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季慶 譯“噢,梅布爾,你可怎麼辦哪?”喬冒冒失失地傻問道。他覺得自己沒事兒。不等梅布爾答話,他就把臉轉了過去,把嘴裡的煙草粒兒慢慢地舔到舌尖上,然後吐了出來。他自己覺得很保險,所以對什麼都不上心。三兄弟和妹妹圍坐在冷清的餐桌旁,想隨意商量商量。早上來的信件最終透露了他們家財產的狀況,一切都完了。沉悶的餐廳,沉重的紅木家具,好像都在等著作廢似的。可是沒商量出什麼。三個男人一副無能為力的怪相,他們懶散地坐在桌旁,一邊抽煙,一邊呆呆地思量著自己的境況。那個姑娘獨自坐在一邊,她27歲了,身量矮小,總是悶悶不樂。她沒有跟她的兄弟們過一樣的日子。要不是她老是一副表情,就像她兄弟們說的,是疤瘌狗相,她本來會很好看的。這時,外麵傳來了混亂的馬蹄聲。懶懶地癱在椅子裡的三個男人,都轉過身去打量。深色的冬青樹叢隔開了公路和那片狹長的草地,他們望見冬青樹叢那邊一溜兒大種馬大搖大擺地出了他們的場院,要給遛遛彎兒。這是最後一次了。這是他們要成交的最後一批馬。三個年輕人用挑剔的眼光冷冷地望著。他們都被生存的崩潰嚇著了,災難感籠罩著他們,讓他們沒了內心的自由。他們三個家夥倒是長得漂亮,身材勻稱。長兄喬33歲,相貌堂堂,肩膀寬寬的,血氣方剛。他紅頭漲臉的,粗粗的手指卷著他的黑胡須,眼光淺薄又不安寧。他笑起來的時候,很****地露出牙齒,那姿勢可是顯得愚蠢。這會兒,他呆呆地看著馬匹,眼裡露出的是一種無能為力和垮下來的麻木神情。那溜兒高大的馬搖搖擺擺地走了過去,四匹馬一匹接一匹地係著,喘著氣,朝著從公路岔開的一條窄路走著。它們立在那兒,用大蹄子踏著細細的黑泥地,很顯擺地擺動著渾圓的腰腿,被牽到小路拐彎兒的時候,冷不防小跑了幾步。它們的每一個動作都顯示著沉睡著的巨大力量和處於屈從地位的愚笨。在前麵領路的馬夫回頭看看,急急地拉著牽馬的繩子。然後,這一溜兒馬就在小路上遠去了,走在最後的那匹馬,尾巴忽然直直地甩起來,在樹籬後麵搖擺著渾圓的腰腿,那姿勢像是在夢中。喬呆呆地望著,眼裡滿是絕望。對他來說,這些馬簡直就像他自己的身體一樣。他覺得現在他是全完了。幸虧他和一個與他同歲的女人訂了婚,女方的父親在附近一個莊園做管家,會給他安排一個工作。他要結婚了,就要受約束了。他的日子過完了,現在就要當奴隸了。他不自在地轉向一邊,遠去的馬蹄聲還在他的耳邊回響。他很煩躁,輕輕地吹著口哨,笨手笨腳地從盤子裡拿起一些碎熏肉,扔給了趴在壁爐圍欄邊上的狗兒。他看著狗兒吞下熏肉,直到它抬起頭來盯著他的眼睛。這時,他咧嘴微微一笑,傻乎乎地高聲說: “你吃不到多少熏肉了,知道嗎?你這小畜牲?”那狗鬱鬱地,它輕輕地擺了擺尾巴,腰腿一縮,轉了個圈兒,又趴下了。餐桌旁又陷入了無奈的沉默。喬四仰八叉地癱在椅子上,心裡很不安,他不想在家庭會議結束之前走開。二哥弗雷德·亨利筆直地坐著,他很機敏,身材優美勻稱。他看著馬匹走過去,可比喬鎮定得多了。假如,他像喬似的,也是個畜牲的話,他也是支配人的畜牲,而不是被人支配的畜牲。什麼馬他都能駕馭,而且帶著訓練有素的優勝氣度。可是,他現在支配不了生活的狀況了。他抹了一把粗硬的褐色胡須,不讓它們貼住嘴唇,然後沒好氣地瞥了妹妹一眼,她無動於衷地坐在那兒,一副令人費解的表情。“你到露西那兒,和她住上一段,怎麼樣?”他問道。姑娘並不回答。“我不知道你還能怎麼著。” 弗雷德·亨利固執地說。“去做個女仆吧。”喬直接插嘴說。姑娘一點兒不動彈。“我要是她,我就去接受護士訓練。”他們最小的兄弟馬爾科姆說。