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冰賓 譯一條小溪從園子的斜坡下流過,溪上一座木板橋,橋的一頭連著園中小徑,另一頭搭著對岸的公地[1]。他在公地邊上乾著活,打算從橋頭起清出一條小路來。他砍下亂蓬蓬的草叢和蕨菜,乾巴巴的灰色地皮就**了出來,可他怎麼也弄不直這條道兒,愁得皺起了眉頭。他把樹枝堆起來,看看那高大的鬆樹,不知為什麼似乎什麼都不像樣。他睜大了那雙北歐人才有的銳利的藍眼睛再次凝望,但見濃密的鬆枝像是搭成了一座門道。透過這門道,他看見綠草茵茵的菜園小徑從木橋頭的榿木樹蔭下順坡往上直通向陽光下的花叢。坡上盛開著白紫相間的高大耬鬥菜花,老漢浦郡的村舍幾乎貼著地,掩映在漫野盛開的花叢中。孩子的聲音,那是一個女娃尖細的聲音,一聽就知道她話音中那教訓人、霸道的口吻:“保姆,你要是不快點兒過來,我就跑到有蛇的地方去。”沒有誰會鎮定地說:“跑吧,我的小傻瓜。”相反,人們總是這樣說:“彆,寶貝兒。好了,寶寶。等一下,心肝兒。小親親,你應該耐心點兒。”他失望至極,時而感到厭惡和反感。說是這麼說,可活兒還得接著乾。除了屈服還能怎麼著!灼熱的陽光烤著土地,草地上的植物看上去火一樣生機勃勃,這是一片狂野的與世隔絕地帶,這裡有著野性的寧靜。奇怪啊,野性的英格蘭在一塊塊的土地上流連忘返,就像在這兒,在這布滿荊豆的草地上,在這南方丘陵附近布滿沼澤、毒蛇出沒的地方。昔日撒克遜人到來時的那股子原始地之靈仍然在這地方徘徊。哦,他是多麼愛這個地方啊!綠色的園中小路,一簇簇的鮮花,紫的、白的耬鬥菜,高大的東方紅罌粟、它們那油黑的葉子,還有高高的黃毛蕊——這座五彩繽紛的園子在毒蛇出沒的草叢窪地裡蔓延著,有一千年曆史了。是他用鮮花把這園子點綴得姹紫嫣紅,陽光燦爛的園子四周圍著籬笆,種滿了樹木。古老,古老的地方啊!是他讓這地方更換了姿容。那座斜頂如鬥篷一樣的老木屋,人們都不去光顧。它建於小村落和自由民的老英國時期,被孤零零地拋棄在公地邊一條草木叢生、荊棘縱橫、橡樹成蔭的寬闊道路儘頭。它從來不知道今天的世界是怎麼一回事。後來,他艾格伯特帶著新娘來到這兒,他在這間屋子裡擺滿了花兒。這房子有年頭了,住起來一點也不舒服。可他不想改變它。哦,坐在寬大、黝黑的壁爐前是多麼好啊。夜裡,狂風在頭頂上呼號,他砍來的木柴燃燒著,劈劈啪啪地吐著火舌。他坐在爐這邊,溫妮弗萊德坐那邊。哦,他是多麼愛她——愛溫妮弗萊德呀!她年輕、美麗、一身的活力,就像陽光下一團燃燒的火苗兒。她邁著優雅的步子款款而行時,真像是一簇盛開的紅花兒在移動。當然,她好像也是古英格蘭人的後裔,臉色紅潤、身體健壯,沉靜但不失**、粗獷和堅韌。他呢,高大、頎長、靈活,修長的腿步態輕快,就像英格蘭弓箭手一樣優美。她那一頭栗色的頭發彎卷著,活力四射。她的眼睛也是栗色的,像知更鳥的眼睛一樣明亮。他呢,皮膚白皙,絲滑的頭發正由淺黃變成金黃,鼻梁微微隆起,這說明他是一個老式鄉村家族的後代。他們倆是漂亮的一對兒。 房子是溫妮弗萊德家的。她的父親也是個精力充沛的人。他來自一個北方窮苦的人家,現在這樣算是小康。他在漢浦郡買下了這塊廉價的土地,不遠處有一座行將就木的村落,在靠近村莊小教堂的地方他蓋起了自己的房子,這座寬敞的老農家宅子就建在路邊兒上,屋前是一片草地。