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達比(1 / 1)

布雷達比是一所喬治王朝時代的房子,帶有古希臘科林斯式的柱石,它建在德比郡平緩蒼翠的山坡上,在克羅默福德附近。從房子前麵望過去,草坪、樹木儘收眼底,再往下,靜靜的園林窪地裡有一溜兒魚塘。房後的林子中能看到馬廄、大片的菜園和後麵的森林。這是個非常寧靜的地方,公路在幾裡開外,又遠離著德文特峽穀,處在遊覽區之外。在寂靜荒涼之中,粉刷成金色的房屋從樹木中展露出來,恒久不變。近來赫麥妮的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這所房子裡。她躲開了倫敦,躲開了牛津,親近寂靜的鄉村。她父親常年在國外,她就要麼獨自和一批批的客人在家裡相聚,要麼就和她哥哥相聚。她哥哥是自由黨議員,還沒結婚,議會閉會期間,他總是來這裡,似乎老是待在布雷達比,當然啦,他對議會的職責,是最上心的了。厄休拉和古德倫第二次拜訪赫麥妮正值初夏。車子一路駛來,進入那片園林後,她們眺望著那邊的斜坡,靜靜的魚塘,房前的柱子,在陽光的輝映下,小小的房屋坐落在坡頂上,在滿目蒼翠的樹木環繞下,好似一幅老派的圖畫。綠綠的草坪上有些身影,穿著淡紫色和黃色衣服的婦女正向雪鬆巨大的樹蔭下挪過去,那雪鬆長得優美勻稱。“真完美!”古德倫說道。“像是一幅以前的凹版畫。”她聲音裡流露出怨恨的情緒,好像她並不情願被這裡迷住,非得違心地讚美似的。“你喜愛這兒嗎?”厄休拉問。“我並不喜愛,但是就這兒的情形說,我覺得真完美。”汽車一口氣衝下了山坡又衝上另一個山坡,然後彎到了那所房子的邊門。料理客廳的女仆迎上前來,赫麥妮跟在後麵,蒼白的臉向上仰著,徑直走向客人,她伸出手來,聲音悅耳地說:“你們來了,我真高興見到你們,”她吻了一下古德倫,“真是很高興見到你,”她說著又吻了厄休拉,摟著她問:“累壞了吧?”“一點不累。”厄休拉說。“你累了吧,古德倫?”“一點都不,謝謝。”古德倫說。“不——”赫麥妮拖長了聲音說。她就站在那兒看著她們。兩個姑娘有些發窘,因為赫麥妮不往屋裡走,一定要把歡迎的場合放到甬道上。仆人們就那麼等著。“請進。” 赫麥妮看足了姐妹倆終於發了話。還是古德倫更漂亮,更有吸引力,而厄休拉更肉感,更有女人味,赫麥妮又在心裡判定著。她很欣賞古德倫的穿戴,綠府綢上衣,外罩一個寬鬆外套,上麵是深綠和深褐色相間的寬條紋,草帽是淡綠色,新鮮的乾草顏色,上麵綴著打了褶皺的黑色和橘黃色的緞帶,一雙黑色的鞋裡,配著墨綠色的長筒襪。這身打扮很出彩,既時尚又見出個性。厄休拉穿著深藍色的衣服,就顯得平常多了,當然看上去也還好看。 赫麥妮穿著一身深紫紅色的絲綢衣服,配著一串珊瑚珠子,腳上是珊瑚色的襪子。可她的衣服顯得既寒磣又汙穢。“你們想去看看自己的房間,是吧?好的,我們上樓,好嗎?”厄休拉很高興能獨自待在房間裡。赫麥妮在屋裡磨了半天,給人那麼大的壓力。她貼著人站,讓人特彆窘迫,難以忍受,好像要妨礙彆人的事似的。午餐安排在了草坪上,就在那棵大樹下麵,稍稍發黑的茂密的枝條就要垂到了草地。在座的還有一個年輕的意大利女子,身材苗條,打扮入時;一個體格健壯的年輕小姐,叫布拉德利;還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從男爵,博學,但是很乏味,他不停地對著大家打趣,縱聲發出刺耳的笑聲;魯珀特·伯金也在;再有就是一個年輕的女秘書,叫瑪茨小姐的,長得纖細又漂亮。午餐很棒,這是肯定的。對什麼事都挑眼的古德倫對這頓午餐是由衷地讚美。厄休拉欣賞這兒的環境,雪鬆邊的白色餐桌,陽光的清新,枝繁葉茂的小園林,遠處,鹿在靜靜地吃著什麼。這兒似乎被劃入了一個魔幻圈,把現實關在了外麵,這裡隻有愉快而珍貴的過去,隻有樹木,鹿群和靜謐,如夢如幻。可厄休拉心裡並不愉快。這兒的談話像連珠炮似的喋喋不休,總是有點在說教,那些格言警句不過是被沒完沒了的活生生的妙語,顯得特彆重要。陣陣咬文嚼字的笑話,就是為了讓一串串的評論和泛泛的交談帶上輕鬆的色調,那談話裡的管道比溪流還多。這種作態得花心思,令人厭倦。隻有那位年長的社會學家似乎能從中得到樂趣,因為他的腦纖維已經硬化得毫無知覺了。伯金垂頭喪氣的,看來赫麥妮讓人吃驚,她一個勁兒地想要嘲弄伯金,讓他在眾人眼前丟臉。況且她是多麼出乎意料地成功,在她麵前,他顯得多麼無能為力,完全無足輕重。厄休拉和古德倫都非常不習慣這種交談,她們不怎麼說話,就那麼聽著興高采烈的赫麥妮慢慢悠悠地口出狂言,還有喬舒亞先生的妙語,瑪茨小姐的嘮叨,或是另外兩個女人的應答。吃過午餐,咖啡送到了草坪上,大家離開桌子,依各自的喜好,坐到了樹蔭或陽光下的躺椅上。瑪茨小姐回屋去了,赫麥妮拿起了刺繡,嬌小的伯爵夫人捧著一本書,布拉德利小姐在用精細的青草編著籃子,在初夏午後的草坪上,大家悠閒地做著活兒,不走腦子也不慌不忙地聊著。忽然聽到了汽車的刹車和停車聲。“是薩爾西!”赫麥妮用抑揚頓挫的逗人聲音緩緩地說。然後她放下刺繡,慢慢地站起來,悠悠地穿過草坪,繞過灌木叢,便不見了人影。“是誰來了?”古德倫問。“羅迪斯先生,羅迪斯小姐的哥哥,我猜是他。”喬舒亞先生說。“薩爾西,是的,是她哥哥,”嬌小的伯爵夫人抬起頭來,用挺重的喉音像報信似的說道。他們都在等著。隨後,身材高大的亞曆山大·羅迪斯繞過灌木叢走了過來,他像梅瑞狄斯筆下的主人公那樣浪漫地大步流星走來,讓人想起了迪斯累裡[1]。他對大家很親切,馬上就成了主人,而他學來的隨意好客就是為了招待赫麥妮的朋友們的。他剛從倫敦的議會回來,很快,下議院的氣氛就掠過了草坪:內務大臣說了什麼什麼事,另一方麵,他羅迪斯考慮到了什麼什麼,還有他如此這般地向首相說了些什麼。這時赫麥妮和傑拉爾德·克裡奇彎過灌木叢走了過來。傑拉爾德是和亞曆山大一起來的。這會兒他被介紹給每一個人,赫麥妮讓每個人都看到了他,然後還是赫麥妮把他帶走了。這會兒,他顯然是她的客人。說到內閣的分裂,教育大臣由於反對派的批評而辭職,這引起了對教育問題的談論。“當然啦,”赫麥妮仰著臉,狂熱地說,“除了知識本身的快樂和美妙,教育不可能有其他的原因和理由存在。”她似乎在內心沉思默想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職業教育根本不是教育,它是教育的終結。”