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跟丈夫一起去了謝菲爾德,之後保羅就再沒怎麼見過她。孟若似乎是想讓痛苦從身上爬過去就算了,然而卻依舊陷入了苦惱的泥沼抽身不得。父子之間沒什麼感情,隻要對方能吃飽穿暖他們也懶得多去操心。現如今家務事沒什麼人管,兩個人又都受不了房子裡那空****的感覺,於是保羅到諾丁漢找了地方住下,孟若則搬去了貝斯伍德的一個朋友家裡。年輕人生活中的一切都分崩離析。他再也沒辦法畫畫了。母親去世那天完成的畫作讓他滿意,不過那也是他最後一件作品。工作的時候也再見不到克拉拉。回家以後他怎麼也無法拿起畫筆。他原本生活中的一切什麼都沒剩下。於是他就老在城裡打轉,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喝喝酒,跟認識的男人一起遊**。他心裡隻感到深深的厭倦。他和酒吧女招待聊天,跟碰見的所有女人說話,不過眼裡卻依舊黯然無光,身上繃得緊緊的,好像總是有什麼東西求而不得似的。他覺得周圍好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切都是那麼地不真實。他不明白街上人來人往意義何在,也不明白陽光下為什麼有那麼多房子鱗次櫛比。好好的空間就這麼被占據了,真是想不通,難道空著不更好嗎?朋友跟他說話,他聽到了,也做了回答。可這些隻是噪音,為什麼要製造出來他一點都不清楚。他獨自一人的時候倒還自在,在工廠裡機械地拚命乾活時也是如此。其實工作的時候他隻是純粹通過麻木意識來達到遺忘的目的。不過這也都漸漸不起作用了。一切都失去了真實,這讓他心裡難受得厲害。第一批雪珠落了下來,在灰蒙蒙的天幕中仿如一粒粒晶瑩的珍珠。以前看到這些,他就會心情萌動,熱血沸騰。可現在呢,雪還是一樣的雪,卻再也沒有什麼意義。雪珠是短暫地占有了一點空間,但過不了多久它們就會消失,留下來的就隻有空間,再看不到它們的痕跡。到了晚上,高大的電車在街上穿梭,看上去亮堂堂的。可這難道不奇怪嗎?它們這樣忙碌地前後搗騰到底有什麼意義?“衝下去到特倫特橋又有什麼用?”他問那些魁偉的電車道。在他而言,它們存在與否完全無足輕重。最真實的隻有那濃濃的夜色,他覺得自己能感知到這遮天蓋地的黑暗,能感到一絲寧靜。隻有在這夜色中他才能有所忘懷。突然間,一片紙從腳底飛起,跌跌撞撞地在人行道上翻滾。他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全身僵硬,拳頭捏得緊緊的,身上仿佛燒著了一樣痛苦。眼前又出現了病房,母親的臉,還有她那雙眼睛。在意識深處他覺得母親一直還在身邊,一直和他在一起。那片飛**的紙片卻在提醒他,母親已經不在了。可以前他是一直有她陪著的。他希望時間能倒回去,希望一切都不要發生,這樣他就又可以跟她在一起了。 時間過去了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但他身邊的一切仿佛都融成了糾葛不清的一塊,什麼頭緒也理不出來。他不知道當下這一天和其他的日子有什麼不同,也不知道當下這個星期又跟其他星期有什麼兩樣。所有的一切都是混沌一片,沒有什麼能引起他的注意。他經常一走神就是一個鐘頭,然後渾然記不起之前到底乾了些什麼。有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到住處。