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的體格承自母親,是個小個子,體質也比較弱。他皮膚很白,平時安安靜靜的。他的頭發本來是金色,後來變得紅兮兮的,再後來又變成深褐色,眼睛則是灰色的。他的下唇飽滿下垂,一雙眼睛仿佛時時在聆聽著。在同齡的孩子中間他總是顯得比較老成。彆人心裡想些什麼他都體會得到,特彆是母親的感受。他心裡似乎總是在不由自主地關注著她。要是她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他也會感同身受,變得煩躁不安。隨著年齡增長,他的身子骨開始結實起來。威廉的圈子離他太遠,玩不到一起去。因此一開始的時候這個小男孩幾乎是獨屬於安妮的。她是個假小子,母親稱她作“飛天女娃”。不過她對這個弟弟卻寵愛至極。保羅就是她的小跟屁蟲,她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她在穀底坊跟其他的野孩子瘋跑著玩踢罐頭遊戲的時候,保羅就貼在她身旁飛跑,好像她就是自己似的,其實他自己並不是遊戲中的一員。平時他不大說話,沒什麼存在感,但是姐姐很疼他,因為他總能體察到姐姐的心意,按她的好惡行事。她有一個大洋娃娃,雖然心裡沒有多喜歡,但卻總是引以為榮。有一次,她把洋娃娃擺在沙發上,用一個椅套蓋著,讓它在那裡睡覺,後來就忘了這回事。而保羅偏偏要訓練自己從沙發扶手往沙發上跳,結果一腳踩在藏著的洋娃娃腦袋上,把它給踩壞了。安妮跑過來看了,哀號一聲坐在地上大哭起來。保羅呆若木雞地站在一旁看著,嘴裡喃喃自語:“誰曉得它在那兒呀,媽媽,誰曉得它在那兒。”一遍遍地重複個不停。安妮為洋娃娃痛不欲生的時候,他就無助地坐在一旁,可憐巴巴地不知做什麼好。哭了好一會兒,她感到好受些了,便原諒了弟弟——他看上去比她還難過。但是一兩天後保羅卻讓她大吃一驚。“我們拿阿拉貝拉做祭品吧,”他說道,“我們給她火葬。”她覺得有些瘮人,可是又有點好奇,想看看弟弟到底會怎麼乾。隻見他用磚頭壘了一個祭壇,把阿拉貝拉擺了上去。他把刨花從洋娃娃身子裡扯出來,又找來碎蠟放進洋娃娃凹陷的臉盤裡,然後在它身上澆了些煤油,點著了火。他看著碎蠟在阿拉貝拉的額頭上融化,流汗似的一滴滴淌進火裡,神色間懷著一種惡意的滿足。愚笨胖大的洋娃娃漸漸消失在火焰裡,他全程一言不發地定定瞧著,心下暗自稱快。火熄了以後,他找了根棍子在灰燼裡撥弄一番,把已經燒黑的四肢撈了出來,用石頭給砸得粉碎。“阿拉貝拉夫人的火葬到此結束。”他說道,“真高興她升天了。”安妮心裡怪怪的,但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看來他對這個洋娃娃恨之入骨,因為是他弄壞了它。 所有的孩子都跟母親站在一邊,對父親深惡痛絕,保羅尤其如此。孟若一如既往地酗酒,在家裡橫行霸道。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折騰一次,攪得全家雞犬不寧,而每次都要持續好幾個月。保羅一直記得,有個周一的晚上,他從希望樂團回家來,結果發現母親的一隻眼睛又青又腫,而父親則低著頭叉著腿站在壁爐前的地毯上,剛剛下班回家的威廉在一旁瞪著父親。幾個小孩子進門的時候家裡悄無聲息,然而大人卻都沒回頭看他們。威廉鐵青著臉,嘴唇都氣白了,拳頭緊握著。等弟弟妹妹都安靜了下來,懷著小孩子的憤怒和仇恨看著這一切,他才說道:“膽小鬼,我在家的時候你就不敢這麼乾。”孟若的血一下子都湧到了頭上。他猛地轉過身來瞪著兒子。威廉比他魁梧,可是孟若身強力壯,而且正犯著邪勁。“不敢?”他叫道,“你說我不敢?他娘的小崽子,要是再多管閒事,我就讓你嘗嘗拳頭的厲害。我說到做到,你等著瞧好了。”孟若的膝蓋微微彎著,張牙舞爪地亂揮著拳頭。威廉怒火中燒,臉愈發白了。“是吧?”他壓著火氣平靜地說道,“不過再沒下次了。”孟若朝他蹦了過來,彎下腰,抽起拳頭就要出手,威廉也準備好拔拳相向,他的藍眼睛裡閃過一絲精光,好像在冷笑似的。兩個人隻要再多說一句話就會白刃相接了。三個孩子呆坐在沙發上,小臉嚇得蒼白,而保羅則在心裡暗暗期盼他們能好好乾一場。“你們都給我住手!”孟若太太凜然喝道,“有完沒有,吵了一晚上還不夠!”她轉頭向丈夫說道,“你,孩子全都在看著呢!”孟若朝沙發上瞥了一眼。“孩子全都在看著,你這個臭婊子!”他冷笑著說道,“那又怎麼樣,我把他們怎麼樣啦,我倒想知道知道。都是你,一天到晚給他們灌你的迷魂湯,把他們一個個都教唆成你那個鬼樣,還不都是你搞出來的。”她不睬他,其他人也都不出聲。就這麼僵持了一會兒,他把靴子脫下來扔到桌子下麵,然後就上床睡覺去了。“你為什麼不讓我打他?”父親上樓以後威廉問母親,“他絕對打不過我。”“這可不行——他可是你爸爸!”她答道。“爸爸!”威廉叫道,“他算哪門子爸爸!”“不管怎麼說,他都是你爸爸,所以——”“那就讓我打得他服服帖帖的。他這樣的我隨隨便便就能揍趴下。”“胡說八道!”她叫道,“還沒到那一步呢。”“我沒瞎說。”他說道,“他比以前變本加厲了。媽媽你看看自己,為什麼不讓我給你出氣?”“因為我不同意,所以這件事想也不要想。”她厲聲說道。孩子們愁眉苦臉地上床睡去了。威廉漸漸長大成人,他們也從穀底坊搬到了山頂上。從新房子裡看出去,溪穀就像一枚凸脊海扇貝一樣在眼前展開,又有點像個打開的夾子。房前長著棵巨大的白蠟樹,已經有年頭了。山風怒號著從西麵的德比郡吹過來,凶猛地刮在房子邊緣上,颼颼作響,樹也在風中嗚咽著。孟若喜歡聽這風聲。“簡直是仙樂啊,”他說道,“聽了它我就睡得香。”但是保羅、亞瑟和安妮不喜歡這聲音。保羅覺得這無異於鬼哭狼嚎。他們搬到新家的第一年冬天,父親的脾氣愈發糟糕。孩子們常常在傍晚跑到溪穀邊緣的街上玩,一直到八點才回家,然後上床睡覺。母親則坐在樓下做針線活。溪穀空闊黑暗,房前的大片空地讓孩子們愈發感到夜色逼人,感到寂寥和恐懼。白蠟樹在風中的呼嘯和父母不和帶來的驚擾加深了這種恐懼感。保羅常常在入睡很久以後被樓下重重的腳步聲驚醒。他會一下子睡意全消。接著傳來的就是酒醉晚歸的父親大吼大叫的聲音,母親尖厲的回答,然後就是父親砰砰砰地用拳頭拚命敲桌子,汙言穢語的罵聲越來越響。此時屋外碩大的白蠟樹在風中發出一陣淒厲的呼號,把這些聲音都淹沒了。孩子們屏息凝神地躺在**,默默地等著風聲稍歇後再去聽父親在乾什麼。他不會又打媽媽吧。