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蒂成人(1 / 1)

聖誕日的後一天拉蒂正好滿二十一歲。一大早的,她就長籲短歎,把我給吵醒了。外麵才下過一場大雪,晨光愈發清冷起來。姍姍來遲的朝陽似乎也被嚇著了。湖麵烏旺旺的,仿佛死人睜著的眼睛,樹林也黑慘慘的,像是死人臉上的胡須。一隻兔子竄了出來,驚慌失措地瞎蹦躂。棲息在林子深處的小鳥見大地全都變了顏色,不禁嚇得呼呼呼地紛紛飛起,揚起一片雪末。雪有十八英寸深,有些地方積得很高。“沒人會來啦!”拉蒂悲歎,她還準備在今天好好聚會一番呢。“無論如何,來思力都會來的。”我道。“那還不是孤家寡人嘛!”她叫道。“這一個就頂得上所有人了不是?”我說道。“而且喬治肯定也會來的。這兩個禮拜我都沒見著他。他們說這倆禮拜晚上他都不著家。”“為啥不在?”“不曉得。”拉蒂跑出去問麗貝卡她覺得客人會不會來,這已經是第五十次了。不管怎麼說,她這個能乾的女幫手總算還是到了。還沒過十點,來思力就到了。他臉上紅通通,眼睛亮晶晶的,像小孩子一樣樂個不停。先是門廊上傳來跺腳的聲音,然後就是手杖突突突地在敲綁腿。拉蒂在廚房裡叫著問是誰來了。門廊那邊開心的嗓音大聲應道叫她自己出來看。她跑出去喜不自勝地跟他打了招呼。“哈,我的小女人!”他吻著她說道。“我宣布,你成人啦!你去鏡子裡看看自己——”她照做了。“看見什麼了?”他笑著問道。“看見你了嘛——開心得要命,一個勁兒地盯著我看。”“是嗎,你真該看看自己。好啦!我覺得你是更怕看見真實的自己,而不是怕我看你吧?”“沒錯。”她說道。他開心地吻著她。“今天是你生日啊。”他說道。“我知道。”她答道。“來,看看喜不喜歡。”他遞給她一個小盒子。她打開盒子,很自然地就把戒指滑到自己的指頭上。他高興得蹦了起來。她抬眼看他,笑得喘不過氣來。“笑夠啦,停!”他最後一錘定音道。“哈!”她叫了起來,聲音都發顫了。他把她抱在懷裡。過了一會兒,等兩個人都平靜下來,可以好好說話了,她道:“你覺得他們今天會來聚會嗎?”“老天在上,希望他們不要來。”“可是,哎呀,我們準備都做好了啊。”“那有什麼關係,又不是要來上萬人。”“哪裡有上萬,不過五六個罷了。可要是他們真不來,我就氣死啦。”“你想要他們過來?”“我們之前請過他們的,而且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我想為咱們的事情開個聚會。”“可外麵這樣子,真是該死,拉蒂!” “可我就想今天聚會啊。你覺得他們都不會來啦?”“正常人都不會來的吧!”“你想想辦法嘛!”她撅起嘴來。“我才不要這麼多人——唉,你一定要把屋子裡填得滿滿當當才行嗎?”“你也知道的,我們一直盼著這個事兒呢,我的聚會。不管怎麼說,我知道湯姆·史密斯是會到的,艾米莉·塞克斯頓也會來,這我基本能確定。”他恨恨地咬著自己的小胡子,最後道:“好吧,我還是讓約翰走一趟,把大家接過來。”“這個不太費事兒吧,啊?”“一點兒都不費事兒。”“跟你說啊,”她說道,一邊在手指上把戒指轉來轉去,“我感覺指頭上套著這麼個東西,好像在時時提醒我似的。心裡頭一直記掛著,忘不掉。”“不管怎麼說,”他說道,“你是我的人了。”用過午飯,我們家裡幾個人單獨一起的時候,拉蒂坐在桌旁,神經兮兮地擺弄著戒指。“很好看,媽媽,你說是不是?”她可憐巴巴地道。“嗯,是很好看啊。我一直都喜歡來思力。”母親答道。“可感覺沉甸甸的,老讓我坐立不安,想把它摘了。”“跟我差不多。我從來都不願意戴戒指。有幾個月時間我對結婚戒指恨之入骨。”“真的啊,媽媽?”“那時候老是想脫了戒指,放到看不見的地方。過了一段時間就適應了。”“還好不是結婚戒指。”“來思力說跟結婚戒指差不多。”我道。“嗯,說是這麼說的,可其實不一樣。”她把戒指上鑲寶石的一麵轉到指肚上,細細打量背麵的金指環,然後又很快把它轉回來,道:“還好不是,現在還不是。我感覺自己是個成年女人了,一個小媽媽,感覺自己今天長大了。”母親猛地站起身來,跑過去愛憐地狠狠親著拉蒂。“讓我好好親親我的小女孩,說再見。”她說道,聲音都哽咽了。拉蒂緊緊抱著母親,伏在她懷裡輕聲抽噎著,然後抬起淚水沾濕的臉來,吻著母親,嘴裡喃喃道:“我不要,媽媽,我不要。”三點鐘的時候馬車帶來了來思力和瑪麗。拉蒂跟我都在樓上。我聽到瑪麗跑向我妹妹那裡。“哎呀,拉蒂,你不知道他那興高采烈的樣兒,真是想象不出來。挑戒指的時候他也帶我去了,要讓我戴著試試。我覺得簡直太好看了。來,我幫你弄下頭發,這些小卷發,看上去很迷人啊。你的頭發真漂亮,看上去朝氣蓬勃的。這樣盤起來可惜了。我的頭發要是再長一點就好了,真的,更適合這種樣式。你喜歡嗎?就像他們說的,靚透了!這一蓬蓬的小卷兒真迷人,有點長了,不過還是讓人陶醉。真的,在我自己來說,就是眼睛,眉毛和睫毛特彆一點,你覺得呢?”瑪麗這個開心果,迷人的小家夥,就這麼喳喳喳地說個不停。