在一旁的傑拉爾德用力吸了一口氣,挺高興地熱了一下身。“未必如此,”他說道。“難道教育不就像體育一樣嗎,教育的目的不就是培養出訓練有素、生機勃勃的有才智的人嗎?”“就像體育運動造就健康體魄,為萬事做好了準備。”布拉德利小姐滿心讚同地大聲說。古德倫默默地用厭惡的眼光看著她。“這個嘛,”赫麥妮聲音低沉地說,“我也不知道。對我來說,知識帶來的愉悅是那麼偉大,那麼美妙,在我的生活裡沒有什麼比知識對我更重要了,沒有,我肯定沒有。”“什麼樣的知識?舉個例子,赫麥妮。”亞曆山大說道。赫麥妮仰起頭,低沉地說:“嗯——嗯——嗯,我也不知道……但是命運算是一種,當我真的懂得了有關命運的知識,你就會覺得大大地提升了,是那麼無拘無束……”伯金看著她,氣得臉色發白。“你要感覺無拘無束乾什麼用?”他挖苦她說。“你又不想無拘無束。”赫麥妮被攻擊得往後縮了縮。“是啊,但是人是有那種無限的感覺的,”傑拉爾德說道。“就像登上山頂一覽太平洋。”“默立在達連之巔,”[2]那個意大利女子把目光從書上移開,喃喃地說。“倒沒必要非在達連山上。”傑拉爾德說,這邊厄休拉笑開了。赫麥妮等著喧嘩聲平息下來後,不為所動地說道:“是的,人生最重要的事就是求知。這是真正的幸福,真正的自由。”“當然,知識就是自由。”馬特鬆說。“這話在小報摘要裡,”伯金說著,看著這個讓人乏味、僵硬矮小的從男爵。古德倫立即看出這個著名的社會學家好似一個扁平的酒囊,裡麵裝著小報上有關自由內容的摘要。這讓她很高興。喬舒亞爵士就這麼讓她貼上了標簽,永遠地進入了她的腦海。“你什麼意思,魯珀特?”聲音悅耳的赫麥妮冷冷地斥責道。“準確地說,”伯金答道。“你隻能得到過去已有定論的知識。就像要把去年夏天的自由塞進醋栗酒瓶一樣。”“人隻能得到過去的知識嗎?”從男爵犀利地問。“舉例說,能把我們有關萬有引力定律的知識稱為過去的知識嗎?”“是的。”伯金說。“我這書裡有一件絕妙的事,”忽然那個纖小的意大利女子尖聲叫起來。“說是這個男人走到門口,把他的眼睛扔到了大街上。”這夥人全都笑了。布拉德利小姐走過去,從伯爵夫人的肩膀看過去。“看哪!”伯爵夫人說。“巴紮羅夫走到門口,匆忙地把他的眼睛扔到了大街上,”[3]她讀道。又是一片大笑。數從男爵笑得最恐怖,咯咯的笑聲像嘰裡呱啦滾落的石頭。“這是什麼書?”亞曆山大馬上問。“屠格涅夫的《父與子》。”纖小的外國人答道,她把每一個音節都發得很清楚。她看看封麵,證實一下自己的話。“美國的老版本。”伯金說。“哈!當然了,從法文譯過來的。”亞曆山大說著,就慷慨激昂地朗誦起來了:“巴紮羅夫打開門,朝街上瞥了一眼。”[4]他興高采烈地望著同伴。“我不明白‘匆忙地’在這兒是什麼意思。”厄休拉說。他們都猜起來。接著,女仆匆匆地端來了一個大茶盤,讓大家吃了一驚,這個下午過得太快了。用完了茶,大家聚在一起散步。“你要散步嗎?”赫麥妮一個挨一個地問他們,而他們都回答要散步,又覺得多少像是犯人列隊要去活動。隻有伯金不要去。“來散步嗎,魯珀特?”“不去了,赫麥妮。”“你真不去嗎?”“真不去。”他還是猶豫了那麼一下。“那是為什麼呢?”赫麥妮悅耳的聲音問道。即使是在這麼點小事上受挫,也讓她怒氣衝天。她原打算讓所有人都跟她去園林散步。“我不喜歡一幫人成群結隊地走。”他說。她喉嚨裡低聲咕噥了一會兒,然後,讓人稱奇的是,她用少有的冷靜語氣說:“如果小男孩不高興,我們隻好把他落下了。”她損他的時候,真是顯得高興,而這隻能使他更倔強。她跟在這夥人的後麵走,隻是轉身向他揮了揮手絹,咯咯地笑道:“再見,再見,小男孩。”“再見,放肆的妖怪。”他自言自語。他們穿過了園林。赫麥妮想帶他們看看小山坡上的野生黃水仙。“這條路,這條路。”她悠閒悅耳的聲音不時地說著。於是,他們都從這邊走。黃水仙真是漂亮,可有誰能欣賞呢?厄休拉一直怨恨這兒整個的氣氛,這種情緒鬨得她這會兒不怎麼自然。古德倫帶著嘲弄的眼光,客觀地觀察和記下了所有的一切。他們看著怕生的鹿,赫麥妮和牡鹿說著話,仿佛他也是一個她想要哄騙和撫弄的小男孩。這是雄鹿,所以她必須對他加以控製。他們沿著魚塘往回踱步,赫麥妮告訴他們有兩隻雄天鵝怎麼為了爭得一隻雌天鵝的愛情而爭鬥。她咯咯地笑著,說那隻被攆走了的情敵是怎麼把頭埋在翅膀下,坐在了沙礫上。他們一回到家,赫麥妮就站在草坪上叫魯珀特,那聲音挺奇怪,又細又高,能傳得很遠。“魯珀特!魯珀特!”第一個音節高昂舒緩,第二個音節降得很低。“魯——魯——珀特!”但是並沒有人答應。一個女仆出來了。“伯金先生在哪兒,艾麗斯?”赫麥妮溫和又迷惘地問道。可在這迷惘聲音的下麵,是怎樣的固執,是幾乎瘋狂的意誌!“我想是在他的屋裡,小姐。”“是嗎?”赫麥妮慢慢地上了樓梯,沿著走廊一路叫著,聲音又細又高:“魯——魯——珀特!魯——魯——珀特!”她走到他的門前,敲著門,嘴裡還在叫著:“魯——珀特!”“哎,”他終於吭聲了。“你在乾什麼?”她問得既溫柔又好奇。沒有回答。他打開了門。“我們回來了,”赫麥妮說。“黃水仙真是太美了。”“是的,”他說,“我已經看過了。”她久久地看著他,慢慢地打量著,麵無表情。“你看過嗎?”她回著他的話,還在注視著他。當他像個生氣的男孩顯得那麼無助,而她能把他安頓在布雷達比,和他衝突衝突,讓她比做什麼事都興奮。但是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明白他們的分裂近在咫尺,她潛意識裡懷有對他深深的敵意。“你在做什麼呢?”她用滿不在乎的溫和口氣又問他。他不回答,她便徑自向前,幾乎是下意識地進了屋。他正在臨摹一幅畫有鵝的中國畫,是他從她的閨房拿來的,他的技術圓熟,畫得栩栩如生。“你在臨摹畫呀,”她靠近桌邊,低頭看著他的畫。“真好,你畫得多美呀!你特彆喜歡這幅畫,對嗎?”“這是一幅美妙的作品。”他說。“是嗎?我真高興你喜歡它,因為我一直都很喜愛它,這是中國大使送我的。”“我知道。”他說。“可你為什麼要臨摹呢?”她用悅耳的聲音漫不經心地問道。“為什麼不畫點原創的?”“我想理解它,”他答道。“要更多地了解中國,臨摹這幅畫,勝於讀萬卷書。”“那你了解到了什麼呢?”她立刻就振奮起來了,她那個勁頭像是要強迫他說出自己的秘密。她一定要知道。這是可怕的專橫,非要知道他所知道的一切的念頭纏住了她。伯金好一會兒不說話,討厭回答她的問題。