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滋味(1 / 1)

作為我們父親的那個人死了,我們的生活也由此改變。倒不是說我們為此悲痛難抑,主要是見證了生命的失敗,那感覺有如慘嚎在耳,令人心悸卻又無可奈何。我們的情感和關係因此發生了變化,大家都比以往更加警醒,更加謹慎。拉蒂跟我兩個人一輩子都生活在林間的水邊。她總是在一切事物中尋找活潑的音符。在她眼中耳中,水波潺潺有如歡唱,樹葉簌簌如少女嬌笑,山楊枝顫如多情人翹首弄姿,而斑鳩的叫聲則是癡情動人。然而最近她卻一再留心到陷阱中刺蝟的悲鳴,還注意到林間那些捕捉偷腥的小肉食者的機關,邊上是一圈冷杉樹枝圍成的矮籬,中間擺著兔子的內臟。珍草鎮之行以後沒多久的一個下午,拉蒂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陽光纏綿在她的發間,親吻著她的臉頰,屋外枯萎蔓草的點點赤紅也躍動著順著陽光潑灑在她的頭臉上。太陽隻是癡纏著拉蒂不願離開。她向窗外望去,注視著九月迷霧中若隱若現的幽冥湖和高關莊。要不是她臉上的那點緋紅,我肯定會說她此刻悲戚斂肅。她靠向窗戶,把頭枕在木頭窗欞上,慢慢地睡著了,臉上逐漸露出久違的童真,如同十七歲的睡美人,豐滿的嘴唇挺翹微分,呼吸舒緩均勻。舊有的責任感再次泛起,我一定要保護好她,照顧好她。石子路上傳來咵嗤咵嗤的響聲,是來思力到了。他以為她正瞧著自己,於是脫帽致意,身形矯捷,透著種動物才有的活力。他身上散發出十足的個人魅力,讓人不由生出欣賞,而長相和體態相比就差了那麼一點,不算英俊,眉毛淺淡,醜陋的大鼻子,前額高挺卻有失威嚴。表情倒是坦誠和善,笑聲也頗為爽朗。見她對自己視若無睹,他不禁有些奇怪,走近了才明白過來,就向我眨了眨眼,走進門來,躡手躡腳地到了她身邊,細細地打量她。她臉上那種甜美的放鬆和讓人憐惜的少女神情讓他心動不已,於是就探身上前吻了一下她本來就被陽光染紅的麵頰。她像被吵醒的小孩子般嗔道:“哎呀!”他在她身後坐下,讓她頭靠自己,低頭望著她,眼裡含著溫柔安撫的笑意。我以為她又要睡過去,結果她眼皮顫了兩下,突然眼神一亮,醒了過來。“來思力!你——放開我!”她叫了起來,用力把他推開。他放開她,起身看著她的臉,有些生氣。她抖了抖裙子,趕緊到鏡子前整理頭發。“你好壞!”她叫道,亂蓬蓬的頭發下臉漲得通紅,一副羞惱的樣子。他寵溺地笑道:“誰叫你睡著了還那麼好看,叫人怎麼也忍不住。”“沒教養!”她蹙眉怒道。“我們之間還要什麼教養?我還以為咱倆之間向來不屑於這些虛頭巴腦的呢。我是親了你,有啥不行的?” “不是你想親就可以親的,你得問過我才行!”“老天,你這就過分了啊。”“媽媽來了。”“是吧,那你跟她說說,讓她來評理。”母親看來思力一向順眼。“噢,這位先生,”她說道,“皺眉頭是個什麼意思?”他笑了起來。“拉蒂怪我親了她這個睡美人。”“唉,男孩子的小把戲,你想扮演王子哪!”母親道。“沒錯,不過看來我沒演好啊。”