這座四合院的一麵,是一間長長的糧倉或者說是棚屋,他修好了這間房給小女兒普裡契拉住。白底兒綠格子小窗簾遮著長長的窗戶。屋裡,高高的房頂上椽子和房梁是用大根的舊木頭做成的。離普裡契拉的房子五十碼開外,他給另一個女兒麥戈黛琳建了一間小巧的新居,屋前的園子一直伸延到橡樹林中。草坪和花園中的玫瑰叢外麵,一條路穿過一片雜草叢生的地帶,路的儘頭有一條長滿高大黑鬆的堤壩。穿過鬆林子,在傾斜的小沼澤上方,淒涼的大橡樹下,溫妮弗萊德的屋子驀然出現,這房子是那麼孤單而又那麼原始。這房子是溫妮弗萊德自己的,還有這園子,一小片草地和沼澤地也是她的,這兒是她的小領地。就在她爸爸買下這座莊園時她結的婚,那大概是大戰前十年吧,所以她把這塊地方當成了結婚陪嫁。到底是誰更快活,是艾格伯特還是她?這很難說。那時她年方二十,新郎才二十一歲。丈夫每年大約可以有一百五十鎊的進項,除此之外,再也沒彆的什麼。不過,他可是相當迷人的。他沒有職業,一個錢不掙,可他能大談文學和音樂。他喜愛古老的民間音樂,收集民歌和民間舞蹈資料,研究莫利斯舞[2]和古老的風俗民情,當然靠乾這些他有時也能賺幾個錢。在充滿青春、健康、熱情和希望的日子裡,溫妮弗萊德的父親總是慷慨大方的。說到底,他還是個北方人,固執、倔強,因此受了不少打擊。不過他在家裡就沒那股子固執脾氣了,他會跟有文化的妻子和健壯熱情的女兒們一起作詩、講故事呢。他是個有勇氣的人,從不抱怨,一個人獨自承受著重壓。他從不讓外界過多地介入他家的事。他有一個嬌小、感情細膩的妻子,她寫的詩在小小的文人圈子裡小有名氣。至於他自己,他粗獷、好鬥,這種精神可是根深蒂固的。但對詩文他卻有著孩子一樣的好奇心,喜歡甜蜜的詩歌,喜歡有文化的家庭中的娛樂。他血氣方剛,甚至近於粗魯,不過這隻能使整個家庭更加生氣勃勃、開朗快活。他現在富了,總是喜氣洋洋的,像過聖誕節一樣美滋滋的。隻要他飯後讀點詩,他就會邊讀邊大吃一氣巧克力、果仁和不少彆的稀罕東西。艾格伯特闖進了這個家,他可是另外一種人。這裡的父女們都是些四肢健壯、有血性、真正的英國人,就像冬青樹和山楂樹是英國的一樣。如同你可以把一朵玫瑰嫁接到一棵荊棘上一樣,文化嫁接到了這家人身上。這種文化開出了奇異的花朵,但這並沒有改變他們的血液。艾格伯特就是一朵天生的玫瑰。長期的教養賦予了他快樂、自然的性情。他並不聰明,更談不上懂“文學”。不過,他說話的語調、健美柔韌的身材、細膩的皮膚、漂亮的頭發還有微微隆起的鼻梁和炯炯有神的藍眼睛很輕易地就取代了詩歌。溫妮弗萊德愛上了他,愛上了這個南方人,把他看得很高貴。注意,是高貴,不是深刻。至於他,他愛她,每一根神經裡都充滿了愛的**。對他來說,她就是生活的溫情。多麼好啊,在克羅克漢農舍的那些日子。最初那些天他們總是獨處一隅,隻是早晨來個女人乾點雜活就走了。多麼美妙的日子啊,她獨自擁有這個高大、溫和、肌膚細膩的青年,是獨個擁有。而他也擁有她,就像擁有了一團紅色的火焰,投身於這團火中,他就能獲得再生。哦,也許這些永遠不會終結,這股**,這樁婚姻!那座被無數逝去的人欲所蔓繞著的古老村舍,被他們兩人肉體的火焰重又點燃。你在這座黑暗的屋子裡待不上一會兒,就會感到這種欲望向你襲來。過去自由民們熱血中的欲望就在這兒,在那座小屋子裡一代接一代地滋生和繁衍著。