然後,迫於無奈,他才答道:“我知道中國人生活的中心是什麼了,他們領悟和感受的中心是什麼了,那就是一隻在冷水和汙泥之中的鵝的強烈的刺痛,這鵝有點奇異的痛苦的熱血像是引起腐壞的火種一樣接種到了中國人自己的血液中,那是泥淖中冷峻的燃燒,是蓮花的秘密。”赫麥妮麵色蒼白地看著他,細長的臉上眼皮耷拉著,目光麻木又奇怪。單薄的胸部**似的一聳一聳的。他回過頭盯著她,像個魔鬼似的,一動也不動。又是一陣奇異又難受的**,她轉過身去,似乎不太舒服,還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開始溶化。她腦子裡聽不進他說的話了,在她的防衛下,他還是攫住了她,以一種隱秘陰險的神力摧毀了她。“是的,”她說,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是的,”她欲言又止,試著恢複自己的理智。但是她做不到,她沒有一點理智,無法集中精力。她用儘了意誌力,可還是恢複不過來。她忍受著被溶化的恐怖,在可怕的腐敗之中破碎了,遺失了。而他還在那兒站著,紋絲不動地看著她。她迷失了,像一個備受折磨的蒼白的幽魂,也像受到了尾隨的墳塋之鬼的襲擊。她像一具屍體一樣消失了,好像沒有存在過,沒有和人發生過關係。而他還是那麼強硬,那麼心懷報複。赫麥妮下樓吃晚飯時,陰森森得不可思議,陰沉憂鬱的眼睛垂著,滿是濃濃的黑暗。她穿著一身老式僵硬的綠花緞,緊繃在身上,顯得她又高又嚇人。會客室明快的燈光襯出了她的怪模怪樣和沉重的心情。但是在半明半暗的餐廳,直挺挺地往點著蠟燭的桌邊一坐,她似乎又成了一種有權力的女人,成了現實的人了。她呆呆地聽著彆人的談話。晚宴顯得愉快而奢華,除了伯金和喬舒亞·馬特鬆,大家都穿了晚裝。矮小的意大利伯爵夫人穿著薄紗,上麵有橘黃、金色和黑色的寬條紋,古德倫穿著奇妙的寶石綠的網眼織物,厄休拉穿著黃色的衣服,上麵有淺銀色的薄紗,布拉德利小姐的衣服是灰、深紅和黑色三種顏色組成的,而瑪茨小姐則是一身淺藍。這燭光下多姿多彩的顏色讓赫麥妮感到心裡快樂地一震。她留意著那沒完沒了的談話,喬舒亞的聲音占著優勢,女人們不停地搭話,噗噗笑著,餐廳內耀眼的顏色,白色的桌子,從上到下的燈影,都讓她高興得神魂顛倒,前仰後合的,然而,又有些病態,像個亡魂。她沒怎麼搭話,但是聽得很全,所有內容她都掌握著。接著,他們一起進了客廳,像一家人一樣隨意,不拘禮節。瑪茨小姐遞上了咖啡,每人都吸了煙,還有用那種白色陶製長煙管吸的,煙管準備了一捆。“吸煙嗎?紙煙還是煙鬥?”瑪茨小姐悅耳的聲音問著。大家圍成一圈坐著,喬舒亞爵士是18世紀的打扮,傑拉爾德一看就是一個漂亮有趣的英國年輕人。高大英俊的亞曆山大是個政治家,講民主,頭腦清楚,赫麥妮怪裡怪氣的,像個高挑的卡珊德拉。[5]這些著裝過分豔麗的女人都順勢抽起了長長的白煙鬥,在舒適的客廳裡圍著壁爐坐成半圓形,柔和的燈光照耀著,大理石的壁爐裡火光閃爍。談話主要圍繞政治話題或是社會問題,有趣的讓人好奇的無政府主義問題。談話間在積聚著一種強大的勢頭,一種強大的毀滅性的力量。似乎一切都被他們扔進了熔爐,這讓厄休拉覺得他們似乎都是些女巫,在幫著往爐子裡添柴。這些談話讓人歡欣鼓舞,心滿意足,卻讓新聽眾筋疲力儘,它是一種無情的精神壓力,源自喬舒亞、赫麥妮和伯金的這種淩駕於其他人之上的強大的精神耗損具有毀滅性。但是一種惡心和可怕的憎惡籠罩了赫麥妮。談話暫時停了下來,似乎是被赫麥妮無意識的超強意誌所抑製了。“薩爾西,你不表演點什麼嗎?”赫麥妮問道,把談話徹底打斷了。“沒有人跳舞嗎? 古德倫你要跳舞的,對不對?我希望你跳。帕萊斯特拉,你要跳舞了?好啊,真高興。[6]你也跳吧,厄休拉。”赫麥妮站起身,慢慢地拉住壁爐架上的金色繡花帶,緊緊地握了一會兒,又猛地鬆開。她看上去像一個女祭司一樣,不知不覺地,陷入了精神恍惚。進來了一個仆人,很快又抱來幾抱絲綢長袍、方形的披肩和圍巾,主要是東方情調的,赫麥妮喜歡漂亮華貴的衣服,這些東西都是她慢慢收集來的。“三個女的要一起跳。”她說。“跳什麼呢?”亞曆山大起身快活地問。“《岩石上的處女》。”[7]伯爵夫人應聲說道。“那太沒勁了。”厄休拉說。“就演《麥克白》中的三女巫那段吧。”瑪茨小姐提了個可行的建議。這樣最後定下來演內奧米、路得和俄珥巴,厄休拉演內奧米,古德倫演路得,伯爵夫人演俄珥巴。他們打算用俄國芭蕾舞家巴甫洛娃和尼金斯基的風格編一小段芭蕾。伯爵夫人最先準備好,亞曆山大走到鋼琴邊,那裡已清出了一塊地方。俄珥巴身著漂亮的東方服裝開始緩緩起舞,跳起了亡夫之死那一段。隨後路得上場了,和俄珥巴一起哀悼和哭泣。然後是內奧米出場,表演了對她倆的安慰。全部表演都是啞劇的形式,三個女人以舞姿和動作跳出了她們的感情。這一小段舞劇演了一刻鐘。厄休拉飾內奧米的扮相很漂亮,她的男人都死了,隻剩得她獨自撐著,不屈不撓地堅持著,一無所求。路得用女人的愛愛著她。俄珥巴是一個生氣勃勃、**又敏感的寡婦,她要回到舊時的生活,重複以前的日子。女人們演繹的相互間的關係既真實又怪嚇人的。看到古德倫那麼深深地、不顧一切地依戀著厄休拉,卻對著厄休拉難以捉摸地惡意微笑,真是感覺很奇怪。而厄休拉就那麼默默地承受,反抗著她的不幸,儘管這一切並不能為自己或是他人帶來更多的東西,而隻有危險和不屈不撓。赫麥妮喜好看演出,她看出了伯爵夫人入戲簡直像白鼬似的驚人的迅疾,古德倫對姐姐所飾演的女人的那種暗藏著危險的無限依戀,而厄休拉處於危險卻那麼無助,似乎承受著無法擺脫的重負。“太好了!”大家眾口一詞地叫好。可赫麥妮知道了自己理解不了的東西,心裡翻騰著。她嚷嚷著要他們再跳幾個舞,想讓伯爵夫人和伯金和著馬爾布魯克的曲調走滑稽舞步。傑拉爾德為古德倫對內奧米的不顧一切的依戀而激動。那種女人潛在的不顧一切和嘲弄的本性浸透了他的血液。古德倫激昂的情緒,她的投入、迷戀和無所顧忌,還有嘲弄的力量都讓傑拉爾德難以忘懷。而伯金呢,像一隻隱藏著的蟹從洞穴中觀看著厄休拉,看著她在受挫和無助的情境下現出的光彩。她感情豐富,充滿了危險的力量。她像是一朵不可思議的有著強烈女人味兒的花蕾,但卻渾然不知。他不知不覺地被她所吸引,覺得她就是他的未來。亞曆山大彈了匈牙利的曲子,大家都跳起了舞。傑拉爾德發覺自己在舞步中朝著古德倫湊過去,便不可思議地興奮,腳下雖然跳的不過是華爾茲和兩步,但感覺順著四肢激起的渾身的力量已經無拘無束。