他可憐巴巴地說道。拉蒂笑了起來,氣也消了。“好啦,”他笑著看向她說,“我來是想請你出去玩的。”“嗯,下午天色是很不錯啊。”拉蒂瞥了他一眼道:“我感覺身上懶洋洋的,一點兒都不想動。”“沒事兒!”他答道,“出去就慢慢醒了。你去把帽子戴上。”他口氣裡有些不耐煩。她看了看他。他的笑容似乎有些古怪。她垂下眼,出了房間。“她馬上就會來的。”他自言自語道,這話也是跟我說的,“她就喜歡拿人。”她肯定是聽到了,於是就又走進房間,一邊拉手套,一邊靜靜地道:“你也一起來,派特[1]。”他轉過身來,又驚又怒地望向她。“我還是在這裡好好畫完這幅畫吧。”我可不想摻和進去。“彆啊,一起來吧,乖。”她把畫筆從我手裡拿開,把我從椅子裡拉了出來。他頓時沸血上頭,一言不發地去了客廳,給我取了帽子。“隨你的便吧!”他怒道。“女人就喜歡做拿破侖,搞獨裁。”“沒錯,女人就是如此,親愛的鐵公爵[2]先生,您可真了解啊。”她謔道。“哼,不論誰當拿破侖,總是要遭遇滑鐵盧的。”他接著話茬往下說。“嗯,是彼鐵盧[3],我的將軍閣下,會遭遇彼鐵盧的。”“好吧,彼鐵盧。”他答道,嘴撅得老高。“反正是被征服,毫無還手之力。”“他來了,他看見,他征服[4]。”拉蒂背誦道。“你到底來還是不來?”他說道,有點惱羞成怒了。“聽從您的吩咐。”她答道,挽起我的手臂。我們穿過林子,走過亂糟糟的邊界地帶,來到公路上。邊界這兒本應像公園般美麗,然而卻淩亂不堪,到處是亂蓬蓬的雜草和黃色的鼴鼠丘,東一塊西一塊地長了金雀花、懸鉤子和石南,時不時可以看見一兩株老荊棘樹,還有歐洲紅鬆奇形怪狀的樹樁。馬路上全是落葉,在我們腳下嘎吱作響。水流清澈悠緩,麥稈紮成了堆,勉強立在那裡打盹。我們爬上了高關莊後的小山,沿著高地一路向前,一直往乾燥貧瘠的德比郡群山而去,然而左望右望都看不見它們,因為現在是秋季,哪裡看上去都差不多。不久就見到了西爾斯比煤礦的礦架,還有山肩上禿星星孤零零的醜陋村莊。這一路上拉蒂倒是興高采烈,有說有笑,還采了好多剌梅果,彆在裙子上。摘黑莓的時候手指上紮了一根刺,於是她就跑去讓來思力給她擠出來。我們走下公路,沿著馬道繼續前行。右麵是林子,前方是高高拱起的斯特利群山,左麵是農地和田野。走到中途,忽然聽到磨刀石上磨鐮刀的聲響。拉蒂跑去樹籬那邊,卻瞧見喬治在陡峭的山腰上割燕麥。那裡沒辦法用機器收割。而他父親正在把麥稈紮成捆。塞克斯頓先生起身的時候看見了我們,就招呼我們去幫把手。我們在樹籬間擠開一個口子,鑽出去走到他跟前。“你來啦,”這個父親衝我說道,“外套脫了吧。”然後對拉蒂道,“給我們帶了喝的來嗎?沒有啊,嗨,運氣不好啊,你們就是出來散散步的吧,長成胖子可不好,你們肯定都知道。”他做了個鬼臉,又俯下身去紮麥稈。他正值壯年,臉色紅潤,身體壯實。“你給我演示下,我也可以幫你乾點兒活兒。”拉蒂道。“不用啦。”他溫聲答道,“會把你的手腕和衣服刮壞的。瞧瞧我這雙手吧——”他搓搓手,“就像砂紙一樣。”喬治背朝著我們,所以沒留心到有人來了,隻是埋頭割麥子。