我下樓去了。我進門把來思力嚇了一跳。不過看見是我,他就又坐下來,身體前傾,胳膊擱在膝蓋上,眼望著火。“現在她又在搞什麼啦?”他問。“打扮吧。”“那我們就慢慢等吧。乾嗎非要這些人過來?亂糟糟的討厭透了。”“嗯,一般來說人多總是會更開心一點。”“哦,當然啦,咱們感受完全不同,你又不是我。”“事實如此。”我笑道。“天哪,西利爾,你真的不曉得,愛上一個人是什麼感覺。我從來都沒覺得——我從來都不相信自己也會這樣子。心裡一會兒火熱,一會兒冰冷,上上下下的就這麼一個念頭:‘那個女孩兒,那個女孩兒。’”他呆呆地望著爐火。“這念頭老是跟著你,逼著你,一點兒喘息的機會也不給。”他又轉入沉思。“突然之間,她吻你的感覺湧上心頭,渾身的血一下子就著火一樣燒起來。”他又思索了一會兒,或者說,他其實是在拚命回味那時候的感覺。“你也知道的,”他說道,“我覺得她愛我不如我愛她的多。”“你希望她再多愛你一點嗎?”我問。“我也不清楚,可能不希望,不過,我還是覺得她——”他停下來,點燃一支香煙,平複一下激動的情感。又有一陣子我們都沒說話。之後姑娘們下樓來了。我們聽見她們嘰嘰喳喳的話音越來越近。拉蒂進了房間。他跳了起來,上下審視著她。她身上著的是柔軟、細膩的絲質衣料,脖子上什麼也沒戴,頭發就像瑪麗保證的那樣,非常迷人。她有些緊張地哧哧笑著,在他熱切的注視下愈發楚楚動人,仿佛陽光下綻開的花朵。他走上前去吻了吻她。“真是光彩照人!”他說道。她沒有答話,隻是一個勁兒地笑。他拉她一起坐在那張巨大的扶手椅中。她聽任安排,他滿臉喜氣。他拿起她的手來回打量,看他送的戒指戴在她手上是個什麼樣。“看上去不錯啊!”他喃喃道。“隻要是你給的,都好。”她答道。“這個組合是什麼意思呢?藍寶石和鑽石,我可不太清楚啊。”“我也不知道。藍色代表希望吧,因為斯波蘭莎在《仙後》[1]裡穿的就是藍裙子。鑽石呢,代表我清澈無邪的性格。”“鑽石代表的是閃光和強硬吧,你這個霸道的小愛人。可為啥又要希望呢?”“為啥?啥也不為,就像大多數事情一樣。不對,不是這麼說的。希望!啊,蒙著眼睛,抱著一張沒有弦的傻傻的豎琴[2]。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把那張琴扔到球下麵,把眼睛上蒙著的手帕解開,好好看看周圍。可當然啦,她是個女人啊,一個屬於男人的女人。你知道嗎,我相信大多數女人都會從眼上蒙著的希望之帕下麵偷偷看上幾眼。她們明明可以把蒙眼的東西整個摘掉的,可卻不會這麼做,這些小可愛。”“你知道自己都在說些什麼嗎?反正我是不懂啦。藍寶石讓我想起你的眼睛。而且是不是‘藍色保持忠貞’,我記得有這個說法。”“來,”她說道,把戒指脫下來,“你該自己戴,忠貞的家夥,戴上了好一直把我放在心上。”“你戴著,彆脫下來,把你緊緊扣牢,就像米萊畫裡綁在樹上的漂亮姑娘一樣[3]——應該是米萊的畫吧。”她坐在那裡笑得花枝亂顫。“這哪兒跟哪兒啊!那個前來解救我的英勇騎士會是誰呢?這麼為我著想,知道從身後來鬆綁。”“哈,”他答道,“這個無所謂啦。你可不想被鬆綁的,是不是?”“現在還不想。”她取笑道。他們繼續沒頭沒尾地聊著,隨便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能心意相通,親熱無比。漸漸地拉蒂說話不再含譏帶諷,兩個人沉浸在愛的沐浴之中。瑪麗拉我進了餐廳,好讓他倆獨處。瑪麗是個迷人的小姑娘,長相清秀,神情溫和,一頭深色的長發,波浪般盤在頸上。時尚的發型不能讓她為之所動,穿著也比流行式樣要慢一拍。總體來說,她就是個還沒長成的賢妻良母,性格保守,行為穩重,溫柔包容。現在她正衝我微笑。剛才的浪漫場景讓她滿心溫情,因此才特地退出來。可她為人端莊,對此不會多置一詞。隻見她的目光在屋裡四下掃了一遍,然後看向窗外,咂摸著道:“我一直都喜歡林邊苑,這裡很安寧,還有種氣氛,嗯,讓人心定,真的,讓我很放鬆。我最近在讀高爾基。”“那可不是你該看的。”我說道。“我爸在讀嘛,我自己其實不喜歡,後來就沒再看下去。我喜歡林邊苑,讓人感覺——感覺好像真的在自己家一樣。讓人舒心,就像老樹林給人的感覺。一切都很好,生活就該是這種樣子的,沒有腐爛潰瘍。”“嗯,健康鮮活。”“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感覺上,好像這裡的世界是古老和美好的,不是陳舊腐壞的那種。”“年輕,無所顧忌,瘋瘋癲癲。”我說道。“也不是,是說——你,拉蒂,來思力還有我,對我們來說這裡環境很好,很自然,很美好。林邊苑很好,很美,很寧靜,叫人悠然自得。”“沒錯,”我說道,“我們就這樣生活,平平淡淡,安安靜靜,隻是自然地生活,好像鴿房裡的鴿子。”“噢!鴿子!它們是不是太——太軟弱了點兒?”“它們是可愛的小鳥,鴿子。你自己就像一隻鴿子,脖子上一圈黑羽的那種。