他是家裡最小的,22歲,麵容活潑自在,精神飽滿。可梅布爾根本沒理會他。他們圍著她說了這麼多年了,她一點兒都聽不進去了。壁爐上的大理石鐘輕輕地奏出了半點的樂聲,狗兒不安地從地毯上立了起來,瞧瞧餐桌旁的這夥人。可他們還是坐在那兒,開著徒勞無益的會。“哦,那好,”喬不失時機地突然說,“我得趕緊了。”他把椅子朝後一推,猛地往下叉開腿,離開椅子,動作像賽馬手似的,接著走到壁爐前。不過,他還沒有離開屋子,他非常想知道其他人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他把煙鬥裝滿,低頭看著狗兒,用他一貫的高嗓門兒說:“跟我去嗎?跟我去,好嗎?你會走得比你現在指望的更遠,聽見了嗎?”狗輕輕地搖了搖尾巴,喬伸出下巴,用手遮住煙鬥,一心一意地抽著,忘記了自己,那雙褐色的眼睛一直漫不經心地往下瞟著那條狗。狗悲哀地瞧著他,糊裡糊塗的。“你接到露西的信了嗎?”弗雷德·亨利問妹妹。“上星期。”來了一句不置可否的回答。“那她怎麼說啊?”她沒有回答。“她請你過去住了?”弗雷德·亨利固執地問。“她說如果我願意就可以過去住。”“那好,你最好就去那兒住。告訴她你星期一就去。”此話招來了一陣沉默。“那你就是這麼打算的了,對嗎?”弗雷德·亨利有些氣惱地說。可她並不作答。又是一片沉默,屋裡人乾生氣。馬爾科姆咧開嘴,傻傻地笑了。“你得在下星期三之前下好決心,”喬大聲說,“要不,你就得寄宿街頭了。”年輕女子的臉色沉了下去,但還是坐在那兒,紋絲不動。“傑克·弗格森來了!”馬爾科姆叫道,他正朝窗外胡亂望著。“在哪兒?”喬大聲問。“剛剛經過。”“進來了嗎?”馬爾科姆伸長了脖子,朝大門望去。“進來了。”他說。一陣沉默。梅布爾坐在餐桌頭上,像個被定了罪的人。這時,廚房響起了一聲口哨。那條狗立了起來,發出刺耳的叫聲。喬打開門,大聲說:“進來。”不一會兒,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他裹著一件大衣,圍著紫色的羊毛圍巾,花呢帽子壓得低低的,一直沒摘。他身量中等,長長的臉蒼白蒼白的,眼睛現出了疲倦。“喂,傑克!好吧,傑克!”馬爾科姆和喬都在叫著,弗雷德·亨利隻說了聲:“傑克。”“怎麼樣了?”來人問道,他顯然是朝著弗雷德·亨利問的。“還那樣。我們星期三以前得離開。你感冒了?”“是,而且是重感冒。”“那你怎麼不待在屋裡?”“讓我待在屋裡?什麼時候我的腿撐不住了,可能會有機會。”這位年輕人聲音沙啞地說道,微微有點兒蘇格蘭口音。“筋疲力儘,是嗎?”喬吵吵嚷嚷地說。“要是一個醫生得了感冒,還啞著嗓子到處轉悠,病人看著可不好,是不是?”年輕的醫生緩緩地看著他。“那你有什麼不舒服嗎?”他挖苦地問。“我沒覺得不舒服。該死的,但願沒有。怎麼會問到這個?”“我覺得你很關心病人,不知你自己是否也得了病。”“該死的,沒有,我從沒在沒**的醫生跟前當過病人,希望以後也絕不當。”喬回答道。這時,梅布爾從桌旁站了起來,他們似乎才意識到了她的存在。她把盤子收在一起。年輕的醫生看了看她,但是沒跟她講話,他進門時也沒向她打招呼。她端著盤子走出了房間,臉上一點兒沒變化,還是沒一點兒表情。“那你們什麼時候走?都走嗎?”醫生問。“我趕11點40分的車,”馬爾科姆答道:“你和我一起乘那輛馬車走嗎,喬?”“是啊,我不是告訴你,我要乘那輛車走嗎?”“那我們最好把它弄進來。再見,傑克,走以前我可能見不到你了。”馬爾科姆說著,和醫生握著手。他走了出去,喬跟在後麵,**像長著尾巴似的。“嗯,真是麻煩,”醫生大聲說道,他和弗雷德·亨利單獨留了下來,“你也星期三以前走嗎?”