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酒(1 / 1)

幾小時之後,他們又在酒吧會麵了。傑拉爾德穿過一道道門,來到了一個高大寬敞的房間,那裡酒客們的麵影透過昏暗的煙霧顯露出來,而且還沒完沒了地從牆上的大鏡子裡反射出來,那上麵的麵目就更朦朧了,讓人覺得是進入了一個模糊的虛幻世界,在藍色的煙霧下,人們飲酒正酣。不過,在沸騰的歡聲中,那紅色的絨毛椅倒是給人一種實在的感覺。傑拉爾德留著心,慢慢地往裡走,從桌間穿過時,人們便從桌上抬起模模糊糊的臉。他似乎是步入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穿行在明晃晃的新環境,在一群身心**的人中間,他覺著高興,覺著快樂。他望著所有歪在桌邊的人影,那一張張奇特的麵孔昏暗不清、轉瞬即逝,又神采奕奕。這時,他看到伯金站起來,向他打招呼。伯金的桌邊坐著一個姑娘,淡黃色的頭發剪成了短短的藝術家的樣式,筆直地披下來,微微地向耳際彎曲。她嬌小精致,膚色白皙,天真的藍眼睛長得大大的。她嬌嫩得像朵花,可又有些動人的粗俗神情,這讓傑拉爾德兩眼一亮。伯金神情緘默,像幻影似的,讓人覺得他並不在。他向傑拉爾德介紹了達林頓小姐,她便勉強地伸出手來,陰鬱的眼睛一直毫不掩飾地盯著傑拉爾德。他落了座,容光煥發。侍者過來了。傑拉爾德瞥了一眼其他倆人的酒杯,伯金喝的是一種綠色的酒,達林頓小姐的小酒杯裡隻剩下幾滴了。“你還再要點兒嗎?”“白蘭地,”她說,呷著最後幾滴酒,放下了酒杯。侍者走開了。“不,”她對伯金說,“他不知道我回來了。要是他看到我在這兒,會嚇——嚇壞他的。”她發音不清,有點像孩子似的咬舌頭,她老是愛這樣發音,不過倒也符合她的性格。她的聲音呆板沉悶。“那他在哪兒?”伯金問。“他在斯內爾格羅夫夫人那兒辦個人畫展,”那個姑娘說。“沃倫斯也在那兒。”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噢,那,”伯金平心靜氣地用愛護的語氣問道,“你打算怎麼辦?”那個姑娘繃著臉,不言語。她討厭這個問題。“我不打算做什麼,”她答道。“我明天去找一些做畫家模特的活兒。”“你要去誰那兒?”伯金問。“我先去本特利那兒,不過,我相信他還在為我上次逃跑而生氣。”“是從那個聖母像那兒逃走的?”“是啊。所以要是他不需要我,我知道我能在卡馬森那兒找到工作。”“卡馬森?”“弗雷德裡克·卡馬森,搞攝影的。”“透明薄綢加肩膀——”“是的。不過他可是很正派。”他們又沉默了一會兒。“那朱利葉斯你打算怎麼辦?”他問。 “不打算怎麼樣,”她說。“我隻好不理他。”“你和他完了?”她把臉轉到一邊,悶悶不樂的,也不回答問題。另一個小夥子快步走上前來。“你好,伯金!你好,米內特,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熱切地問道。“今天。”“哈利迪知道了嗎?”“我不清楚,也不在意。”“哈哈!形勢依舊,不是嗎?我坐過來,你介意嗎?”“我在和魯——魯珀特談話,你不介意吧?”她冷冷地回答,又像孩子似的求著他。“公開懺悔,有益靈魂,啊?”年輕人說道。“那好,再見。”年輕人機警地看了一眼伯金和傑拉爾德,就離開了,外衣的下擺在身後一擺。