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道邊大門旁的柵欄上開著一扇小門,他鎖了這扇門。現在他開門時注意到從廚房裡射出來的燈光一直照到外麵的灌木叢和雪地上。他想,這是一支蠟燭,怕是要點到天黑才換上油燈吧。他順著陡徑滑到平地上,他喜歡在平緩的雪地上首次留下腳印兒。隨後他才穿過矮灌木叢走向家裡。屋裡的兩個女人聽到他在屋外的刮板[12]上刮沉重的靴子底,又聽到他開門時的說話聲。“媽,靠點蠟能省幾滴煤油?”他喜歡亮點兒的油燈光。他放下瓶子和盛午飯的布包,正要把大衣掛在洗滌間門後,露易莎出來了。他吃了一驚,隨之笑了。他眼睛裡剛剛露出笑意,便忽地沉下臉來,他害怕了。“你母親剛剛出了點事兒。”她說。“怎麼回事?”他大聲問。“在園子裡。”她說。他手持外衣猶豫片刻,然後掛上,轉身進了廚房。“她上床了嗎?”他問。“上了。”露易莎小姐說,她發現很難騙過他。他默不作聲,走進廚房,沉沉地坐在父親那把舊椅子中,開始脫靴子。他的頭挺小,形狀很漂亮。那頭棕發,長得密實而硬挺。這副樣子,無論出什麼事,看上去都顯得快活。他穿著厚毛頭布褲子,散發著井下的腐臭味,換上拖鞋後,他拎著靴子進了洗滌間。“怎麼回事?”他恐懼地問。“是內傷。”她回答。他來到樓上,母親見他來了,顯得還算平靜。露易莎能感到他的腳步在震動著樓上臥室的泥灰地。“您乾什麼了弄成這樣?”他問。“沒什麼,孩子,”老婦人艱難地說,“沒什麼。你彆擔心,兒子,比起昨天和上周來,今兒個的事兒真不算什麼。大夫說我傷得不太厲害。”“您乾什麼來著?”兒子問。“我正拔一棵白菜,我猜是勁兒使過了。因為,哦,真疼啊——”兒子趕緊看她一眼。她忙挺了挺身子。“可是誰又不會說疼就疼一下子呢?每個人都會有這種時候,孩子。”“可是,傷哪兒了?”“我也不知道,”她說:“不過我猜沒什麼大不了的。”牆角裡的大燈罩著一個墨綠色燈罩,幽光中看不清她的臉。他此時真是百感交集,嚇得渾身縮成一團,眉頭緊蹙。“您乾嘛要為棵白菜拚老命呢?”他說,“地都凍得硬邦邦的,你還拔呀拔的,非要了你的命不可。”“反正得有人去乾這個。”她說。“那也不能把自個兒弄傷了呀。”這些等於白說。露易莎在樓下聽得一清二楚,心不由地沉了下去。看起來這母子二人是爭不出個所以然的。“你真以為沒什麼大不了的,媽?”沉默片刻後他又懇切地問。“是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婦人痛苦地說。 “我可不想讓你——你——受——受罪,你知道的。”“去吃飯吧。”她說。她知道她活不長了,而此時又疼得厲害。“他們是在嬌慣我呢,是看我老了才這樣的。露易莎這姑娘不錯,她快把飯做好了,你趕緊下去吃吧。”母親這樣打發他走,令他感到自己又蠢又羞。他不得不轉身離開,心中十分難受。他下了樓,母親也高興了,她好一個人呻吟出聲了。他又開始照老習慣先吃飯,後洗澡。露易莎在張羅晚飯,乾這事兒教她感到新奇又激動。她渾身緊張,試圖弄明白他和他母親的心思。她看著他,可他卻彆過頭去,不看晚飯而是去看爐火。她是在用心觀察他,想看清他是個什麼人。他的臉和胳膊又黑又糙,像個陌生人,臉上蒙了一層黑煤灰。她看不清他,也不能理解他。棕色的眉毛,專注的目光,緊閉的雙唇上粗拉拉的小胡子,她隻熟悉這些。至於他是什麼人,裹著一身煤灰坐在桌旁,她看不出來,這令她心痛。她又跑上樓去,旋即拿了法蘭絨布塊和麩皮布袋下來烘一烘,因為杜倫特太太的傷又疼了起來,需要鎮痛。這時他正吃到一半。他放下叉子,突然感到一陣惡心。“這能鎮痛。”