“那是命令。”另一人答道。“去哪兒?北安普敦?”“對。”“見鬼!”弗格森有些懊惱地大聲說。倆人都不出聲了。“都付清了?是嗎?”弗格森問。“差不多。”倆人又沉默了。“嗯,我會想你的,弗雷迪,朋友。”年輕的醫生說。“我也會想你的,傑克。”另一人答道。“想死你。”醫生若有所思地說。弗雷德·亨利轉過身去,沒什麼要說的了。梅布爾又進來了,把餐桌清理完。“那你準備怎麼辦呢,珀文小姐?”弗格森問。“去你姐姐家,是嗎?”梅布爾用從容又危險的眼睛望著他,那眼睛總讓他不自在,擾亂了他表麵上的平靜。“不。”她答道。“唉,你預備憑什麼做打算哪?說說你打算怎麼辦。” 弗雷德·亨利枉費心機地大叫道。可她隻是轉過頭去,接著乾活。她把白台布疊好,鋪上線絨台布。“沒碰過脾氣這麼壞的女人!”她哥哥咕噥著。可她就這麼麵無表情地乾完了活兒,那個年輕醫生一直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然後,她走出了房間。弗雷德·亨利盯著她的背影,他咬著嘴唇,嫌惡地做了個鬼臉,氣哼哼的,藍眼睛裡滿是強烈的反感。“你把她搗碎了,也就能掏出這麼多。”他壓低了聲音,小聲說。醫生微微一笑。“那她打算怎麼辦哪?”他問。“我怎麼知道!”另一個答道。一陣沉默。隨後,醫生微微一動。“今晚我還會見到你的,是嗎?”他對他的朋友說。“是啊,去哪兒呢?我們到傑斯戴爾那兒去?”“我不知道。我這麼重的感冒。不管怎樣,我會來星光酒店玩兒的。”“就讓利奇和梅錯過一晚了,嗯?”“要是我還像現在這樣這麼難受的話,就這樣了。”“都一樣——”兩個年輕人穿過走廊,一起來到了後門口。這所房子是很大的,可是已經沒了傭人,荒荒涼涼的。屋子後麵是一個磚砌的小院兒,院子外邊是一個鋪著紅色細砂石的大廣場,兩邊是馬廄,另兩邊是開闊的坡地,冬季陰濕昏暗的原野向外伸展著。可是馬廄裡是空的。這家人的父親約瑟夫·珀文沒受過教育,販馬生意做得還算大。那時馬廄裡滿滿當當,喧嚷聲聲,馬匹、馬販子、馬夫進進出出的。那時,廚房裡也是滿滿當當的仆人。可近年來,買賣衰退了。老頭為了重拯家產,又結了一次婚。現在他已過世,一切都墮落了,有的隻是債務和險境。幾個月以來,這所大房子沒有仆人打理,整個都靠梅布爾為她幾個無能的兄弟支撐這個潦倒的家。她管家管了十年了。不過。先前當真出手闊綽。那時,不管一切是多麼蠻橫、粗劣,有錢的感覺讓她驕傲、自信。男人們或許會惡言惡語,廚房裡的女傭人或許名聲不佳,她的兄弟們或許有私生子,但是隻要有錢,這姑娘就覺得自己立得住,就可以蠻橫高傲,沉默寡言。沒有客人來這所房子,來的隻有馬販子和粗俗的男人。自從梅布爾的姐姐走了以後,她就沒有女伴了。可她一點兒都不在乎。她經常去教堂,還伺候父親。她老是想念她的母親,在她十四歲那年,母親去世了,她很愛她的母親。她也愛他的父親,但情形是不同的,她依靠他,覺得有父親在,無憂無慮,直到他父親五十四歲那年再娶。打那開始,她就強烈地反對父親。如今,他已經去世了,留給他們的都是沒有儘頭的債單。在貧窮期間,她吃夠了苦。不過,沒有什麼動搖得了控製這個家庭所有家人的那種驕傲,那是種奇怪的、活潑潑又悶悶不樂的傲慢。眼下,對梅布爾來說,末日已經來臨。可是,她依舊沒有為自己想方設法。她一切都會照舊的。她要永遠支配自己的處境。滿不在乎又固執己見,她就這麼一天一天地忍了下來。她有什麼可想的?她憑什麼要回答彆人的話呢?這就是結局,並沒有出路,這就夠了。她再也不需要避人眼目、藏著掖著地走過小鎮的大街了。她再也不需要委屈自己,去商店裡買最便宜的食品了。