這麼長的時間裡,傑拉爾德一直都沒人理。然而,他感到這個姑娘自然地意識到了他的親近。他等待著,傾聽著,試著插進他們的談話。“你還住那所房子嗎?”那個姑娘問伯金。“住三天,”伯金答道。“你住哪?”“我還不知道呢。我總能去伯莎家。”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這姑娘轉向傑拉爾德,用一種正式的禮貌口吻對傑拉爾德說話。那是種承認自己社會地位低下的女人的冷淡腔調,但又裝著表示對男同胞的親昵:“你對倫敦熟悉嗎?”“我說不出,”他笑了。“我來過很多次了,但我以前沒來過這兒。”“那你不是藝術家了?”她那腔調是把他擺在了圈外。“不是。”他答道。“他是個戰士,是一個探險家,工業界的拿破侖。”伯金說道,給豪放不羈的藝術家開證書。“你是戰士?”姑娘冷淡又好奇地問。“不,我退役了,”傑拉爾德說。“在幾年之前。”“他參加過上次的戰爭。”[1]伯金說。“真的嗎?”那姑娘問。“後來他又去亞馬孫河探險,”伯金說道。“現在他管理煤礦。”那姑娘定定地看著傑拉爾德,好奇又從容。聽著彆人描述自己,傑拉爾德笑了。他覺著自豪,充滿了男性的力量。他火辣辣的藍眼睛閃動著笑意,紅光滿麵,金色的頭發線條分明,一副意滿自得的神情,洋溢著生命的活力。他激起了她的興趣。“你要待多久?”她問他。“一兩天,”他答道。“不過並不很急。”她還是久久地直盯著他的臉,這真讓他好奇和興奮。他對自己、對自己的吸引力有敏銳的意識,真為自己高興。他覺得自己精力充沛,簡直能放電。他能意識到她藍色的眼睛在大膽地看著自己。她那美麗的鮮花一樣的眼睛就那麼睜得大大的,**裸地盯著他。那雙眼睛上似乎漂浮著一層奇妙的彩虹色,是一種四分五裂的薄霧,悶悶不樂的,就像油浮在水上。酒吧裡很熱,她沒戴帽子,一件寬鬆簡單的套衫,領口串著一根帶子。套衫是用鮮黃色的中國縐綢做的,軟軟地貼在細嫩的脖頸和手腕上。她勻稱,有形,外貌單純完美,真是出眾,發亮的黃頭發彎彎地從兩側垂下,她挺拔,小巧柔韌的身材顯出誘人的微微豐滿的曲線,那件簡單但色彩鮮豔的罩衫就那麼垂在纖弱的脖頸和肩膀上。她很沉靜,幾乎不帶表情,若即若離地戒備著。她強烈地吸引著傑拉爾德。他覺得自己對她有一種非常有趣的權力,是一種出自本能的珍愛,這感情又近乎殘酷。因為她是個犧牲品。他覺得她在他的權力之下,自己是在慷慨恩賜。他熱情澎湃,四肢湧動著情欲。他釋放的**足以徹底毀滅她。可她就那麼心不在焉地等在那兒,甘願給予。他們說了一會兒閒話。伯金忽然說道:“朱利葉斯來了!”他欠欠身,向新來人示意。那姑娘的反應奇怪得像是帶有惡意,她身子不動,隻是把肩膀轉過去看。傑拉爾德瞧著她濃密的金發在耳際拂動。他感覺到她在密切注意著來人,於是他也跟著看過去。他看見一個皮膚黝黑、身材細長的年輕人拖拖遝遝地進了屋,他長長的黑發密密實實,從黑帽子裡垂下來,臉上露出了笑容,天真、熱情,但又顯得乏味。他趕緊朝伯金走過來,歡迎他來倫敦。等他走近了,才看到了那個姑娘。他往後退著,臉色發了青,高聲尖叫道:“米內特,你在這兒乾什麼呢?”聽到這聲尖叫,咖啡館裡的人像動物似的抬起了頭。哈利迪僵在那兒,蒼白的臉上忽閃忽閃地傻笑著。那姑娘隻是冷冰冰地看著他,臉上露出了一種難以理解的痛苦和軟弱的表情。她是被他控製的。“你為什麼回來了?”哈利迪又歇斯底裡地高聲叫道。“我告訴你不要回來。”