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ume Three(1 / 1)

新的起點正如我之前說過的,在來思力的傷病徹底痊愈之前,他和拉蒂就正式結婚了。他們倆去法國度蜜月;人都走了五天,家裡還沒能恢複到以前的正常狀態:雖然說一切照舊,可就是哪裡都像少了點什麼,有什麼不一樣了似的。長久以來我們徜徉在“家”這個寧靜的港灣,可眼下,漫遊結束了,我們都已經渡過了青春這片明亮的海域;拉蒂已經踏上陸地,進入異域,朝向一個陌生的目的地前行。終歸到了大家分彆的時候,我們都要離開幽冥湖的山穀,但這裡的水澤草木卻早已融入我們的血脈深處。我們是幽冥湖山穀的孩子,這是我們的小小國度,在此我們血脈相連,擁有共同的語言;因此,各奔東西對我們而言無比痛苦。“現在我也該走了,”喬治道:“我生性優柔寡斷。可我最痛恨的莫過於不得不離開我的根基,而現在我卻必須要斬斷我的根係,把自己撕扯開來——”其時正值八月,荒草已經割完,正是等待玉米收獲的時節。這天一大早,天灰蒙蒙的,很是寧靜。我們倆坐在一起拉著乾草垛子。一直把鬆散的乾草從草垛子下方抽出來,我的手酸痛不已。所以,我很盼著雨快點下下來,這樣我們好進屋去。雨到底下開了,我們匆忙跑進了穀倉,踩著梯子爬上閣樓。閣樓裡散落著各種農具和木工用具。我們倆在高高山牆窗戶邊的長椅上坐下,椅子上落著不少刨花,透過窗戶往外看,能看到煙雨迷蒙的山穀中那些溪流、樹林和池塘。樹頂離我們極近,讓人感到自己仿佛成了這片水體和樹木的中心一般。“再過幾年,”我道:“我們搞不好都會形同陌路。”他那雙溫柔的黑眼睛看著我,露出不可置信的笑。我道:“對我來說,‘公羊’簡直就跟倫敦一樣遠——甚至更遠。”“你不想我去那裡?”他靜靜地笑了。“去哪裡有什麼分彆呢。你會北去,我會東去,拉蒂往南邊。她已經離開了。七個禮拜之後我也會走,你呢?”“我得在你之前離開。”他斬釘截鐵地回答。“你知道——”他露出怯怯的笑容,坦承道:“要是隻剩我一個人,我會感覺害怕,好像沒著沒落的。所以,我絕對不要最後一個走。”他的語氣之中幾乎帶著懇求。“你會去找梅格嗎?”我問。他把絲滑的刨花撕得更碎,竭儘所能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我。他的語言不太流暢,思路也頗為零亂。“你瞧,這其實不能說是愛。我也不知道。你瞧,拉蒂就像我的根基所在——”他抬起頭,一臉羞愧地看看我,又繼續撕扯手裡的刨花,“人生不是空中樓閣,你總需要個根基,我的根基就是拉蒂。你瞧,我跟大部分人一樣,不知道生活具體應該是什麼樣子。我找到一塊磚,就壘一塊磚,得過且過;要是樓塌了,那也就塌了。可是你瞧,你跟拉蒂讓我有了意識,可現在我又變得毫無指望了。我曾經指著結婚可以讓我忙著搭建我的人生樓閣,有個什麼完整的東西可以讓我知道日子要怎麼過。我必須結婚,不然整個人都會迷失掉。世界上我隻能娶兩個人,拉蒂已經走了。我也算是愛梅格吧,反正愛不就是那麼回事嘛。我不能說想到要娶她我不曾感到高興。你知道的,我對於拉蒂而言永遠隻能排第二位,可愛情最美妙之處,在於你能在某人的世界中排在第一位,是最重要的那個。