黑暗中彌漫著恐懼的感覺,還有一股血腥味。他們躺在**,提心吊膽地煎熬著。風越來越猛地吹過樹枝。白蠟樹像台大豎琴似的,所有琴弦都在狂風的摧折下哼鳴、呼叫、尖嘯。然後突然間萬籟俱寂,屋外和樓下一片靜悄悄,靜得讓人毛骨悚然。發生了什麼事?是流血了嗎?為什麼沒有聲音了,他到底又乾了什麼?孩子們膽戰心驚地躺著,呼吸著黑暗的氣息。終於,他們聽到父親甩掉靴子,隻穿著長襪踉踉蹌蹌地上樓了。他們繼續聽著。終於,在間歇的風聲中,他們聽見水龍頭打開了,水嘩嘩地灌進水壺。那是母親在灌早上用的水。於是他們的心放下來了,這才繼續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們就又高興起來,興高采烈、歡呼雀躍地玩耍,晚上又在黑暗中圍著孤零零的路燈蹦蹦跳跳地打著轉。但是他們在心底還是揣著一片不安,在眼睛的深處還是藏著一絲黑暗。這才是他們生活的真正體現。保羅深深地恨著父親。小時候他就在私下裡對宗教抱持著狂熱的信仰。“請讓他彆再喝酒了。”這是他每天晚上的祈禱。“主啊,讓爸爸死了吧。”他還常常這麼祈禱。可要是父親下了班還不回家,他就會在吃完下午茶後祈禱道:“可彆讓他死在礦井裡。”這是另外一個讓全家人揪心的時刻。孩子們放學回了家,吃完了茶點。爐子上那隻黑色的大湯鍋咕嘟嘟地滾著,烤爐裡還放著菜,隻等孟若回家開飯。他五點鐘就應該到家了,但他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總會去喝酒,最近幾個月天天都這樣。到了冬天,天氣寒冷,天黑得又早,為了節約煤氣,孟若太太就會拿出一隻黃銅燭台放在桌上,點上一根牛油蠟燭。孩子們吃完了麵包夾黃油或是油汁,準備要出去玩。可如果孟若還沒回來,他們就會猶豫不決。一想到他乾完了整天的活兒,不惦記著回家洗臉吃飯,卻要空著肚子臟裡吧唧地坐在彆的地方喝酒,孟若太太就會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氣。她的感受也傳到了自己孩子身上。這讓受苦的人不僅僅再隻是她自己,孩子們也加入了進來。保羅跑出去和其他人一起玩。無垠的暮色中,可以瞧見一小簇一小簇的微弱燈光,那是礦井所在的地方。下班最晚的幾個礦工搖搖晃晃地走在昏暗的田間小路上。點路燈的燈夫走過去了,再沒有礦工路過。黑暗籠罩了整個溪穀。一天的工作業已結束,夜晚已經來臨。保羅急匆匆地衝進廚房。桌子上還是那支蠟燭在點著,壁爐裡的火紅通通地燒得很旺。孟若太太也還是一個人坐著。爐子上的湯鍋還在冒著熱氣,餐盤還是空空地擺在桌上。屋子裡滿是等待的氣息,等著當家人回來。而此時那個當家人卻正遙遙地隔著夜色邋裡邋遢地坐在某個離家幾英裡的地方,空著肚子買醉。保羅在門口站住了。“爸爸還沒回嗎?”他問道。“這你一眼就看得出來。”孟若太太答道,覺得兒子明知故問,有些氣惱。兒子慢吞吞地湊近母親。兩個人都在擔著同樣的心。過了一會兒,孟若太太出去了一趟,把鍋裡的土豆撈了出來。“都燒糊了,不能吃了,”她說道,“不過我也沒所謂。”兩個人沒有多說話。母親為父親下了班不回家而難過,保羅甚至為此感到有些恨她。“你乾嗎要自尋煩惱?”他說道,“他願意去喝得醉醺醺的,你隨他去好了。”“隨他去!”孟若太太上了火,“說得輕巧,隨他去!”她明白,男人要是下了班不回家卻去喝酒,很快就會毀了自己,也會毀了他全家。孩子們都還小,還得靠他掙錢養活。威廉讓她略感心寬,要是孟若不行了,總算還有個人可以依靠。但每個等待的夜晚,屋裡的氣氛都還是同樣的緊張。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六點鐘的時候,桌布還鋪在桌上,晚餐還擺在那兒等著,屋裡依舊是一片期待和守候的氣氛。小男孩再也忍不下去了。可是他又不願意出去玩。於是,他就去了鄰居英格太太家,找她說話。英格太太家離孟若家隔著一幢房子,她沒有孩子,丈夫對她很好,不過他在一家店裡工作,夜裡回家很晚。因此,她瞧見這個孩子站在門口,就對他說道:“是保羅吧,快進來。”兩個人坐著聊了一陣。然後男孩會突然站起來道:“好了,我要走啦,我得回去看看媽媽有沒有活給我乾。”他裝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不把自己的煩心事告訴朋友,轉身跑回家。孟若這時剛剛到家,窮凶極惡、麵目猙獰。“真會趕著點回家啊!”孟若太太道。“我啥時候回家關你屁事?”他吼道。屋子裡的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因為這時候的孟若一點就著。他呼嚕呼嚕地把晚飯一掃而光,吃相粗鄙難言。吃完以後他把身前的碗碟一把推開,把胳膊攤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來。保羅對父親恨得咬牙切齒。礦工那可憎的小腦袋枕在光著的胳膊上,黑發中隱隱透出些灰色,臟兮兮的紅臉膛朝一邊側著,露出一隻大肉鼻子和又細又短的眉毛。他裝著一肚子的啤酒、疲憊和臭脾氣昏昏睡去。要是有人突然進門,或是弄出了什麼聲音,他就會抬起頭破口大罵:“看我不打爛你的頭,聽好了,彆再搞出聲音來,聽到了沒有?”最後那幾個字說得凶惡異常,一般都是衝著好動的安妮去的,家裡人聽到了都對他痛恨無比。他在家裡是完全被屏蔽的。家裡人什麼事情都不告訴他。孩子們和母親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會把一天的情況事無巨細地都告訴她,也隻有在母親知道這些事情以後,它們才算真正有了意義。但隻要父親一進門,一切就都戛然而止。他就像是一個製動閥,生生地刹住了本來正在幸福運轉的家。而他也很清楚,自己一回家,大家就都不說話了,沒人理他,也沒人歡迎他。但是到現在這都已經無可挽回。要是孩子們和他說說話,他會多開心啊,但是他們沒辦法和他交流。有時候孟若太太會說:“你們該把這件事告訴爸爸。”有一次保羅在一家兒童報刊舉辦的比賽中獲了獎。所有人都為此感到喜氣洋洋。“你爸回來的時候你跟他講一下。”孟若太太對他道,“他老是抱怨說家裡什麼事兒都不告訴他。”“好吧。”保羅說道。但是他心裡甚至在想,早知道要告訴爸爸還不如不得獎算了。“我在比賽裡得獎了,爸爸。”他對父親道。孟若轉過身來看著他。“真的,兒子?是什麼比賽啊?”“沒什麼——是關於女名人的。”