這座沉靜的房子、厚厚的木板牆和高大黑漆漆的壁爐都籠罩在神秘的氣氛中。黑暗與低矮的小窗都沉入了大地。黑暗,像一座獸穴,強壯的野獸在此出沒、在此求歡。日日夜夜都是孤寂和落寞,任他們專注於此,一代又一代。這黑暗似乎像咒語一樣迷住了這倆年輕人,讓他們變了樣。他們周身閃爍著神秘的光彩,就是那團讓人費解的、若隱若現的火焰把他倆包圍了。他們也感到他們不再屬於倫敦那個世界了,克羅克漢改變了他們的血液:他們的園子裡,光天化日下竟有毒蛇出沒、歇息。他手持鐵鍬朝前走著走著就會看到黑土地上有一堆奇怪的蜷縮著的棕色物件,這東西會突然彈起身,嘶嘶叫著飛速離去,那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繚亂。有一天,溫妮弗萊德聽到從起居室矮窗下的花壇那兒傳來一陣怪叫,那聲音就像古代黑暗的精靈呼嘯。她跑出去,看到花壇上有一條棕色的長蛇,扁嘴巴裡叼著一隻青蛙,青蛙的後腿掙紮著要脫身,發出奇特、微弱的叫聲。她盯著這條蛇,那蛇抬起陰鬱的扁額倔強地看著她。她叫喊了一聲,那蛇嚇得鬆了青蛙憤憤然地溜走了。這就是克羅克漢,現代發明的劍戟尚未刺透它,它不為人所知地靜臥於此,仍像撒克遜人初來此地時那麼神秘、古樸、野性。艾格伯特和她就住在這兒,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他並非無所事事。她也不,有好多事要做呢。工人們走後,房子要最後修一下,靠墊和窗簾要縫,路要鋪、水要運回存起來,還有深耕後就沒人照管的園子斜坡要平整,要在斜坡上築出小階梯、整出小路來,還要種上些花兒。他隻穿著襯衫整天不停地乾活,忙這忙那。她表麵上恬靜但內心卻豐富,一看到他貓著腰一個人忙乎,她就會過來幫他一把,為的是離他近點。當然,他乾得不熟練——他天生就這樣。他乾得很賣力,可收效甚微,就算能乾出點什麼來那東西也維持不了多久。在園子裡,他用幾塊窄長的木板撐著梯田,這些梯田很快就會被上麵的重量壓垮,不出幾年就會腐爛斷裂,土壤又會成堆地流失到小河的河床裡去。可他就是這樣,他就沒學會掌握什麼要領,他總以為沒問題。這還不算,他認為除了一時的偶然發明以外,什麼都是不可能的。他熱愛他那古樸、久經風雨的村舍,熱愛過去的英格蘭那堅固不朽的東西。奇怪的是,他總覺得過去不朽,對此深信不疑,因此在現實中他總顯得幼稚、淺薄。溫妮弗萊德挑不出他的毛病來。對她來說,城裡長大的人,他什麼都好,就是他挖土時用鐵鍬的姿勢看上去都是浪漫的。不過,艾格伯特和她還沒意識到,乾活和浪漫是兩碼事兒。她爸爸葛德弗雷·馬歇最初對克羅克漢的家務是十分滿意的。他覺得艾格伯特不錯,好多事情他都乾得挺圓滿,而且他對這小兩口兒之間體現出來的肉體**感到慰藉。對他這位在倫敦拚命乾才能維持安定小康生活的人來說,這小兩口兒在克羅克漢恩愛勞作,在荒涼的丘陵附近一頭紮在公地和荒地裡生活,這些真像一篇活生生的浪漫。他們是從他——這位老人這裡攝取**之火的燃料,是他給他們的**之火添了柴,他為此暗自得意。溫妮弗萊德仍然要求助於爸爸,從此獲得保障、生命和支持,把他當成一切的源泉。她愛艾格伯特,愛得熱烈,可在她背後有她爸爸在作後盾。就是她爸爸這股力量,她需要時就來求助。