爐火漸熄,其他人都已安然入睡。他給爐子裡添了些煤,往桌上瞧了一眼,覺得對晚飯毫無胃口,於是就在扶手椅上坐了下來。外麵萬籟俱寂。他全無意識地待著,然而卻能留意到朦朧的煙氣正嫋繞著升入煙囪。過了一會兒,兩隻老鼠小心翼翼地跑了出來,開始去啃掉在地上的食物碎屑。他瞧著老鼠,仿佛身處遙遠的地方一般。教堂敲著兩點的鐘聲。他聽見遠處有火車駛過,車皮哐啷哐啷響得刺耳。不,他錯了,與火車相比,他離這世界更遙遠。火車已經找到了自己在世上的位置。可是他呢?他的位置又應該在哪裡?時間一點點過去。兩隻老鼠開始亂跑起來,到後來居然死皮賴臉地在他的拖鞋上瞎竄。他卻絲毫不為所動。他不想動,也不想思考任何事情。這樣倒能省心一點,不用去了解什麼,免得牽扯心思。而後,一點點地,有些其他的意識機械地不斷冒出來,化為一句句質問。“我在乾什麼?”恍惚中傳來回答:“毀滅自己。”腦海中出現了一個聲音,告訴他這樣做是不對的。這聲音帶著求生的感覺,然而卻鈍鈍的,很快就消失了。不久之後突然冒出了下一個問題:“這有什麼不對?”沒有任何回答,可是他胸中卻燃起一股暖暖的倔強,排斥這自我毀滅的意向。外麵的路上有輛馬車沉沉地駛過,發出哐哐的聲音。突然間電燈滅了,自動收費電表裡發出沉悶的哢哢聲。他還是沒有動,隻是定定地望著眼前。老鼠吱吱地逃了開去,黑乎乎的房間裡隻有爐火閃爍著紅光。接下來,心裡那對話又開始了,還是像剛才那樣不受控製,隻是聲音更清晰了。“她死了,辛苦了一輩子,這到底有什麼意義呢?”他絕望著,想要跟她一起離去。“你還活著。”“她卻沒有。”“她在你身上活著。”這對話沉甸甸的,他感到不堪重負。“為了她,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他心中求生的意願說道。心裡有些不樂意,似乎有什麼東西不願意醒來。“她的生活,她所做的事情,你要活著繼續下去,跟這些一起活下去。”可是他不願意。他寧可放棄。“但你可以繼續畫畫呀。”那意願在心中說道,“要不然你可以去結婚生子。這都是她生命的延續。”“畫畫跟生命無關。”“那就找跟生命有關的吧,活下去。”“和誰結婚呢?”這個問題帶著憤意。“找個最中意的唄。”“米蘭嗎?”他對這個答案將信將疑。他突然起身直接去睡覺了。走進臥室,關上門,他握緊了拳頭。“媽媽啊,我親愛的媽媽——”他的靈魂竭儘全力喊著,然後又停了下來。他不會說出口,不會承認自己想離開這個世界,想一死了之。他不會承認生活打敗了自己,也不會承認死亡戰勝了自己。他徑直上了床,馬上就昏昏然墜入了夢鄉,不管不顧地把自己交給了沉眠。一周又一周過去了。他還是那麼孤獨,精神始終搖擺不定,一會兒站在死亡這一邊,一會兒又站到了活命的那一側,來回沒個消停。真正讓他難受的是無處可去,無事可做,無話可說,感到自己什麼都不是。有時候他拚命在街上跑,好像瘋了一樣。有時候他是真的瘋了。眼前的一切似真似幻,讓他喘不過氣來。有時候他站在酒吧的吧台前,叫一杯酒喝。可一切卻又突如其來地遠離了自己。酒吧女招待的臉,開懷暢飲的酒徒,臟兮兮的紅色木頭吧台,還有上麵自己的酒杯,都好像離得很遠。自己和它們之間隔著什麼東西,讓他感覺十分疏離。他不想要這些人和東西接近自己,他不想要自己的酒了。於是他倏然轉頭離開。在門檻邊他站住了,看著外麵燈火通明的街道。他不屬於那裡,也融不進去。有什麼東西擋住了他。燈下這忙忙碌碌的一切都是那麼遙不可及,仿佛跟他分屬兩個世界。