來思力瞧著他的身形。“這動作可真舒展!”他讚道。“沒錯,”父親抬起因為捆紮麥稈而漲紅的臉道,“咱喬治就喜歡割麥子。一開始還有點僵,到後來活動開了,身子也會好起來。”我們走到立著的麥稈那邊。陽光很柔和,因此喬治把帽子丟在一邊,黑色的頭發濕漉漉的,卷成亂亂的一蓬。他雙腿仿佛紮根在地上一般,腰部隨動作起伏,韻律優美。馬褲上扣著腰帶,屁股上懸著的就是那塊磨刀石。他的襯衫已經基本褪成了白色,在腰帶上麵一點正好給撕破了,露出背上虯結鼓動的肌肉,仿佛河**的白色沙子一般,在陽光下閃動著銀色的光。這節奏分明的動作和健碩的身體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我跟他打了個招呼,於是他轉過身來,直直望向拉蒂,臉上不自禁地閃過笑意,那樣子十分英俊。他結結巴巴地問了好,然後就彎下身來,捧起一把麥稈,躲避似的捆紮起來。拉蒂和他一樣,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倒是來思力開了腔:“我覺得割麥子可真是種不錯的鍛煉。”“沒錯。”他說道,邊捆麥稈邊說道,“不過會出把汗,然後手會磨疼。”來思力撿起鐮刀,晃了晃頭,脫掉外套,簡而言之地問道:“該怎麼弄?”還沒等回答,就乾了起來。喬治沒說什麼,隻是看拉蒂。“你剛才的樣子很好看。”她說道,有點害羞,“像田園詩裡講的那樣。”“你也很好看啊!”他說道。她聳聳肩,笑了起來,轉身去采了一朵深紅的紫繁簍。“這麥子是怎麼捆起來的?”她問道。他拿起一把長麥稈,清掉了上麵的塵土,給她演示如何紮起來。她卻不上心,隻是瞧著他那雙手,大大的,看上去很硬朗,因為一直抓著鐮刀柄,都給磨紅了。“這活兒我是乾不了的啦。”她說道。“沒錯。”他悄聲應道,瞧著來思力割麥子。後者學什麼都快,不一會兒就上手了,不過卻沒有喬治那種碾壓一切的勢頭,也沒有那種韻律和節奏。“肯定要出不少汗的。”喬治道。“你不出汗嗎?”她問。“會出一點,不過我可沒穿那麼正經。”“你知道嗎?”她突然道,“看到你那雙手臂,我很想摸一摸呢。黝黑黝黑的,真好看,瞧上去硬得很。”他伸出手臂給她。她猶豫了一番,拿指尖在光滑的棕色肌肉上很快地觸了一下,然後又急忙縮了回來,把手藏在裙子的褶皺裡,臉都漲紅了。他靜靜地低聲笑著,聽起來悅耳得讓人心跳。“能在這兒乾活兒就好了。”她說道,望向立著的一捆捆麥稈和模糊的藍色樹林。他順著她的目光遠眺,笑聲低沉,透著寵溺和順從。“我說真的!”她強調道。“這麼想好啊。”他說道,把手探進自己敞開的襯衫裡,在身側的肌肉上輕撓了幾下。“要麼乾活,要麼就靜靜地啥也不乾。這樣子感覺很好,對身體也好。”她細細打量著他,審視著那身體的美感,仿佛他是個孕育著生命的巨大花骨朵。來思力走上前來,用手在眉頭擦了把汗。“嗨,”他說道,“可真是出了不少汗呢!”喬治撿起他的外套,幫他穿上,道:“可彆著涼了。”“不錯的鍛煉方式。”他說道。喬治本來一直在手指上摸來摸去,此時掏出把小刀來,開始在手上挑刺。