梅格很簡單,也很可愛。擁有她不會讓我心慌,她總是能撫慰我,令我安心。我能揉揉她的頭發,撫摸她;而她會仰臉看著我,滿眼都是信任和愛意,沒有任何不完美的,我們彼此都感到寧靜——” 三個星期之後的某天,我正在草坪上支了一把躺椅躺著曬太陽,突然聽到砂石小徑上響起馬車輪子的聲音。原來是喬治叫我陪他去參加他的婚禮。他把雙輪馬車停在門口,爬上台階越過草坪走到我身邊。他穿著夾克、馬褲,穿著長筒膠靴,看著像是要去牛市的樣子。“嘿,準備好了嗎?”他俯下身滿臉笑容地看著我問道,眼裡滿是激動,還帶著塞克斯頓家的人在情緒激動時獨有的那種脆弱感。“你可夠早的啊,”我道:“現在才九點半。”“這種天晚了就不行了。”他歡快地道:“瞧太陽多大啊。快點,你怎麼一點儐相的精氣神都沒有。我還以為你現在應該因為激動而焦躁不安呢。起來,快起來!瞧,有隻鳥都恭喜我了。”他指給我看他肩膀上一團白色的汙漬。我懶洋洋地爬起來。“好吧,”我道:“可我們總得喝杯威士忌慶祝一下吧。”他跟在我身後,從馨香的陽光下走進黑沉沉的屋裡。房裡很安靜,空****的,可是這種涼爽的寂靜很快就因為我們溫暖歡快的步伐**然無存。夏日早晨的甜蜜就像一隻欣喜的浪漫幽靈驅散了屋子裡的黑暗。飲下了透明的酒液之後我們感到血管中都仿佛有金燦燦的陽光在躍動。“祝你快樂——哦,今天我真嫉妒你。”他咧嘴一笑,眼裡仿佛有深沉的酒液在晃**。“這是我給你的結婚禮物!”我把四幅水彩畫沿著牆邊在他麵前一字排開。這些畫上畫的是磨坊的溪水、池塘還有田地,煙雨蒙蒙的黃昏,陽光穿透清晨的薄霧,以及仲夏夜池塘上空的一輪明月。一幅幅畫就像一幕幕的過去,時光的魔力使他融入過去悠長歲月裡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讓他不自覺地沉醉其間,戰栗不已。他意識到他已然走過那麼多美妙的日子,早已做好準備。“真好,西利爾,原來生活一直如此美好!”他驚喜道。我們驅車穿過生機勃勃的樹林,一路上灑滿了陽光。路過格雷米德時,可以看到樹蔭下農舍外生長著粉色的薔薇和藍色的矢車菊、飛燕草,陽光中飄**著石竹的香味。馬車輕快地爬上了長長的、寂靜的山梁,迅速地掠過一座座農莊,母雞跟在金紅色的公雞身後在果園徜徉,池塘裡水鴨子如同一朵朵白雲在山楊樹下嬉戲。“我叫她隨時做好準備,”喬治道:“可她不知道是今天。我可不想酒吧裡生意太好。”拉車的母馬爬上了一段急劇升高的陡坡,坡頂上就是公羊酒館。馬車緩緩停下,一片寂靜之中,我們聽到花園裡有人在唱歌。我們靜靜地坐在車廂裡,越過院子裡的石板地麵望過去,香雪球外圍生長著一叢叢高大的聖母百合。花牆的後麵就站著梅格,她正在一叢醋栗邊俯著身子。一看到我們,梅格嫋娜地走了過來,胯部搭著隻裝滿醋栗的大碗。她身著一身樸素、清爽的荷蘭袍子,紮著條白圍裙。她濃密的黑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飽滿的臉上滿是笑意。“哎呀,可真想不到!”她高聲道,努力表現得好像一點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你們早上這個時間過來。”