當她陷入困境、產生疑慮時,她從沒有求助艾格伯特,沒有的,在所有嚴肅的問題上,她都依靠父親。艾格伯特就沒有駕馭生活的打算,他簡直半點雄心大誌都沒有。他出身於一個體麵、氣氛融洽的農家,家裡有一個令人愉快的環境。按說他應該有一個職業,應該學會法律或者做買賣什麼的。可是不,那該死的每周三英鎊進項就可以讓他不挨餓,這就夠了,他才不願自找束縛呢。這倒不是說他這人懶散,他其實總在笨笨落落地乾活兒,隻不過他一點也不願躋身於塵世,更不願在塵世裡闖出一條路來。不,決不,這個世界不值得他那樣做。他想忽視這個世界,他要獨辟蹊徑,就像一個漫不經心的朝覲者走上了一條無人問津的僻徑一樣。他愛他的妻子,愛他的農舍和園子,他要在這兒過得像個享清福的隱士一樣。他愛過去的時光,愛古英格蘭的音樂、舞蹈和習俗,他試圖靠這樣的精神過活,而不是以金錢世界的方式生活。當然,溫妮弗萊德的父親常叫她去倫敦,這老頭兒喜歡孩子在自己身邊。所以,艾格伯特兩口子得在城裡置一處小寓所,他們要隔三岔五地從農村搬到城裡住住。這城裡,艾格伯特有不少朋友,這些人都像他一樣是些不重實際的人,就知道鼓搗藝術啦、文學啦、繪畫啦、雕塑啦,還有音樂什麼的。他倒是有解悶兒的地方。每星期三英鎊的進項可不夠他這麼花的,是溫妮弗萊德的爸爸替他掏腰包,他喜歡掏。儘管他給溫妮弗萊德的固定津貼不是很多,可他卻常常十鎊十鎊地給她或艾格伯特零花錢,因此,他們都把老人當靠山。艾格伯特並不在乎被人施恩典、救濟點兒,可當他感到這家人在花錢上顯得過於降尊紆貴了,他也會生氣。以後,家裡添了丁,一個長著輕輕的小腦袋、碧眼金發的小女兒。人人都喜歡她,她還是這家裡頭一個碧眼金發的小東西呢。她長著跟她爸爸一樣雪白、修長漂亮的四肢,等長大了,又會翩翩起舞,姿態優雅,簡直像一朵野雛菊。怪不得馬歇一家都喜歡她,叫她喬伊斯[3]。馬歇家的人自有其優雅之處,但他們都顯得遲鈍、笨重。他們個個兒四肢粗重,皮膚黝黑、個子矮小。現在他們有了這麼一朵輕盈的立金花,她簡直就是一首詩。儘管這樣,她還是帶來了新的困難。溫妮弗萊德必須給她找個保姆,是的,必須有個保姆才行,這是她家的規矩。那麼誰來付保姆費呢?當然是當外公的付嘍,當爸爸的不掙錢麼,對,外公會付的,就像他曾付了溫妮弗萊德產期時的所有費用一樣。人們感到手頭兒拮據了,艾格伯特要靠嶽父來養活。孩子出生後,他和溫妮弗萊德就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了。這種區彆在最初是難以察覺到的,可它存在著。首先,溫妮弗萊德有了一個新的興趣中心點。她倒不是要把孩子貢起來,而是她和新式的母親們一樣,出自自然的母愛,她心中產生了深深的責任感。溫妮弗萊德欣賞她的寶貝女兒,深感到對女兒應儘的義務。奇怪的是,這種義務感竟變得比對丈夫的愛還深。這是事實,也是常理。在溫妮弗萊德心裡,母親的責任感是第一位的,妻子的責任則次之。她的孩子似乎用一根線把她和她的家連起來了,父母、她和她的孩子,對她來說這是人類的三位一體。那麼她的丈夫呢?對了,她仍然愛他,不過那像是演戲。婚前,她的義務感和家庭觀念曾經是模糊的。婚後,她首先要儘義務的對象是她爸爸,他是頂梁柱和生活的源泉,是永恒的保障。現在,義務的鏈條上又多了一環,變成了:對父親、對自己和對孩子的義務。