他覺得自己摸不到那路燈的柱子,即便伸出手去也隻是徒勞。他不知道能去哪裡。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容身,退回酒吧,或是往前走?都不行。他感覺自己要窒息了。這天下沒有他可去的地方。心裡的壓力在積聚,他覺得自己就要垮了。“不行。”他說道,不顧一切地回轉頭,繼續喝酒去了。有時候酒精能讓他心情舒緩,有時候隻會讓痛苦變本加厲。他順著路跑下去。他就這麼一直焦躁地去去這裡,又去去那裡,所有地方都光顧過了。他下定決心要繼續畫畫,可是才落下去六筆,就對手中的鉛筆深惡痛絕,起身逃了出去,跑進酒吧裡。在那兒他可以打打牌,打打台球,要麼就是跟酒吧女招待調調情,儘管後者對他來說跟她手裡銅做的酒泵沒有什麼兩樣。他現在形銷骨立,雙頰深陷。他從來不去看自己的樣子,更不敢在鏡子裡和自己對視。他隻想逃離自己,然而卻孤助無依。絕望之中他想起了米蘭,也許——也許——?之後一個周日的晚上,他碰巧進了唯一神教派的教堂。大家起立唱第二首讚美詩的時候他發現米蘭就在前麵。燈光照在她的下唇上。她恬靜地唱著詩,好像心滿意足似的,至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如此。她的希望在於天堂,而非人世。她所有的安寧和活力都好像寄托在死後的世界。看著她的樣子,他心裡湧動起一股強烈的暖意。她歌唱的時候仿佛正在渴慕著那神秘的世界和她會在那裡得到的慰藉。他把希望放在了她身上,一心盼著布道早點結束,這樣就可以跟她說話了。人群裹著她往外走,經過了他的身前。他差點就能碰到她了,可她卻懵然未覺。他看見她黑色卷發下的後頸,顏色深深的,看上去是那麼地恭順。他願意把自己交到她手裡。她比自己更好,更強大。他可以靠她撐下去。她離開了教堂,繼續在人群中往前走,一邊神飛天外,一如以往那樣。在人群中她總是如此神思不屬,和周遭格格不入。他走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她嚇了一跳,拚命掙開來,那大大的褐色眸子在驚恐之下睜得溜圓,看到是他,才漸漸緩過來,以問詢的目光打量著他。他微微躲閃著,不敢看她。“我剛才不知道——”她支吾道。“我也沒想到。”他說道。他扭開頭去。剛才騰上心頭的希望之火又漸漸熄滅。“你到城裡做什麼來著?”他問道。“我在表妹安妮那裡住呢。”“哈!一直住在那兒嗎?”“沒有,就住到明天。”“你現在馬上就要回去嗎?”她看了他一眼,然後把臉藏在帽簷下。“不是,”她說道,“不是的,不用馬上回。”他轉身往外走。他們穿過教堂裡出來的人群。聖瑪麗教堂的管風琴還在低吟。黑色的身影不斷走過亮堂的門口,一批批下了台階。教堂彩色的窗子在茫茫夜色中尤其顯眼。遠遠看去,整個教堂就像是懸在空中的大燈籠一般。他們沿著空石街往下走,之後上了去特倫特橋的電車。“你跟我吃晚飯就好。”他說道,“然後我會把你送回去。”“那好啊。”她答道,聲音低啞。電車上兩個人基本沒說話。橋下,滿溢的特倫特河暗沉沉地流淌著,往考維克那裡看去已經是漆黑一片的夜了。他住在沙洲路上。那裡是城市光禿禿的一角,外麵就是河邊的綠地,再遠處可以望見斯奈頓隱修寺和考維克森林在陡坡上延伸出來的一小塊樹林。洪水已經退去。左邊就是沉默的河流和無邊的黑暗。他們心裡不由得害怕起來,便急急地沿著右邊的房子趕路。晚餐擺好了。他把窗簾拉上。桌上擺了一盆插花,是小蒼蘭和大紅的銀蓮花。