儘管他還不會跳**似的拉格泰姆舞,但他知道怎樣開始。而伯金隻要從在場的他討厭的人帶給他的壓力中脫了身,就能真正快樂地飛速起舞。當然,赫麥妮是恨死了他這沒有責任感的快樂。“現在我知道了,”伯爵夫人眼睛看著伯金快活的舞步,看著他完全自我的模樣,大聲說:“伯金先生是個多變的人。”赫麥妮慢慢地看了他一眼,心裡一震,明白隻有外國人才能看得出來而且說得出口。“什麼呀?[8]”她悅耳的聲音問著。“看,”伯爵夫人用意大利語說道。“他不是男人,是一條變色龍,一個反複無常的家夥。”“他不是人,他不可靠,不是我們中間的人。”赫麥妮在心裡自言自語道。要征服他的陰暗心理攪擾著她。因為他逃脫的力量和生存的能力都不同於她,因為他不是始終如一,他不是男人,夠不上男人。對他的憎惡使她陷入了絕境,讓她崩潰。就這樣,她忍受著死屍一樣徹底的消亡,除了她靈與肉正在發生的消亡讓她恐懼得作嘔,彆的所有的事她都毫無知覺。屋子住得滿滿的,傑拉爾德住了一間比較小的房間,實際上是與伯金的臥室相連的化妝室。樓道上亮著柔和的燈光,眾人手持蠟燭拾級而上,赫麥妮抓住厄休拉,把她帶到自己的臥室要和她說話。一進那間陌生的大房子,一種壓抑感便向厄休拉襲來。赫麥妮似乎在對她步步進逼,有點兒可怕,在吸引人。她們看著幾件印度絲綢襯衣,華麗而性感,樣式幾近腐敗的奢華。赫麥妮走近她,胸部起伏著,讓厄休拉驚慌失色了好一會兒。赫麥妮憔悴的眼睛看到厄休拉害怕的表情,又一次引發了她的崩潰,徹底的崩潰。厄休拉拿起給一位十四歲的公主做的一件濃豔的紅藍兩色的絲綢襯衣,麵無表情地叫道:“這太漂亮了!誰敢把這兩種顏色用在一起?”赫麥妮的女仆悄悄地走了進來,嚇壞了的厄休拉靈機一動趕緊逃了。伯金直接上了床。他覺得快樂,也覺得困倦。跳了舞他覺得高興。傑拉爾德想和他說話,傑拉爾德穿著晚裝,坐在伯金的**,伯金躺在那兒,不說也得說。“那布朗溫家的兩姐妹是什麼人哪?”傑拉爾德問道。“她們住在貝爾多弗。”“住貝爾多弗!那她們是乾什麼的?”“中學老師。”沉默了片刻。“是她們啊!”傑拉爾德終於叫道。“我是覺得見過她們哪。”“讓你掃興了?”伯金問。“讓我掃興?不!可赫麥妮是怎麼把她們請來的呢?”“她在倫敦就認識古德倫,古德倫是妹妹,那個頭發更黑一些的。她是個藝術家,搞雕塑和造型藝術。”“那她就不是中學教師了,隻有另一位是?”“兩人都是,古德倫是美術教師,厄休拉是帶班的教師。”“那她們的父親是做什麼的?”“在學校當手工藝指導。”“真的嗎?”“階級界限就要破除了。”對方的話裡帶一點譏諷,傑拉爾德都會心神不安。“她們的父親是學校的手工藝指導,這與我何乾?”伯金笑了。傑拉爾德看著枕頭上的那張臉,笑容裡透著苦澀和冷漠,讓他走不開。“我想你不會有太多機會見到古德倫的,她是一隻不消停的小鳥,一兩個星期就會走的。”伯金說。“她去哪兒呢?”“倫敦,巴黎,羅馬——天曉得。我一直希望她轉到大馬士革或舊金山去,她是極樂鳥。天知道她和貝爾多弗有什麼關係。像夢一樣,事情總是反的。”傑拉爾德想了一會兒。“你怎麼這麼了解她?”他問。“我是在倫敦認識她的,”他答道,“在阿爾傑農·斯特蘭奇的圈子裡認識的。她會知道米內特、利比德尼科夫和其餘那些人的,即便她沒有見過他們。她和那夥人可完全不是一回事,在某種程度上,她更傳統。我想,我認識她有兩年了。”“除了教書,她還掙錢嗎?”傑拉爾德問道。“有一些收入,但是不定期的。她可以出售她的造型藝術品。她小有名氣。”“什麼價位?”“一基尼,十基尼的。”“作品好嗎?是些什麼作品?”“我覺得有些作品非常了不起。赫麥妮房間裡的那兩隻鶺鴒,就是她的作品,你見過的,木刻而且著了色。”“我以為又是野蠻人的雕刻呢。”“不,是她的。她雕刻的就是這些動物和鳥,有時是些穿著家常衣服的古怪小人,刻的真是美妙。她的作品有一種不經意的滑稽和微妙的效果。”“有朝一日她或許能成為一個著名藝術家?”傑拉爾德若有所思地說。“或許她會。但我覺得不可能。假如有什麼彆的事情吸引了她,她就會放下她的藝術。她的逆反妨礙她嚴肅地對待藝術,她絕不會太認真地對待藝術的,她覺得自己就要放棄藝術了。但是她又放不下,她一直在守著藝術。這就是我不能忍受她的地方。順便問問,我離開你們之後,米內特怎麼樣了?我一點消息都沒有。”“噢,真夠討厭的。哈利迪變得實在討厭,我們真的大吵了一架,我差點兒就撲到他身上了。”伯金聽了沒說話。“當然了,”他說。“朱利葉斯是有些神經質。他又是宗教狂,又迷戀猥褻。而且,他要麼是個純粹的信徒,拜倒在基督的腳下,要麼就描畫耶穌的猥褻的圖畫,就這麼夾在正麵行為和反麵行為之間,就再沒有彆的了。他真是神經質。一方麵,他想要一朵純潔的百合花,要另外一個姑娘,麵容若波提切利[9]筆下的人物,另一方麵,他又非要米內特,就要她褻瀆自己。”“我不明白的就是這個,”傑拉爾德說。“他是愛米內特,還是不愛?”“他既不是愛她,也不是不愛她。對他來說,她是個妓女,是個和他通奸的妓女。他渴望投入到她的****之中,達到目的後,他再呼喚一朵純潔的百合花,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姑娘,這樣就可以都享受到了。還是那句老話——正麵行為和反麵行為,在這之間就沒有彆的什麼了。”“這我不知道,”傑拉爾德沉默了一下,說道,“他竟如此侮辱米內特。她這麼下流,也真是出乎我意料。”“我還以為你喜歡她呢,”伯金大聲說。“我就一直喜歡她,但我和她之間絕沒有什麼私情,這是真話。”“有幾天我也喜歡他,”傑拉爾德說。“可是和她待上一星期就會討厭了。這種女人的皮膚有一種氣味,就是你開始喜歡,到最後也是說不出的惡心。”“我知道,”伯金說著,又挺煩躁地加上了一句。“睡覺吧,傑拉爾德。天知道幾點了。”傑拉爾德看了看表,終於起身回自己的屋裡去了。可是過了幾分鐘,他又穿著襯衣回來了。“還有一件事,”他說著,又坐到**了。“我們是在氣頭上分手的,我還沒機會給她點什麼。”“錢嗎?”伯金說。“她想要的話,就可以從哈利迪或是她其他的熟人那兒得到。”“可是,”傑拉爾德說,“我還是想把她應得的錢付了。”“她不會介意的。”“不會,或許不會。但讓人覺得這筆賬懸而未決,還是了結的好。”“是嗎?”伯金說。他看著傑拉爾德那雙雪白的腿,他就穿著襯衣坐在床沿上。那雙腿雪白雪白的,很豐滿,肌肉發達,顯得漂亮又果敢。