這不關艾格伯特的事,其實也沒發生什麼事,他就從這個圈子裡漸漸、默默地消失了。他的妻子還愛他,那隻是肉體的愛,可是,可是,他事實上幾乎成了一個無關緊要的角色。他對溫妮弗萊德不好抱怨什麼,她仍然在儘自己對他的義務,她仍然愛他的肉體,這種愛讓他付出了全部的生命和靈魂。可是,可是——很長時間裡這是一個無窮儘的“可是”。又添了一個碧眼金發、逗人喜愛、動人的小東西,不過,她不像喬伊斯那麼傲氣和熱情。他們給她起名叫安娜貝爾。安娜貝爾出生後艾格伯特才開始真正意識到這個“可是”是怎麼回事。妻子還愛他,但是現在,這個“可是”變得嚴重起來——她對他肉體的愛是次要的,而且愈來愈不重要。說來說去,她經曆了這種肉體的愛,兩年了,人並不是靠這個活著,不,決不,而是靠某種更嚴肅、更真實的東西生活。她開始恨自己對艾格伯特的愛——有點看不起這種愛了。當然,他漂亮、可愛,特彆招人喜歡。可是,可是——哦,這可怕的“可是”陰雲!他在她生活的原野上並不像一座力量的寶塔那麼堅定,不像舉足輕重的強大支柱。不,他倒是像一隻圍著屋子轉的貓,這貓總有一天會銷聲匿跡的。他像花園裡的一朵花,在生活的狂風中搖曳,然後就隨風而去,不剩半點風流。作為次要的東西,一個伴兒,他是完美的,不少女人可能會巴不得與他這樣的人白頭到老,她們會把他看作是最美、最令人渴望的財富。可溫妮弗萊德卻是另外一種女人。光陰荏苒,他不僅沒有更牢牢地駕馭生活,反倒鬆懈了許多。從本質上說,他性情令人難以琢磨,很敏感又充滿**,可他就是不投身於溫妮弗萊德稱作生活的工作中去。不,他決不流於世俗。為錢而工作,他才不呢。如果溫妮弗萊德自找苦吃,非要過超出他們微薄收入的日子,就隨她去,那是她的事。其實,溫妮弗萊德並不真的想要他去闖生活、為錢而工作。錢這個字,天啊,成了他們之間一根著了火的木頭[4],用這個來描述他們最合適,他們倆都被點著了。溫妮弗萊德並不真那麼在乎錢這玩意兒,她也不在乎他掙不掙錢,她有她爸爸供給她和孩子四分之三的費用。她隻是拿掙錢當作借口和武器跟艾格伯特鬥氣兒。她想什麼,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有一次,她媽媽用那種特有的挖苦語調說:“這麼說吧,親愛的,如果你的命運就是照顧那不耕也不織的百合花[5],也不算不愉快吧。不少人都是這樣的,你乾嗎不這麼想呢,孩子?”母親比孩子們要感情細膩得多,對她的話孩子們幾乎不知怎麼回答才好,母親的一番話,隻能讓溫妮弗萊德心裡更亂。這不是什麼百合不百合的問題。要真是那樣,她的孩子們應該是盛開的百合花小花朵,她們至少還成長。耶穌不是說:“想想百合花是怎麼成長的”[6]嗎?好吧,她的孩子們還在成長,可孩子們的父親那朵高大、健美的花已經長大了,她不想在他身強力壯的時候去照顧他。不,不是因為他不掙錢,也不是因為他懶,他並不懶散,他總在乾活,在克羅克漢乾零碎活兒。我的天,那些個零活:園中的一條條小路,姹紫嫣紅的花兒,還有要修沒修的椅子呢!是因為,他什麼誌向都沒有。就算他乾了半天一事無成還賠了本也無所謂!他努力乾點什麼都行。這先不說,就算他壞,是個敗家子兒,那溫妮弗萊德也會自由得多,她至少還有點可以抗衡的,一個敗家子兒的確還算個什麼吧,可他就不一樣,他會說:“不,我決不支持社會乾這種增值、合股的買賣。