她那墨玉一般可愛的黑眼睛望著我們,無憂無慮,毫無陰晦,就像一隻知更鳥,明晃晃的滿是疑問。這雙眼睛和塞克斯頓家的人可是太不一樣了,她的更黑,但並不是沉靜、圓睜著的,也從來不會遲疑,害怕受傷,也不會因為痛苦或怯懦的幻象而瞳孔散大。“那你準備好了嗎?”他低下頭笑著問她。“準備什麼?”她不解地問。“跟我去登記啊——我已經拿到許可證了。”“可我正要做布丁呢。”她叫道,語氣裡滿是抗議。“讓他們自己做好了——把帽子戴上。”“可你瞧瞧我這一身!我剛剛一直在摘醋栗呢。瞧啊!”她給我們看碗裡的果子,和胳膊、手上被劃出的一道道傷痕。“真可憐!”他俯身揉揉她的手和胳膊。她笑著後退一步,因為喜悅臉上染上了一層紅暈。從我站著的位置都能聞到百合花的芬芳。“你不是認真的吧?”她抬起臉看向他,圓潤的臉上滿是光澤,像是一隻心形的黑色櫻桃。他沒有回答,隻是把許可證掏出來打開給她看。她看了一遍,疑惑地轉開臉,道:“哦,我得去準備一下了。你能進來跟奶奶說一聲嗎?”“有必要嗎?”他不情不願地回答。“當然啊,你過來告訴她吧。”梅格勸道。他跳下馬車。我選擇等在門外麵。很快,梅格就跑出來,拿了一杯啤酒給我。“我們不會耽擱很久的,”她不好意思地道:“我隻要換件外套就行。”我聽到喬治沉重的腳步聲往樓上走,一直進了酒吧大廳上方的房間,老祖母臥病在床,就睡在這裡。“怎麼,是你嗎,小子?一大早的你上這兒來乾嗎?”她問。“呃,叔祖母,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他道。“唉,糟透了,小子,糟透了!不用多久他們就得把我抬下去埋了——”“說什麼呢!——我要去諾丁漢——我想梅格也一起來。”“乾啥?”老婦人厲聲問。“我要跟她結婚。”他回答。“啥?!你說啥?許可證呢?還有戒指,還有彆的東西呢?”“我都準備好了。”他回答。“哦,那最好不過,我得說。不過,你穿的這都是什麼玩意?這是這會子該穿的東西嗎?你到底什麼意思?”“你知道我就是想馬上跟她結婚,所以有什麼關係呢。我不想聽酒吧裡的人談論這個——”“這想法可是夠彆致的欸,真是!還有,酒吧裡的人怎麼就不能說了?你又不是要娶個黑鬼,怕什麼——我可從不知道你會這麼想!還有,你乾嗎這麼著急,這麼突然?”“我沒覺得急。”“沒覺得急?!”老婦人口氣裡是濃濃的諷刺,“你這輩子啥時候急過!行了,她今天不會跟你去的。”他笑了,同樣滿含著諷刺。老婦人被激怒了,對他劈頭蓋臉一通罵,說如果梅格今天嫁給他,她就絕不會再讓梅格進家門,也不會給她留下一個子兒的遺產。“隨你便吧。”喬治回答,也氣得不輕。這時,梅格衝進了房間。“把帽子脫了——脫了!你今天彆想跟他走,我不許!他把你當什麼了,牛馬還是豬玀,想什麼時候牽走就什麼時候牽走!我說了,把帽子脫了!”老婦人口氣非常嚴厲,霸道得不行。“可奶奶——”梅格哀求。老婦人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床在她身下發出痛苦的吱呀聲。她又叫道:“把帽子脫了,不然我給你扯下來!”“哦,彆動,奶奶,你會弄傷自己的——”“走不走,梅格?”喬治突然道。“她不走!”老婦人叫道。