“你那皮可夠硬的哈。”來思力說道。拉蒂不作聲,隻是稍稍縮後一點。喬治父親很高興找到個借口站直腰聊天,興衝衝地跑了過來。“乾不了多久就夠夠的了。”他笑著對來思力道。“啊呀!”喬治突然叫起來,嚇了大家一跳。我們轉身望去,看見一隻兔子從麥地裡箭一般竄出來,在樹籬中穿來穿去,避開那一捆捆麥稈,時而在上麵跳過。山腰上還立著的麥子就是一小塊,長五十步,寬十步左右。“可真沒想到,還有這東西在地裡。”當父親的說道,撿起一把短耙,走到矮牆一般的麥子旁,我們都跟在後麵。“你們瞧著點!”喬治父親說道。“哪裡麥穗動了就告訴我!”我們在麥地四周小心地張望起來。“出來啦!小心!”喬治父親興奮地叫起來,一隻兔子很快從遮掩中蹦了出來。“哎——哎——哎,”大家叫著,“讓它轉過來,轉過來!”我們拚命追上去。那頭小畜牲給來思力不要命的叫喊和追趕弄得暈頭轉向,忘了自己的既定路線,往山上亂竄,在迷宮一般的麥捆間瞎跑起來,一會兒左右穿插,一會兒跳過還沒捆好的麥稈,一會兒又被叫聲驚嚇,打了個急轉彎,苦不堪言。這小可憐最終難逃追兵。喬治一直緊跟在後麵,它竄進一堆割倒的麥子裡,結果給他瞄見了,於是撲在上麵,下一刻他站起來的時候,小家夥已經在他手裡晃來晃去了。我們回到沒割的麥子旁,喘著粗氣,全身大汗淋漓,不過眼神都亮亮的。我聽到拉蒂打招呼,轉身看見艾米莉跟兩個孩子。他們放學經過時也進了田裡來。“那兒還有一隻!”來思力叫道。我看見燕麥穗一陣波動。“這兒哪,這兒!”我叫起來。兔子竄了出來,往樹籬那兒跑去。喬治和來思力本來就在那邊,於是便追了上去,把它逼轉過來,往我們這頭跑。我把它趕到喬治父親那裡,他追了幾步,很快就跟不上了。小畜牲往樹籬門那裡跑過去,可此時小茉莉卻轉過身,和另外那個瘦弱的小男孩把它又趕了回來。她手裡晃著帽子,頭發在空中飄個不停。兔子開始吃不住勁兒了,麥捆也不太躲得過去,隻是拚命往最前麵的樹籬那兒跑。我追在後麵,要是撲上去肯定能把它壓在下邊,不過我可乾不了這個,隻能緊趕慢趕不讓它從樹籬洞裡鑽出去逃掉。它就沿著樹籬底下跑。喬治跟在後麵,撲上去抓它,結果還沒碰到,它猛地一竄,鑽進了樹籬的空隙裡。喬治摔了個嘴啃泥,狠命伸手去空隙裡掏它,不過還是給跑掉了。他躺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望著我,眼裡的興奮和疲憊如明暗交替。等能開口說話了,他問我道:“你乾嗎不撲上去抓它呢?”“做不到啊。”我說道。我們回到原處。兩個孩子還在往稠密的麥田裡看來看去。不過我們覺得兔子都已經跑掉了。喬治又割開了麥子。我在一旁走了兩步,發現還有一隻兔子在麥田儘頭的一個小角落裡探頭探腦,耳朵緊緊貼在背上。我能感覺到它的心臟在灰褐色的毛皮下搏動,它烏閃閃的黑眼睛直盯著我看。我對它毫無憐憫之心,卻依舊無法自己動手去傷害它,於是就給喬治父親使了個眼色。他跑上來,用耙子瞄準了狠狠給了它一下。尖細的叫聲響起,我覺得身上熱辣辣地疼,仿佛挨打的是自己一樣。