你是隻斑鳩,拉蒂是隻鵓鴣。”“拉蒂真了不起,對吧?一舉一動節奏感十足,這份把握簡直是爐火純青。我有她這樣的本事就好了,走起路來中正挺拔,美不勝收。”聽她對我妹妹這麼仰慕,我不禁笑了起來。瑪麗真是個溫和又嚴肅的小姑娘。她走到窗前,我親了親她,從槲寄生上摘下兩枚漿果[4],用厚重的窗簾做了個小窩,讓她坐在上麵看看外麵的雪。”“真美,”她若有所思地道,“高爾基寫這樣的東西,心裡一定是病了。”“他們是城裡人。”我說道。“嗯,不過哈代也差不多。生活好像很可怕,可其實不是,對吧?”“要是你沒這麼感覺,那就不是,沒見到的話就不是。我自己就沒見到。”“外麵這麼美,就像天堂一樣。”“恐怕是愛斯基摩人的天堂吧。這麼說來我們都是天使啦?那我就是天使長。”“才不是呢,你就是個凡夫俗子,一天到晚貧嘴滑舌。那是——什麼?樹後麵動來動去的是什麼東西?”“有人來了。”我說道。林子裡穿行的是個魁梧的大個子,動作古古怪怪的。“他走路的樣子真滑稽!”瑪麗叫道。的確如此。待他走近了,我們才發現他穿著印第安人的雪地鞋[5],所以叉著個腿。瑪麗瞥了一眼,笑得合不攏嘴,又瞥了一眼,然後乾脆躲到窗簾後麵去笑個不停。他臉膛紅紅的,拖著大網格鞋子在雪上慢慢移動,看上去熱得厲害。整個人好像在雪地上慢慢滾似的,特彆好笑。我走到門前迎他,瑪麗則一個勁地揉臉,以免笑容太明顯。他握住我的手,那手套又大又重,一邊還不斷去擦眉毛上往下滴的汗。“你好呀,比德薩爾,老兄弟。”他說道,“最近怎麼樣啊?老天,從來沒這麼熱過!不過點子倒是不錯。”他把雪地鞋給我看。“妙得很,是吧?我這一路就跟印第安勇士一樣過來的。”他舌頭卷得厲害,元音也拖得特彆長,那個“勇”字發得很奇怪。“怎麼都忍不住要試一試啊,”他繼續道。“還記得去年你這兒的聚會嗎?女孩子都來了沒有?還在征途上吧?”他像小孩子一樣嘟起嘴,揉著自己的大胖臉。他脫了外套,卸下白色護領,撒了一地的雪花,麗貝卡就甭提多氣惱了。他熱騰騰、胖乎乎的就這麼坐到椅子上,開始去脫綁腿和靴子。終於他換好了舞鞋。我領他上了樓。“老天,我一路滑過來,真是身輕如燕。”他嘴裡說個不停,我不由得又打量了一下他那滿身的肥膘。“連個人影也沒碰到,不過他們是有個雪橇在路上的,我看見有馬車印上來了,所以就猜譚沛思他們家的人在這裡呢。這麼說來拉蒂這匹好馬是要拱到譚沛思的飼料袋裡找食吃了。唉,一點機會都不給彆人留啊。女人的品位可真不咋地,跟烏鴉一樣,看見啥亮晶晶的就往上撲,不知道全是金玉其外。不過也怪不了她們,就是沒給彆人啥機會啊。麥蒂·郝維特來了吧,啊?”我岔開話,對外麵的雪發表起了意見。“她會來的,”他說道,“就算雪下到脖子這麼高也會來。她媽見我過來了。”他給自己擦洗起來。我告訴他,來思力派馬車去接愛麗絲跟麥蒂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肥腿道:“高爾小姐哈——這下可熱鬨了。比德薩爾老兄弟啊,這肯定有好戲看了嘛。麥蒂,還有忸忸怩怩的譚沛思小姐,還有——”他哼哼唧唧地唱起了劇院裡聽來的小調。說這些的時候他已經把自己皺皺巴巴的米色和淡紫色相間的馬甲拉平了。“這可是個漂亮小妞給我做的,水靈靈的小妞啊,還是弄皺了。”他把白領結給打上,掏出兩枚戒指,在白胖的手指上戴好。一隻上麵有個大印章,另外一隻鑲了好些鑽石,看上去土豪得很。又用手指細細地理了理頭發。他的頭發金黃色,萎不拉幾的,往腦後梳過去,有點油頭粉麵的味道。他又拿出一個盒子,裡麵裝著一枝綠葉包襯的米色康乃馨;接著用絲絹拂了拂臉,又撣了撣黑漆皮鞋,最後嘟起嘴唇,在鏡子裡揚揚自得地打量著自己。他覺得一切就緒,可以出場了。“今天是大日子,拉蒂。彆讓老冥王跟他那一幫子家夥把我擠一邊去嘍。我可是大老遠地穿雪地鞋過來的,跟那些勇——士有一拚的,就像海華沙當初去找明尼哈哈那樣[6]。”“那是鬨災荒的時候吧。”瑪麗柔聲道。“咱們這是宴會,一場盛宴,譚沛思小姐。”他說著向瑪麗鞠了個躬,逗得她笑起來。“有什麼歌唱來聽聽?”母親道。“唉,我要是俄耳浦斯[7]就好了。”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十分誇張。我看他這都是唱歌的時候學來的把戲。“打扮得真漂亮啊,譚沛思小姐。不過呢,‘不知道她的善心有沒有美麗那麼多啊[8]?’”“說誰?”威爾抬起光滑的臉蛋,他好像從來都不用刮胡子似的。鈴響了,拉蒂跟瑪麗出去看了。“女神一個啊!”威爾歎道。“老天,我已經淪陷啦!她簡直跟出水芙蓉一樣美!可她這手上戴著的是你的戒指嗎,譚沛思?”“少來攪和。”來思力道。“彆插科打諢啦。”我道。“哦——噢!”威爾拖長了聲音道,“明白啦,閒人避讓嘛!真是俊男無情[9]啊!”他重重歎了口氣,手指在發間劃過,一邊斜眼看著自己在鏡子裡的形象,然後正了正戒指,走向鋼琴,開始的時候還隻是即興發揮,到後來翻看了樂譜,彈上了柴可夫斯基,剛剛彈完長長的序曲,覺得不滿意,就換了一首《唐璜小夜曲》,最後終於開始一展歌喉。