姑娘不作聲,神態憂鬱,還是用冰冷茫然的眼光直視著他,他向後退著,似乎是為了安全,靠在了旁邊的桌上。“你知道你想讓她回來,來,過來坐下。”伯金對他說。“不,我不想讓她回來,我告訴他不要回來。你回來乾什麼,米內特?”“這和你沒關係。”她氣惱地大聲說。“那你究竟為什麼要回來?”哈利迪又提高了嗓門尖叫道。“她想回來就回來,”伯金說。“你坐不坐下?”“不,我不跟米內特坐在一起。”哈利迪叫道。“我不會傷害你的,你不用害怕。”她莽撞地對他說道,但話音裡又有種防衛的意思。哈利迪過來坐在桌邊,用手捂住胸口,叫道:“噢,可把我嚇了一跳!米內特,我希望你不要做這些事。你為什麼要回來?”“這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她重複地說。“這你已經說過了。”他高聲叫著。她背過身去,對著傑拉爾德,傑拉爾德的眼睛裡閃著一絲微妙的快感。“你是不是很——很怕——怕野蠻人?”她靜靜地、很呆板地問他,還是孩子似的發不清音。“不,從沒有怕過。總的來說,他們並無惡意,他們不是生來就野蠻的,你不會真的覺著可怕。你知道你能弄得了他們。”“你真——真的不怕嗎?他們不是很凶嗎?”“並不是很凶。其實,沒有那麼多凶惡的東西。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沒有多少真正危險的。”“除了在野獸群裡。”伯金插話說。“這是真的嗎?”她說。“噢,我以為野蠻的東西都特彆危險,你還沒來得及來回看看呢,他們就要了你的命。”“你這麼想嗎?”傑拉爾德笑了。“你對他們估計過高了,你見過一麵就知道,他們太像其他人了,並不刺激人。”“噢,那做一個探險家也就沒什麼太驚人的勇敢了?”“對,困苦要大大多於恐懼。”“哦,你就沒害怕過?”“在我一生裡?我不知道。是的,我也為一些事情害怕,怕被關起來,禁閉在什麼地方啦,或者被拴住。我是怕被人捆住手腳。”她天真的眼睛看著他,一動也不動,這深深地觸動了他,讓他的頭腦鎮定了下來。感覺到她引得自己不經意地自我暴露,暴露自己身體內最黑暗深處的精華,這實在是有趣。她想了解他。她的眼睛似乎穿透了他**的肌體。他感覺到,她就得被他吸引,命定要與他接觸,必須得觀察他,了解他。這惹得他一陣奇妙的狂喜。他還感覺到,她一定會把自己交到他的手上,服從他。她是那麼俗,像個奴隸似的,就那麼看著他,被他吸引住了。她並不是對他的談吐有興趣,而是被他的自我暴露所吸引,被他這個人迷住了。她想要知道他的秘密,知道男人的經驗。傑拉爾德的臉上不知不覺地露出了不可思議的微笑,臉上放著光,精神振奮。他坐在那兒,手臂放在桌子上,他的被曬黑了的雙手,是那麼不吉利,那麼獸性,然而又是那麼勻稱,那麼吸引人,它們朝她伸了過去。這雙手讓她神魂顛倒,她自己知道,她察覺到了自己神魂顛倒。又有幾個男人來到桌前,同伯金和哈利迪交談。傑拉爾德壓低了聲音,問米內特:“你從什麼地方回來的?”“從鄉下,”米內特答道,她聲音低低的,但是卻很響亮。她緊繃著臉,不停地瞥著哈利迪,隨後她的眼裡掠過一團火。那個心情沉重的漂亮年輕人根本就不理會她,他是真怕她。有好一會兒,她都忘了傑拉爾德在旁邊,他還是沒有征服她。“那這事與哈利迪有什麼關係呢?”他依舊低聲地問她。她停了一會兒,然後挺不願意地回答說:“他讓我和他住在一起,現在又想甩了我。