“你走嗎,梅格?”喬治重複,口氣很衝。梅格忍不住哭了起來。我猜她這時一定淚眼蒙矓地看著他。接著我聽到老婦人一聲尖叫,隨後便是一陣腳步踉蹌聲。“你彆想把她從我身邊拽走!你要是走了,死丫頭,你就彆想再踏進家門一步,你聽到沒有!你試試看,臭丫頭!以後都不要回來找我,死丫頭!”老婦人的聲音越來越大。喬治出現在門口,手裡死死抓著梅格的胳膊。她哭得頗為傷心,頭頂的帽子連同上麵巨大的絹製玫瑰花都耷拉下來,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換了一身白亞麻裙子。他們爬上馬車,我把韁繩遞給喬治之後,爬到了後麵。老婦人可以從窗戶聽到我們的聲音,隨著馬車遠去,我們也能聽到她的罵聲越來越小:“彆叫我再看見你,忘恩負義的死丫頭,白眼狼!你會後悔的,死丫頭,你會後悔的,你彆回來求我——”馬車駛遠,直到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喬治坐在那兒,雙眉緊縮、嘴巴緊抿。梅格獨自悲傷地哭了一陣子。馬車沿著山路飛速前進,上方高大的山毛櫸樹冠籠罩著教堂墓地,人在車上晃得很厲害。梅格一心按住頭上的帽子,頭迎著風吹來的方向低垂著,已經沒有心思再哭泣了。馬車繞過泥塘一端的空地,哐啷哐啷地爬了一小段陡坡到了沃特奈爾。接著母馬速度慢了下來。這會兒梅格終於有暇收拾自己,她傷心地喊道:“噢,我隻戴了一隻手套!”她看看膝頭上那隻孤零零的手套,又四處翻著自己的裙子打量了一番。“我肯定是把那隻落在臥室裡了。”她語氣頗為可憐。喬治樂了,胸中的怒氣突然就不翼而飛。“有什麼關係?沒戴也沒事嘛。”聽到他的聲音,她又想起剛剛發生的一切,眼淚不禁再度奪眶而出。“好了,”他道:“甭為老太太煩心,她明兒就會轉過彎來。就算她想不通,該擔心的也是她。她還有波莉照顧呢。”“可,她會好可憐的!”梅格啜泣道。“這是她的錯。不管怎麼樣,也彆把你自己弄得慘兮兮的。”他看看外麵是否有人經過,接著伸臂環住她的腰身,吻了吻她,輕柔地哄道:“她明兒就會好了。我們到時候就去看她,她一準特彆高興我們過去。到時候我們再認個錯,可憐的叔祖母。到明天,就隨她樂意怎麼支使你——還有我——就怎麼支使吧。她現在整天都離不開床,心裡不好受。可今天是我們的,沒錯吧?今天是屬於我們倆的,你不會後悔吧?”“可我沒戴手套啊,而且我的頭發,我肯定特彆難看。我都沒想到她手能抬那麼高。”喬治聽她這麼說,被逗得樂不可支。“可不嘛,”他道:“她那是氣的!不過我們到了諾丁漢就直接先去給你買副手套。”“我可沒帶什麼錢。”她道。“我帶著呢!”他笑道:“哦,試試這個。”他們倆卿卿我我的,他把結婚戒指往她手指上套,兩個人喁喁低語,他聲音輕柔,帶著些誘哄;她呢,倒還是有些悲傷。我們信馬由韁,穿過一片榆樹林時梅格的帽子被樹枝刮亂了。田裡黃色的玉米低垂著頭,不住地晃動身子,玉米地就好像被一幅金色巨大的布麵籠著,四角被釘死了,風在下麵穿過,鼓得布麵波浪似的起伏不止。我們經過某些農舍,前麵豔紅的百合仿佛紅彤彤的篝火一般盛放著,頎長的飛燕草好似一縷縷寶藍色躍動的輕煙;有時我們能聞見被陰影染成褐色的玉米上飄來陽光的馨香,或是樹葉的芬芳。