他是男高音,音色漂亮,跟來思力相比,更加柔和圓潤,不像後者那麼高亢激烈。他放開了嗓子,以便讓樓上聽見。正當熾熱的歌聲洶湧激**之時,隻聽得門開了,於是威爾的歌聲又柔和下來,唱起了甜歌,卻並不轉頭去看是誰來了。“太美啦,真是天籟般的聲音。”愛麗絲讚道,一邊鼓掌,一邊抬眼注視著門楣,活脫脫一個聖女的模樣。“普西芬尼——歐羅巴[10]——”麥蒂在她身邊喃喃自語,說什麼都要引經據典一番。那歌聲又高昂起來,愛麗絲拍完手,激動萬分地抱緊胸口。“拉住我,麥蒂,不然我怕會直接衝進這個海妖[11]的懷裡,給他害死啦。”她緊緊抓住麥蒂。一曲唱畢,威爾轉過身來。“鎮定!高爾小姐。”他說道,“不要太當回事。”“鎮定!你叫我怎麼鎮定得了?野性已經喚起,還怎麼平靜得下來!”“那我隻好向你道聲抱歉啦。”威爾道。“你就是專為惹我而生的,親愛的小夥子。”愛麗絲答道。“真沒想到你會來。”麥蒂道。“像印第安勇——士一樣滑雪來的。”威爾答道,“就像海華沙去找明尼哈哈那樣。我知道你來啦。”“跟你說吧,”麥蒂傻笑道,“聽見鋼琴聲我心裡就怦怦直跳。都有一年沒見你啦,你怎麼來的啊?”“穿了雪地鞋滑過來的啊,”他說道,“真正的印第安貨色,從加拿大那邊運過來的,簡直棒極啦!”“噢——嗷,出去穿上,給咱們看看吧。快去啊,給咱們表演一下,親愛的威爾,快去嘛!”愛麗絲求道。“外麵那個冷啊,雪啊,咱都不怕。”他說道,轉頭跟麥蒂聊了起來。愛麗絲則坐下來跟我母親說話。沒過多一會兒,湯姆·史密斯來了,在瑪麗旁邊找了個位置坐下,靜靜地一言不發,褐色眸子在鏡片後銳利地打量著大家,看威爾的時候滿是嘲諷,看來思力跟拉蒂的時候則滿懷憂慮。又過了一會兒,喬治跟艾米莉也來了。他們都很緊張。他們換掉了木底鞋,艾米莉脫了牛皮紙綁腿,他脫了皮綁腿,卻並不急著去客廳。然後我吃了一驚,艾米莉也是如此,因為他把舞鞋給穿上了。外麵天寒地凍,艾米莉的臉還是通紅的,身上穿了件酒紅色的裙子,跟她豐腴的美貌很相稱。喬治的衣服做工考究,這在他是不同尋常的,他也因此有點拘束。他身上穿戴的是夾克跟黑領結。其他在場的男性穿的都是晚禮服。我們接引他倆進了客廳。那裡還沒有點燈,黃昏的暮色中,火光尤為明顯。地毯已經收起來了,地板上都上了蠟,有些家具也搬走了,整個房間看起來寬敞開闊。大家又握了一通手。新來的客人坐在了火邊。母親先跟他們說了幾句話。然後鋼琴上點起了蠟燭。威爾又開始為我們彈奏。作為鋼琴師他真可謂是風度翩翩,舉手投足充滿了優雅和詩意。難以置信,不錯,不過這也是事實。母親出去弄茶點了。過了一會兒,拉蒂走到艾米莉和喬治身邊,拉過一張矮凳,坐下來跟他們說話。來思力站在飄窗前,望向外麵的草坪,那裡的雪越來越藍,天空則幾乎成了紫色。拉蒂把手放在艾米莉的大腿上,柔聲道,“看這個,喜歡嗎?”“啥?你訂婚啦?”艾米莉叫了起來。“到年紀啦,你也知道的。”拉蒂道。“真漂亮,是吧?能讓我試試嗎?嗯,我從來沒戴過戒指哪。卡在指節那裡過不去了。看來不行。我的手是不是很紅?是外麵太冷了。嗯,對我太小了。我很喜歡。”喬治就坐在一旁,看著妹妹腿上動來動去的四隻手。兩隻手在暮色下顯得如此白皙耀眼,而另兩隻則非常紅,骨骼粗大,看上去很緊張,近乎歇斯底裡。戒指在四隻手裡倒來倒去,偶爾在昏黃的天光或燭光下閃爍出一點光芒。“你得祝賀我啊。”她說道,聲音低沉,我和喬治都知道這話是對他說的。“啊,對的。”艾米莉道,“祝賀你!”“你呢?”她轉頭向他道。他剛才沒作聲。“你想要我說啥?”他問道。“想說啥就說啥。”“那等我想好了再說吧。”“等到那時候,飯都涼啦!”拉蒂笑了起來,這是之前愛麗絲諷刺他慢手慢腳的話。“什麼嘛!”他叫了起來,在她的奚落聲中猛地抬起了頭。而她心裡明白,自己這都是在演戲。她把戒指戴好,去了房間另一麵,把胳膊搭在來思力肩膀上,頭倚著他,輕聲呢喃著。而這個可憐的家夥對此受寵若驚,因為她的好感可從不輕易外露。我們去餐廳用茶。柔和的黃色燈光籠罩著桌子。桌上幾束聖誕玫瑰在暗青色的葉子簇擁中盛開。各類瓷器和銀器、各色菜肴閃著宜人的光彩。大家一片喜氣祥和。屋外白雪皚皚,裡麵男女青年歡聚一堂,麵對可口的吃食,又怎麼會有其他的心思呢?隻有喬治例外,他留心著自己擺在桌上的雙手,心裡很彆扭。彆人都興高采烈地大吃大聊起來。話題不可避免地轉向婚姻。“你怎麼說,史密斯先生?”小瑪麗問道。“沒啥好說的,”他答道,聲音依舊十分刺耳,“我的婚姻就由莫測的未來決定吧,也許我打算明白了會告訴你的。”“我是問你的看法。”“你還記得嗎,拉蒂?”威爾·班科洛福特道,“那個紅頭發的小女孩,大學的時候跟我們同年級的?她才跟物理係的老克雷溫結婚了。”“希望她快樂!”拉蒂道。“你不是一直喜歡她嗎?”“在我心裡不是排第一的。”他笑著答道,“你不記得啦,我愛慕的人裡有你一個的啊。想當初,你可是我心目中的女神。”“開玩笑吧!”拉蒂叫道。