一起走過來,赫麥妮自是得意又銷魂,恍若沉淪的天使又複原職,可還是有點兒難以捉摸的著魔。這會兒,她挽住了伯金的胳膊,而伯金麵無表情,聽之任之,好像命裡注定要被她纏住,毫無疑義。傑拉爾德·克裡奇過來了,他膚色白皙,一頭金發,模樣漂亮而健壯,精力旺盛。他是挺拔的,完美的,可近乎快樂和親切的外表卻閃過一絲不可思議的鬼祟。古德倫猛地起身走開了。她受不了了。她想獨自待著,想知道這強烈而奇特的衝擊是怎麼一回事,它整個改變了她的性情。【注釋】[1] 原文為法文。[2] 羅塞蒂(1830-1894),英國女詩人。[3] 原文為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