而且他還不讓我找其他任何人。他想讓我在鄉下隱居。後來他又說我為難他,說他擺脫不了我。”“不知道自己想什麼。”傑拉爾德說。“他沒有任何想法,所以就知道不了,”她說。“他等著彆人告訴他做什麼。他從沒有做過任何他自己想要做的事,因為他不知道他想要什麼。他完全是個孩子。”傑拉爾德看了哈利迪好一會兒,打量年輕人那張柔和、又顯得很墮落的臉。那柔和吸引著人,柔和熱情的天性會讓人喜不自禁地投入進去。“但是控製不了你,是不是?”傑拉爾德問道。“你知道是他非要我和他同居的,我是不願意的,”她回答說。“他跑來對我又哭又叫,你從沒見過那麼多的眼淚,他說我要不回到他那兒,他就受不了。還說他絕不會離開,會永遠待在那兒。他把我弄了回去。以後每次他都來這一套。可現在我懷孕了,他想給我一百鎊,打發我去鄉下,他就可以再也不必見我,也不用聽到我的消息了。可我就不乾,然後……”傑拉爾德的臉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你要生孩子了?”他不相信地問道。看她的樣子,像是不可能,她是那麼年輕,精神上也與懷孕的人差得遠。她直直地看著他的臉,一雙單純的藍眼睛偷偷摸摸地看著他,帶著對邪惡的認識和隱秘的神情,還有一種不屈不撓。傑拉爾德的心裡悄悄地燃起了一團火。“是的,”她說。“這不是糟透了?”“你不想要嗎?”他問。“不想。”她加重了語氣。“可是,”他說,“你知道多長時間了?”“十個星期了。”她說。她一直死死地看著他。他還在默默地想著。然後,他打住了話題,漸漸地冷靜下來,很體貼地問道:“我們在這兒吃點什麼嗎?有什麼你想吃的嗎?”“好啊,”她說,“我很想吃點牡蠣。”“好的,”他說。“我們就要牡蠣。”他招呼侍者。哈利迪一直不理會米內特這邊,直到一小盤牡蠣放到了她跟前,他才突然大叫:“米內特,你喝白蘭地的時候不能吃牡蠣。”“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她問道。“沒有,沒有,”他叫道。“可是你喝白蘭地的時候,不能吃牡蠣。”“我沒喝白蘭地。”她說著,把她酒杯裡的最後幾滴酒灑在了他的臉上。他怪叫了一聲。她坐在那兒,滿不在乎地看著他。“米內特,你為什麼要這樣?”他驚慌地叫道。傑拉爾德看出他怕她,而且他喜歡自己怕她。他似乎欣賞這種對她又怕又恨的滋味,在恐慌中翻來倒去地從中品味。傑拉爾德覺得他是個奇怪的傻瓜,但是活潑有趣。“可是米內特,”另一個男人用伊頓腔調小聲而急促地說,“你答應不傷害他的。”“我沒傷害他。”她回答。“你想喝點什麼?”那年輕人問道。此人皮膚黝黑光滑,渾身充滿隱秘的活力。“我不想要黑啤酒,馬克西姆。”她說。“那你得要香檳。”那人很輕聲地說。傑拉爾德忽然認識到這是對他的一種暗示。“我們喝點香檳吧?”他笑著問。“好的,請要乾香檳。”她咬著舌頭說。傑拉爾德看著她吃牡蠣,她吃得非常精細和講究,指尖優美靈敏,優雅地分開食物,細細地吃著。就這麼看著她,實在讓傑拉爾德喜歡,可伯金卻生氣了。他們都在喝香檳。隻有那個拘謹的俄國小夥子馬克西姆似乎是完全鎮靜和清醒的,他皮膚光滑,麵色紅潤,頭發油黑黑的。伯金臉色發白,心不在焉,很不自然。傑拉爾德微笑著,兩眼放光,既高興又冷漠,很有保護意味地微微向米內特傾著身子。米內特非常漂亮,溫柔,就像一朵綻放的驚人美麗的冰花,毫無遮掩。