“我們那時候經常在午飯的時候去植物園呢。一個秋天都還沒過,你就堅持不下去了。你記得嗎,那時候我們還開過一個音樂會來著,你、我,還有弗蘭克·維蕭,在小講堂裡?”“普利尼那個老家夥,一個勁地向你獻殷勤。”威爾接著道,“那晚上維蕭送你去的車站,讓老蓋提姆給你叫了個出租車,看著你上車的。那車可真大,之前從來沒見過。老維蕭就這樣用個出租車贏得了你的歡心。”“嗯,那時候我可彆提多得意了!“拉蒂叫道,“你們都站在最高的台階上,一臉崇拜地看我!不過弗蘭克·維蕭人可不怎麼樣,小提琴倒是拉得很好。他那雙眼睛我一向不喜歡。”“沒錯,”威爾接口道,“他確實沒跟你黏糊多久,是吧?不過時間比我長。大學裡的好時光啊,真是讓人懷念,對吧?”“是不錯。”拉蒂道。“就是傻了點。我那三年恐怕都是打水漂了。”“我倒覺得,”來思力笑著道,“你這些閃光的年華到最後成就了大事呢。”既然她曾經是個萬人迷,而過往的打情罵俏並未有何具體的壞處,那現在摘得美人心隻能讓他愈發沾沾自喜。這些往事的回憶跟喬治一點關聯都沒有,他感覺自己就是個局外人。用完茶,我們回到客廳。裡麵黑漆漆的,隻有火爐亮著。有人發現了槲寄生,對此大家都很讚賞。“喬治,西貝爾,西貝爾,喬治,過來親我啊。”愛麗絲叫道。威爾要湊過去代勞。她跑向我,口中道,“走開,你個肥蠢的家夥。你的吻自己留著好啦。來,喬治乖乖,來親我吧。因為你沒彆人,隻有我。你沒有彆人。你想逃跑?像喬治·波治蘋果餅[12]那樣?放心,我不會哭的,你再醜我也不哭。”她抓住他,給他兩邊臉頰上都親了下,口中柔聲道:“彆這麼嚴肅嘛,老兄,開心點,對啦,乖孩子。”我們點亮了燈,有人提議玩演戲猜詞遊戲。於是來思力跟拉蒂,威爾跟麥蒂還有愛麗絲出來表演。第一幕是私奔去格雷特納格林[13],愛麗絲演個女仆,演得很傳神,全身透著諷刺的意味。這一幕吵吵嚷嚷的,很滑稽。來思力興致很高,他精神頭一上來,就愈發神采奕奕,而拉蒂則愈發安靜,看上去有點奇怪。第二幕本來應該是喧囂的鬨劇,結果她愁眉苦臉的,把整幕戲變成了悲劇。他們走出門,拉蒂在門口向我們連拋飛吻。“她演得真好,對吧?”瑪麗對湯姆歎道。“很真實。”他答道。“她演誰都像。”母親道。“我倒覺得,”艾米莉道,“她真應該把生活也當成一場戲,好好演就行。”“她可以這麼乾,”母親答道,“可能隻有偶爾的間隙,她會在鏡子裡注意到自己的表演。”“那會怎樣?”瑪麗問道。“她會絕望吧,然後就慢慢等著把這種感覺忘記。”母親大笑道。一眾演員又回來了。拉蒂繼續演配角。來思力演得繪聲繪色,他的演技讓人瞠目結舌。下麵一片掌聲大作,不過我們還是猜不出這到底是個什麼詞。然後他們笑起來,把謎底告訴我們。下麵一時喧嘩更盛。“好了,走吧,親愛的。”拉蒂對來思力道。“我要幫著理一下房間,接下來好跳舞。待會兒我就看著你演吧,我太累了,今天可真熱鬨。艾米莉會代我演的。”他們就出去準備下麵的表演。瑪麗和湯姆,還有母親和我在一個角落裡打橋牌。拉蒂說她想給喬治看些新畫,於是他們對著一堆作品看了一通。然後她叫他幫著去清理房間,為一會兒跳舞做準備。“嗯,你也想了一會兒了,怎麼樣?”她對他道。“時間不夠啊,”他答道,“我還說不上來。”“那就告訴我你都想了些啥。”“噢,在想你唄。”他傻乎乎地笑道。“想我什麼呀?”她大膽地說道。“就是想,你在大學裡是個什麼樣子。”他答道。“是嘛!那時候可開心啦。交往過不少男孩子,一開始的時候個個都喜歡,後來呢就覺得他們什麼內涵都沒有,然後就厭倦啦。”“可憐了這些男孩子啦!”他笑道。“他們都一個樣嗎?”“一個樣。”她答道,“現在也都還是一個樣。”“可惜啦。”他微笑道,“你可真不容易啊。”“怎麼說?”她問道。“這樣子一來,情感不是沒處寄托了嘛。”他答道。“你可真夠刻薄的。你不就是一個寄托嗎?”“我也算?”他笑著答道。“你老是放空槍,然後說大家都是空包彈,當然,有一發是真的。”“那你呢?”她嘲諷道,“你連一槍都不放,從來都是吊著彆人。”“讓你等到‘飯都涼了’是吧?”他氣呼呼地說。“可你是清楚的,我那時候一直愛著你。你清楚得很呢。”“那時候?”她答道,“謝啦,下回要把‘那時候’這幾個字去掉。”“吊著彆人的是你,我這樣子都是你害的。”他說道。“嗯,剛開始還含沙射影,現在指名道姓啦!”她笑道。“你還說,是你放了我的鴿子。”他牛勁上來,一定要分說個明白。而她隻是抬手給他看了看自己的戒指,默默地笑笑。他瞪著她,怒意愈盛。“你幫我把毯子跟矮凳收一下吧,都放到那個角落裡去,好嗎?”她說道。他去乾這事兒了,不過走的時候還是轉過頭來,聲音低沉地憤憤道:“你根本就沒考慮過我,從始至終我都沒有任何機會。”“看,那兒有張椅子擋路啦。”她還是風輕雲淡的樣子,不過臉上卻紅了,頭也垂了下去。她走了開來,而他把一堆毯子拖進了角落。演員再次入場的時候,拉蒂正在搬一個花瓶。他們開始表演,她坐在一旁觀看,臉上掛著笑容,時不時鼓掌示意。結束以後來思力過來對她私語了幾句,她趁沒人看見親了親他,讓他喜不自勝。