“那你得的獎有多少錢啊?”“是一本書。”“哦,是嘛?”“是本關於鳥類的書。”“不錯,不錯。”父子間的對話到此為止。父親和家裡的其他成員之間根本沒法進行任何真正的談話。他就是個外人。因為他心中那善良淳樸的一麵早已被自己背棄。隻有在家裡乾活,而且是高高興興地乾活的時候,他才能重新進入家人的生活。有時他會在晚上補補鞋,修修家裡的水壺或是自己的礦井壺。這時候他總是會要幾個人手幫忙。孩子們對這樣的事情樂此不疲。在乾活的時候,在腳踏實地地做著什麼的時候,他們才又和父親連在了一起,因為這時候的他才有個父親的樣子。他乾起活來手藝非凡,要是心情好,還會在嘴裡哼哼叨叨的。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心情惡劣,脾氣暴躁,有時候會持續幾個月,甚至一整年。但不這樣的時候他又可以興高采烈。他會鉗著一個紅熱的鐵塊跑進洗碗間,嘴裡快活地大叫著:“讓讓路啊,讓讓路!”這樣子叫大家看了也感覺歡快。然後他就會在鵝形鐵砧上乒乒乓乓地敲打那個赤熱發軟的鐵塊,弄成自己想要的形狀。要不他就是坐在那裡聚精會神地焊東西。孩子們津津有味地看著那團金屬突然間化開,給烙鐵頭壓進焊縫裡去,屋子裡一時間充滿了好聞的鬆香和熱錫的味道兒。此時的孟若專注在活計上,一聲不響。而要是他在修鞋子,那就常常會放聲唱出來,因為在鞋子上錘錘打打的聲音給他一種韻律感。有時他會給自己的鼴鼠皮礦井褲打補丁,乾起這活來他也很樂嗬,基本上不願意妻子沾手,因為他覺得褲子太臟了,鼴鼠皮又太硬。不過孟若做起火藥引線來那才叫得勁。他會從閣樓裡翻出一捆長而結實的麥秸,用手來回摩拭,擦得亮閃閃的,好像金子做的一樣。然後他會把麥秸切成六英寸左右的小段,儘量在每段底部都留一個小槽。他有把好看的小刀,鋒利得很,總是能把麥秸切得乾脆利落,一點都不會裂口。他往桌子上倒些火藥,黑乎乎的顆粒在擦得白晃晃的桌麵上壘成個小堆。之後就分了工,他繼續切削麥秸,而保羅和安妮則負責往裡麵塞火藥和封口。保羅喜歡看著細細的黑火藥顆粒從指縫中慢慢瀉下,歡快地注入麥秸裡麵,直到整根都灌滿。然後他會用拇指指甲在盤子裡的肥皂上掛下一點碎屑,把口給堵上。這樣一根麥秸做的引線就算大功告成了。“瞧啊,爸爸。”他說道。“不錯不錯,漂亮寶貝。”孟若答道,他對二兒子表現起親熱來總是特彆慷慨。保羅把引線插進火藥罐裡,準備第二天早晨給孟若帶下井去,用它把煤塊給炸下來。此時的亞瑟對父親依然親近,他會靠在孟若的椅子扶手上道:“說說井下的事兒吧,爸爸。”這可是孟若的保留節目。“嗯,話說有匹小公馬——叫太妃糖,”他開始了,“它可機靈著呢。”孟若講起故事來總是活靈活現,讓孩子們一下子對太妃糖的狡猾心領神會。“它一身毛都是棕色的。”他接著道,“長得不是很高。到了井下它就嗒嗒嗒地踏著步子走到煤坑裡,然後開始打噴嚏。‘喂,太妃糖,’你就問它了,‘怎麼打噴嚏了?聞到啥了?’“它又打了一個噴嚏,然後二話不說就湊過來,把頭頂在你身上,這個小壞蛋。“‘你要乾啥,太妃糖?’你就問了。”“它要乾啥啊?”故事講到這裡,亞瑟總是會問。“它想跟我要煙草吃哪,小寶貝。”太妃糖的故事永遠也講不完,而大家也都愛聽。有時候也會講個不一樣的故事。“大家停下來吃乾糧,我去穿衣服,結果裡麵有個東西跑出來,一下子躥到我肩膀上。哎呀,寶貝,你們可猜不到是啥。那是隻老鼠!“‘嘿,哪兒去!’我大喝一聲。“彆看它跑得快,還是給我揪住了尾巴。”“後來把它給打死了嗎?”“打死了,它們可氣人啦。井下到處都是,搞得亂七八糟的。”“那它們吃啥呢?”“拉煤的馬跑來跑去,有時候把吃的掉地上了。要是你沒注意,它們就鑽進衣服口袋裡,把你的乾糧都吃光了。衣服藏哪兒它們都找得到,這些鬼鬼祟祟、四處亂啃的小混蛋可能耐了。”這種快活的晚上,一定是孟若在家有事兒忙的時候才有。要是他不喝酒,一般都是早早就上床了,那時候孩子們還都沒睡呢。修修補補的事情乾完了,報紙頭條也粗粗看過了,他不願意無所事事,就隻能睡覺去了。父親上床以後,孩子們心裡踏實下來,就會躺著說會兒悄悄話。突然間外麵射來好多束光,照在天花板上亮晃晃的,把他們嚇了一大跳。原來是上九點鐘夜班的礦工路過,手裡的燈光照進來了。礦工在外麵邊聊邊走,孩子們靜靜地聽著,想象他們帶著燈光沒入漆黑的溪穀。有時候孩子們會走到窗前,望著那三四點燈光在黑色的田野上晃**,慢慢地越來越小,直到消失。然後他們就趕緊衝回被窩裡,抱著被子感受裡麵的暖意,心裡快活無比。保羅有支氣管炎,身體老是不太好,其他幾個孩子卻都很強壯,這也是母親對他區彆對待的另一個原因。有天午飯的時候他回了家,身體又不舒服。但是家裡人不喜歡一有事就大驚小怪。“你又怎麼了?”母親嚴厲地問道。“我沒事。”他答道。可是他一點飯都沒吃。“不吃飯就彆去上課了。”她說道。“為什麼啊?”他問道。“沒什麼為什麼。”結果飯後他就躺到了沙發上,身下是其他孩子也都喜歡的印花布墊,感覺暖洋洋的,就開始打起瞌睡來。下午的時候孟若太太一直在熨衣服。她一邊乾活,一邊支起耳朵去聽兒子喉嚨裡那讓人不安的聲音,心裡不由得又生出以前那種近乎厭惡的感覺。她原本沒指望他能活下來,然而那幼小的身軀裡卻蘊涵著強大的生命力,一直支持他活到現在。要是他已經死了,她可能還會鬆一口氣。現在她在愛他的同時還感到一絲惱恨。保羅半睡半醒地躺著,迷迷糊糊地聽到熨鬥落在熨衣板上發出的啪啪聲,還有熨衣板的架子發出的咯噠聲。他醒了過來,睜大眼睛去瞧母親,看見她神色平靜地站在壁爐前的地毯上,手裡拿著發熱的熨鬥貼近耳朵,正在聽熨鬥有多燙。在經曆了諸多苦楚、幻滅和克製之後,她的嘴唇已經緊緊地抿了起來。可是看看那小巧的鼻子,那是她臉上最精致玲瓏的一點,還有她那清澈的藍眼睛,是那麼地年輕、靈動和親切。保羅的心劇烈地收縮著,對母親的愛自然而然地湧了上來。她是那麼地安詳,這是跟生活勇敢地戰鬥過後曆經世事的從容,但又讓人為她感到強烈的不公。男孩心裡針紮一般疼痛,因為感到母親的生活從未完滿,而他又是如此無能,沒辦法為她進行補償。這種無力的感覺深深地刺痛著他,卻又讓他的內心愈發堅韌不拔,因為他要完成這個心願,這成了他兒時的夢想。她往熨鬥上吐了口唾沫,唾液的小球在熨鬥黑色光亮的表麵上跳越著一路滾了下去。接著她跪下來,用力地熨著壁爐前地毯的麻布襯裡。壁爐裡的火燒得紅紅的,暖烘烘地烤在她身上。保羅喜歡母親俯下身子頭撇在一邊的樣子。她的動作總是那麼輕捷麻利,看著她都是一種享受。在孩子們的眼裡,母親所做的一切,連所有的動作都是完美無缺的。