她說。他看看,自覺無用,隻能乾看著插不上手。“她疼得很厲害嗎?”他問。“我想是的。”她說。此時他真是手足無措,話都說不上來。露易莎很忙,又上樓去了。此時那可憐的老婦人正痛得臉色煞白,冷汗津津。露易莎忙東忙西,為她解除疼痛,心裡著實替老婦人難過,不禁臉色陰沉。忙了一會兒,她坐下來,守著。老婦人的疼勁兒漸漸過去了,慢慢昏睡過去了。露易莎仍舊在床邊默默坐著。這時她聽到樓下的水聲,隨後又聽到老媽媽微弱但口氣強硬的聲音:“阿爾弗萊德一個人洗身子呢,他需要人替他搓搓背——”露易莎不安地聽著,想弄清這老女人話裡的意思。“不搓背他就難受得慌——”老婦人一心想著兒子,沒完沒了地說。露易莎忙起身去擦掉她發黃的額頭上的汗珠子。“我這就下去。”她安慰老婦人說。“那就麻煩你了。”老婦人喃言道。露易莎又等了一會兒。杜倫特太太閉上眼,表示這兒沒事了。露易莎轉身下了樓,她,或那個男人,他們有什麼重要的?關鍵是要替那生病的老婦人著想。阿爾弗萊德正光著膀子跪在爐前地毯上,伏在一隻大泥瓦盆[13]上洗著身子。他每天吃了晚飯後,都要這樣洗洗。他的幾個哥哥以前也這樣做。但屋裡這一切對露易莎來說卻是陌生的。他在動作單調地往頭上搓肥皂,搓起白沫來,一下又一下,無意識地搓著,還不時用手抹抹脖子。露易莎在看他洗,她一定要正視他。這時他把頭紮進水中,涮淨肥皂沫,再抹去眼裡的水。“您母親說你需要彆人幫你搓背。”她說。真奇怪,她竟要介入到人家的日常生活中去,這讓她有多麼難受!露易莎覺得她是讓人逼著乾這種親昵的勾當,幾乎要令她惡心。這事兒多俗氣,像是硬把人往一起趕似的,讓她沒了主心骨兒。他扭過臉來,很是滑稽地朝上看著她,弄得她不得不板起臉來。“他倒著看人的樣子多麼逗人啊。”她想。無論如何,她和那些不相乾的人感覺不同。他的胳膊就泡在黑水中,連肥皂沫都黑乎乎的。她幾乎無法認為他還是個人,他無動於衷地照老習慣在黑水中摸索著,撈出肥皂和布塊,遞給身後的露易莎。隨後,他直愣愣聽話地等待著,兩隻胳膊直挺挺地插在水中,支撐著沉重的身子。他身上的皮膚白皙無瑕,如同不透明的白玉石一般。露易莎看出來了,他這個人就像這種皮膚一樣。這樣子頗令她著迷。於是她漸漸地不再感到隔膜,不再畏縮不前,躲避同他和他母親的接觸。這裡成了活生生的生命中心,教她感到心中熱乎乎的。這健美潔淨的男人肉體教她尋到了某種歸宿。她愛他,愛他那白皙的身子散發出的超人熱量。不過,他那讓陽光曬紅的脖子和耳朵則更有人的氣息,讓人感到好奇。她感到心中湧起一股柔情,她愛他,甚至愛這奇特的耳朵。他這個人成了她親愛的人。她想著,放下毛巾,上了樓,一時間心緒不寧[14]。這一生中她隻熟知一個人,那就是姐姐瑪麗,除此之外的人全是生人。可現在她的心就要敞開了,她要結識另一個知己了。這令她感到驚奇,感到內心充盈[15]。“他肯定舒服多了。”露易莎進屋時,那病中的老婦人自顧叨念著。露易莎沒說話,此時她正心事重重,為自己的責任所累。杜倫特太太沉默片刻又慘兮兮地說:“露易莎小姐,您千萬彆見怪啊。”“這有什麼?”露易莎說,她心動了。“我們習慣這樣了。”老婦人說。這句話再一次叫露易莎感到自己被排除在他們家的生活之外了。她痛苦地坐下,失望的淚水隻能往肚裡咽。怎麼會是這樣呢?這時阿爾弗萊德上樓來了。他洗得乾乾淨淨,穿上了襯衫,現在看著像個工人樣兒了。可露易莎覺得她和他就像兩個陌生人,各有各的生活軌跡。想到此,她又感到失落。唉,要是她跟他的關係能定下來、不分開,那該多好。“您現在感覺怎麼樣了?”他問母親。“好點兒了。”她懶洋洋、不動聲色地說。