然後演員又魚貫而出準備下一幕戲。直到她再次叫喬治來幫忙的時候,他才回到她身邊。她臉上紅紅的。“你怎麼知道自己沒機會?”她道,心裡有點緊張,因為這是在玩火,但她又無法抵禦這種**。他笑了起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那是當然啦!”他最後道,“你知道的,如果你想要我,隨便哪一天開口都行的。可你根本不在乎。”“那就是我們之間太含蓄了。”她不無譏諷地道。“可我的心意你是清楚的。”他說道,“這一切都是你挑起來的。你跟我一起玩兒,讓我了解了很多東西。還有那些個上午,我捆麥子啊,摘蘋果啊,堆麥垛啊,你都來了,這些是我忘不了的。一切都因為你發生了改變,我的生活是你喚醒的。我開始去想那些絕對做不到的事情。”“噢,真是對不住,我很抱歉。”“不用,你不用這麼說。問題是我該怎麼辦?”“啥?”她驚詫道。他又笑了起來。他們倆這情形挺尷尬的,他感覺到了,不由有些誇張起來,但講話依舊十分誠懇。“好吧,”他道,“是你先撩我的,然後呢,又放了我的鴿子。你得給我個話,我接下來該怎麼才好?”“你可是個男子漢呢!”她答道。他哈哈大笑。“那又怎麼樣?”他不屑道。“你想怎麼樣都可以啊,繼續生活吧,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她答道。“原來如此。”他說道,“那咱們走著瞧吧。”“你不這麼想嗎?”她有些著急了。“我不知道啊,我們走一步看一步吧。”他答道。兩個人拿了些東西出去了。在大廳裡,她又轉頭對他道:“唉,我很抱歉啦,真的很抱歉。”語氣跟剛才有所不同。他的聲音低沉溫和:“沒事的,不要在意。”她聽到外麵準備猜謎的人笑聲漸近,於是趕緊走到會客室,大聲道:“都準備好了,我們可以坐下來了。”最後一幕演完了。來思力過來邀寵。“好啦,女士,現在我又是您的啦,高興不?”“那還用說。”她道,“不要再離開我了,行不行?”“一言為定。”他答道,把她拉到身邊,又道:“我把手帕忘在餐廳了。”兩個人一起走了出去。母親向我表示,男士們可以抽煙。“跟你說吧,”瑪麗對湯姆道,“我就奇怪了,你這麼個科學家也會抽煙來著。你們不覺得這是在浪費時間嗎?”“過來給我把煙點上。”他道。“才不呢,”她答道,“讓科學給你點吧。”“科學的確能點煙。不過要是沒有姑娘們提供動力,科學就什麼也做不了。好了,來吧,好,哎呀,可彆把我這寶貝鼻子給燒著了呀。”“可憐的喬治!”愛麗絲道,“要不要個救死扶傷的天使來給你看看?”他半癱著坐在一張大扶手椅上。“要的要的。”他答道,“來,就當給我上上油。我這把老骨頭跟火柴一樣,都快散架了。”“我在鞋跟上擦著火柴,可以吧?好了,坐起來點,不然我就隻有坐在你大腿上才能點煙了。”“可憐的小親親,這下可享受了。”大膽的姑娘真的坐到了喬治的膝上。“要是我燒焦了你的胡子會怎麼樣?你不會派無敵艦隊來滅了我吧?嗷——嗷——厲害了!你這樣子可真瀟灑。他抽煙的樣子是不是很帥?”“嫉妒了吧?”他問道,笑得很狂。“那還用說?”“可惜了,你不能抽煙啊。”他說道,語氣很溫柔。“我們一起抽好了。”他拿下嘴裡的煙。她有些詫異,而他那充滿柔情的聲音又讓她心下感動,就接過香煙。“我就是頭小母牛,就像道斯太太。”她說道。“可彆把自己當奶牛啊。”他道。“真下流,讓我走。”她叫道。“不要嘛,你跟我般配得很,可不要走啊。”他答道,抱住她不放。“你還真是長大了啊,看看,這手這麼大。讓我走。拉蒂,過來幫我掐他。”“這是怎麼啦?”我妹妹問道。“他抓住我不放呢。”“沒事,他自己抓一會兒就累了。”拉蒂答道。愛麗絲很快就有了自由,不過她卻沒有挪開,還是坐在那兒品嘗香煙,腦門上皺起好多紋來。她若有所思地吐了幾小口煙,然後又從鼻孔裡噴出一小股來,順手揉了揉鼻子。“沒有看上去那麼好玩。”她道。喬治衝她笑笑,臉上滿是男人包容的表情。“真是個帥小夥子。”她摸了摸他的臉。“是嗎?”他慢吞吞地道。“厚顏無恥!”她叫了起來,輕輕給他臉上來了兩下。然後又道:“唉,可憐的小家夥。”說著親了親他。她轉頭向母親和拉蒂眨了眨眼,拉蒂還在跟來思力兩個人坐在一張椅子上。來恩力抱著她的胳膊,不斷揉摸愛撫。“真美。”他道,一邊吻著拉蒂的前臂。“溫暖而白皙,嗯,伊娥[14],讓我想起了伊娥。”“有人在說小母牛哎。”愛麗絲低聲對喬治道。“你記得嗎?”來思力小聲道,“梅裡美[15]裡有個男的,想要咬自己老婆,喝她的血。”“記得啊,”拉蒂道,“怎麼啦,你也有野獸的血統嗎?”“可能吧,”他笑了起來,“真希望大家都走了才好。你的頭發都散在脖子上了,不過這樣很好看。”愛麗絲說話老是含譏帶諷的,她把擱在自己膝上的那雙懶洋洋的大手掰開,把那手上的袖子拉開了一點,道:“哎呀!這胳膊可的確漂亮,黑不溜秋的,好像烤焦了的麵包!”他看著她笑而不語。“硬得像磚頭一樣。”她又接著道。“喜歡嗎?”他拖長了聲音道。