屋裡暖洋洋的,充滿了熱麻布的氣味。後來牧師來了,跟她輕聲交談起來。因為支氣管炎發作,保羅臥床不起。他沒有太在意,因為該來的總要來,不用做無謂的抵抗。他反而喜歡這樣的夜晚。到了八點以後,燈光都熄滅了,他可以看著爐子的火焰在黑暗的牆壁和天花板所組成的背景下吞吐著,他還可以望著火光下搖晃、擺動著的巨大影子,仿佛屋子裡有千軍萬馬,正在無聲地廝殺。這時候的父親總會在上床前來探病。不管誰病倒了,他都會變得和顏悅色起來。不過他的出現總是會讓小男孩如坐針氈。“睡著了嗎,好寶貝?”孟若溫和地問道。“還沒。媽媽來了嗎?”“她還沒疊好衣服。你想要點什麼嗎?”跟兒子說話的時候孟若的用詞也會正統一些。“我不想要啥。媽媽還要多長時間才好?”“不長,小寶貝。”父親站在壁爐前的地毯上等了一會兒,心裡打不定主意。他感到兒子不想要他待在身邊。於是他走到樓梯上對妻子說:“小孩子急著要你去。你還要搞多久才能過去?”“哎呀,總要等我弄完吧。跟他說先睡了吧。”“她說要你先睡覺啊。”父親溫柔地重複給保羅聽。“那不好,我要她來。”男孩還挺倔的。“他說要是你不來他自己睡不著覺。”於是孟若就在樓下衝上麵喊。“唉,真是的。我馬上來,不要在下麵嚷嚷了。其他幾個孩子還要——”孟若又回來了,他俯下身,蹲在臥室的爐火前。他對烤火情有獨鐘。“她說馬上就到。”他說道。他不知道自己該乾什麼,就繼續在屋裡磨蹭。孩子煩躁得厲害,身子也發起燙來。父親守在身邊讓病人愈發心煩意亂。終於,孟若望著兒子看了一會兒,柔聲道:“晚安,寶貝。”“晚安。”保羅答道。他翻過身來,打攪他的人走了,他心裡鬆了口氣。保羅喜歡和媽媽一起睡。和所愛的人一起進行的睡眠總是最好的,儘管衛生學家可能不這麼看。那種親近、安全,還有心靈的安寧,以及肌膚相接所帶來的絕對放鬆,讓人酣然入睡,使得身體和心靈可以全部鬆弛下來,進入自我修複之中。保羅緊緊貼著媽媽睡著了,身體也開始好轉起來。而母親平時總是睡不好覺的,此時卻也繼兒子之後深沉入眠,一覺過後覺得神完氣足。康複期間,保羅常常坐在**,望向田間那些毛乎乎的馬匹,它們在飼料槽旁咀嚼著,乾草給它們帶出來,撒落在踩得發黃的雪地上。礦工們正結著隊回家,他們那成群的小黑影蹣跚地穿過白皚皚的田野。夜色逐漸降臨,雪地在暗藍色的天空下蒸起一道水霧。保羅的身體逐漸複原了,一切都顯得那麼美好。雪花偶爾落到窗玻璃上,在那裡停留了一會兒,像是銀色的小燕子,接著會有一滴雪水緩緩地淌下窗戶。屋角上也有雪花飛舞,如同飛掠而過的白鴿。溪穀對麵,一列小小的黑色列車正緩緩地在白茫茫的大地上爬行。他們很窮,隻要能給家裡減輕經濟負擔,孩子們什麼都肯做。安妮、保羅和亞瑟會在夏天起個大早,到外麵去采蘑菇。草地裡濕漉漉的,他們在一片綠色裡四處尋找那些悄悄躲起來的白生生、赤條條的小身體,時不時驚起一隻雲雀。要是能采到半磅蘑菇,他們就興奮異常。他們感到收獲的喜悅,這是從自然的手裡直接得到的恩賜,另外就是一種滿足,可以為家裡的財政大計做一份貢獻。可是孩子們最大的收獲,除了為牛奶麥粥撿麥穗以外,卻是來自采黑莓,因為孟若太太每周六做布丁的時候一定要買些水果放在裡麵,而且她也喜歡吃黑莓。因此保羅和亞瑟一到周末就出發了,遍地搜尋黑莓。灌木叢、樹林、舊石場,隻要能找到一顆黑莓,哪裡都不肯放過。在礦工聚居的村落周邊,黑莓已經比較少見了。不過保羅會把網撒得很遠。對他來說,跑到鄉下的野地裡,在樹叢中穿行,這本來就是一件樂事。另外他也無法忍受空著雙手去見母親。他覺得與其讓母親失望,還不如死了算了。兩個男孩很晚才回家,又餓又累。“真是的!”母親會叫起來,“你們又去哪兒啦?”“是這樣的,”保羅答道,“周圍找不到黑莓,所以我們翻過米斯克山,到山那邊去找了。媽媽你快過來看!”她朝籃子裡瞥了一眼。“哎呀,這些可都不錯呢!”她讚道。“有兩鎊多呢——應該有吧?”她掂了掂籃子。“沒錯。”其實她有點吃不準。接著,保羅又從籃子裡掏出整一簇帶著葉子的黑莓,每次出去他總是會帶這麼一簇回來,他能找到的最漂亮的那種。“真好看!”她帶著好奇上下打量著,仿佛是女人在接受自己的定情信物。小男孩寧可花一整天時間,跑上好多英裡的路,也不肯罷手認輸,兩手空空地回來見母親。當時她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為他還小。她是那種一心盼望孩子快快長大的女人。另外在她心裡,威廉還占著最主要的位置。不過等威廉去諾丁漢工作以後,就很少在家了。母親開始把保羅當成了自己的伴兒。保羅下意識地妒忌自己的哥哥,而威廉其實也在妒忌著弟弟。可同時兄弟倆也是好朋友。而孟若太太對次子的親情更微妙、更細膩,不如對長子那麼熱烈。每到周五下午保羅一般都要去領錢。五個煤井都在周五發薪,不過不是給每個礦工單獨發放,而是按煤坑發。每個煤坑的礦工工頭作為承包人領取整個煤坑的工錢,然後他會在酒吧或是自己家裡再把錢分給個人。學校周五下午放學都很早,好方便孩子們去給大人領錢。孟若的幾個孩子在自己工作前都給他領過工錢,先是威廉,之後是安妮,然後是保羅。保羅一般三點半就動身了,口袋裡裝了個小花布包。而一路上到處都是男人、女人、小姑娘、小孩子,大家成群結隊地往辦事處走。辦事處是幢新砌的紅磚樓房,坐落在綠丘裡儘頭一個整潔的院子裡,看上去漂亮氣派,都趕得上豪門宅第了。裡麵的大廳是個狹長的房間,以青磚鋪地,空****的沒什麼擺設,隻是圍著牆擺了一圈凳子,渾身上下臟兮兮的礦工就坐在這兒等著發工錢。他們一般到得比較早,而女人和孩子則要在外麵的紅色石子路上逛**一會兒。保羅總會仔細地審視路邊的草籬和大片的草坪,因為那裡長著小小的蝴蝶花和勿忘我。四下裡人聲熙攘,女人們戴著禮帽走來走去,小姑娘圍在一起嘰嘰喳喳地大聲聊天,還有好幾條小狗蹦來蹦去,隻有周圍綠色的灌木緘默不語。裡麵傳來叫聲:“到矮樹園了——矮樹園。”矮樹園礦上的人就都呼啦啦地進去了。等輪到布雷迪煤井的時候,保羅就跟在人群中走了進去。發薪室很小,中間橫著個櫃台,把房間一分為二。櫃台後麵站著兩個人,一個是賬房布雷思韋特先生,另一個是他的手下溫特伯吞先生。布雷思韋特先生是個氣勢威嚴的長者,身材魁梧,留著條細白的胡子,平時總是裹著條大大的絲綢領巾。就算臨近夏天,這裡的敞口火爐也會燒得旺旺的,窗戶也從來不開。到了冬天,人們從外麵凜冽新鮮的空氣中走進屋裡,一下子就會感覺喉嚨裡烤得慌。溫特伯吞先生是個小矮胖子,頭頂光禿禿的沒幾根頭發。