伯金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好像是麵對著一雙孩子的腿,讓他心懷憐憫和溫情。“我想,我該了結這筆賬。”傑拉爾德含含糊糊地重複著。“了結不了結的都無所謂。”伯金說。“你總是說無所謂。”傑拉爾德有點困惑地說道,他低下頭看著伯金的臉,充滿了深情。“都無所謂。”伯金說。“可她人還不錯,真的——”“物有所主,”伯金說著背過身去。他覺得傑拉爾德沒話找話。“走吧,累死我了,已經深夜了。”他說。“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一些有所謂的事。”傑拉爾德說著,目不轉睛地看著伯金的臉,在等著什麼。可是伯金把臉轉到了一邊。“那好吧,睡覺去。”傑拉爾德說著,溫柔地拍了一下伯金的肩膀,走了。早上傑拉爾德醒來,聽到伯金的走動聲,便叫道:“我還是覺得應該給米內特一些錢。”“啊,天啊!”伯金說道,“彆太實際了。要了結就了結你自己心靈的賬吧。心靈的帳你又結不了。”“你怎麼知道我結不了?”“我知道你。”傑拉爾德沉思了一會兒。“我覺得,對米內特這種人,你知道,該做的就是付錢。”“對情人該做的是養著她們,對妻子該做的是同在一間屋簷下過活。純潔的生命不受罪惡的汙染。[10]”伯金說。“沒必要為此不愉快。”傑拉爾德說。“真煩人。我對你的過失沒興趣。”“我不在乎你有沒有興趣,我有興趣。”早晨又是陽光燦爛。女仆打來了水,拉開了窗簾。伯金懶洋洋地坐在**,愉快地眺望著窗外的園林。園林滿目蒼翠,靜謐,籠罩著浪漫的氣息,屬於已經消失的過去。他在想,過去所有的一切是多麼美好,多麼可靠,多成體統,又是多麼極致啊!這完美的過去!這靜靜的黃金般的房子,這不聲不響地沉睡了幾個世紀的園林!然而,這靜靜的美好的事物是怎樣的一種陷阱,一種幻象啊,布雷達比其實是一座多麼可怕的死一樣的牢獄啊!這寂靜是一種多麼無法容忍的禁閉啊!可是這寂靜還是要比眼下卑鄙的爭鬥要好得多。假如,人可以聽憑心願去創造未來——為了小小的純真,為了能把樸素的真理不畏縮地應用在生活中,那該有多好啊!心靈就在不息地呼喚著。“我一點都不明白你要我對什麼感興趣,”傑拉爾德的聲音從南麵的房間傳了過來。“既不是米內特,也不是礦井,什麼都不是。”“你要對什麼感興趣是可以的,傑拉爾德。隻是我自己沒興趣。”伯金說。“那我究竟該怎麼做?”傑拉爾德的問話傳了過來。“隨你喜愛,我自己該做什麼呢?”靜默中,伯金感覺得出傑拉爾德在對這事沉思著。“我要知道就好了。”傑拉爾德溫和地說。“你呀,”伯金說,“你心裡一方麵想要米內特,除了米內特,彆的都不想要;另一方麵你又想要礦井,要生意,除了生意彆的都不要。你就都在這點事上。”“我心裡還想著其他的事。”傑拉爾德平靜地說著,聲音有點怪,但很真切。“什麼?”伯金有些吃驚地問。“那就是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的。”傑拉爾德說。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我沒法告訴你,我自己的路都找不到,更不用說你的了。你可以結婚呀。”伯金說道。“和誰結?米內特?”傑拉爾德問。“或許吧,”伯金說著,站起身來,朝窗前走去。“這是你的萬應藥,”傑拉爾德說。“但是你還沒有在自己的身上試試呢,你都病得夠嗆了。”“是的,”伯金說。“但我會好起來。”“通過結婚?”“是的。”伯金固執地答道。“不,不,”傑拉爾德連著說。“不,不,不,小夥子。”他們不再說話,倆人又有點奇怪地敵對起來,緊緊張張的。他們之間一直有隔閡,有距離,他們總想著擺脫對方。可他們彼此的內心裡卻有著一種奇怪的吸引力。“女性的救星。”傑拉爾德挖苦道。“為什麼不行?”伯金說。“完全沒有理由,”傑拉爾德說,“即使這真的可行。可你要娶誰呢?”“一個女人。”伯金說。“好。”傑拉爾德說。伯金和傑拉爾德是最後下來吃早餐的。赫麥妮喜歡大家能早到。一想到她的日子被縮短了,就會覺得痛苦,覺得遺失了自己的生命。她像是要攥著時間的咽喉,要從那裡榨出生命來。她臉色蒼白,鬼氣森森的,一早,像是被落在了後麵。然而,她卻有著自己的力量,她的意誌力神奇地彌漫著。這兩個男人一進來,立刻就讓人感到了氣氛緊張。她仰著臉,用逗人的悅耳聲音說:“早上好!睡得好嗎?我真高興。”說完,她轉過身去,不理他們了。伯金太知道她了,看出她是有意不把他當回事。“你們不從餐具櫃裡拿需要的東西嗎?”亞曆山大說,那聲音聽上去帶有一點不滿。“希望那些東西還沒涼。噢,不!魯珀特,你把火鍋下麵的火關上好嗎?謝謝。”赫麥妮冷淡人的時候,就連亞曆山大都打上官腔了。他總是拿著赫麥妮的腔調。伯金坐下來,看了一眼餐桌。多年的密切交往,讓他對這所房子,這間餐廳,這裡的氣氛都再熟悉不過了,可是此時,他卻覺得這裡的一切都是與自己對立的,都與自己毫不相乾。他對赫麥妮是太了解了,她就那麼坐在那兒,直挺挺的,不言不語,還有些發呆,可還是那麼有勢力,那麼強大!他太了解她了,對她了如指掌,發瘋似的了解她。你很難相信這個人沒有發瘋,很難相信這個人不是一個什麼埃及國王的墳墓的大廳裡端坐著的古老又驚人的死者中的一員。他也絕對了解喬舒亞·馬特鬆,他那刺耳又裝作斯文的聲音沒完沒了,沒完沒了的,總是用超強的腦力,總是有趣的,但總是眾人皆知的,他說的所有的事,彆管多新奇,多機智,都是預先能知道的。亞曆山大是新式主人,沒精打采,隨隨便便的。瑪茨小姐隻是適時地插插話,嬌小的意大利伯爵夫人隻管做著自己的小遊戲,麵無表情地注視著每一個人,不偏不向,像隻鼬鼠盯著一切,從中取樂,一點兒不讓。布拉德利小姐表情沉鬱,為人順從,赫麥妮瞧不起她,像拿她逗樂似的,對她很冷淡,引得人人都怠慢她——所有這一切都是那麼熟悉,這裡人的關係就像擺好的一盤棋,人物也類似,國際象棋的女王、騎士、卒子,現今的和幾百年前的一樣,相同的人物在編排好的棋路中無數次地移動。但是這棋路人儘皆知,走法兒像瘋子,把人耗得筋疲力儘。傑拉爾德的臉上露著愉快的神情,這場遊戲讓他覺著有趣。古德倫睜大了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這場遊戲,眼神中露出敵意,這遊戲讓她既著迷,又厭惡。厄休拉的臉上露出了吃驚的表情,好像這遊戲傷了她,但那傷痛還沒被意識到。