“才不呢!”她重重地說道,可那話頭裡的意思分明是喜歡。“承蒙誇獎,不由得戰戰兢兢。”他又笑了起來。她把自己白皙的、花瓣一般的小手疊在他的手上。他往後坐了坐,好奇地望著這兩隻手。“是不是覺得自己手裡抓了一大把銀子啊?”她幾乎是冥想了一會兒才說道,語氣裡依舊儘是調侃。“比銀子可值錢多了。”他溫聲道。“心裡好像裝滿了黃金吧。”她又開玩笑道。“裝了個地獄才對!”他簡短地說道。愛麗絲打量著他,問道:“我是不是就像個綠頭蒼蠅,在窗口嗡嗡嗡地吵你呢?”他大笑不止。“再見了。”她說著從他腿上滑下來,走了開去。“彆走啊。”他挽留道,不過已經太晚了。愛麗絲的加入給安靜、感傷的人群帶來了活力,就像一縷強光照進雞窩,讓昏睡的雞群蠢蠢欲動。所有人都跳了起來,摩拳擦掌地覺得要乾點什麼才好。他們嚷著說要跳舞。“艾米莉,來首華爾茲,你無所謂的吧,啊,喬治?啥,湯姆你不跳舞的嗎?哎,瑪麗你沒意見吧?”“可以的啦,拉蒂。”瑪麗道。“跟我跳一個吧,愛麗絲。”喬治笑道,“西利爾可以跟譚沛思小姐搭一對。”“棒極了,來,咱們來大戰一場!”愛麗絲叫道。我們開始跳舞。我注意到拉蒂在一旁看著什麼,於是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原來是在看喬治跟愛麗絲跳華爾茲。他跳得還算過得去,一邊聽著她的刻薄話,一邊哈哈大笑。身邊的情郎對自己說了些什麼拉蒂全都沒聽進去,她隻是注目在那對笑鬨著的舞伴身上。一曲奏完,她走向喬治。“怎麼回事兒啊!”她道,“你怎麼突然會——”“你一直以為我跳不來的是吧?”他說道,“那時候你說要跟我跳小步舞跟維萊特來著,你還記得嗎?”“沒錯。”“說好了要跟我跳的哦。”“是啊,可是——”“我特地去諾丁漢學的。”“真的,為啥?好吧,來思力,咱們來個瑪祖卡。你給我們彈下吧,艾米莉?對的,很簡單。湯姆,你跟我媽聊得很開心嘛。”我們跟同一個舞伴跳了支瑪祖卡。他跳得比我想象的要好,基本上沒什麼窒礙,隻稍稍有些僵硬而已。不過他的舞步沒什麼聲息,倒是嘴裡嘀嘀咕咕的跟愛麗絲說個不停,還時時爆發出大笑來。然後拉蒂要大家換舞伴。她跟喬治跳起了維萊特。他臉上浮起一絲勝利者的笑意。“跳得好吧?祝賀我吧。”他道。“我還真是吃驚不已。”她答道。“我也是,覺得很慶幸。”“真的嗎?嗯,祝賀你,進步真大。”“多謝。總算有這麼一天。”“啥呀?”她問道。“總算開始相信我了唄。”“彆說話,”她懇求道,臉上微露戚容,“要說也彆說什麼沉重的話題。”“那你喜歡跟我一起跳舞嗎?”他問道。“好了,不要說話,我說真的。”她答道。“老天,拉蒂,我都要笑出來啦!”“有這麼好笑嗎?”她道,“你跟愛麗絲又怎麼說,要閃婚嗎?”“我——愛麗絲?拉蒂你在說什麼?而且我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一百個英鎊而已,完全看不到未來。所以呢,這樣子說吧,我是沒法娶任何人的,除非對方是有錢人。”“我自己倒是有個一兩千英鎊的。”“是嗎?那就足夠了啊。”他笑道。“你今晚和平時很不一樣。”她倚在他身上道。“真的?”他答道。“因為一切都不一樣了啊,塵埃落定了,至少現在是如此。”“這次彆忘了那兩種舞步啊。”她笑道,接著又嚴肅起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也是沒有辦法啊。”“不明白,為啥沒辦法?”“各種因素吧。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所有人都對你有所期待,你不得不按大家的意思來做,沒有辦法抗禦。我們都身不由己,大家都隻是棋子而已。”她道。“好吧。”他對此不置可否。“真不知道會怎麼收場。”她道。“拉蒂!”他叫了一聲,用勁握住她的手。“彆,什麼也彆說,現在都於事無補了,太遲了,一切已經確定。已經確定了的注定沒法改變。要是你再說下去,我就借口太累不跳下去了。一個字也彆多說了。”他果然不再說什麼,至少沒有對她說。這曲跳完,他又跟瑪麗跳了起來,後者一副可愛的樣子跟他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這支華爾茲跟瑪麗跳著跳著,他的精神又亢奮了起來。接下來的整個晚上他都活躍異常,不管不顧的讓人看了吃驚。晚飯的時候他什麼都吃,酒也喝得很凶。“再來點兒火**,塞克斯頓先生。”“謝啦,那個裹在黑果凍裡的東西,給我來點兒吧,以前從來沒吃過呢。”“這個奶油蛋糕也來點兒吧,喬治?”“好的,你真是熠熠生輝,像寶石一樣。”“你也會的,明天就是顆黃寶石啦。”“哈,明日複明日吧。”晚飯過後,愛麗絲叫了起來:“喬治,親愛的,你吃夠了嗎?可彆像約翰王[16]一樣給吃死了,我身邊可不能沒有你,小乖乖。”“這麼喜歡我啊?”“的的確確!唉,為了你,我願意把最好的星期天禮帽墊在路上,讓你的送奶車通行無阻[17],說真的!”