他的上司喜歡居高臨下地對礦工指手畫腳,而他一開口卻總是說蠢話。屋裡擠得滿滿的,有些礦工是從井上直接過來的,渾身臟得夠嗆,有些已經回家換過衣服了,還有女人和一兩個孩子,通常還有一條狗。保羅太矮了,無可避免地就被擠到大人們的腿後,那裡靠近爐火,烤得厲害。不過他知道叫到名字的順序,這是根據煤坑的號碼排的。“霍利德。”傳來布雷思韋特先生洪亮的聲音,霍利德太太默默地上前領了工錢,又退到一邊。“鮑爾——約翰·鮑爾。”一個男孩走到櫃台前。高大暴躁的布雷思韋特先生透過眼鏡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約翰·鮑爾!”他又喊了一遍。“我就是。”男孩說道。“不對,你的鼻子以前可不是長這樣。”油滑的溫特伯吞先生從櫃台後瞥了他一眼說。人們記起他爸爸約翰·鮑爾的模樣,不由得竊笑起來。“你爸爸自己怎麼沒來!”布雷思韋特先生的大嗓門發出了權威的聲音。“他今天不舒服。”孩子尖聲答道。“你給他說,以後少沾酒。”賬房氣勢洶洶地說道。“怕是他老子聽了要一腳踹破他的肚皮。”人群中傳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男人們都大笑起來。高大威風的賬房毫不理睬,繼續看下一張工資單,他可是公司裡的大股東。“福雷德·皮爾金頓!”他叫道。保羅知道接下來就要輪到自己了,他的心開始怦怦地跳起來。他給擠得靠在壁爐架上,腿肚子都燙疼了,不過想穿過眼前這堵人牆可真是難比登天。“沃爾特·孟若!”傳來洪亮的聲音。“在這兒!”保羅用力地尖聲叫道,可是他的聲音太輕太弱了。“孟若——沃爾特·孟若!”賬房又叫了一遍。他的食指和拇指捏著工資單,準備翻過去叫下一個人。保羅窘得全身發麻,說不出話來,不過即便可以,他也不願意大聲吼出來。他完全給大人擋住了,還是溫特伯吞先生救了他。“我知道他來了。在哪兒呢?孟若家的小子?”禿頭小矮胖子向周圍瞥了一眼,目光犀利。他伸出手指指向火爐。礦工們四下打量了一番,讓開一條縫,把保羅露了出來。“原來在哪!”溫特伯吞先生說道。保羅走到櫃台前。“十七英鎊十一先令五便士。剛才叫你為什麼不吱聲?”布雷思韋特先生說道。他把裝著五鎊銀幣的袋子砰的一聲擱在工資單上,然後輕巧麻利地點出一小疊十鎊的金幣,堆在銀幣旁。金幣倒在紙上,像條閃耀著波光的小溪。賬房把剩下的錢數完交給孩子。他把那一堆錢順著櫃台推到溫特伯吞先生麵前,因為按理還得在他這裡交煤坑租金、工具費等等。這下保羅又遭了殃。“十六先令六便士。”溫特伯吞先生說。心慌意亂的少年哪裡還有心思數錢,他把幾個散放的銀幣和半個金鎊推了過去。“你知道自己給了我多少錢嗎?”溫特伯吞先生問道。少年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到底多少錢其實他心裡一點概念都沒有。“你嘴裡沒長舌頭嗎?”保羅咬著嘴唇,又推過去幾個銀幣。“小學裡沒人教你怎麼數數嗎?”他問道。“怕是隻教代數跟法語。”一個礦工道。“還教怎麼厚著臉皮亂來哩。”另一個也在添油加醋。這是後邊的人等急了。保羅哆嗦著手指把錢塞進包裡急急溜了出去。這種時候對他來說都是煎熬,仿佛要受儘地獄般的苦楚。他離開辦事處,沿著曼斯菲爾德路往前走,心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公園牆上長著綠綠的苔蘚。一處果園裡,幾隻金黃色和白色的雞正在蘋果樹下啄食。礦工還在成群結隊地往家走。男孩靦腆地一路貼著牆根,不敢抬頭看他們。其實很多礦工他都認識,不過現在他們滿身臟泥,他認不出來。這樣行路對他來說又是一樁苦事。終於到了布雷迪的新新客棧,而他的父親還沒到。客棧的老板娘洪碧太太認得他。孟若的母親以前是洪碧太太的朋友。“你爸爸還沒來呢。”老板娘道,語調含嗔似喜,因為她是個長年和男人打交道的老手,“先坐你的。”保羅在酒吧長凳的邊上坐了下來。有幾個礦工窩在角落裡算賬分錢,又有彆人陸續走進來。他們都隻瞧了孩子一眼,什麼也沒有說。孟若終於駕臨,一副雀躍的樣子,渾身黑乎乎的臟得很,卻又拿著點架子。“你好呀,”他溫聲細語地對兒子道,“都跑到我前頭來啦。想喝點啥哇?”保羅哪裡會要什麼東西喝,他和家裡其他孩子從小就對喝酒深惡痛絕,而要他在酒吧裡當著那麼些人喝一杯檸檬汁,還不如讓他去拔掉一顆牙呢。高高在上的老板娘把他那副窘相都瞧在了眼裡,心裡不乏同情,然而同時又看不上他那種清規戒律般厭酒的情緒。保羅氣呼呼地回了家,瞪著眼睛不說話。每周五家裡都會烤麵包,一般總會給他留一個熱烘烘的小圓麵包。於是母親把那隻麵包放到了他跟前。突然間他對著母親爆發了,眼裡閃著怒火。“我以後再也不要去辦事處了。”他說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母親驚詫地問道。他這樣突然發作,讓她覺得有點好笑。“就是再也不要去了。”他大聲宣布。“嗯,沒問題。自己跟你爸說吧。”他狠狠地咬著麵包,好像跟麵包有仇似的。“我再也不去了——再也不去領工錢了。”“那樣的話卡林家可以叫一個孩子去,跑幾趟腿掙個六便士他們高興都來不及。”孟若太太道。這六便士就是保羅的全部收入。這筆錢主要的用途也就是買買生日禮物,但畢竟也算是收入,他在心裡頭是看重的。可是——“那就給他們好了!”他說道,“我才不稀罕呢。”“好吧,不乾就不乾。”母親道,“你可沒必要對我大呼小叫的。”“我恨他們,這幫爛人,我恨死他們了。我再也不要看見他們那副嘴臉。布雷思韋特先生說話的時候‘h’音都不發,溫特伯吞先生連助動詞都用錯了。”“原來是這樣,所以你就不願意去啦?”孟若太太笑道。孩子沉默了一會兒。他臉色蒼白,眼神鬱怒交加。而母親正忙著乾家務,沒留意他。“他們老是擋著我,怎麼擠都擠不進去。”他說道。“唉,傻小子,你叫他們讓一下不就行了。”她答道。“而且那個溫特伯吞說:‘他們在小學裡都教了些啥?’”“他們確實沒教會他什麼。”孟若太太說道,“這倒是千真萬確——既沒長禮貌,也沒長才智——他那點小聰明都是娘胎裡帶來的。”就這樣,她用自己的方式安撫了他。可他那超乎尋常的敏感已經近乎荒唐了,這讓她心裡隱隱作痛。有時候他眼裡的怒火也會把她驚醒,讓她沉眠的心靈抬起頭來驚奇地張望一下。“工資一共多少錢?”她問道。“十七英鎊十一先令五便士,扣了十六先令六便士!”孩子答道,“這個禮拜收入還可以,爸爸也隻扣了五先令。”這樣一來,她就算得出丈夫到底掙了多少錢。