但是兔子跑出來以後,我很快忘記了那叫聲,急忙跟了上去,感覺自己的手指好像已經僵直地掐住了它的脖子。兔子一瘸一拐地跑不動了,很快來思力撲住了它,一時殺戮心起,幾乎把它的頭都扯掉下來。我抬起頭來。女孩子們都在樹籬門那裡,眼見殘忍之事發生,都轉過頭去不看。“這回可再沒有了。”喬治父親道。話音才落,茉莉[5]又叫了起來:“這洞裡還有一隻!”洞太小了,喬治的手伸不進去。於是我們就把耙子的把手探了進去,要把它挖出來。耙杆粗暴地捅進洞裡,下麵傳來吱吱的叫聲。“老鼠!”喬治道。才說完,鼠媽媽就溜了出來,結果背上挨了一下。接著洞口被扒了開來,四處都是小老鼠,像蟲子一樣被一隻隻碾死了,最後數了一下,死了的小家夥總共九隻。“可憐的東西。”喬治望著母老鼠道。“養這麼大一窩子得有多不容易啊!”他把母老鼠撿起來,放在手裡來回翻騰,好奇中帶著些許憐憫。然後他道:“不錯,今晚一了百了!”他父親從樹籬那裡又拿了一把鐮刀來。兩個人合力揮砍,麥穗顫巍巍的高傲頭顱頓時矮了下去。他們收割,我和來思力捆紮,很快活兒就都乾完了。殘陽漸逝,西麵的霧氣濃積,藍意逾重。遠處煤礦上傳來起重機節奏凜然的轟鳴,打破了天地間的深沉寂色,那是最後一批礦工正在被拉回地麵上來。我們穿過田地,腳下麥茬咯吱作響,有如打揍揚琴一般。新割的麥子香氣升起。雉雞在林間最後叫了幾聲,接著便雲開霧散般一飛而空。我幫著帶了把鐮刀,大家一路下山,往農場那兒走去,既疲憊,又開心。幾個孩子已經先拿了兔子回家了。到了磨坊那裡,幾個女孩子才剛剛從桌邊起身。艾米莉把她們用過的茶壺拿走,給我們拿新的上來。她隻瞄了我們一眼,漫不經心地打了聲招呼。拉蒂從爐邊的座位上撿起一本書,拿到窗邊看去了。喬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把外套丟在一邊,頭發擼到了後麵,黑黝黝的一雙粗大的胳膊擱在桌子上,一時沒有言語。“剛才那樣子跑,”他在眉上擦了一把,對我道,“可比乾一天活兒更累。我可絕對不會再來這麼一遭了。”“跑起來的時候還是很帶勁兒的。”來思力道。“打這兔子有什麼用,弄得你們這麼累,得不償失。”塞克斯頓太太道。“這倒不好說,媽媽,”當兒子的慢吞吞地道,“恐怕能值幾個先令呢。”“害你壽命短個兩天也值?”“那算啥!”他答道,拿起一片夾著黃油的麵包,撕了一大塊在嘴裡。“給咱們上點茶吧。”他對艾米莉道。“我可不招待你這樣的蠻子!”她答道,緩了下,給他把茶壺滿上。“謔,”他又拿了片黃油麵包道,“好像這回的蠻子不止我一個吧。”“男人都是殘暴的動物。”拉蒂看著書眼也不抬地說道,語氣裡充斥著不滿。“這樣才好讓你管教馴化嘛。”來思力毫不在意地道。她沒答話,倒是喬治開了口,那腔調讓艾米莉氣不打一處來:“要是夠得到皮毛可又沒法抓在手裡,那才讓人發狂呢。”他咧嘴露出了笑容。艾米莉氣呼呼地走去一邊。拉蒂想說兩句難聽的,最後還是沒作聲。“真奇怪,”來思力道,“反正一說到打打殺殺的她們就好像要反胃。”