我要儘我的綿薄之力把這些玩意攪亂。”或者,他會這樣說:“不,我不管彆人怎麼樣。如果我有什麼欲望,那是我自己的,我認為它比彆人的德行要強。”他就是這麼個廢物、飯桶,站在這麼一種立場上說話。他就是成心讓人反感,遭人嚴厲批評,至少在中是這樣。艾格伯特!對他這樣的人你能有什麼轍呢?他沒乾什麼缺德事,他心眼兒好,他簡直是慷慨大方。他身體並不單薄,否則溫妮弗萊德就會好好伺候他,可他連這一點都不能滿足她。他並不羸弱,他並不需要她的撫慰,不需要她的善待。不,謝謝,他有他火熱的**,身體比她強壯多了!這些,他清楚,她也清楚。正因此,她才更為難,更氣急敗壞,可憐的人啊。他比她高尚、優越、強壯,可他卻擺弄他的園子,擺弄他的古老民歌和莫利斯舞,他隻顧擺弄這些,反倒要她用自己的心支撐未來。他開始感到痛苦,露出一臉惡相。他沒向她屈服,他不會。他那頎長、白皙的軀體裡有七個強壯魔鬼。他健康、充溢著被壓抑的生命。是的,既然她不從他這兒支取那蓬勃的生命,他自己就隻得把它緊緊鎖住。或者說,她隻是偶爾支取,因為有時她不得不屈服,因為她還愛他,渴望得到他,他太精致了,是個美男子,比她美多了。對,她呢喃著把自己那尚未泯滅的**獻給了他,他要她了——啊,十分美妙。有時她感到奇怪,一陣**的颶風席卷而過後他們是怎麼活下來的。那對她來說簡直是閃電,一道接一道,從她的每根神經中射過,直到完全熄滅為止。人是注定要活下去的,正如雲一樣——看似不過是緩緩堆積起來的氣體,堆起來充滿整個天空,遮住太陽。同樣,愛又複歸了。**的雷電在他們之間劇烈地閃耀,不時會出現藍瓦瓦、燦爛的天空,然後,地平線上漸漸地又重聚起烏雲,緩慢地在天空上移動,偶爾投下冷酷、可惡的陰影,然後漸漸地聚集,布滿蒼穹。隨著歲月的流逝,閃電輝映天空的現象已成鮮見,藍天漸少露麵。漸漸地,鉛灰色的雲籠罩住他們,似乎永遠也不會離去。艾格伯特為什麼不做點什麼呢?他為什麼不去駕馭命運呢?他為什麼不像溫妮弗萊德的爸爸那樣做社會的支柱呢?就算作一根纖細、精巧的柱子也行。他為什麼不去爭取駕馭點什麼呢?他為什麼不選擇一個奮鬥的方向呢?要知道,你可以把一頭驢趕到水邊,可你就是不能強迫它喝水。塵世就是水,艾格伯特就是頭驢。他一點水也不喝,他不喝,就是不喝而已。既然生活並不強迫他為吃喝而工作,他就不會為了工作而工作。你不能讓耬鬥菜在一月份綻開,你也不能讓布穀鳥在英格蘭的聖誕節時歌唱。為什麼?時令不對。艾格伯特他就不想工作,哦不,他壓根兒就不會去想乾什麼工作。艾格伯特就是這樣,他不能把自己與塵世的勞動連在一起,因為他就沒這種基本的欲望。如果說有什麼欲望的話,在他內心深處有一種更強烈的欲望:獨善其身,潔身自好。不損人,我行我素。現在不是他的時令。也許他本不該結婚並生兒育女,可你又不能抽刀斷水。溫妮弗萊德則恰恰相反。她生來就不能容忍彆人的清高。她的家族之樹枝繁葉茂,它必須蓬勃向上才行,她家的人要有所信仰。她的生命必須得遵循某個方向才行。在她自己家中她還未曾領教過艾格伯特這樣的懦夫。她不能理解並因此而大為驚奇。在這個可怕的懦夫麵前,她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呢?