她低下頭去聞了聞,然後一邊用指尖撫摸著花朵,一邊抬起頭看著他說道:“這花真美,是吧?”“嗯,”他說道,“你喝什麼?咖啡?”“好啊。”她說道。“那你稍等。”他進了廚房。米蘭放下了自己的東西,開始打量起四周來。房間裡空****的,透著冷峻。牆壁上掛著她、克拉拉和安妮的照片。她瞄了眼畫板,瞧他都在畫些什麼,結果上麵隻有幾條線,什麼也看不出來。她又去瞧他都在看什麼書。顯然隻是一本普通的。書架上擺著信,有些是安妮和亞瑟的,有些是彆的男人的,還有些來自她不認識的人。他摸過的所有東西,包括那些跟他個人沒什麼關聯的,她都懷著極大的興趣一一翻過去,細細地咂摸著。他跟她分開的時間太久了,她想重新再認識他,了解他現在的情況和想法。可是房間裡的東西都沒有太大幫助,一切都很冷硬漠然,讓她感到悲從中來。他端著咖啡回來的時候她正在好奇地翻著他的素描本。“裡邊沒什麼新東西。”他說道,“都沒什麼意思。”他把盤子放下,在她肩後瞧著自己的作品。她慢慢地一頁頁看過去,一點細節都不肯放過。她的目光在一幅素描上停留了一會兒。“哈!”他叫了出來,“我都忘了這幅了。還不錯,是吧?”“嗯,”她說道,“這畫我不是很理解。”他從她手中拿過素描本,開始講解起來。講到一半,他不由得又奇怪地叫了一聲,顯得又驚又喜。“這畫裡還真有些不錯的東西呢。”他說道。“很不錯。”她鄭重地答道。他能覺察到她對自己作品的興趣。這並不新鮮,不過這興趣是純粹對作品而言還是針對他本人的呢?為什麼她總是對作品中表現出來的自己感到濃厚的興趣呢?他們坐了下來,開始用晚飯。“另外,”他說道,“我好像聽說你要開始掙錢養活自己了?”“對。”她答道,低頭去喝咖啡,露出一頭褐發來。“跟我講講吧。”“也就是去布勞頓的農業學院待了三個月。接下來可能會留校做老師。”“要我說,這活兒跟你可真配!你不一直想要獨立的嗎?”“對。”“那你怎麼不早點兒告訴我?”“上禮拜才知道的。”“可我一個月以前就聽說了呀。”他說道。“沒錯,不過之前都還沒定呢。”“我覺著,”他說道,“你至少應該跟我說下有這麼回事兒。”她小心翼翼地吃著飯,好像隻要在人前就要不由自主地拘束起來。對此他了如指掌。“我覺得這是件好事兒,你肯定很高興吧。”“確實很高興。”“嗯,到以後你應該會在這上麵有所成就的。”他忽然感到很失落。“我覺得是會有很大成就才對。”她的口氣都有點驕傲了,除此之外,還有一股子憤憤之意。他笑了笑。“你覺得不會嗎?”她問道。“哦,我沒覺得不會。隻不過光是能養活自己還不夠,你以後就知道了。”“沒錯。”她有些費勁地咽了口食物道,“我本來也沒這麼想。”“我覺得,對男人來說,可能工作就意味著一切。”他說道,“雖然我自己不是這樣。不過對女人來說,工作隻代表著一部分生活。她真正重要的生活在工作之外掩藏著。”“可是男人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你是說這個意思嗎?”她問道。“對,幾乎可以全部身心地投入。”“而女人隻能把自己不重要的那部分投入進去?”“就是這個意思。”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睛氣憤地瞪大了。“照你說來,”她說道,“要真是這樣的話,那不是很可悲麼?”“沒錯。不過這也就是我個人的想法而已,也許不全對吧。”他答道。晚飯後,他們走到火爐邊。他給她搬了張椅子,兩人對著坐了下來。她一身深酒紅色的衣服,跟她深色的皮膚和粗大的線條挺般配的。