這會兒她挺自負的,被酒和男人興奮得紅了臉。哈利迪傻傻的,是那種一杯酒就能醉倒,跟著就咯咯傻笑的家夥。不過,他老有一種讓人喜愛的天真樣,讓人著迷。“除了黑甲蟲,我什麼都不怕——怕。”米內特說著,猛地抬起睜得大大的眼睛盯著傑拉爾德,眼睛裡似乎有一團看不見的火。他危險地笑著,那是從血液裡發出的笑。她孩子氣的話語愛撫著他的神經,她烈焰似的眼睛朦朦朧朧的,全盯著他一個人,把自己所有的事都忘得一乾二淨,這讓他放肆。“我不怕,”她聲明。“彆的東西我都不怕,就怕黑甲蟲,啊!”她一陣戰栗,好像就這麼想想都難以忍受。“你的意思是,”傑拉爾德就像一直喝著酒的人那樣,小心翼翼地說。“你是怕見黑甲蟲呢,還是怕黑甲蟲咬你呢,還是傷著你呢?”“它們還咬人哪?”姑娘叫了起來。“真惡心!”哈利迪大聲說。“我不知道,”傑拉爾德答道,四下看看桌旁的人。“黑甲蟲是不是咬人?問題並不在這裡。問題是,你是怕它們叮咬,還是一種抽象的厭惡?”姑娘一直用那雙幼稚的眼睛使勁盯著他。“噢,我覺得它們就是叫人厭惡,叫人害怕,”她叫著。“我一看到,就渾身起雞皮疙瘩。要是有一隻爬到我身上,我肯定得死,我肯定。”“但願不會。”俄國小夥子低聲說。“肯定會的,馬克西姆。”她斷言。“那就不會有什麼東西爬到你身上了。”傑拉爾德說著,會意地笑了。他不可思議地理解她。“這是個抽象問題,就像傑拉爾德說的。”伯金說道。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那你彆的就什麼都不怕嗎?”俄國小夥子急急地問道,他聲音低低的,很文雅。“不好說,”她說。“有些東西我怕,但沒這麼怕。血我就不害怕——怕。”“不怕血!”一個相貌粗壯、麵色蒼白還掛著嘲弄神情的年輕人大聲說道,他剛上桌,正喝著威士忌。米內特繃著臉,厭惡地轉向他,臉色很難看,沒了情緒。“你真的不怕血嗎?”那年輕人又問了一遍,臉上滿是嘲笑。“不,我不怕,”她回了他一句。“喲,除了在牙醫的痰盂裡,你還見過血嗎?”那人嘲笑道。“我沒有跟你說話。”她回答得好極了。“你回答不了我,是嗎?”他說。作為回答,她猛地用一把小刀在他又厚又白的手上劃了一刀。他跳起來,嘴裡罵著粗話。“看看你是什麼東西。”米內特輕蔑地說。“你這該死的!”那年輕人站在桌邊,惡毒地俯視著她。“住口!”傑拉爾德立刻出於本能地命令道。那年輕人蔑視著她,一臉挖苦相。厚實蒼白的臉上現出了嚇唬人的不自然的表情。血從他手上流了下來。“噢,真可怕,快起開!”哈利迪尖聲叫道,變青了的臉扭了過去。“你覺得不舒服嗎?”那個一臉挖苦相的年輕人有點兒擔心地問。“你不舒服嗎,朱利葉斯?得了,這沒什麼,老兄,彆讓她高興,以為她武藝高,彆讓她得意,夥計,她巴望的就是這個。”“哎呀!”哈利迪尖叫起來。“他要吐了,馬克西姆,”米內特提醒他。和藹的俄國小夥子起身把哈利迪攙了出去。伯金臉色發白,也不怎麼言語了,看上去不大高興。那個好挖苦人的負了傷的年輕人也引人注目地走開了,管都不管自己正在流血的手。“他絕對是膽小鬼,真的,”米內特對傑拉爾德說。“他太能左右朱利葉斯了。”“他是誰?”傑拉爾德問。“他是個猶太人,真的。我受不了他。”“噢,他並不重要。但是哈利迪是怎麼了?”“朱利葉斯是你見過的最膽小的家夥,”她叫道。“隻要我一拿刀,他就要昏倒,他被我嚇——嚇著了。”“哼!”傑拉爾德應了一聲。