在她自己家裡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她父親可能有憂慮,但他一人承受著這些。也許他對我們這個世界和這個社會並不是深信不疑,我們全力以赴地苦心經營這個世界,可最終我們卻發現自己把自己經營死了。不過,葛德弗雷·馬歇性情粗獷、頑強,但還算有心機,能應付這一切。對他來說,生活是個能得就得,把餘下的留給老天爺的問題。不是給他美言添彩,他確實信天命,毫無疑問,他暗自懷有某種信仰,一種鏤骨銘心的信念。如同某種長生不死的樹汁一樣,這信念是盲目的,卻入木三分,在成長中勃發。也許他有些肆無忌憚,像蓬勃的樹一樣肆無忌憚,在林中殺出一條路來。歸根結底,還是這種自強不息、樹汁般的信念讓人生存下來。他可以幾輩子都生活在他為自己建樹的社會大廈裡,哪怕人類突然絕了種也沒關係,如同梨樹和漿果叢一樣,照樣在牆中園子裡一季接一季地結出碩果來。可這圍牆中,果樹會一點一點地把保護她們的牆擠倒,如果不是有活生生的手來不斷地更新和修複,任何一座建築都會倒塌的。艾格伯特就不能讓自己置身於這種更新與修複的差事中去。他對此毫無感知,就是有也不頂用,他根本就不會對此有所感知。長期良好的教養使他具備了清心寡欲、融融自樂的品質。他嶽父跟他差不多一樣是個傻瓜,不過人家還是認清了這個理兒:既然我們來到了這個世界,我們就得活得像個樣兒才行,所以,他致力於自己那個小範圍內的社會工作,儘力為家人乾點事,其餘的事就聽天由命了。一種強盛的血性使得他能夠堅持不懈地乾下去。當然,有時也會有一股惱人的苦水突然從他心中噴湧而出,讓他與這個世界作對。不過,他有自己的必勝信念,這信念會讓他乾到底的。他不願意叩問成功意味著什麼。成功意味著得到漢浦郡的莊園,意味著不為孩子們的吃穿發愁,意味著他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也有點舉足輕重了,還有,罷!罷!罷!不過,可彆把他小看了,他不尋常著呢。像艾格伯特一樣,他知道失望是一種什麼滋味。也許,他骨子裡對成功也有著同樣的估價。他頗有點子勇氣,有某種權力意誌。在他的小圈子裡他可以行使他的權力——盲目的自我力量。儘管他嬌慣孩子,但還算得上是英國式的父親:他過於精明,絕對會用大道理來統治人,但值得稱道的是,他保持著某種原始的方法——古老、幾乎是魔術般的為父的尊嚴,統治著孩子們的靈魂。在他身上,那古老、餘煙繞梁的父權的神靈火把仍在燃燒。是在這神聖的火炬照耀下,他的孩子們成長起來了。最終他對女兒們徹底放任自流了,但從未讓她們跳出自己的手心兒。可後來,她們一旦進入到我們這個沒有父權主宰的世界裡,在強烈的光芒中學會用塵世的眼光看待世界,她們學會了指責父親甚至用塵世的銳利眼光看待父親,把他看渺小了。當然,這些不過是想想而已。一旦她們忘記了指責父親的把戲,他那威權的紅光又籠罩住了她們。他的神光是不會熄滅的。讓精神分析家們去大談什麼“戀父情結”吧,這個不過是個發明出來的詞兒罷了。這位父親讓那古老的父權之火燃燒著,這種父權甚至可以把兒女祭獻給上帝,就像以撒做過的那樣。這種父權擁有決定兒女們生死的威嚴;這是一種偉大、自然的力量。直到他的女兒們被另一種更大的威權所左右,直到他的男孩子們長大成人,成了同樣的力量中心並繼續著同樣的男性神話,在這之前,葛德弗雷·馬歇就要守住他的孩子們。