她的卷發依舊是那麼柔細鬆散,可她的臉卻已經老了許多,棕色的脖頸也愈發消瘦了。她看起來比他老,也比克拉拉老。青春的活力在她身上迅速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木然和僵硬。她稍微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又看向他。“你最近怎麼樣?”她問道。“都還好吧。”他答道。她望著他,等了一會兒才說道:“才不是呢。”她的聲音很低。她那棕色的雙手緊張地抱著膝蓋,看上去還是那麼缺乏自信和從容,跟以前一樣,讓人覺出一股歇斯底裡的意思來。他看到了不由得有些畏縮。他陰鬱地笑了笑。她把手指銜在唇間。他備受摧殘的瘦削身體窩在椅子裡一動不動,全身都被黑暗籠罩著。她突然把手指從嘴裡拿出來,看著他說道:“你跟克拉拉分手了?”“對。”他的身體仿佛是被人唾棄的一團物事般癱在椅子上。“我跟你講,”她說道,“我覺得咱倆應該結婚。”他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這在幾個月來還是第一次。他打量著她,心裡充滿了敬佩。“為啥?”他問道。“你看,”她說道,“你這樣子下去就廢了,用不了多久就會生病,就這麼死了也說不定,這我說不準,不過肯定一事無成。”“那要是我們結婚又能怎樣?”他問道。“不管怎麼說,我不會讓你就這麼頹廢下去的,也不會讓彆的女人糟踐你,像——像克拉拉那樣的女人。”“糟踐?”他笑著重複道。她垂著眼不說話。他靠在椅子裡,感到絕望又在湧上心頭。“我不確定,”他慢吞吞地說道,“我們結婚會有好結果。”“我心裡隻有你。”她答道。“我知道。可是你太愛我,隻想把我裝在你口袋裡。那樣的話我會悶死在裡頭的。”她低下頭,又開始咬手指,心裡淒苦萬分。“那你還有彆的路可走嗎?”她問道。“我不知道,反正總要撐下去吧,也可能很快就出國。”他的語氣裡有種無助的決絕。她激動之下,不由得跪到爐火前的毯子上,湊到他跟前。她俯在那裡,好像整個人都垮了,頭沉得抬不起來。他的手擱在椅子扶手上,紋絲不動。她心裡注意著那雙手。在她看來,他已經失去了生活的信心,接下來能怎麼樣就取決於她。要是她起身摟住他,接受他,對他說,“你是我的”,那他肯定會把自己全部交托到她手裡。可是她敢嗎?要她犧牲自己易如反掌。可要她挺身而出做這樣的事情,她有這個膽量嗎?在她眼裡,他那一身黑衣的瘦弱身體仿佛就是生命在世間畫出的一筆,落在她身邊的椅子上。可是不行,她不敢上前摟住那身體,抱緊他,對他說:“你是我的,你這身體就是我的,讓我來替你管著吧。”她心裡很想這麼做。作為女人她所有的本能都在呼喚她這麼做。但她依舊伏在那裡不敢起身。她怕他不領情。她怕這要求太沉重。他那遭到遺棄的身體就癱坐在那裡。她知道,自己應該上前把他攥在手裡,大聲說他是自己的,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可是——她能這麼做嗎?他身體裡有什麼未知的東西在強烈地渴望著她,然而她卻無所適從,陷入了絕境。她的手在身邊遊移不定,頭半抬起來,眼神戰栗著,似乎是不知所以地迷失了,突然間又向他望來,眼裡充滿了懇求和告饒。他的心裡全是憐憫,就拿起她的雙手,把她拉到身邊,安撫著她。“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願意嫁給我嗎?”他的聲音很低。嗯,為什麼不能要她呢?