“他們都怕——怕我,”她說。“隻有那個猶太人覺得要顯擺顯擺他的勇氣。可他是他們中間最膽小的,真的,因為他害怕彆人怎麼看他,朱利葉斯就不在乎這個。”“他們還是夠有勇氣的。”傑拉爾德和顏悅色地說。米內特望著他,臉上慢慢、慢慢地露出了笑意。她非常漂亮,紅撲撲的,對可怕的經曆毫不膽怯。傑拉爾德的兩眼一閃。“他們為什麼叫你米內特?是因為你像隻貓嗎?”他問她。“我想是吧。”她說。他笑得更歡了。“你呀,倒像是一頭小母豹。”“噢,天哪,傑拉爾德!”伯金有些厭惡地說。倆人都擔心地看著伯金。“你一晚上都沒說什麼話,魯——魯珀特,”米內特對伯金說,有另一個男人嗬護,她說起話來也有點沒禮貌了。哈利迪回來了,看上去病懨懨,怪可憐的。“米內特,”他說,“我希望你彆乾這些事了,唉!”他呻吟著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你最好回家。”她對他說。“我會回家的,”他說。“可是你們就不一起去嗎?你們不去我住處嗎?”他對傑拉爾德說。“你要能來,我會很高興的。來吧,那就太好了。嗨!”他四下找侍者。“給我叫輛出租。”隨後他又呻吟上了。“哎喲,我真覺得難受死了!米內特,瞧你把我整成什麼樣了。”“誰讓你這麼白癡?”她沉著臉,平靜地說。“我可不是白癡!哎,太可怕了!來吧,大家都來吧,那可真是太好了。米內特,你來呀。什麼?噢,可你必須來,對,你必須來。什麼?噢,我親愛的姑娘,彆大驚小怪了,我實在覺得,唉,難受得要死,嗬,噢!”“你知道你不能喝酒的。”她冷冷地對他說。“我告訴你不關喝酒的事,隻是因為你讓人作嘔的表現,米內特,沒有彆的事。唉,真可怕!利比德尼科夫,我們走吧。”“他隻喝了一杯,隻喝了一杯……”俄國小夥子壓低了聲音,急急地說。他們都朝門口走去。那姑娘一直挨著傑拉爾德,似乎和他步調一致。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心裡充滿了惡魔樣的滿足,他的舉動能對倆人適用。他用自己的意誌控製著她,而旁邊的她柔順、隱秘,讓人覺察不出內心的激動。他們五人擠進了一輛出租車。哈利迪在前,東倒西歪地鑽了進去,一屁股坐在了靠窗子的座位上,隨後米內特也坐下了,傑拉爾德挨著她坐。他們聽到俄國小夥子向司機交代著,然後大家就都坐在了黑暗之中,擠在一起,哈利迪哼哼唧唧地把頭探出了窗外。車子疾馳而去,發出低沉的聲響。米內特挨著傑拉爾德,她似乎變得軟綿綿的,難以捉摸地把自己注入了他的身體,仿佛是一股邪惡的電流穿過了他的身體。她的生命就像帶著隱秘的魔力在他的血脈中彌漫,聚集到他脊柱的底部,如同一種可怕的力量的源泉。此時,她若無其事地和伯金、馬克西姆搭著話,聲音又細又長。黑暗中,她和傑拉爾德就在黑暗和邪惡的電流中,彼此溝通著。接著,她摸到了他的手,把他握在了自己堅實的小手裡。純粹的黑暗中,這**裸的表白,猛地穿過了他的血液、他的頭腦,他顫動著,再也顧不了許多了。她的聲音還在銀鈴似的響著,帶著一種嘲弄的味道。她晃著頭,又細又長的秀發正好拂過他的臉,這微妙的電流摩擦,讓他全身的神經都燒了起來。但是在他脊柱的底部,他極為自豪的力量的偉大中心卻紋絲不動。[2]他們來到住宅區一條靜悄悄的街道,走上了園中小路,一個黑皮膚的仆人立即為他們開了門。傑拉爾德吃驚地望著他,懷疑他是否是個紳士,或許是從牛津來的東方人。