有時風中送來乾草令人目眩的香氣。接著,我們晃晃悠悠地沿著煤渣山凹凸不平的鵝卵石路前行,在巨大礦坑底部馬車不由地狠狠顛簸了一陣,空氣中傳來濃重的硫磺味,日光下礦坑底下的火苗發出暗紅的光,上麵覆了一層灰。我們終於到達山頂,眼前出現了一座城市,海拔不低,不過在群山的懷抱中顯得有幾分暗淡。我四處找尋母校的方塔,還有聖安德魯斯教堂尖尖的、昂然的塔樓。晴空之下,這座城市仿佛頂著一層薄薄的灰突突的罩子。馬車轉而沿著玉米田之間的坡道蜿蜒向下直奔貝斯福德而去。遠遠地就看見一個個大蘑菇似的煤氣罐子。等馬車駛到街口時,梅格激動不已地站起身,抓著喬治的胳膊,叫道:“哦,瞧啊,那個可憐的小東西!”街邊上站著兩個小男孩,仰著小臉朝著天大聲號哭。麵前,頭上腳下地擱著一隻嬰兒椅子,有個小嬰兒被帶子牢牢地捆在裡麵。小男孩之前從路沿上下來的時候把這椅子給摔在了地上,又人小力弱扶不起來,小嬰兒也因此被困在椅子裡麵出不來,它頭衝著下麵,很有可能會窒息。梅格從車上跳下來,把嬰兒從那把倒黴的椅子裡放了出來。兩個小男孩臉上糊滿淚水,還在不停地乾號。梅格蹲在路上,把小嬰兒擱在自己膝頭上,丁點大的小腳丫懸在她的裙子上。她極力安撫這個小東西,把它按在自己懷裡,親了親她,又緊緊抱住,帶著無限的憐憫輕輕地晃著她。等到三個小家夥終於都收聲不再哭泣,兩個小男孩還不時地抽搐著打兩個哭嗝,梅格也從剛剛那陣無可遏製的同情中平複下來。她柔聲對小嬰兒低語,用手帕把她濕漉漉的小臉擦乾,對著這個困惑不已的小東西又親又摸,把她被汗濕的褐色發綹沿著花邊塞進了棉布帽子裡麵,又給她拽拽身上的小鬥篷。小嬰兒長得很漂亮,金棕色的頭發非常柔滑,還有一對大大的藍眼睛。“是女孩嗎?”我問其中一個小男孩,“她多大了?”“我不知道。”他很笨拙地答道:“她到我們家來了三個禮拜。”“怎麼,她不是你們的妹妹?”“不是,我媽媽把她留下來的。”他們並不想對我們說太多。“可憐的小東西!”梅格又是一陣心疼,一隻手把小嬰兒緊緊地扣在自己胸前,另一隻手則握著小家夥小巧可愛、穿著軟便鞋的小腳丫。她一直蹲著,把小嬰兒按在胸口,心裡因為對她的憐憫一陣生疼。最終,她揚起頭,聲音哽咽地問:“可你們愛她,對不對?”“是啊,她、她還好。不過我們都得看著她。”一個男孩很是困惑地回答。“那你們,”梅格道:“肯定不會怨她吧。這可憐的小東西,這麼小,你們肯定不會因為得照看她就埋怨她,對吧?”兩個男孩都不說話了。“哦,可憐的小家夥,可憐的小家夥!”梅格抱著孩子喃喃道,苦澀地譴責這兩個小男孩,和全世界所有的男人。我教兩個小夥子怎麼開關這把糟心的嬰兒椅。梅格很是不情願地把小嬰兒放了進去,溫柔地將帶子給她綁好。“她的奶嘴哪去了?”其中一個小男孩甕聲甕氣、有點難為情地問。小嬰兒又開始小聲地哭泣。梅格馬上俯身去看她。最後,奶嘴在街邊的排水溝裡找到了,在小男孩的衣服上擦了擦塞進了小嬰兒的嘴裡。梅格鬆開了小東西抓著自己手指的小手,爬上馬車,對兩個小男孩嚴厲地道:“你們可得好好地照看她,這小嬰兒已經沒了媽媽。上帝可是看著你們怎麼對她呢,所以記住了,你們可得留心。”兩人一臉羞愧地站著。喬治敲了敲母馬,我們丟了幾個銅子給了這兩個小男孩,隨著馬車的前進,這一大兩小漸漸消失在道路的儘頭。