突然,伯金站起來走了出去。“夠了。”他情不自禁地對自己說。赫麥妮下意識地感到了伯金的舉動。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他即刻間消失了,就像被一股不可預料的潮水突然帶走了,那潮水衝擊著她。隻是她的不屈不撓的意誌使她不變而呆板地坐在桌邊,接著沉思冥想,偶爾說上兩句。可是那黑暗吞沒了她,她就像一條沉沒的船。在黑暗中,她毀滅了,完結了。然而,她的不敗的意誌還在撐著,她還有這個活力。“我們今天上午遊泳,好不好?”她忽然望著大家說。“太好了,”喬舒亞說。“上午天氣極好。”“噢,太妙了。”瑪茨小姐說。“我們沒有遊泳衣。”傑拉爾德說。“用我的,”亞曆山大說。“我得去教堂上日課。他們等著我呢。”“你是基督徒嗎?”意大利伯爵夫人忽然來了興趣。“不,”亞曆山大說。“我不是基督徒,但我相信要維持舊的製度。”“舊製度多妙呀!”瑪茨小姐靈巧地說。“啊,是啊!”布拉德利小姐叫著。大家慢吞吞地來到草坪上。初夏的早晨,陽光溫和地照射著,讓世上的一切都變得微妙起來,恍若舊日的記憶。教堂的鐘聲在遠處敲響著,萬裡晴空,下麵的湖水中,白天鵝恰似朵朵百合。一群孔雀昂首闊步地穿過樹蔭,走到陽光下的草坪。這令人陶醉的美好的舊日風光啊!“再見。”亞曆山大說著,高興地向大家揮著手,消失在灌木叢後通往教堂的路上。“好了,”赫麥妮說,“我們都去遊泳吧?”“我不去了。”厄休拉說。“你不想去?”赫麥妮緩緩地看著她問。“是的,我不想去了。”厄休拉說。“那我也不去了。”古德倫說。“我的遊泳衣在哪兒?”傑拉爾德問。“我不知道,”赫麥妮奇怪地逗笑著說:“一塊手巾行嗎?一塊大手巾?”“那就行吧!”傑拉爾德說。“那就來吧。”赫麥妮用悅耳的聲音說。嬌小的意大利人第一個從草坪上跑了過去,像隻小貓,雪白的小腿快速地移動,係著金色絲巾的頭微微前傾著。她輕快地穿過大門,來到草坪上,像一尊小小的象牙和青銅雕像站在湖水邊。她甩下浴巾,看著水中受了驚嚇的天鵝。接著跑出來的是布拉德利小姐,一身深藍的衣服,讓她看起來像是一枚又大又軟的李子。隨後來的是傑拉爾德,一塊鮮紅的絲巾圍在腰上,胳膊上搭著毛巾。他似乎有意在陽光下顯擺自己,閒**著,笑著,隨意溜達,**的身體一身雪白,但很自然。跟在後麵的喬舒亞爵士穿著外套。赫麥妮壓後,她身披一件紫色絲綢的大披風,大步流星,挺拔又優雅,頭上係著紫色和金色的花結,挺拔修長的身段,一雙**照直移動著,在她一甩一甩的飄飄披風下,那大步流星的模樣透著嫻靜和高貴。她就像一團什麼奇妙的記憶掠過了草坪,款款而高貴地走向了水邊。通向山穀的傾斜的平地上有三個平滑的大池塘,優美地伸展在陽光下。池水漫過了低矮的石牆和小小的石頭,濺落到下麵的池塘。天鵝浮上了對麵的岸邊,蘆葦的味道甜絲絲的,微風拂麵。傑拉爾德隨著喬舒亞爵士跳入了水中,遊到了池塘的對岸。然後他爬上岸,坐在小石牆上。又有人跳入了水中,矮小的伯爵夫人像老鼠一樣地朝著傑拉爾德遊了過來,然後和傑拉爾德一起坐在了陽光下,他們雙臂搭在胸前,快活地笑著。喬舒亞爵士也遊到了他們附近,站在了齊胸深的水裡。隨後,赫麥妮和布拉德利小姐也遊了過來,他們在堤岸上坐成了一排。“他們是不是太嚇人了?是不是真的太嚇人了?”古德倫說道。“他們像不像蜥蜴?他們真像大蜥蜴。你以前見過喬舒亞爵士這樣的人嗎?說真的,厄休拉,他屬於大蜥蜴爬行的原始時代。”古德倫吃驚地看著喬舒亞爵士,他站在齊胸深的水裡,長長的灰白頭發遮住了眼睛,脖子縮進了厚實粗糙的肩膀上。他正在和坐在岸邊的布拉德利小姐說話,布拉德利身段豐滿,體格碩大,渾身濕淋淋的,就像動物園裡能在水中滾動滑行的海獅。厄休拉靜靜地看著。傑拉爾德坐在赫麥妮和伯爵夫人之間快活地笑著。他讓她想起了狄俄尼索斯,[11]因為他的頭發真的是黃色的,身形豐滿,又在縱情歡笑。赫麥妮高大的身軀直挺挺的,帶著一絲陰險的優雅貼近了傑拉爾德,讓人害怕,似乎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並不負責。他覺察到了她潛藏著的危險,那種**般的瘋狂。但他笑得更歡了,還頻頻轉向嬌小的伯爵夫人,伯爵夫人望著他,滿臉放光。他們又都投入了水中,像一群海豹紮堆兒遊著。赫麥妮顯得那麼有力量,但卻渾然不覺,碩大的身軀緩緩而有力地遊著,而帕萊斯特拉悄無聲息地快速遊動就像一隻水老鼠了。傑拉爾德成了一團白色的影子,上下翻飛,忽隱忽現。跟著,他們一個接一個蹚出水麵,回屋去了。傑拉爾德逗留了一會兒,要和古德倫說話。“你不喜歡水嗎?”他問。古德倫用不可思議的眼神久久地看著他,傑拉爾德大大咧咧地站在她麵前,全身掛滿了水珠。“我非常喜歡水。”她答道。他停了一下,等著她做些解釋。“那你遊泳嗎?”“我遊泳。”他還是沒問她為什麼沒下水,他覺察到了她的嘲諷意味。他走開了,可被她激起了好奇心。“你為什麼不遊泳呢?”過後他又問她,這會兒他又是一個衣著得體的英國青年了。麵對他的固執,她遲疑了一下,然後答道:“因為我不喜歡這群人。”她說。他笑了,她的話好似在他的意識中回響著。對他來說,她的粗話潑辣得有味兒。不管他怎麼想,她對他意味著的是一個真實的世界。他想達到她的標準,滿足她的期望。他知道,隻有她的標準才是最要緊的,他本能地覺得,其他人彆管多善交際,都是局外人。他簡直情不自禁,非要努力達到她的標準不行,滿足她對人和男人的理想。午飯後,彆人都退了席,赫麥妮、傑拉爾德和伯金還在那兒耗著,要把話說完。他們討論了一些相當智性但又矯揉造作的話題,什麼有關一個新國家啦,有關人的新世界啦這樣的話題。設想這個舊社會被打破了、摧毀了,那麼,混亂之中會出現什麼情況呢?喬舒亞爵士說,偉大的社會理想就是實現人的社會平等。傑拉爾德否認了這一點,他以為理想社會是人人都能乾上適合自己的那一點工作,並且勝任愉快。一體化的原則是手頭能掌握的工作。隻有工作,生產經營,才能把人攏在一起。這是很機械,可社會本身就是一個機構。離開了工作,人們就陷入了隨心所欲的孤立狀態。“哎呀,”古德倫叫道。“那我們不再需要名字了,我們會像德國人那樣,隻稱呼上級先生,下級先生。可以想象一下——‘我是礦主克裡奇夫人,我是國會議員羅迪斯夫人,我是美術教師布朗溫小姐。’可真夠妙的。”“情況會比這好得多,美術教師布朗溫小姐。”傑拉爾德說。“什麼情況呢,煤礦經理克裡奇先生?比方說,[12]你和我之間的關係?”