她的心一直都是屬於他的。他隻是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罷了,有什麼不行的?這麼長時間以來她都承受著那殘忍的痛苦,因為她屬於他,而他卻不肯要她。現在他又給她壓力,讓她不堪重負。她仰起頭,把他的臉托在手裡,細細地看著他的雙眼。不對,他的眼神依舊冷硬。他要的不是自己。她聚齊全身所有的愛意向他懇求著,希望他能接受自己,讓自己為他犧牲。可是他現在的樣子她無法麵對,她不知道麵對的到底是什麼,隻感到自己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好像腰都要折了似的。“你真的想結婚嗎?”她問道,神情肅然。“不是特彆想。”他答道,口氣沉痛。她轉過臉去,然後不卑不亢地起身把他的腦袋抱在懷裡,輕輕地搖了起來。這樣看來,他跟她終究是無緣了!那她就安慰他一下吧。她的手指在他的發間摩挲。自我犧牲給她帶來了痛苦和甜蜜。而對他來說,這是又一次失敗,意味著更多的恨,更多的淒涼和悲哀。他沒辦法再忍下去了,她帶著他一起搖曳,可那胸膛雖然溫暖,卻無法帶走他一絲的負擔。他真想就這麼靠在她身上,靠她來撐著自己,就此獲取安寧。可這安寧卻隻會是種假象,想到這兒,他心裡愈發煎熬起來,就把頭抽了回來。“不結婚的話我們就不能在一起嗎?不能做些彆的事情嗎?”他說這話時心痛得齜牙咧嘴的。她把小拇指含在嘴裡。“不能。”她說道,聲音低沉,仿如喪鐘,“不行,我覺得不行。”那他們之間就隻能到此為止了。她沒辦法真的跟他在一起,以此解除他身上責任的重負。她能做的隻是在心裡為他默默地犧牲自己,一天天這樣下去並樂在其中。可他要的卻不是這個。他想要她摟住他,興高采烈、不容置疑地告訴他:“停下來,彆去胡思亂想,彆去掙紮生啊死啊的事情。你現在是我的人,是我的伴兒。”可是她沒有這樣的力量。另外她想要的真的是伴兒嗎?她要的可能隻是他心中的神性吧。他知道,要跟她徹底斷絕關係,不啻是欺騙了她的感情,讓她一生無依。然而他也清楚,要是繼續糾纏不清,那他就會陷於絕望,無法解脫,從而毀了自己的一輩子。他不能為了給她以生命的希望而犧牲自己。她靜靜地坐著。他點燃了一支煙。白色的煙嫋嫋升起。他開始想念母親,米蘭被拋在了腦後。她突然望向他,心裡苦澀泉湧。看來她的自我犧牲毫無作用。他就那麼冷漠地坐著,對她毫不在意。他沒有信仰,想法不定,性格多變。她再次明白過來,這些讓人痛恨的品質都還在他身上。他就是個迷失的孩子,接下來就會這麼一點點毀了自己。好吧,既然如此,就讓他自嘗苦果好了。“我要走了。”她說道。她的聲音很柔和,可聽口氣他就明白,她正在鄙視自己。他平靜地站起身。“我送你。”他答道。她站在鏡子前係著帽帶,心裡的氣惱難以言述,他這樣就算拒絕她了,他居然對自己的犧牲無動於衷!生活仿佛再無顏色,一切都已經死了。她垂頭又去聞了聞花朵,小蒼蘭的味道如此甜美,讓人感到如沐春風。鮮紅的銀蓮花在桌上耀武揚威。他這人就和這花一樣,怪不得把它們放在屋裡。等她的時候他在房間裡徘徊著,舉手投足間透著矯捷和沉穩,安靜中帶著無情。她知道自己對他無能為力。他像黃鼠狼一樣難以捉摸,終究會溜出自己的掌握。可是沒有他,自己的生活無異於苟延殘喘。她思索著,手指輕撫花朵。“花你拿去好了!”他說道,把花從盆裡取出來,急步走去了廚房,一路往下滴答著水珠。她等著他包好花,接在手裡,兩人一道出了門。他嘴裡還在說著話,而她已心如死灰。接下來她就要離他而去了。