“真是太可憐了,”梅格道,她的聲音裡都是淚意,“這麼可愛的小東西……”“啊,”喬治柔聲道:“城裡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梅格沒注意他,隻是坐在那裡,滿心隻有那個遭到遺棄的小嬰兒,在心裡暗暗咒罵著世情嚴苛。喬治滿懷柔情和對梅格的保護欲,看著她眼神都柔和了,卻發覺梅格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存在,隻是一徑地想她那些女人的心思,不由有些挫敗,於是乾脆也一門心思地抓牢韁繩。兩個人半晌沒話,直到梅格被城鎮的熱鬨驚醒。母馬小心翼翼地跟電車並行,看到前麵駛過來的牽引車就被嚇了一跳。梅格也很害怕,緊緊地貼在喬治身上。等到馬車駛過墓地,繞到一條僻靜的街上,她才高興起來。不過,等我們下了車,把馬交到一個閒漢手裡,梅格顯得無比困惑,靦腆膽怯到了極點。喬治把她攬進懷裡,全權接手了她的掌控權。他笑著把她扯上了辦事處的台階。她把自己完全交給了他,因為她對一切都一無所知,所以完全由著喬治做主。不一會兒他們就出來了,這時梅格倒是滿臉紅潤,嘴裡不停地說著,快活極了。喬治反而非常安靜,好像還在深呼吸。“他可真是個有趣的小矮個兒,對不?我剛才沒做錯吧?我不知道自己都乾了點什麼。不過,他們肯定都在笑話我呢——你說呢?哦,看看我這身袍子啊,多麼難看!他們會怎麼想!”她衣服的前襟被剛剛那個小嬰兒弄臟了一點點。喬治趕著馬車沿著山路往上進了城。等我們駛到曼斯菲爾德街上,置身於沿著街兩邊的商鋪之間時,他的精神已經恢複了。“咱們去哪兒啊,你要帶我們去哪?”梅格問。“既然都來了,就彆浪費了。”他答道,笑著輕彈了母馬一下。他們倆都覺得自己仿佛踏上了一段冒險之旅。喬治在展翼鷹旅店辦好了入住手續之後,我們就去集市上給梅格買手套。等給梅格買好手套,又買了一塊大大的蕾絲圍巾讓她可以把前襟處遮一遮之後,他餓了,想吃午飯。“我們要去——”他道:“飯店用餐。”說這話時他的瞳孔都擴張了,而梅格則又是喜悅又是驚懼地瑟縮了一下。他們倆從來沒有去過飯店。她是真的害怕,求他說乾脆就在小吃店或者咖啡館裡吃就好。可喬治卻很執拗。他原本就想著非要做自己不敢做的事情。而且,他又極希望自己有勇氣玩世不恭一把,簡直都有點瘋魔了。他懼怕城裡,害怕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而除了幽冥湖的山穀哪裡於他而言都是陌生的地方。因此,他要刻意顯擺自己敢於越過雷池,深入一無所知的地界。最終我們去了維多利亞飯店——這是他能想到的最為堂皇的所在,之後我們按照菜單點了很正式的午餐。他們倆就像兩個孩子,怕得要命,卻又因為冒險而欣喜不已。但是,他並不敢點餐,不敢對任何人說話,不管是侍者或是彆的什麼人。於是由我來點餐,他全程都在觀察我,努力理解、學習,奇怪這事居然如此的簡單,讓人心情愉悅。我在餐桌這頭低聲對侍者下著指令,那一頭喬治和梅格兩人臉紅紅的,對彼此緊張地笑笑。很難說這頓午餐他們是否享受到了。我覺得梅格估計沒有,雖然她是跟喬治在一起。