這已經到頭了。她誰也不想,甚至也想不到自己。滿不在乎又固執己見,越來越接近她自己的實現,接近自身的輝煌,接近她過世的輝煌的母親,她似乎沉浸在一種狂喜之中了。當天下午,她拿了一個小包,裝上大剪刀、海綿和小板刷,就出了門。這是個陰沉的冬日,深綠色原野一派慘淡,附近鑄造廠的濃煙把空氣染得黑不溜秋。她走得很快,什麼人也不留意,悄悄地沿著人行道穿過城鎮,往教堂墓地走去。她在那兒總覺得很踏實,似乎誰都看不見她,而實際上,早就在教堂墓地牆外穿行的所有人的注視下露了餡兒。不管怎麼說,隻要到了赫然聳現的教堂陰影下,置身於墳墓之中,她就覺得解脫,留在厚厚的教堂墓地的圍牆裡,就像到了另一個國家。她仔細修剪墓地的草,整理鐵皮十字架裡帶桃紅色的小白**。這些事做完以後,她就從旁邊的墓地拿了一隻空罐子,盛了水,非常小心地、仔仔細細地用海綿擦拭大理石的墓石和蓋石。做這些讓她稱心如意。她覺得直接接觸到了母親的世界。她費儘了心力,然後幾乎是十分高興地穿過了園地,好像她乾了這些,就和母親有了一種微妙的親密的聯係。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遠沒有她從母親那兒領受的死亡世界真實。那個醫生的房子就在教堂旁邊。弗格森隻是個受雇的助理醫生,辛辛苦苦地為鄉村居民服務。這會兒,他正急匆匆地要去給診所的門診病人看病,他機敏的眼光掃過墓地,看見了那個姑娘在墓地邊忙著。她是那麼專注,似乎遙不可及,像是在觀察另一個世界。他心裡的某種神秘的東西被觸動了。他步子慢了起來,出神地望著她。感覺到他的目光,她抬起頭來。他們的目光碰上了。他們立即又朝對方望了一眼,彼此有些知道是被對方發覺了。他把帽子往上推推,又沿著路走去。他腦海裡清晰地留下了她從墓石上抬起頭來的樣子,她的臉龐,她睜著大大的不祥的眼睛,緩緩地望著他,就像是個幻象。她的麵容的確不祥,似乎對他有催眠之效。她雙眼的力量深重,整個占有了他的身心,好像讓他吃了什麼強效的麻醉藥。本來,他覺得身體虛弱,筋疲力儘,現在又找回了生命,感覺從自己的煩惱、日常的自我中解脫了出來。他儘可能快地做完了診所的事,匆匆地給候診病人的藥瓶裡灌滿了便宜的藥水。然後,在下午茶之前,又一如既往地匆匆去另一地段巡回出診,探望了那兒的幾個病人。平時,隻要可能,他都喜歡步行,特彆是他覺得不舒服的時候,他覺得活動有助於恢複身體。下午了,天色陰沉,冬天的嚴寒和濕氣緩緩地侵入身體,使一切機能都失去了感覺。可他為什麼要去思考,要去關注什麼呢?他匆匆登上小山,繞過深綠色的田野,沿著黑糊糊的煤渣道走去。遠處,在一片鄉村窪地的對過,小鎮像鬱積著的煙灰一般聚在一處,塔樓、尖頂、一堆過時的簡陋房屋。在小鎮的最邊上,窪地的斜坡上,就是叫作“老牧地”的珀文家的宅子。他可以清楚地看見坐落在朝向他的斜坡上的馬廄和外屋。可是,他來不了幾回了!他又要失去一種消遣,又要失去一個去處。他在這個異鄉的醜陋小鎮上唯一在乎的夥伴就要失去了。整天就是工作,單調乏味的工作,在煤礦工和鋼鐵工的居所間奔忙。這讓他筋疲力儘,可他又巴望這樣。走近工人之家,在他們的內心生活中穿行,這很刺激。他的神經既興奮又滿意。他可以那麼近距離地走近那些粗魯的、口齒不清然而感情奔放的男人和女人們。他抱怨說,他恨那個可惡的小地方,可實際上,那地方讓他興奮,與那些粗魯然而感情強烈的人接觸,對他的神經是直接的刺激。在“老牧地”下方的那片潮濕的綠色窪地裡,有一個四方形的深深的池塘。醫生在溜達到這片風景地的時候,眼睛很尖地覺察到了一個身著黑衣的人影穿過了那片田野的狹長路口,朝著池塘走下去。