“彆,還是把你自己丟到我的車上來吧,哪個星期天我駕車的時候過來就行。”“是啊,過來看看我們吧。”艾米莉道。“真是感動!不過明天你就把我丟到腦後去啦,親親喬治,我會過來的。我爸還想做點托諾·邦蓋[18]出來呢。到時候你會娶我的吧?”“一言為定。”他說道。車子來了,愛麗絲、麥蒂、湯姆跟威爾上了路。上車前愛麗絲跟拉蒂道彆了許久,還向喬治投了許多飛吻,信誓旦旦地說會對他忠貞不渝。喬治跟艾米莉在外麵徘徊了一小會兒。房間裡空**幽靜起來,笑聲似乎是頃刻間便消弭不見,隻餘下斷斷續續的話語,氣氛有些滯重起來。“好啦,”喬治低沉的話音最後道,“今天差不多就到此為止,很快就是明天了。我感覺有點醉了!今天晚上真開心。”“我很高興。”拉蒂道。他們穿上木底鞋和綁腿,把自己包裹起來,站在大廳裡。“我們得走了,”喬治道,“鐘響之前必須得離開,就像灰姑娘。看看我的玻璃鞋吧。”他指著腳上的木底鞋。“午夜時分,衣衫襤褸,逃之夭夭,簡直是絕配。我該叫灰姑娘才對,給王子拒絕的灰姑娘。我可真是有點醉了,東西看起來都奇奇怪怪的。”我們向外望去,幽冥湖那邊的山巒一片慘淡,影影綽綽的有如魑魅。“再見,拉蒂,再見啦。”他們走進雪地。深邃的樹林一片黑漆漆的,積雪看上去是如此蒼白、詭異。“再見啦。”他的聲音自黑暗中傳出。來思力砰地關上了門,把拉蒂拉進了會客室,竊竊私語起來。他那低沉的嗓門發出帶著愜意的顫音和低笑聲,傳進我們的耳朵。後來他乾脆把門也踢上了。拉蒂開始邊笑邊調侃他,聲音高亢。兩種笑聲混在一起,聽起來十分古怪而不協調。之後便漸漸聽不到她的聲音。瑪麗坐在餐廳裡的小鋼琴旁,漫不經心地彈些老曲子,調子亂七八糟、錯漏百出。宴席已散,殘羹冷炙之間,這樂聲著實讓人鬱悶,然而她卻願意體味這種傷感。昨天和明天之間是個巨大的鴻溝。這鴻溝無情陰沉,讓人隻能坐在一邊,遙望昨天已逝的枯燥的喜劇,和即將到來的悲劇的明天。而今天,實實在在的今天,卻隻是一片讓人心酸的空白。馬車回來了。“來思力,來思力,約翰到了,上車吧。”瑪麗叫道。沒人應。“來思力,人家約翰在雪地裡等著哪。”“知道啦。”“你可得馬上來啊。”她跑到門口對他說。他走了出來,看上去蔫蔫的,對受到打攪十分不滿。拉蒂跟在他後麵,一邊梳理頭發。她沒有笑,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大多數女孩子遇到這樣的場合都是如此吧。她看上去很疲憊。來思力狠下心出發了,當然,離開之前還跑回來不少次,和拉蒂吻彆。他上了馬車。在一片陰影點綴的黃色光暈中,馬車啟程了。他在車裡還大聲約定明天的事情。【注釋】[1] 英國詩人埃德蒙·斯賓塞(1552-1599)長篇史詩,其中斯波蘭莎姐妹倆分彆代表希望和忠誠。[2] 指英國畫家喬治·弗雷德裡克·瓦茲(1817-1904)的名作《希望》,內容是一個蒙眼女人緊抱著一張隻有一根弦的豎琴,坐在象征世界的球體上。[3] 指英國拉斐爾前派代表畫家約翰·艾佛雷特·米萊(1829-1896)的作品《遊俠騎士》,內容為一個遊俠騎士前來解救被綁在樹上的**少女。[4] 據說在槲寄生下每一次親吻要摘去一個果子,沒有果子可摘就不允許再親吻了。前文拉蒂要喬治帶果子多的槲寄生來也是這個意思。[5] 形狀像網球拍,一腳一個,作用類似滑雪板。[6] 美國詩人朗費羅(1807-1882)著名史詩《海華沙之歌》中的人物(現實中的海華沙是印第安傳奇領袖,易洛魁聯盟的創始人之一)。該詩的一部分講的是印第安勇士海華沙和愛人明尼哈哈的悲劇愛情故事。[7] 古希臘神話中著名詩人和歌手。[8] 莎士比亞詩歌《誰是西爾薇婭》中的話。[9] 原文為法語,是法國詩人阿蘭·夏爾蒂埃(1385-1435)寫的一首詩的名字《無情妖女》改動而成,此詩亦有濟慈的同名仿作。[10] 都是古希臘神話中的美貌女性,分彆被冥王哈迪斯和主神宙斯劫走。[11] 指塞壬,古希臘神話中的海妖,善用美妙歌聲在海中誘引水手駕船接近,使他們的船隻在岩石上撞毀。[12] 是流行兒歌裡的話,大體如下:喬治·波治蘋果餅,親得女孩哇哇哭,等到男孩出來玩,喬治·波治趕緊逃。[13] 蘇格蘭南部村莊,以吸引私奔者來此結婚聞名。[14] 希臘神話中的公主,受宙斯愛慕。因為害怕妻子赫拉發現,宙斯將伊娥變成了雪白的小母牛,然而還是被識破,遭到囚禁後被救出,輾轉為宙斯誕下一子,成為後來的埃及國王。[15] 法國著名作家(1803-1870),《卡門》《高龍巴》等的作者。[16] 據傳是被下毒而死。[17] 據說伊麗莎白女王有次在雨天過街,雷利爵士為了不讓她踩上泥,把自己的絲絨帽放在地上給她墊腳。[18] 《托諾·邦蓋》是英國作家H·G.威爾斯於1909年發表的,主人公喬治和叔叔靠造名為“托諾·邦蓋”的假藥成為巨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