可是他並不是,他就是個仆人。“備茶,哈桑。”哈利迪說。“這兒有我的房間嗎?”伯金問。仆人對他們的話咧嘴一笑,咕噥了一句。這可讓傑拉爾德拿不準了,他那修長的身材,那沉默寡言的樣子,像是個紳士。“你的仆人是什麼人啊?”他向哈利迪打聽。“看上去是個有身份的人。”“噢,是這樣,他是穿了彆人的衣服。他就是長得漂亮,但是什麼也不是。我們發現他在街上餓壞了,就把他帶到這兒來了,給他穿上了彆人的衣服。他也就是這麼個樣子,他唯一的優點是不會說英語,而且也聽不懂,所以很安全。”“他很臟。”俄國小夥子壓低了聲音飛快地說。那仆人正出現在過道上。“什麼事?”哈利迪問。那人咧嘴一笑,怯生生地咕噥了一句:“想和主人說話。”傑拉爾德好奇地望著。過道上的這個家夥,長相漂亮,四肢勻稱,舉止從容,看著挺高雅,挺貴族的。但他一個勁兒地咧嘴傻笑,可就現出了粗人的樣子了。哈利迪到走廊裡去和他說話。“什麼?”他們聽得見他的聲音。“什麼?你說什麼?再說一遍。什麼?要錢?要更多的錢?可你要錢做什麼?”那阿拉伯人含混不清地說著,跟著,哈利迪回了屋,也傻笑著,他說:“他要錢要買內衣。誰借我一先令?噢,謝謝。一先令夠他買所有的內衣了。”他從傑拉爾德那兒接過錢,又到走廊上去了,他對他說:“你不能再要錢了。你昨天要了三先令六便士。你不該再要了。快點上茶。”傑拉爾德打量著房間。這在倫敦是一間平常的起居室,顯然是帶家具一起出租的。屋裡雜亂無章,不過很可人。裡麵有幾件來自西太平洋一帶的雕像和木刻,顯得古怪,很打眼,那個木刻上的土著人就像是人類的胎兒。其中有一件**座像,擺著奇怪的姿勢,腹部向前突著,一副受罪的樣。俄國小夥子解釋說,她正在坐著分娩,她兩隻手抓著掛在脖子上的箍帶,這樣才能耐得住,而且使得上勁兒。那女人那張奇怪的、麻木而又幼稚的臉又讓傑拉爾德想到了胎兒,這也非常奇妙,雕像暗示了,身體的極端感受是人的精神意識控製不了的。“這不太**了?”他並不讚同地問道。“我不知道,”俄國小夥子急忙低聲答道。“我從來沒有給**下過定義。我覺得這些雕刻非常好。”傑拉爾德轉身走開了。屋裡還有一兩幅新畫作,是未來派風格的,還有一架大鋼琴。此外,還有幾件算是倫敦出租房屋中的上好家具,就是全部家當了。米內特脫掉帽子和外衣,坐到沙發上。她在這屋裡顯然像是待在家裡,但也還是不踏實,七上八下的。她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此時她的同盟者是傑拉爾德,不過不知道另外幾個男人能認同到什麼程度。她正想著怎麼才能若無其事地把眼下的局麵對付過去。她決心體驗體驗。眼下,在最後關頭,她再不能退縮了。心裡較著勁兒,她臉色通紅,沮喪的眼神露出了不可避免的決心。仆人端著茶和一瓶香草酒進來了,他把托盤放在長沙發前的茶幾上。“米內特,”哈利迪說,“倒茶。”她沒動。“你不倒茶嗎?”哈利迪又說了一遍,樣子有些緊張和擔心。“我回這兒,可不像以前了,”她說。“我來這兒隻是因為其他人想讓我來,而不是你的緣故。”“親愛的米內特,你知道你是自己的主人。我不是要你做什麼事,而是讓你自在地使用這房子,這你是知道的,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她不答話,隻是默默地有些冷淡地去拿茶壺。大家都圍坐著喝茶。