看來他要失去溫妮弗萊德了。溫妮弗萊德很愛她的丈夫,把他看得了不起,可能她是希望在他身上找到另一種偉大的權威吧,一種比父權更了不起、更優秀的男性權威。一經懂得了男性力量的威風,她就不再容易回到那女性自由、冷漠的獨立狀態中去了。她會渴望,一生都會渴求真正男性力量的溫暖和保護。是的,她渴求,但艾格伯特是要放棄男性的權力。他本身就與這種權力格格不入,他還要放棄他的責任。歸根結底,放棄權力就意味著放棄責任。這樣,他就可以我行我素了,他甚至要把他的影響都深藏起來。他會儘量地對孩子們不承擔責任,為的是不影響他們。“一個小孩子也會給他們引路的。”[7]——他的孩子們應該會引路的。他也不會迫使孩子朝哪個方向走,他不想影響孩子。自由!可憐的溫妮弗萊德,這種自由反倒讓她成了離了水的魚兒,她喘息著,要得到那她能棲身於彼的厚重空間。到她生了孩子,她感到她必須對孩子負責,她必須得對孩子有權威才行。可艾格伯特卻悄然涉足,跟她作對,無聲無息地就把她對孩子們的權威淡化了。第三個女兒出生了,打這以後,溫妮弗萊德再不想要孩子了,她心寒了。她管起孩子來了,她要對她們負責。養她們的錢是溫妮弗萊德的爸爸出的,她要儘最大的努力對孩子們的生死負責。可是艾格伯特不這樣!他不負責任,他一個錢不出不算,還不讓她按自己的方式管孩子。他不允許她有那種看不見、摸不著、充滿**的權威。他們進行著一場戰鬥,一場自由與舊式的血性力量的鬥爭。當然,他贏了,小女兒們愛他,崇拜他。“爹爹,爹爹!”她們跟他在一起時是多麼自由自在呀。而她們的母親卻要統治她們,為此她常常放縱感情。她意欲用那古老、魔術般的家長權威統治她們,那種權威大得很,無可置疑,是神聖的——如果我們也信奉神冥的權威的話。馬歇一家信神,他們是天主教徒。艾格伯特則把那古老、冥冥般的天主教血性權威等同於某種專製。他不讓孩子留在她身邊,他把孩子從她身邊偷走卻又對她們不負責任——他在情感上和精神上把孩子們從她那兒偷走,隻讓她管教她們的舉止,這對母親來說是一樁費力不討好的差事。他的孩子都愛他,敬重他,可她們一點也不知道她們這是在給自己的未來埋下痛苦——她們長大以後也要有丈夫,就像艾格伯特這樣可敬卻沒有用的人,到那時她們可就苦了。大女兒喬伊斯仍是他的掌上明珠。她六歲了,是個性情多變的小東西;小女兒芭芭拉二歲,正蹣跚學步。大家大多數時間都在克羅克漢度過,他喜歡那兒,甚至連溫妮弗萊德也真心愛這個地方。可現在,當她沮喪、茫然的時候,這個地方對孩子們危險太大了——那兒有蝰蛇、毒果、小溪、沼澤、臟水,什麼都有,對她和保姆來說,這兒是塊打遊擊戰的地方。這三個碧眼金發、沒個安生勁兒的姑娘都不聽話。姑娘們有父親撐腰,在跟母親和保姆作對,沒轍。“保姆,你再不快來,我就往有蛇的地方跑。”“喬伊斯,你得耐心等等,我放下安娜貝爾就去。”就這樣,總是這樣,在小溪對岸的公地上乾活時他會聽到這叫聲,可他對此置若罔聞,照舊乾他的活兒。突然聽到一聲尖叫,他甩掉鐵鍬奔向橋頭,像一頭受了驚嚇的小鹿那樣張望著。溫妮弗萊德在那兒,喬伊斯受傷了。他向上走進園子。“怎麼了?”
英格蘭 我的英格蘭(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