如果他給她的錢少了,她就可以跟他對質。而每周工錢的具體數目孟若自己總是遮遮掩掩的。周五晚上母親除了烤麵包還要逛市場。通常是保羅在家看著麵包烤熟。他喜歡在家待著,看看書,畫畫畫。他對畫畫特彆著迷。周五晚上安妮總是在外麵“野”,而亞瑟也會像平常一樣出去玩耍。所以,家裡隻剩下保羅一個人。孟若太太喜歡逛市場。小小的集市設在通向諾丁漢、德比、伊肯斯頓和曼斯菲爾德四個地方的大道交彙之處,在一個小山頂上。每到這個時候,攤鋪就會架得到處都是。周圍村子裡賣貨的馬車也全都趕了過來。集市上人山人海的都是女人,街上則是男人在摩肩接踵地逛著。幾條街上上下下居然給這麼多男人擠滿了,真是奇哉怪也。每次到這裡,孟若太太總會和賣花邊的女人拌嘴,而對水果攤的男販子抱以同情——他的嘴是碎了一點,不過他老婆可不是個好人哪。她會跟魚販子說兩句笑話,這個家夥是個惡棍,不過總是能逗人發笑。跟那個賣油氈的打交道時孟若太太免不了要刺他幾下,好讓他明白明白自己是誰。她對雜貨郎總是不假辭色,陶器攤則基本不會光顧,要不是一個小盤子上的矢車菊吸引她,或者說拽著她過去,她才不願意上那裡。於是她就在客氣中帶著冷淡地開口了。“問下這個小盤子多少錢?”她說道。“七便士給你。”“謝謝。”她放下盤子走了,可是心裡卻依舊念念不忘,所以沒買到它之前她是不會就此離開的。過了一會兒她又從那一地的盆盆罐罐前經過,假裝在看彆的東西,眼睛卻偷偷地瞄著那隻盤子。她個子很小,一身黑衣,戴著頂無簷帽。這頂帽子已經戴了有三年了,安妮對此頗有微詞。“媽媽!”小姑娘懇求道,“你能不能彆再戴那頂皺巴巴的小帽子了。”“那我還能戴什麼?”母親有些尖刻地說,“我覺得這帽子沒問題。”帽子原來頂是尖的,還有幾朵花裝飾,現在基本看不出頂來,花也隻剩下黑色邊線和一點點碎黑玉了。“這帽子已經不成樣子了,”保羅道,“你不能讓它精神點嗎?”“再亂說話看我不打腫你的臉。”孟若太太說道,堅定地在下頜上係好黑帽子的帽帶。她又瞄了一眼那個盤子。她和敵人——那個賣陶器的,都感到不太自在,好像兩人之間有什麼東西不吐不快似的。他突然喊道:“五便士你買去吧?”她吃了一驚,心下發了點狠想說不要,但終於還是沒忍住,把盤子拿了起來。“那就要了吧。”她說道。“你這是給我施恩來了,是吧?”他說道,“你不妨朝盤子上再吐口唾沫。白給的東西,你還嫌好嫌壞。”孟若太太沉著臉付了他五便士。“你白給了嗎?我可沒看出來。”她說道,“要是五便士給我你不樂意,那就不要賣好了。”“這麼個破地方,熱烘烘的,生意難做死了,要是能把東西給白送掉,還算是走運了。”他抱怨道。“嗯,風水輪流轉嘛,說不定哪天生意就火了。”孟若太太道。不過這就算是和賣陶器的達成了諒解,兩人成朋友了,她現在可以心無掛礙地摸弄那些陶器而不用怕他說了。她心裡挺高興的。保羅正在等著她。他喜歡她回家時的樣子,這時候的她最是光彩照人——滿心勝利的喜悅,身上大包小包的有點累人,但精神上卻很充實。他聽見門口傳來母親輕快的腳步聲,趕忙從畫上抬起頭來。“唉!”她歎了口氣,站在門口衝著他笑。“哎呀,怎麼這麼多東西!”他放下畫筆驚歎道。“誰說不是啊!”她氣喘籲籲地說道,“安妮還說要來接我,說話一點都不算話。你看這死沉死沉的!”她把網線袋和包裹都擱在桌上。“麵包都好了嗎?”她問道,向烤爐那兒走去。“正在烤最後一個。”他答道,“你不用去看了,我記著呢。”“跟你說,那個賣陶器的!”她關上烤爐門,說道,“還記得我以前說他是個小人吧?現在我倒覺得他也沒那麼壞。”“真的?”孩子直直地盯著她,看她摘下了小小的黑帽子。“嗯,我覺得他確實掙不到錢——當然了,現在人人都這麼叫苦——所以他老是一副彆人欠他的樣子。”“要是我肯定也差不多。”保羅說道。“唉,這也難怪。後來他還是賣給我——猜猜這個東西他要了我多少錢?”她打開破報紙包裹,把盤子拿出來,滿心歡喜地看著它。“讓我好好瞧瞧。”保羅說道。兩個人就站在那兒,心滿意足地上下打量著盤子。“我就喜歡東西上有矢車菊的圖案。”保羅說道。“我知道,因為我還記得你給我買的那個茶壺——”“一先令三便士。”保羅道。“五便士!”“真便宜,媽媽。”“是便宜,感覺像偷來的一樣。但之前我把錢花得差不多了,要是再貴我也買不起。而且他要不樂意的話,我也買不到手。”“是啊,他完全可以不賣的,不是嗎?”保羅道。他們彼此安慰著,希望對方不要擔心那個賣陶器的虧了本。“我們可以用它來盛燉水果。”保羅道。“還可以盛蛋奶糊跟果凍。”母親道。“還有蘿卜和生菜。”他接著往下說。“彆忘了咱們還在烤麵包。”她說道,聲音裡充滿了歡喜的憧憬。保羅打開烤爐看了一眼,又彈了彈麵包靠近底部的地方。“已經好了。”他說著把麵包遞給她。她也輕輕彈了彈麵包。“不錯。”她答道,開始把自己的包打開,“唉,我真不是個好女人,大手大腳的,總有一天沒錢花。”他迫不及待地跳到她身旁,要好好瞧瞧她大手大腳的成果。她又打開了一團報紙,露出裡麵的幾株蝴蝶花和暗紅的雛菊。“足足四個便士啊。”她悲歎道。“這麼便宜!”他大聲道。“是便宜,可是真不該在這個禮拜買。”“可是它們多好看!”他叫道。“沒錯!”她也讚歎起來,開心得忘記了自責,“保羅,你看這朵黃的,是不是——像個老頭的臉似的。”“真像!”保羅喊道,低下頭去聞了聞,“而且還香得很!不過上麵沾了些泥。”他跑進洗碗間,拿了塊濕絨布回來小心地擦拭著蝴蝶花。“看,濕嘟嘟的多水靈。”他說道。“沒錯!”她也歎道,心裡彆提多得意了。崖顎街上的孩子沒什麼伴兒。孟若家住在街的一頭,那裡沒多少小孩子。因此這裡僅有的幾個小夥伴愈發團結,男孩女孩都在一起玩,女孩子也會跟男孩子打架,玩那些粗野的遊戲。女孩子玩跳舞、轉圈圈和裝樣子遊戲的時候男孩子也會加入進來。安妮、保羅和亞瑟特彆喜歡晴朗乾燥的冬夜。他們在家裡待著,等天色全黑,所有礦工都回家了,街上空****的,他們才走出門去。跟其他礦工的孩子一樣,他們對長外套不屑一顧,所以就隻在脖子上係著圍巾保暖。門口漆黑一片,向山外麵看去就是那空闊而寂寥的無邊夜色,下麵有些許燈火的地方就是明頓礦,在它對麵很遠處那些燈光就是西爾比了。稀疏的燈火一直向遠方延展,隻是看上去越來越微弱,讓人感到那黑暗也無邊無沿似的。孩子們急切地看向大路那頭和田間小路交界處的一根燈柱。如果那一小塊光亮之處空無一人,兩個小男孩就會打心眼兒裡感到孤獨。他們可憐巴巴地站在燈下打著轉,手插在兜裡,眼睛不去瞧那黑暗。突然一個身著圍裙和短大衣的身影出現在眼前,飛跑過來的是個長腿姑娘。“比利·皮林斯和你家安妮還有艾迪·戴金怎麼沒來?”