“是的,比方說,”意大利人叫道。“那種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係!”“那可不是社會問題。”伯金諷刺地說。“的確,”傑拉爾德說。“在我和一個女人之間並不存在社會問題。這是我自己的事。”“是票麵10鎊的事。”伯金說。“你不承認一個女人的社會性?”厄休拉問傑拉爾德。“她是雙重性的,”傑拉爾德說。“對社會來說,她是社會性的;但是對她個人來說,她又是自由的,她要做什麼是她自己的事。”“可是調理這兩方麵不是太困難了嗎?”厄休拉問。“噢,不,”傑拉爾德答道。“它們自然就能調理好,這我們到處都見得著。”“走出困境前,先彆笑得這麼歡。”伯金說。“我剛才笑了嗎?”他問。傑拉爾德一時氣得皺緊了眉頭。“要是,”赫麥妮終於開了口,“我們能認識到,在精神上我們是一體的,是平等的,彼此都是兄弟,其餘的就不是問題了,不會再有這些相互之間的吹毛求疵、嫉恨和權力的爭鬥了,這是毀滅,隻是毀滅。”大家聽了這番話都沉默了,旋即站起身來。可眾人一離開,伯金又轉過來,慷慨激昂地說:“恰恰相反,恰恰相反,赫麥妮。我們在精神上都是不同的,也是不平等的,這僅僅是偶然的物質條件造成了社會地位的不同。你可以從抽象的和數學的角度把我們看成是平等的人,每個人都知道饑渴,都長著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兩條腿。就數字上來說,我們都是相同的。但是從精神上看卻截然不同,這不是平等不平等的問題。你的論說應該基於這兩點認識。假如你超出抽象的數字,那你所謂的民主就成了徹底的謊言,你那人人之間的兄弟關係也就成了純粹的假話。我們都喝牛奶,都吃麵包和肉,都想有車坐。這從頭到尾體現了所謂人人皆兄弟。但是這並不是平等。“至於我自己,我自己是誰,與其他的男人或是女人平等相處與我有什麼關係?在精神上,我就像是與彆的星星相分離的一顆星星一樣,與其他人具有本質的不同。確認這種狀態吧。一個人並不比另一個人強,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是平等的,而是因為他們內在的不同,沒有可比性。隻要你一開始比較,就會看到某人明顯強於他人,你能想象的所有不平等是來自天性的。我希望每個人都共享世界的財產,這樣人們就不會再強求什麼,我也能告訴他:‘你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得到了世界財物中你公平的一份。現在,你這獅子大張口的蠢人,留心你自己,彆妨礙我。’”赫麥妮斜著眼睛看著伯金,他能感到她對他的話充滿了仇恨與厭惡。這種來自潛意識的仇恨與厭惡,是刻骨的,惡狠狠的。他的話進入了她的無意識深處,但她裝得充耳不聞,漫不經心。“這太誇大其詞了吧?魯珀特。”傑拉爾德和氣地說。赫麥妮怪怪地哼了一聲。伯金不由得後退了一步。“是的,就這樣吧。”伯金衝口而出,那腔調那麼惹眼,壓倒了所有人。然後,他走掉了。可後來,他又有點兒內疚。他對可憐的赫麥妮太凶、太殘酷了。他想補償她。他已經傷害了她,報複了她,現在想和她重修舊好了。他走進了她的房間,那個既疏遠又安逸的地方。正在桌前寫信的她,抬起頭,心不在焉地看著他進了屋,走到沙發邊坐下。然後,又低頭寫信。他拿起一本大厚書,這書他以前一直在讀著,所以就專心地讀上了。他背對著赫麥妮。她再也寫不下去了,黑暗侵入了大腦,腦子裡一片混亂。她掙紮著,要用意誌控製自己,像是一個掙紮在旋渦中的遊泳人。但是不管她怎麼掙紮,還是被擊垮了,那黑暗似乎淹沒了她,她覺得心都要跳出來了。這可怕的緊張愈演愈烈,讓她經曆了最嚇人的痛苦掙紮,像被禁閉了一樣。然後,她意識到,他的存在就是這堵禁閉她的牆,他的存在正在摧毀她。除非她能逃得脫,否則必定在恐怖的禁閉中死去。他就是這牆啊,她必須打破這堵牆,必須打垮他,這最終阻礙她生活的可怕障礙。必須要這樣,否則她肯定會在驚恐中死去。可怕的震顫像電擊一樣傳遍了全身,仿佛許多伏特的電流瞬間把她擊倒了。她感覺到了他就默默地坐在那兒,這不可思議的害人的障礙。他的沉默,他彎曲的後背,他的後腦殼,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壓得她喘不上氣來。一陣可怕的情欲的顫動流經了她的雙臂,她就要體驗完美的情欲了。她的雙臂微微地顫動,力量大得沒法估量,也無法抗拒。多麼快樂,這力量的快樂,讓人發狂的快樂!她就要獲得最終的完美情欲的狂喜了。它來了!在極端的恐懼與痛苦中,在極度的狂喜中,她知道它已經覆蓋了她。她抓住桌上鎮紙的漂亮的天青石球在手裡轉著,一聲不響地站了起來。她滿腔**地沉浸在狂喜中,完全沒了意識。她挪近了他,入迷地在他背後站了片刻。他呢,困在她的魔力下,一動沒動,也沒有意識到什麼。刹那間,一股**像電流一樣充滿了全身,給了她一種說不出的完美感覺,一種無法形容的滿足。她用儘氣力,把石球向他的頭上砸去。她的手指擋了一下,減輕了石球的衝力。他的頭倒向了放書的桌子,石球從他的耳邊滑過,手指的劇痛撩得她一陣**般的狂喜。但這還沒完,她又高高地舉起了手臂,照直向桌上那茫然的腦袋砸下去。她必須砸碎它,必須在她的狂喜達到頂點、達到永遠滿足之前砸碎它。千萬次的生死現在都不足道,隻要達到這完美的狂喜。她慢慢地,隻能慢慢地行動。一種強烈的精氣神喚醒了伯金,他抬起頭扭歪了臉看著她。見她緊握著天青石球抬起了胳膊。她用的是左手,他又恐怖地意識到,她是左撇子。他急忙把頭埋在一本修昔底德[13]的厚書裡,石球砸了下來,差點砸斷了他的脖子,砸碎了他的心。他垮掉了,可他並不害怕。他扭著臉看著她,推翻了桌子,躲開了她。他像一隻被砸碎的瓶子,覺得自己整個被砸成了碎片。不過,他的動作仍然有條有理,他的心仍然完整,紋絲不亂。“你不能這樣乾,赫麥妮,”他低聲說道。“我不許你這樣。”他見她高高地站著,聚精會神,臉色氣得發青,手裡緊捏著石球。“靠邊,讓我過去。”他說著,靠近了她。她站到了一邊,似乎被手推開了,眼睛一直盯著他,一動也不動,像是個無性的天使麵對著他。“這沒有用,”他說著從她身邊走過去。“要死的不是我。你聽見了嗎?”他看著她往外走,以防她再次襲擊。隻要他警惕上了,她就不再敢動了。麵對他的防範,她顯得無能為力。