他又看了看,那大概是梅布爾·珀文。他的腦子立馬活轉起來,變得聚精會神。她為什麼要往那兒走?他在斜坡上的小路上停下了,駐足凝望。天色漸漸地暗下去,他隻能看清那個小黑影在窪地上移動著。朦朧之中,他似乎看見了她,仿佛他有超人的視力,不是在靠平常的視力,確切地說是在靠想象力在觀望。不過,在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的時候,肯定能真切地看到她。他覺得,在這愈發陰沉濃重的暮色裡,隻要他的視線從她身上一移開,他就會完全抓不住她了。他的眼睛一直瞄著她。這時,她正一門心思地徑直穿過田野,朝著池塘走下去。那樣子,不像為自己的主意所動,倒像是被發派過去的。走到池塘邊,她站了一會兒。她一直沒有抬頭,然後,她緩緩地蹚進水裡。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此時,那個小黑影正緩緩地、不慌不忙地朝池塘中心移動,她移動得很慢,一點兒一點兒地走進了越來越深的靜靜的池水,水到了她的胸部了,她還在向前移動。然後,在幽暗死寂的午後,他再也看不見她了。“不好了!”他叫了起來。“真不敢相信!”他急匆匆地跑下去,穿過那片浸濕了的田野,穿過樹籬,跑進那片冷漠蕭條而又昏暗的窪地。他足足跑了幾分鐘,才來到了池塘邊,站在那兒,上氣不接下氣。他什麼都看不見。他的眼睛似乎穿透了那池死水。是的,水麵下的黑影子可能就是她的黑衣服。他冒著危險慢慢地進了池塘。塘底是軟軟的黏土,很深,他陷了進去,水凍得要死,湧著他的雙腿。他一動彈,水裡就傳出泥土冷冰冰的腐敗味兒。他討厭這難聞的氣味,可還是沒有理會這些,一步深似一步地往池塘裡挪動。冰冷的水沒過了大腿,沒過了他的下部,直到他的腹部。他的下半身整個陷在那池嚇人的冰水裡了。那池底那麼柔軟,深不可知,他沒敢把頭紮下去。他不會遊泳,挺害怕的。他縮下身子,張開雙手,在水底下來回摸,想要摸到她。那池死寂的冰水在他的胸前搖動著。他又向前挪動,又深了一些,手又在下麵周圍摸索著。這時,他摸著了她的衣服,可它又從他的指尖溜掉了。他又拚力去抓。這下他就失去了平衡,沉了下去,在嚇人的汙濁池水中悶得透不過氣來,使勁兒掙紮了半天。最後。在似乎過了沒完沒了的一段時間之後,他才踩穩了,又在水麵上站直了,四下環顧。他喘了口氣,知道自己還在。然後,他朝水麵望去。她已經浮起來了,就離他不遠。他抓住她的衣服,把她拉過來,然後又轉身朝著岸上走過去了。他走得非常慢,小心翼翼,全神貫注,慢慢地向前移。他在水麵上的身影越來越高,慢慢走出池塘。池水現在隻沒到他的小腿了。他真是高興,為逃出池塘的魔爪而寬慰。他把她托起來,搖搖晃晃地上了岸,逃脫了嚇人的老稀泥。他把她放到岸上。她已經沒了知覺,身上一直在滴水。他把她嘴裡的水空出來,搶救她,讓她恢複知覺。他沒有救治多一會兒,就感到她又開始呼吸了,她在自主呼吸。他又救治了一會兒,感覺得到他手下的生命,她活過來了。他擦擦她的臉,用他的大衣裹住她,朝著暗淡模糊的天地張望了一眼,然後抬起她,搖搖晃晃地下了岸邊,穿過了田野。那條路似乎長得沒法兒想象,他覺得沉得都到不了那所房子了。可最後他終於到了帶馬廄的院子,進了後院。他推開門,進了屋。他把她放在廚房爐前的地毯上,叫了一聲,屋裡沒人,可爐子裡的火還在燒著。接著,他又跪下來護理她。她有規律地呼吸著,眼睛睜得很大,似乎有了知覺,可眼睛裡又似乎缺了些什麼。她已經有意識了,但對周圍環境還沒什麼知覺。他跑上樓,從**拿來幾床毯子,放在爐前烤暖。