“人一跑起來就沒法停,”喬治道,“要一直跑沒勁了才行。性子上來了要馬上消下去也是不可能的。”“我覺著兔子這麼可愛的小東西,給追著來回折騰,最後還把頭都給扯了下來,這麼乾的人很殘忍。”拉蒂道。“他本來就是個野蠻人。”艾米莉接茬道。“你要是追起來,估計也會跟我們一樣的。”喬治道。“那是,女人的殘忍絕不輸給男人。”來思力瞥了一眼拉蒂道,“沒錯,”他接著道,“她們殘忍起來自成一路。”又瞥了一眼,表情是笑容可掬的鬼臉。“好啦,”喬治道,“想做什麼就做了唄,吹毛求疵做什麼!”“文過飾非,沒膽子。”艾米莉刺兒道。他抬起烏黑的眸子看向她,眼裡滿是怒意。“可是,”拉蒂還是忍不住問道,“到現在你還不覺得這很殘忍麼?現在回想起來,追殺這些可憐的小家夥,難道你就不覺得殘忍,不感覺可恥嗎?”“可能吧,”他答道,“不過當時可不這麼想。”“你這個人真冷酷!”她憤憤道。他不以為然地笑笑,卻沒有反駁。我們默默地喝完茶。拉蒂還在讀書,艾米莉在屋裡忙來忙去。最後喬治站起身來走了出去。不一會兒我們便聽見他拿了牛奶桶,哼著《白蠟樹林》[6]穿過院子。“他什麼都不當一回事。”艾米莉積攢了好許不滿。拉蒂若有所思地從窗口望向院子那裡,看上去悶悶不樂。沒過多會兒我們也出了門。池塘裡還飄逸著最後一縷光。艾米莉帶我們去低處的園子裡采熟李子。園子十分破舊,腳下的土地黑沉沉的。路旁曼曼叢叢地長著好些醋栗樹,都有年頭了,上麵盤滿了卷莖蓼和牛筋草。這裡除了雜草以外並不出產什麼莊稼和果子,要算的話可能還有瘦長的洋薊和脹鼓鼓的葫蘆吧。不過園子最後頭,高大灰黑的農舍矗立的地方有一株李樹,給圍牆包住了,隻有樹冠探了出來。樹枝上掛著殷紅的飽滿圓球,在霧中若隱若現,有如珍寶。那樹乾上疤疤瘌瘌的都是老樹皮,卻晃著些綠意,還覆著新流出來的樹脂。我上前去晃了晃,那些珍寶紛紛而落,重重地砸在下麵密密匝匝的大黃葉片上。女孩子都咯咯笑了起來,我們把收獲一分而空,滿載而歸。之後我們又下到園子另一邊跟下遊水塘接壤的地方。那水塘四周都是稠密的雜草,喬治父親有一次說那塘裡翻騰的都是老鼠。我們腳下是厚實的燈芯草,眼前是高大的湖岸,果樹一路爬上去,看上去像是座山峰一般。上遊的水漫過低處黑黝黝的水閘,經由一條水渠,淌入下遊水塘。兩隻老鼠為我們驚動,竄進了涵洞裡。我們坐在幾堆長滿苔蘚的石頭上四下張望。幾隻老鼠又探出頭來,跑了幾小步,停下來聽了一會兒動靜,感到安全,便開始隨意亂轉,屁股後麵拖著光溜溜的長尾巴。沒多會兒,朦朧夜色中便有六、七隻灰色的家夥在涵洞口上玩耍了。它們坐在地上,用爪子擦拭著尖尖的臉頰,捋著長須。時而會有一隻興衝衝地跑起來,然後弓起身子,一躍而起,接著四腳著地,跑著溜進黑暗中。還有的會笨拙地跳進水裡,向我們遊來,尖吻突出,小眼睛邪惡兮兮地直盯著我們看,像是灰色的小鬼。拉蒂嚇得直打戰。我往死一般的池塘中扔了塊石頭,嚇得它們一哄而散。不過我們為此受的驚嚇更大,所以趕緊跑了回去,直到踏上院子裡鋪好的地麵時才感到平安自由。來思力正在找我們。剛才塞克斯頓太太領著他在院子和倉庫裡巡視了一番。