不過,喬治的話,就不好說了。他隱隱地感到自卑、緊張和尷尬,但是同時他又因為冒險心理而陶醉其中。他就好像一個生長在小島上的人有朝一日突然來到一片廣闊無垠的大陸。這是他踏入新生活的第一步,他呷著白蘭地默默地、快意地品味著這種感受。然而,他還是緊張,因為他知道自己越界了,卻擺脫不了這種想法。“下午我們去哪兒好呢?”他問。我們商量了幾個地方,但是梅格很熱烈地懇求說要去考爾維克。“咱們坐輪船去考爾維克公園吧。下午有好些娛樂活動呢。肯定很好玩。”很快,我們就坐在車頂上搖搖晃晃地開上了特倫特橋。現在正是午餐時間,街上擠滿了從商店和貨棧裡湧出的一堆堆的人;他們腳步匆匆走在陽光燦爛的人行道上;他們的影子都投射到了商鋪前麵的遮陽簾子上。陰影處人流穿梭,身上的衣服都色彩鮮豔,非常適合夏季。等車子停在集市闊大的空地上時,我們都能聞到水果、柑橘、小杏子、梨子的味道,它們一堆一堆顏色鮮明地堆在一個個攤位上。我們離開集市,在黑暗街道的陰影和燦爛的陽光之間穿梭。炫目灼人的陽光下,城堡在高高的岩石上聳立著,環繞在濟貧院周圍菩提樹濃綠的樹蔭處的是一座噴水池。特倫特河上遊人如織。我們在橋上站了一會兒,看著明亮的河水打著旋兒無聲地彙入大海,遊船在河兩岸靜靜地泊著。我們上了一條小小的明輪船,還付了“六便士的回程費”。等了不短的時間,終於可以出發了,我們興奮不已地開上了這段一英裡長的航程。下方不知什麼地方傳來兩隻班卓琴的弦音,有遊人和著曲調在哼,也有人在跟著吟唱。除了我們以外,水麵上還有不少人在劃船。很快,我們的右手邊出現了綿延的草地和其上高大的荊棘叢,而左手邊則出現了一段由紅色岩石構成的陡坡,上麵覆蓋著夏日獨有的樹木的濃綠。我們在考爾維克下了船。天還早,沒多少人。林間沒有點亮的仙燈在輕輕搖晃。腳下的草地幾乎都被踩禿了。我們沿著公園裡的林蔭道和幾塊小小的空地走到賽馬場的邊上。再過去就是一望無際的綠色,上麵蜿蜒設置著一些白色的障礙,一直延伸到遠方。喬治和梅格在樹蔭下坐著休息,我一個人四處走了走。慢慢地,人開始多了,漸漸地變得熱鬨,甚至有些嘈雜起來。我們聽了一會兒露天音樂會,是一群啞劇醜角表演的,非常粗俗,特彆無聊。讓我不禁想起考茲,想起雅茅斯;那裡也有這種表演,演員刻意把眉毛畫得很誇張、顯得很蠢;鋼琴一樣會演奏跑調曲子;也有人一刻不停地和著曲子跳著吉格舞[1],有人跟著一起大聲唱,都是一般無二的胡鬨。可梅格看得很開心,她對這種粗俗的形式接受良好,一直開懷大笑,還跟著其他人一道唱歌,都唱出聲了——不算頂勇敢,倒也挺敢開口。她看得特彆開心。“哦,現在輪到本了。我喜歡他,他眨眼的時候顯得特彆邪氣。看哪,喬伊又要搞笑了!他這樣可救不了自己。他看著可真是夠軟的,是不是?”她開始趴在喬治肩頭咯咯直樂。這會喬治也瞧出趣味來,跟著她一起笑了。我們在有點破敗的大廳裡那個樹蔭遮蔽的陽台上用了下午茶。期間,梅格時不時地停下來哼唱兩句。每當她看著喬治時,喬治臉上都會亮起來,低聲同她一起唱。在考爾維克這兒,他不會感覺不自在;他又表現出自己一貫的漫不經心和高人一等的姿態,舉手投足都帶著股輕蔑,還毫不客氣地點了龍蝦來配茶。這也是一種嶄新的生活層次,在這個層次上他無須躊躇或拘謹地戰栗,反而顯得紆尊降貴。