然後,他脫下她身上水淋淋、滿是土腥味兒的衣服,用毛巾把她身上擦乾,然後把她光溜溜地裹在毯子裡。接著,他去餐廳找烈性酒。隻有一點兒威士忌了,他喝了一口,又往她嘴裡喂了幾口。酒一下肚,立馬見效。她盯著他的臉,那樣子,好像是已經看了他半天,這會兒才剛剛把他認出來。“弗格森醫生嗎?”她說道。“什麼?”他應聲問。他正在脫衣服,想到樓上找幾件乾衣服。他受不了那泥水的怪味兒,也非常害怕自己的身體有事。“我做了什麼了?”她問。“走到池塘裡了。”他說著就像病人似的發起抖來,簡直不能護理她了。她的眼睛依然盯著他,他似乎是大腦一片昏暗,在無可奈何地看著她。他慢慢地不再發抖了,活力又回轉過來,儘管大腦還在發昏,迷迷瞪瞪的,可是又有了氣力。“我神誌不清嗎?”她問,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沒準兒,一過性的。”他回答說。他的體力已經恢複過來了,所以他覺得很平靜,也不再有那種奇怪的煩惱不安。“我現在還是神誌不清嗎?”她問道。“你現在嗎?”他稍作思考,“不,我覺得你神誌正常。”他實事求是地答道。他把臉轉向一邊。現在,他害怕了,他覺得迷亂,他模模糊糊地覺得,到頭來她比他更強大。這會兒,她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你能告訴我,在哪兒能找到幾件乾衣服換上嗎?”他問道。“你是為我跳到水裡去了嗎?”她問。“不,”他答道,“我是走進去的。可是水也沒了頭。”一陣沉默。他猶豫了,很想上樓去換乾衣服吧,可心裡又有彆的欲望。而她似乎控製了他。他的意誌似乎沉入了睡眠,隻剩下他自己無精打采地與她對陣。但是他覺得心裡熱乎乎的。他一點兒也不發抖了,儘管濕透了的衣服還貼在他身上。“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問道。“因為我不想要你做傻事。”他說。“這不是傻事。”她說道,眼睛依然盯著他。她躺在地板上,頭下枕著沙發靠墊。“這是我要做的正事。隻有我最知道,在那會兒。”“我得去換下這些濕衣服。”他這麼說著,可是無力從她跟前走開,非得等到她支開他。他身體的活力似乎在她手上,而自己卻脫不了身似的。或者,他就不想走開。忽然,她坐了起來。這下,她就覺察到了自己眼下的狀況。她感覺到了身上的毯子,意識到了自己的四肢。有那麼一會兒,她似乎就要失去理智了。她狂怒的眼睛左看右看,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他嚇得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她看到了她的衣服散亂地攤在地上。“誰給我脫的衣服?”她問道,眼睛照例盯住他的臉。“是我脫的,”他答道:“好讓你恢複知覺。”有一會兒,她坐在那兒,可怕的目光盯著他,嘴唇半張著。“那你愛我嗎?”她問。他隻是站在那兒,凝視著她,入了迷一樣。他的心似乎變軟了。他站在那兒,她跪著往前移了移,用胳膊抱住了他,抱著他的腿,用胸脯緊貼著他的雙膝和大腿,真是在一種奇怪的**狀態下,一把抓住了他。她緊緊貼著他的大腿,把他拉向她的臉龐和脖頸,她仰望著他,眼睛變了樣,既恭順又閃閃發亮,帶著第一次占有的喜悅。“你愛我,”她喃喃地說,萬分激動,充滿著渴念、喜悅還有自信,“你愛我。我知道你愛我,我知道。”說著,她就動情地吻著他的膝頭,隔著浸濕的衣服動情又任性地吻著他的膝頭,他的雙腿,似乎忘記了一切。他低頭注視著那頭亂成一團的濕發,還有那**著的肉感的肩膀,充滿了野性。他吃驚,迷惑,又覺著害怕。