她心裡悲切起來,在電車上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偎去,可他卻毫無反應。他接下來會去哪裡?會有怎樣的結局?沒了他她心裡就缺了一大塊,那種空落落的感覺讓她難以忍受。他怎麼這麼傻,這麼頹廢,老是跟他自己過不去!現在這樣子,他還有何處可去?她為他毀了自己的一生,可他卻渾不在意!他沒有信仰,心裡念著的隻有當下吸引他注意的那些淺薄的東西,再也不能深入,再也容不下彆的東西。那好吧,她就等著好了,她倒要看看他這樣下去能是個什麼結果。等他膩煩了,還是會回到她身邊來的。到了她表妹的門前,他跟她握手告彆。轉身離開的時候他覺得這世上最後的一點牽掛也已煙消雲散。他坐在電車上向外望去,城市裡燈火點點,仿如一層浩渺的星海,俯臥在鐵路交織的灘塗之外,向遠處延伸。再外麵就是大片的原野,聯結著更多的城鎮,星星點點地四處綴著。在那看不見的地方還有真正的大海,和夜色相接,漫漫無垠。可這天下雖大,卻沒有他容身之處。不管他站在哪裡,他都注定孤獨無依。從他的胸前,他的嘴上,無儘的空間都在向外延展,他的背後也是如此,一切都是空的,沒有任何真實的存在。街上人來人往,行色匆匆,卻絲毫不能填補他所感受到的空寂。在他們每個人身上,他看到的都是同樣的夜,同樣的靜謐。他下了電車。田野裡一片死寂,小小的星星高高地閃爍著,淹沒在洪水般的浩瀚蒼穹之中。所有地方都充斥著無儘的夜色,那廣漠恐怖的夜啊,隻在白天才微微退開一點,讓人稍稍覺醒動彈一下,接著就又卷土重來,用無聲而有靈的晦暗把一切緊緊抓在手裡,化為最後的永恒。在這黑暗和死寂中時間失去了意義,隻有空間的概念。有誰能說母親曾經活過?又有誰能說她沒有活過?她在一個地方待過,現在去另一個地方了,僅此而已。可不管她在哪裡,他的靈魂總會和她在一起。現在她已經走了,歸於沉寂的夜。而他依舊跟她在一起。他們永遠都在一起。可他卻又在此處,在這個世間。他的身體,他的胸膛,都還靠在這裡,倚在這石階旁的柵欄上,他的手還抓著木頭欄杆。這些都是有形有質的,不是嗎?他到底在哪裡?到底算是什麼?不過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肉屑,還不如這田裡毫無存在感的一穗麥子。這樣的認知讓他不堪忍受。蒼茫的黑寂從四麵八方襲來,狠狠地擠壓著他,仿佛要把他這顆微末的火星壓滅。可他是如此眇乎小哉,幾乎就等於是虛無,這又讓他不會就此熄滅。夜,這湮沒一切的黑夜,向四周延展開來,包納了太陽和所有的星辰。星星和太陽不過是發著微光的幾小粒凡塵,惶恐不安地緊緊抱在一起轉圈。周圍那無邊的黑暗讓它們看上去如此渺小驚恐。這一切,還有他自己,都顯得微乎其微,本質同於虛無,而又並非是虛無。“媽媽啊!”他低聲喊了起來,“媽媽!”能讓他直起腰杆,挺立在這個世界上,挺立在這虛無之上的,就隻有母親。可她已經不在了,和那虛無混成了一片。他好希望她能再伸出手來摸摸他,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同行。不行,不能就這麼屈服。他毅然轉過身,朝著城市的方向出發了。那塊地方籠罩著朦朧的金光。他的拳頭攥著,嘴巴緊抿。他不會走那條路的,不會就這麼跟著她走向黑暗。他朝著那光燦燦、隱隱囂動著的城市,大步流星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