“我也不知道啊。”其實也無所謂——他們現在已經是三個人了。孩子們圍著燈柱做起遊戲來,其他人一路喊叫著陸續加入,遊戲也越來越熱鬨,越來越激烈。這個地方隻有這一根燈柱,再後麵就是黑黢黢的一片,仿佛所有的夜色都躲在那裡似的。前方則是山肩上的一條大路,這時候顯得尤其空曠黑暗。時不時有人從大路上走出來,沿小路走向田間。走不了十幾碼,他們就給黑夜吞沒了。而孩子們則自管自地繼續玩。因為玩伴少,孩子們的關係非常緊密。要是一個人鬨彆扭,那所有人都玩不成了。亞瑟動不動就發火,而比利·皮林斯——其實是比利·菲利普斯——脾氣更臭。此時保羅必須得站在亞瑟一邊,而愛麗思又站在保羅一邊。而比利·皮林斯那邊則有艾米·林和艾迪·戴金。六個孩子開始打起來,彼此恨怒交加,打了一會兒就各自心虛地逃回家去了。有一次在雙方自相殘殺之後,保羅看見一輪碩大血紅的月亮像隻大鳥一般自山頂那荒涼的路上緩緩升起,這一幕他一直都記憶猶新。他想起《聖經》裡說的,月亮會變為血。所以第二天他趕緊和比利·皮林斯講和了。於是無邊黑暗包圍著的燈柱下那瘋野激烈的遊戲得以繼續。孟若太太隻要走進客廳,就可以聽見遠處孩子們唱的歌謠:鞋是西班牙皮,襪是絲來造,隻隻手指都戴戒,我還要洗牛奶澡。孩子們對自己的遊戲是如此投入,這歌聲劃過夜空傳來的時候,甚至讓人感到是一群野物在吟唱,母親聽了也感到一陣悸動。等八點鐘孩子們回到家裡,小臉紅撲撲的,眼睛亮亮的,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激動萬分,她也就很能理解了。他們都喜歡崖顎街的家,這裡視野開闊,外麵的世界就像巨大的扇貝一般在眼前打開。夏日的黃昏,這兒的女人常常倚在田間的籬笆上聊天,一邊往西麵望去,看著夕陽霎時間染紅整個天際,直到德比郡的連綿山巒逐漸遮住那一片殷紅,在光暈的籠罩下有如蠑螈黑紅色的背脊。夏天是淡季,礦上從來就不會全天開工,特彆是煙煤井。戴金太太就住在孟若太太隔壁。她去田裡的籬笆邊上撣自家壁爐前的地毯,在那裡瞥見幾個男人正在慢慢地往山上爬。她一眼就看出來那些人是礦工。於是這個一臉精明相的瘦高個女人就站在山肩上等著。對那些費力趕路的礦工來說,她這副樣子不啻是頭攔路虎。此時剛剛十一點鐘,夏日的晨霧還未散儘,掛在遠處樹木蔥蘢的山間,如同一層黑紗似的。走在最前麵的人上了石頭台階,把柵欄門推得嘩噠嘩噠響。“怎麼回事,又停工了?”戴金太太高聲問道。“是的,太太。”“真是可惜啊,他們沒活給你們乾。”她的口氣裡含著譏誚。“是這樣子。”那人答道。“才不是呢,你們都巴望著跑出來的吧。”她說道。那人沒有應,繼續趕路去了。戴金太太走回自己的院子,正瞧見孟若太太出來倒爐灰。“我覺著明頓礦上又停工了,太太。”她衝孟若太太喊道。“真是可惡啊!”孟若太太又驚又氣。“嗨,準沒錯的。我剛剛才瞧見約翰·哈奇比。”“他們這麼跑來跑去沒活乾,還不如待在家裡,也好省點鞋上的皮子。”孟若太太說道。兩個女人無精打采地各自回了屋。礦工的臉上都還沒沾到多少黑灰呢,這就陸陸續續地回家來了。孟若可不喜歡這時候回來。晴朗的上午在外麵走走路確實不錯,不過才下井就給趕了回來,這讓他心裡難免不高興。“真是的,這麼早就回了!”妻子見他進門,不由得叫了出來。“你以為我想啊,婆娘?”他嚷嚷道。“那午飯連一半都不夠啊。”“我吃下井帶的乾糧好了。”他可憐巴巴地回了一句,心裡又羞又氣。孩子們放學回家感到很奇怪,因為父親正在把帶下井去又帶回來的兩片乾巴巴、臟兮兮的麵包夾黃油當午飯吃。“爸爸乾嗎現在吃自己的乾糧?”亞瑟問道。“不吃的話,就有人要凶我了。”孟若氣呼呼地說道。“你就胡說好了!”妻子叫道。“那還就把這麵包浪費了?”孟若說道,“我可不像你們,一天到晚就知道大手大腳地糟蹋東西。要是在井下掉了點麵包,哪怕上麵都是泥灰,我也得撿起來吃掉。”“老鼠會去吃的,”保羅說道,“不會浪費掉。”“這麼好的麵包夾黃油可不是給老鼠吃的。”孟若道,“管它臟不臟,吃到我肚裡去總比糟蹋了強。”“你還不如把那麵包給老鼠吃,自己少喝一杯酒就都省下來了。”孟若太太道。“你這是什麼話?”他嚷道。那年秋天家裡很拮據。威廉才去了倫敦,母親指著他給家裡些錢,結果隻寄了一兩次錢回來,每次隻有十先令。不過他剛剛到倫敦,開銷很大。信倒是每周都有一封,裡麵都是給母親說的話,告訴她自己的一應情況,他交了什麼朋友,怎麼跟一個法國人互相學習語言,還有自己覺得倫敦怎麼好等等等等。如此一來母親又再次感到他好像還在身邊似的,一如以前在家那樣。她每周都會寫信給他,語言直截了當又不乏詼諧。在屋子裡整日忙家務的時候她時時都念著他。他已經在倫敦了,他一定會做出一番事業來的。他就是她的騎士,現在正戴著她給的紋飾馳騁疆場。聖誕節快到了,威廉能回家待五天。家裡為此做的準備前所未有的隆重。保羅和亞瑟找遍了附近的地方,要選幾棵冬青樹和其他常青樹給聖誕用。安妮按老式的傳統做了圓麵的紙花飾環。食品櫃裡裝得滿滿的,彆提多奢侈了。孟若太太做了一個又大又漂亮的蛋糕。這當兒她覺得自己就是個女王,於是就開始教保羅用開水燙掉杏仁皮。他畢恭畢敬剝去了這些細長形堅果的皮,每個都記了數,生怕落下哪一個來。因為聽說攪雞蛋最好要在冷一點的地方,這個男孩就站在洗碗間裡攪啊攪,而那裡凍得都快結冰了。蛋糊終於僵稠起來,有點像團鬆軟的雪花,他興衝衝地跑過來告訴母親。“快過來看,媽媽!是不是很棒?”他舀起一點滴在鼻子上,然後用力向空中吹去。“行啦,彆浪費了。”母親道。威廉說好了平安夜到家。所有人都興奮得夠嗆。孟若太太在食品間裡來回巡視。裡麵有一個大大的葡萄乾蛋糕,一塊米糕,有果醬餡餅、檸檬餡餅和碎肉餡餅——足足裝了兩大盆。她還在做西班牙水果餡餅和奶酪蛋糕,也都差不多了。屋子的各個地方都做了裝飾。廚房裡懸掛著一束束結著漿果的邀吻冬青樹枝,上麵閃閃發亮地點綴著各種各樣的飾品。孟若太太在廚房裡忙著做各式小餡餅的時候,樹枝就在她頭上緩緩地打著轉。屋裡的火燒得很旺,到處彌漫著糕餅的香氣。威廉說自己七點鐘該到家了,不過也可能會晚點。三個孩子都去接站了,家裡隻剩下她一個人。可是七點差一刻的時候時孟若卻回來了。夫妻倆都沒開口說話。孟若坐在扶手椅上,激動得不知所以。而她還是不聲不響地繼續準備糕點,隻有熟悉的人才能從那小心翼翼的動作裡瞧出她有多激動。時鐘繼續嘀嗒、嘀嗒地走著。“他說幾點到來著?”孟若已經是第五次問了。“火車六點半到站。”她加重了語氣答道。“那麼說他七點十分就到家了。”