他從沒想到要愛她。他從來也不想去愛她。當他救治她,讓她起死回生時,他是醫生,而她是病人。他對她沒有一點兒私念。不,他實在不喜歡這樣插進個人因素,這褻瀆他的職業榮譽。讓她抱著自己的膝蓋真是可怕,真是可怕。這讓他厭惡,實在讓他厭惡。可是,可是,他卻沒有力量掙脫出來。她又看了看他,眼神還是透著熱烈的愛的懇求,還是帶著那麼嚇人的超然的狂喜。她臉上的嬌柔的火焰像火花似的,他簡直軟弱無力了。可他從來沒打算要愛她,他從來沒打算過。然而,他的內心裡有某種執拗的東西讓他無法放棄。“你愛我,”她喃喃地重複著,低沉的聲音狂喜而又自信:“你愛我。”她的雙手拉著他,把他拉向她。他害怕了,甚至有點兒恐怖。因為他真的沒有打算要愛她。可她的手正把他拉向她。他猛地抽出一隻手抓住她**的肩膀,好站穩了。抓住她柔軟的肩膀,似乎點著了他的手。他並沒有有意去愛她,他的所有意誌都在反抗他的屈服。真可怕。然而,觸摸她的肩膀是那麼美妙,她臉上的光輝又是那麼美麗。她是不是瘋了?他唯恐向她屈服,可內心裡又渴望著什麼。他的眼睛一直望著房門,避開了她的目光。可他的手卻還在她的肩膀上。她忽然變得非常的安靜。他低下頭,望著她。她嚇得睜大了眼睛,疑疑惑惑的,臉上的光輝快要消失了,可怕的陰鬱的影子又遮住了她的臉。他受不了與她質詢的目光相撞,受不了那質詢後麵的死一樣的模樣。隨著內心的呻吟,他支撐不住了,讓自己的心倒向了她。他的臉上忽然浮現出溫柔的笑容。而她的眼睛一直沒離開他的臉,這會兒卻慢慢、慢慢地湧滿了淚水。他看著那奇異的淚水湧上她的眼睛,就像泉水慢慢地往上冒。他的心似乎要燃燒起來了,就要神魂顛倒了。他不能再看她了,再也受不了了。他跪下去,抱住她的頭,讓她的臉緊緊貼在他的喉頭。她一動不動。他的心似乎已經跳出來了,在胸膛裡極度痛苦地燒灼著。他感覺到她緩緩落下的熱淚打濕了他的喉頭。可是他動彈不得。他感到滴滴熱淚浸濕了他的脖子,他的頸窩,可他仍然紋絲不動,停歇在一種人類永恒的時間裡。直到現在,他才覺得必須要緊緊貼著她的臉,他絕不能再讓她離開了。他絕不讓她的頭離開自己臂膀的緊緊控製。他願意永遠都像現在這樣,帶著一顆被刺痛的心,而這傷痛對他來說,也就是生命啊。他下意識地低下頭,看著她潮濕柔軟的褐色頭發。接下來,他似乎猛地聞到了池塘汙水的可怕味道,與此同時,她從他這兒往後一縮,望了望他。那雙眼睛滿是渴望,深不可測。他怕這雙眼睛,可又俯身去吻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希望她的眼睛裡不再有那種可怕的渴望,不再有那麼深不可測的目光。待她再把臉轉向他時,臉上微微地浮上了嬌嫩的紅暈,眼裡又露出了可怕的歡樂的光芒,這真讓他恐怖,然而,他現在又想看見她現在的眼睛,因為那種疑慮的目光更讓他害怕。“你愛我嗎?”她有點兒支支吾吾地問。“是的。”他費力地說出這兩個字。這並不是因為這話不真實,而是因為這真實來得太近,說出這話似乎就又撕開了他剛剛被撕裂的心。而且,即使是現在,他也幾乎不願意這是真的。她仰起臉,望著他,他俯下身,溫柔地吻了她的嘴唇,這一吻是永恒的誓約。吻著她,他的心又在胸膛裡縮緊了。他從沒想到要愛她,可現在,這事已經結束了。他已經越過了他倆之間的鴻溝,他身後的一切已經變得毫無用處,空空如也。接吻之後,她的眼裡又慢慢地湧滿了淚水。她坐著不動,離開了他,臉垂向一邊,雙手合著,放在大腿上,淚珠慢慢地落下。一片靜謐。他也悄無聲息地坐在爐前地毯上,一動也不動。那破碎的心靈之痛似乎要吞噬了他。他應該愛她嗎?這就是愛嗎?他應該被撕裂成這副樣子嗎?他,還是個醫生!