梅格和他都過得挺快活。等我們回到諾丁漢,她求他不要去之前提議過的飯店,他立刻欣然同意。大家一起去了城堡。我們站在高高的岩石上——這時天已經陰涼下來——看著太陽低懸在廣闊的衝積平原上空,下麵是那卑微的小鎮,河流和草地一直伸展到小鎮外更遠的地方。在畫廊我們看到了亞瑟·梅爾維爾的一些精美作品。梅格覺得它們荒謬可笑。我開始給他們兩人解說這些畫作,可是梅格明顯感到很無聊,喬治則心不在焉地聽著。畫廊外麵有軍隊的樂隊在演奏,梅格很想出去看看。鎮上的人都在草坪上跳著舞,她特彆渴望加入他們,可她不會跳舞,所以他們倆乾脆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晚上我們計劃要去劇院。卡爾羅莎公司[2]會在皇家劇院上演《卡門》。為此我們陷入了“頭暈眼花的”試衣時間——我對喬治是這麼形容的;喬治聽得哈哈大笑,我能看見他的眼睛因為即將到來的冒險而圓睜。到了劇院,置身於一群穿著晚禮服的人中間,他又變得幼稚怯懦起來。他身上總有種挑戰禁忌的人特有的氣質,就像個總想嘗試犯規的小孩子,一麵害怕,一麵又樂此不疲。這一天,他已經開始試著踏出幽冥湖——他的地盤,嘗試越過界限。《卡門》看得他們倆都心馳神往。那種庸俗華麗、漫不經心的南方生活深深地迷住了他們。卡門那種肆無忌憚、玩世不恭的態度固然讓他們震驚,卻又讓他們體味到了自由的意味。他們目眩神迷地盯著舞台。幕間休息時,他們緊握著彼此的手,看進對方圓睜發亮的眼睛裡,興奮地大笑,談論著劇情。劇院像一隻粗糙的殼子,鼎沸的人聲隆隆地悶響。接著音樂越來越響,風暴一般席卷了他們,在他們腳下戰栗。舞台上,波詭雲譎的劇情與音樂碰撞著,一路走向了悲劇的結局和無謂的死亡。喬治和梅格則因為狂野的情感而渾身戰抖。等幕布落下,他們站起來,恍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一臉震驚,梅格眼裡含著淚水,喬治的心則在不停地狂跳。他們眼下都心潮起伏,思維混亂,耳朵裡還回響著生命**的呐喊,眼睛也因為方才一陣大笑充溢著淚水看不清周圍的事物,卻又刺痛得厲害。他們沿著人行道疾步往展翼鷹走去。梅格緊緊貼在喬治身上,一路小跑,把蕾絲圍巾緊緊地按在白色的裙子上麵,整個人看著就像夜色中一隻戰栗的白色蝴蝶。等馬車開始駛離,因為有人駕車,燈也是亮著的,我們都沒怎麼說話。在狹小的吸煙室裡,喬治喝了幾杯威士忌,梅格就著他的杯子呷了幾口,之後就站在那裡隨時準備離開。喬治往口袋裡塞了幾大塊麵包和乳酪,留著回家的路上吃。他現在看著思維已經清楚多了,給侍者下的幾個命令都很乾脆利落。他借了條輕薄的毯子打算給梅格蓋,我們就準備回家了。“誰來駕車?”我問。喬治看看我,淡淡地笑了。“你啊。”他道。梅格站在燈光下等著我們,像朵不耐煩的白色火焰。他展開薄毯裹住她,於是黑暗中,那白色的火焰熄滅了。【注釋】[1] 一種輕快的三拍快步舞。[2] 由德國人卡爾·羅莎(1842-1889)於1873年在倫敦成立的歌劇團,是舉世聞名的巡回劇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