“你是要避開我嗎?”他問道。“哪裡,”她答道,“我去給你找李子了,瞧!”她舉起葉子包著的兩個李子。“真好看,叫人都舍不得吃了!”他說道。“你都還沒有嘗過呢!”她笑道。“來,”他把手臂給她。“我們去上遊的湖那邊。”她挽起了他的手。傍晚景致絕佳,靜謐的湖麵上籠罩著昏黃的暮色。拉蒂讓他把自己抬到柳樹的斜枝上,他坐在樹下,頭倚在她的裙子上。我跟艾米莉繼續往前走,耳中聽到他小聲說著什麼,而她的聲音則溫和親切:“彆,我們就這麼坐著,一切都這麼平靜,我最喜歡這樣子。”我和艾米莉在稍遠些的榿木樹墩上繼續聊著天。經過白天的喧囂和興奮,到了晚上,特彆是在蕭瑟的秋天,人很容易就意興索然,多愁善感。暗夜如織,我們對此卻毫無察覺。來思力的聲音隱約傳來,有如遠處嗡嗡飛翔的甲蟲。接著便聽到喬治在唱一首老歌:“我播下愛情之種[7]。”來思力的低音頓時被打斷,隨著歌聲漸近,嗡嗡的短促言語停了下來。我們上前去迎喬治。來思力坐直了身子,雙手抱膝,一言不發。喬治走近道:“月亮要升起來了。”“幫我下來。”拉蒂道,把手遞給他。他卻誤會了她的意思,將手伸到她腋下,像抱小孩子那樣把她抱了下來,動作十分輕柔。來思力迅速起身,疏離地站在一旁,對他的打擾極為不滿。“不好意思,我還以為你們四個人都在一起呢。”喬治不動聲色道。拉蒂很快回應了他的致歉:“我們是四個人一起,現在有五個了。月亮是要在那個方向升起來麼?”“對,我就喜歡看月亮從樹林上升起來,慢慢地一點點爬高,瞪著你看。我老是覺得月亮想弄明白什麼事情,也總覺得自己有答案,不過到現在還不清楚到底是什麼。”艾米莉道。東麵樹林輪廓之上的天空一片慘白,鵝黃的月亮露出了眉梢。我們靜靜地站著看它升起。碩大的圓盤幾近飽滿,直直望向我們,模糊的月光如海潮般襲來,讓人站立不穩。拉蒂開心得有些忘形;艾米莉也是熱情澎湃,嘴巴微張,就好像是要出言祈求似的。來思力皺著眉頭,對身遭渾然不覺,而喬治則是思緒重重,任由深沉的無邊月色梳理自己的感受。最後還是來思力破壞了這一情境,他溫言道:“來,親愛的。”說著挽起拉蒂的手臂。她由著來思力帶自己沿湖岸行走,走過水閘上的木板。“跟你們說啊,”我們正小心翼翼地從布滿果樹的陡峭湖岸上往下走,她突然說道,“我好想放聲大笑,好想手舞足蹈,總之要做點出格的事情。”“不是現在吧,”來思力小聲答道,感覺有些傷心。“我就是這麼想的,我跟你比比好了,看誰能先跑到岸底。”“不要,不好,親愛的!”他拉著她不放。到了前麵草坪的邊門處,他拉開門,對她柔聲說了什麼。我感覺他剛才是向她求婚來著,不過給打斷了,所以現在迫不及待地要把儀式完成,正好圈住她。她卻掙脫開來,望著眼前狹長的草坪。東西兩麵都有月光照耀,唯獨中間的草坪處在陰影之中。她大聲道:“波爾卡,跳個波爾卡,草還短,又光滑,正好跳波爾卡,上麵有些落葉,不過不礙事。沒錯,來吧,好開心!”她把手遞給來思力,不過這提議對他衝擊太大,所以沒有回應。於是她又轉來叫我,聲音裡透著焦躁,生怕給這晚的愁思羈鎖。