“嘿,老天保佑吧,中部的火車有時候一晚就是幾個鐘頭。”她淡淡地說道。不過她心裡想,也許越是不指望他早到,他還就真早回了呢。孟若起來到門口去看看他回來沒有,然後又回了屋。“真是的,你這個人!”她說道,“怎麼就像隻坐不住的母雞一樣。”“你還是看下,吃的東西是不是都給他弄好了?”父親問道。“還有的是時間呢。”她說道。“我看沒多久了。”他答道,在椅子上擰來擰去,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她開始把桌子清理出來。水也在壺裡咕嘟咕嘟地煮上了。兩個人就繼續等啊等。此時三個孩子已經在塞斯利橋火車站的站台上了。這是中部主乾線上的一個小站,離家兩英裡。他們等了一個鐘頭,有列火車經過——可是他不在上麵。外麵又黑又冷,隻看見紅色和綠色的燈光在鐵路的遠處不停地閃爍。有個戴著尖頂帽的人來了,好像是工作人員,於是保羅慫恿安妮道:“你去問問他倫敦的車到了沒有。”“不去,”安妮道,“你不要說話——要不他會趕我們走的。”保羅心裡巴望著能讓這個人知道他們是在等人從倫敦坐火車來,這聽上去多了不起啊。不過他太靦腆了,平時都不願意跟大人打交道,更不用說眼前這個戴尖頂帽的工作人員了,況且還要問人家問題。三個孩子不敢去候車室等,一來怕被趕出來,二來他們擔心要是稍微離開月台一會兒,可能就會錯過什麼消息。他們就在寒冷的夜色中繼續等待。“已經晚點一個半鐘頭了。”亞瑟哭喪著臉說道。“也很正常,”安妮說道,“聖誕前夜嘛。”他們都安靜下來,心裡害怕他回不來了。他們順著鐵路看向遠方,那裡就是倫敦了,然而卻好像遠在天邊似的,從那麼遠的地方過來什麼都可能會發生吧。他們的心都懸了起來,說話的興致也淡了。就這樣,三個孩子又冷又難過,一聲不吭地在站台上攏到了一起。兩個多小時過去了,終於,又有列車頭的燈光劃破黑夜出現在遠處。一個搬運工跑到了站台上。孩子們往後退了幾步,心裡怦怦直跳。火車進站了。這列火車很長,是去曼徹斯特的。兩個車門打開了,從其中一個走出來的不是威廉卻又是誰?他們朝他飛撲過去,他也興致勃勃地把幾個包裹遞給他們,還馬上給他們解釋,這列長火車原來是不會在塞斯利橋這種小站停的,專門為了他一個人才特地在這裡停了站。與此同時,家裡的父親和母親已經心急如焚。桌子早擺好了,肉排也燉好了,萬事俱備,隻等威廉到。孟若太太穿了自己最漂亮的衣服,係著黑圍裙。她坐在那裡,假裝是在看書,其實時間每多過一分鐘,她就多一分煎熬。“唉!”孟若說道,“都一個半鐘頭了。”“孩子們都等在那裡這麼久了!”她說道。“火車不可能還沒到啊。”他說道。“都說過了,聖誕夜差幾個點兒都是很正常的。”他們心裡像有貓抓似的,彼此之間都有點慪氣。屋外的白蠟樹在冷冽刺骨的寒風中呼號著。這麼黑黢黢的從倫敦大老遠趕過來可有多難啊。孟若太太心裡翻騰著。鐘表裡的發條繼續哢嗒哢嗒地走著,讓她心煩意亂。天色已經這麼晚了,真是讓人越來越受不了。終於,門外伴隨著腳步聲傳來了說話的聲音。“他來啦!”孟若跳起來叫道。不過他趕緊縮了下身子,母親已經快步跑到門後等著了。又是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門砰的一聲推開了,威廉站在了麵前。他把皮質旅行包丟在地上,一把抱住了母親。“媽媽!”他叫道。“兒子!”她也喊道。她摟緊了他,親了幾下,可是也就這麼一會兒,沒兩秒鐘她就退在了一旁,儘力用平常的語調說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確實晚啦!”他叫道,轉身去看父親,“我回來了,爸爸!”兩個男人握了手。“你回啦,我的孩子!”孟若眼裡濕濕的。“我們還覺著你回不來了呢。”他說道。“嘿,不管怎麼樣都要回來的!”威廉叫道。兒子又轉身看向媽媽。“看上去還挺精神的。”她說道,自豪地笑了。“那是!”他大聲道,“肯定的,回家嘛,彆提多高興了。”威廉長得高大帥氣,身材挺拔,神情坦然。他四下打量著那些常青樹和邀吻樹枝,又瞧見了爐邊烤模裡放著的各式小餡餅。“哎呀,媽媽,這都還是老樣子啊!”他說道,仿佛舒了一口氣似的。大家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結果他突然間就蹦了過去,從爐邊拿起一個餡餅就整個塞進了嘴裡。“我說,你在外頭可沒見過家裡這種鄉下的烤爐吧?”父親歎道。他給家裡帶了數不儘的禮物,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花光了。整個屋裡散發出一種奢華的氣息。給母親的是一把傘,淺白的傘柄上還鑲著黃金。一直到死她都珍藏著這把雨傘,丟了什麼也不能丟掉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禮物,件件都了不得。除此之外,還有好多磅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甜食:土耳其軟糖、菠蘿蜜餞,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孩子們覺得也隻有倫敦這樣的大都市才能找到這些東西。保羅對自己的小夥伴們誇耀說:“那可是真正的菠蘿,切成一片一片的,然後做成了蜜餞,可真不錯。”家裡所有人都喜氣洋洋。家到底還是家啊,他們滿懷熱烈地愛著它,不管曾經在這裡受過多少苦。接下來就是派對,大夥一起樂嗬。周圍的人都跑來看威廉,想瞧瞧倫敦把他改造成什麼樣了。結果他們都說:“真有紳士派頭,帥得都沒邊兒了,真的!”威廉終於還是要回倫敦了。小孩子一個個躲起來哭去了。孟若垂頭喪氣地上了床。而孟若太太則感覺像是打了麻藥,渾身木木的,似乎所有的感官都失靈了。她是如此地愛著自己的兒子。威廉所在的律師事務所和一個遠洋公司有業務聯係。仲夏時分上司給了他一個機會,可以乘遠洋公司的船去地中海遛一遭,基本不用花錢。孟若太太在信裡告訴他:“去吧,去吧,我的孩子,也許以後就再也沒有這種機會了。想到你乘船去地中海玩,我甚至感覺比你回家還開心。”但是那兩周的假期威廉還是回家過了。即便是地中海這種年輕人向往的旅遊勝地,即便是南方這種窮人心儀的迷人所在,跟自己的家相比還都夠不上分量。這讓平時見不到兒子的母親心裡得到了很大的補償。
童年(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