當她默默地忍著坐在那兒,傑拉爾德能感受到他倆之間的過電般的連接是那麼強烈,他倆之間已經出現了另一種關係。她那一動不動的靜默讓他困惑,他怎麼接近她呢?他覺得這是不可避免的。他真的相信那股控製了他們的電流。他的困惑隻是表麵上的,新的關係降臨了,舊有的東西已被超越。此時,人已是在鬼迷心竅地行事,不管這事是什麼。伯金站起身來。這時已經快一點了。“我去睡了,”他說。“傑拉爾德,我明天上午往你那兒打電話,或者你往我這兒打電話。”“好的,”傑拉爾德答應著,伯金就出去了。等伯金走開了,哈利迪便激動地對傑拉爾德說:“我說,你不住在這兒嗎?噢,住這兒吧!”“不可能人人都住下。”傑拉爾德說。“噢,能,絕對的,除了我的床外,還有三張床,真的住下吧,好嗎?什麼都準備好了,老有人在這兒住,我老是安排人住下,我喜歡屋子裡的人滿滿當當的。”“可這兒隻有兩間屋子,”米內特板著臉,很不友好地說。“魯珀特還住這兒呢。”“我知道隻有兩間屋子,”哈利迪說道,聲音高得奇怪。“那有什麼關係?還有這間畫室呢。”他傻傻地笑著,言詞殷切,但卻是明明白白地在含沙射影。“朱利葉斯和我住一間。”那個俄國人小心又刻板地說。哈利迪和他從就讀伊頓公學起就一直是好朋友。“這很容易。”傑拉爾德說著,伸開雙臂,舒展了一下身體。然後又過去看一幅畫。他的四肢都充滿了電力,後背緊繃得生龍活虎一般,裡麵藏著一團火。他很得意。米內特站起來,怒氣衝衝地看了哈利迪一眼,這凶巴巴的一眼倒惹得哈利迪的臉上浮上了傻乎乎的滿意微笑。隨後米內特冷冷地向大家道了晚安,便走出了房間。房間裡靜默了一下,他們聽到了關門聲,然後,馬克西姆用優雅的聲音說:“沒關係。”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傑拉爾德,默默地點著頭,又說:“沒關係,你挺好。”傑拉爾德端詳著這張光滑紅潤又標致的臉,這雙奇妙的意味深長的眼睛,覺得這個俄國小夥子的輕輕的純正的聲音並沒有在空中響起,而是響在了血液中。[3]“那我就挺好吧。”傑拉爾德說。“是啊,是啊,你是挺好。”俄國人說。哈利迪還在笑著,沒作聲。忽然,米內特又在門口出現了,孩子氣的小臉緊繃著,滿臉惡意。“我知道你想挑我的錯,”她冷冷地大聲說著。“但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挑出我多少錯。”她轉身又走了。她一直穿著一件紫綢寬鬆內衣,腰間係著帶子。她是那麼嬌小,單純,脆弱,可憐兮兮的。然而她的目光卻讓傑拉爾德覺著沉入了濃濃的黑暗,[4]這簡直讓他害怕。男人們又點上煙,漫不經心地聊了起來。【注釋】[1] 指第一次世界大戰。[2] 作者D.H.勞倫斯推崇所謂主持個體獨立和肉體力量的“脊柱神經叢”,貶斥偏重心理類型的“太陽神經叢”。[3] 作者勞倫斯崇尚血性和肉體,認為它們比理智要明智,我們的頭腦有可能出錯,而我們憑借血液所感受到的東西,卻總是真實的,真正的情欲隻存在於血液之中。所以他在描寫兩性關係時,經常會出現“blood”(血液)等相關詞彙。[4] “darkness”(黑暗)也是勞倫斯特彆倚重的詞彙,這同樣基於他對兩性關係的思考。他認為真正意義上的男女之愛隻能在真實的黑暗和不可知的情感意識中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