要是人們知道了,都得怎樣嘲笑啊!想到人們或許會知道這事,他就痛苦到極點。在這種思慮所帶來的沒有遮掩的稀奇古怪的痛苦中,他又看了看她。她坐在那兒,低頭默想。他瞧見一滴淚珠落了下來,於是他的心忽然熱乎乎地燒了起來。他第一次看見,她的一隻肩膀完**露著,一隻胳膊光溜溜的,他能瞧見她的一隻小小的**。屋裡幾乎全黑了,他隻是隱隱約約地看見。“你為什麼哭啊?”他問道,聲音都變了。她仰臉看著他,頭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情狀,她的淚珠裡帶上了隱隱的羞澀。“我沒有哭,真的。”說著,她有點兒害怕地看著他。他伸出手,輕輕地挽住了她**的胳膊。“我愛你!我愛你!”他柔聲說道,低低的聲音顫抖著,都不像他的聲音了。她往後一縮,低下了頭。他的手溫柔地緊緊地握住她的胳膊,這讓她憂傷。她抬頭望望他。“我想去,”她說:“我想去給你取幾件乾衣服。”“為什麼?”他說:“我挺好。”“可我想去,”她說:“我想要你把衣服換了。”他鬆開她的胳膊,她就用毯子裹住自己,還有些害怕地看著他。可她還是沒有起來。“吻我。”她很渴望地說。他匆匆吻了一下,有點兒不高興。接著,又停了一下,她緊張不安地站起身,渾身都和毯子攪和在一起。他看著她想脫身的慌亂樣子,看著她裹上自己,好能行走。他毫不放鬆地注視著她,這她也知道。她走著,毯子拖在後麵,他瞥見了她的腳和雪白的腿,他試著回想他用毯子包裹她時的樣子。可那會兒,他沒想記住,因為那時她對他並沒有什麼,而當她與他無關的時候,他的本性是拒絕記住她的。那所黑屋子裡傳來的跌跌撞撞的沉悶聲音驚起了他。緊接著,他聽到了她的聲音:“衣服在這兒了。”他起來,走到樓梯下麵,把她扔下的衣服劃拉起來,然後,回到爐火前,擦乾身子,穿上衣服。穿好衣服後,他對著自己的外表,咧嘴笑了。爐火越來越弱了,他加了些煤。房子裡現在全黑了,隻有街燈的微弱光亮從冬青樹那邊照過來。他在壁爐台上找到了火柴,點著了煤氣燈。跟著,他掏空了自己衣服的口袋,把所有濕衣服都堆進了洗碗的地方。然後,他又把她的濕衣服劃拉在一起,小心地另堆在洗碗地方的銅器頂上。鐘上的時間是六點了。他自己的表已經停了。他該回診所了。他等了一下,但她還是沒下來。於是,他走到樓梯口,叫道:“我得走了。”幾乎是接著,他就聽到了她下來了。她穿上了她最好的巴裡紗的黑色衣服,頭發很整潔,不過還是濕的。她看著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我倒不喜歡你穿這些衣服呢。”她說。“看著很怪嗎?”他問。他們彼此都怯生生的。“我給你衝點兒茶。”她說。“不用了,我得走了。”“你一定得走嗎?”她又睜大眼睛望著他,那眼神緊張而又疑慮。而他心中的痛苦再一次告訴他,他是多麼地愛她。他走上前來,俯身吻她,那是溫柔、**的一吻,帶著他的心靈之痛。“我頭發上的味兒實在嚇人。”她心煩意亂地低聲說道。“而且,我還那麼糟,我那麼糟!哎喲,我是太糟了。”她突然痛心地嗚咽著。“你不會想愛我的,我太討厭了。”“彆說傻話了,彆說傻話了。”他說著,費勁兒地安慰著她,吻著她,把她摟在懷裡。“我要你,我要娶你,我們要結婚了,趕快,趕快,要是可能的話,明天就結婚。”可她隻顧猛哭,嘴裡還叫著:“我覺得太糟了。我覺得太糟了。我覺得,我叫你討厭。”“不,我要你,我要你。”他一直這麼胡亂地說著,那可怕的語調比唯恐他不想要她還讓她害怕。
馬販子的女兒(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