“派特,你跟我跳吧,來思力討厭波爾卡。”我和她跳了起來。說到波爾卡,這舞就好像長在腳上似的,我隨時隨地都可以跳。我們在落葉間盤旋飛翔。無邊夜色,低懸的黃月亮,泛白的西邊,頭上夜空中藍色的雲彩都隨著我們團團轉。金鏈花老樹的枝枝杈杈中不斷閃過這情情景景,仿佛天地在隨我們轉動時撒溢的瘋狂。拉蒂根本不知疲憊,她的腳如翅膀般靈動,就像能踏空飛起一樣。到最後我扶她停下,她把頭發紮起來,笑聲中沒有絲毫倦意。“來吧!”她衝來思力道,語氣中快意恣肆,“真帶勁,你來一起跳一個吧。”“我不跳波爾卡。”來思力陰鬱地說道,感覺這種歡快的舞步有辱他胸中的詩意。“可這濕漉漉的草地上還能跳什麼呢?再說還有絆腳的落葉。那你來吧,喬治?”“艾米莉說我隻會瞎蹦躂。”他答道。“來吧,來嘛——”,沒一會兒他們就在草上跳了起來。幾步過後她跟他合上了節拍,在草地上飛舞。剛才那話沒錯,他隻會蹦躂,帶著她大步跳來跳去。但是必須承認,這舞太有魔力了,讓人無法拒絕,我和艾米莉不得不加入進來,在內圈跳。他們倆時不時旋轉著從身旁擦過,感覺好像有白色的迷霧飛來,布料悉索亂響,落葉颯颯而起。我們跳累了停了下來,可他們還是一個勁地接著跳。翩翩舞步中他愈發高大端正,揮灑如意,而她則開心不已,好像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般歡快。“跳夠了吧?”來思力問道。她明白,他不會再追問求婚的事情了。“夠了,”她喘著氣答道,“你真該一起跳的。幫我把帽子拿來吧。我看上去很不堪嗎?”他撿起她的帽子,遞了給她,嘴裡重複道:“不堪?”“嗯,你一晚上都板著個臉,怎麼啦?”“怎麼啦?”他嘲諷道。“肯定是月亮刺到你啦。瞧瞧,我的帽子直嗎?跟我說嘛,你都不在看。還是放平了好。好啦。怎麼回事,你的手冰冰涼啊,我的這麼熱,哎,我感覺自己現在好古靈精怪啊。”她笑了起來。“好啦,我都弄好了。瞧見這些小小的**麼?它們總是散發傷心的氣息。可那不老的月亮升起來了,透過樹枝又笑又眨眼。與此相比,**散布的那一點憂傷又算得了什麼!”她抄起一把花瓣,拋在空中,“看哪,唉聲歎氣隻能帶來憂愁。我喜歡的東西會眨眼,有野性。”【注釋】[1] 應是“我”的中間名Patrick的縮寫,西方人昵稱的一種方式。[2] 指在滑鐵盧戰役(1815)中擊敗了拿破侖的英國將軍威靈頓(1769-1852)。[3] 指1819年的彼鐵盧事件(或譯彼得盧屠殺),為英國政府鎮壓曼徹斯特市民的民主集會造成的慘案,部分參與鎮壓的部隊曾在四年前參加滑鐵盧戰役。這裡是拉蒂用諧音詞來打趣來思力自己獨裁專斷。[4] 指凱撒在小亞細亞吉拉城大勝之後給羅馬的著名捷報,也是拉蒂用來諷刺來思力強橫的。[5] 原文是瑪麗(Mary),據上下文和英文習俗,應該是茉莉的大名,為了不混淆,譯文中不再改動此名。[6] 19世紀威爾士民歌。[7] 出自17世紀民歌《愛情之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