他就這樣走掉了,剩下她一人站在那裡。她完全僵了,就那樣站了半天。然後,她搖搖晃晃地走到沙發前,躺下去,沉入了睡眠。待她醒過來時,她記起來都乾了些什麼,但在她看來,她隻是還擊了他一下,像其他女人都會做的那樣,因為他折磨了她。她完全正確。她知道,從精神上來說,她是有理的。她清白無瑕,不過是做了該做的事。她是對的,是清白的。一種麻木的,簡直是陰險的虔敬表情漸漸在她的臉上定了格。伯金幾乎失去了意識,可意向還明確,他徑直出了屋,穿過了園林,來到開闊的鄉野和坡地。明亮的天已經轉陰,雨點落了下來。他漫步來到一個山穀邊,這裡榛木繁茂,百花盛開,叢叢石楠和小簇的冷杉幼樹張著柔軟的嫩枝。到處都潮乎乎的,一道溪水奔流著流入了穀底,峽穀裡陰森森的,似乎是陰森森的。他知道他恢複不了意識了,他正在黑暗中行走。他是需要些什麼。這濕漉漉的山坡被灌木遮掩著,鮮花遍布,這讓他覺著快活。他要和它們徹底接觸,要讓自己沉浸在和它們的接觸之中。他脫掉衣服,赤身坐在櫻草花中,雙腳在櫻草花中輕輕地挪動,他的雙腿、膝蓋和整個臂膀直觸著花叢,他躺倒下來,讓花叢觸摸著他的腹部和胸脯。這感覺是這樣美好,清爽,全身妙不可言,他似乎沉浸在了花草之中。但是這花草太輕柔了。他穿過長長的草坪,來到一簇冷杉之前,這些小樹還沒有人高。柔軟又鋒利的樹枝抽打著他,他帶著刺心的痛迎上前去,在腹部灑下了涼涼的小水滴,一束束柔軟尖利的針葉刺著他的腰部。有一株像薊一樣的植物生生地紮著他,可並不厲害,因為他的動作又小又輕。躺在發黏的風信子之中,在清涼的感覺中翻滾,他俯臥著,一撮撮濕漉的青草覆蓋著背部,那草像呼吸一樣輕柔,觸摸之輕柔、之精細、之美好比得過任何女人的愛撫。接著,他用大腿去碰生硬昏暗的冷杉毛尖,去享受刺痛的感覺,還用雙肩去感受榛樹枝的輕輕抽打和那種刺痛,然後緊緊擁抱著銀色的白樺樹乾,它的柔滑、它的堅硬、它活生生的結節,這真是美妙,這一切真是美妙,讓人心滿意足。什麼也比不上這一切,什麼也比不上植物的清涼和精妙在血液中流貫而叫人滿足。他是多麼幸運,這些可愛、精妙、通人性的植物在這裡等著他,就像他在等著它們一樣。他是多麼滿足,多麼幸福啊!他用手帕把自己擦擦乾,又想起了赫麥妮和她的襲擊。他能感到半邊頭的疼痛。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赫麥妮有什麼要緊,所有那些人又有什麼要緊呢?他有這完美的清涼寂寥,是那麼可愛、清新,那麼原生態。過去他真是錯了,他還以為自己需要彆人,需要一個女人。他並不需要女人,一點都不需要。樹葉、櫻草花、樹木才是真正可愛的、涼爽的、吸引人的,它們真的進入了他的血液,充實了他。他現在無限豐富,快活極了。赫麥妮要殺了他並沒有錯。他和她有什麼關係?他為什麼要裝得和人們都有關係呢?這兒才是他的世界,他誰都不需要,什麼都不需要,隻要這可愛、精妙、通人性的植物,隻要他自己,他活生生的自我。他必須回到現實世界,這是真的。不過,隻要知道自己的歸屬,這就無關緊要了。現在他知道自己的歸屬了。這裡才是他的地方,是他的婚床,而現實世界與他無關。他從山穀裡爬出來,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要是他真是瘋了,他也寧肯要自己的這種瘋狂,也不要那種循規蹈矩的正常神智。他為自己的瘋狂而欣喜,他是自由的。他不需要這世間的老套理智,它們變得是那麼令人厭惡。他欣喜於新發現的自己的瘋狂世界,這裡如此清新、精妙,讓人滿足。與此同時,他的內心又感到了些許悲傷,殘存的舊道德要求人們依附於人性。但是,他厭倦舊有道德,厭倦人類和人性。現在他喜愛的是這柔軟、精細的植物,它們是如此涼爽,如此美妙。他要省卻這舊有的悲傷,要拋棄舊道德,要在新世界裡獲得自由。這會兒,他沿著公路朝最近的車站走去,感到頭上的疼痛每分每秒都在加劇。天下著雨,他也沒戴帽子。現如今很多怪人在雨天出門都不戴帽子。他又想知道,自己的沉重和壓抑有多少是害怕造成的,是害怕有人會看見他赤身**地躺在草木之中。他對人類、對其他人是多麼畏懼啊!這畏懼簡直就是恐懼,成了一種夢魘,他實在是怕被什麼人看到。假如能像亞曆山大·塞爾科克[14]那樣待在孤島上,隻和動物和樹木在一起,他就會自由,就會快樂了,他就不會這樣心情沉重,這樣擔憂了。他自己就能愛那些植物了,會非常幸福,毫無疑義。他最好給赫麥妮留張條,她或許會為他擔憂,他可不想有這個負擔。於是在車站,他寫下了如下的話:我回城裡去了,眼下不想回布雷達比。我一切都好,至少,我希望你不必為對我出手而介意。告訴他們我隻是心情不好。你對我出手並無過錯,我知道你想這麼做。所以也就結了。然而上了火車他就覺得不舒服,一動就疼痛難耐,他真是病了。他拖著身子從車站挪到一輛出租車上,覺得這一步一步的路走得像是個盲人,全靠模糊的意誌在撐著。他病了一兩個星期,沒讓赫麥妮知道,赫麥妮以為他還在生氣,他們之間是徹底疏遠了。她深信自己完全正當,信得入了迷。她就靠著自己的自尊、靠著深信自己的正義精神而活著呢。【注釋】[1] 迪斯累裡(1804-1881) 英國政治家、家,曾任英國首相。[2] 達連山位於巴拿馬東部。[3] 原文為:”Bazarov came to the door and threw his eyes hurriedly dowreet,”(巴紮羅夫走到門口,匆匆朝街上瞥了一眼,)此意大利女子誤讀英文。[4] 原文為法文。[5] 卡珊德拉,希臘神話中特洛伊德的公主,能預卜吉凶。[6] 此處的兩句話均為意大利語。[7] 此處的兩句話均為意大利語。[8] 此句為意大利語。[9] 波提切利(1445-1510) 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畫家,畫有《維納斯的誕生》等。[10] 原文為拉丁語,古羅馬詩人賀拉斯語。[11] 狄俄尼索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12] 原文為法文。[13] 修昔底德(約公元前460-404年),古希臘曆史學家。[14] 亞曆山大?塞爾科克(1676-1721)蘇格蘭水手、海盜。笛福《魯濱孫漂流記》中主人公之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