她如此令人奇怪地輕描淡寫,拉開距離,隻說讓兒子安心的話,在露易莎麵前把母子關係弄得很僵。阿爾弗萊德從而變得毫無用處,一錢不值。露易莎暗忖她是否失去了他。相比之下,這位母親倒顯得真實,兒子倒不那麼真切。這令露易莎不解,心生涼意。“我最好還是去叫哈裡森太太來吧?”他說,等母親做決定。“我想我們是該找個人來。”她回答。露易莎站在一旁,不敢介入他們的事。他們的生活中沒她的份兒。除了是個來幫忙的外人,他們認為她與他們無關。他們無意中傷害了她,對此她無可奈何。可她還是忍了,堅持說:“我留下來伺候吧,您這兒沒人可不行。”這話教那母子不好意思了。不知說什麼才好。“我們能想法子找到人來。”老婦人有氣無力地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已經無所謂了。“我怎麼也得待到明天再走,”露易莎說:“到那會兒再說吧。”“怎麼能麻煩你呢。”老婦人呻吟道。可她總得有人管才行。露易莎算是被正式接受了,她為此感到高興。她想分享他們家的生活。自然她自己家裡很需要她,特彆是因為瑪麗一家回來住了,家裡更需要她。但他們必須學會沒她也能對付。“我得給家裡寫個便條。”她說。阿爾弗萊德·杜倫特看著她,隨時待命聽她吩咐。他自加入了海軍服役,就變得會察言觀色,隨時聽從吩咐。不過這種言聽計從中仍顯出某種主見來,露易莎喜歡他這一點。可她仍然感到難以接近他。他總是那麼恭順,訥於言敏於行,這樣反教她弄不懂他是個什麼人了。他目光熱切地望著她。她發現他的眼睛是金棕色的,瞳孔很小,是那種目力極遠的眼睛。他警覺地站著,像軍人那樣待命。他的臉龐仍然透著風吹日曬過的黑紅。“你需要筆和紙嗎?”他像對待上司那樣畢恭畢敬地問,這比沉默還讓她難以應付。“是的,請給我紙筆。”她說。他隨之下樓去了,在她看來,他是那麼內斂,一舉一動都透著全然的自信。她怎麼才能接近他呢?因為他是不會朝她這邊靠近一步的。他隻會全心全意、無動於衷地聽她吩咐,樂於聽她的,但是要與她保持相當的距離。她能看得出他確實高興為她做點事兒,可如果她有所表示,他就會迷惑不解,甚至感到受了傷害。一個男人穿著襯衫在屋裡轉來轉去,坎肩兒不係扣子,領口敞著,等待吩咐,這讓她感到奇怪。他的動作很好看,似乎渾身充滿了活力。她被他這種完美吸引住了。可是,當一切停當了,再不需要他了,她反倒不敢正視他,一見他那垂詢的目光她的心就會發抖。她坐著寫便條時,他把另一支蠟燭挪近她。那強烈的燭光映著她的卷發,照得沉沉的發卷熠熠生輝,像一片卷起的濃重金黃羽毛。她的後頸很是白嫩,布滿了曲卷的金色汗毛。他盯著她的脖頸,如夢如幻,陶然忘機。她可望不可即,那麼精致的人兒,她就是令他難以企及的夢中人,僅看著她都會叫人神魂顛倒。她與他毫無關係。他不敢鬥膽去接近她,她坐在那兒,與他隔著一段美妙的距離。但是有她在這屋裡,簡直就叫人覺得秀色可餐。雖然他為母親深感痛苦不堪,可他仍能領略到今晚這屋裡活生生的美好氛圍。燭光輝映著她的秀發,令他癡迷。是的,他有點敬畏她,但是她與他們母子共處於這奇妙、令人難以言表的環境中,又教他感到些許振奮。一出了屋,他又感到後怕。抬頭仰望,星光燦爛,腳下是皚皚白雪,又一個夜晚漸漸降臨了,把他包圍在夜色之中。他很怕,幾乎感到被黑暗湮沒了。這彌漫的夜色是怎麼一回事?他又是誰?他認不出自己,也認不出四周這一切。他不敢去想他的母親,可她的身影又在心中揮之不去,教他感到會發生什麼。他無法從她身邊逃脫,是她把他帶入了一團無形未知的混沌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