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虞子衿覺得回國後的日子過得飛快,快到讓她有些恍惚。她回國補辦身份證件,跟爸媽分彆吃了次飯,去醫院看了看頑疾,成功地追回了電腦,再回E國繼續工作。一切都有條不紊地繼續著,三月很快過去,四月也很快過去。算起來,她重新回到E國的工作崗位也差不多一個月了。“我國與薩羅多年來一直保持良好的合作關係,據悉,近日我國已派遣第三批維和部隊奔赴薩羅,並表示將努力幫助薩羅人民消除戰爭帶來的苦難,鼓勵我國企業參與薩羅戰後重建。”晚上十一點,虞子衿躺在E國公寓中的**,困得眼睛快合上了。“Z國駐薩羅大使館工作人員,也對飽受戰火摧殘的災區人民進行了親切的慰問。”“這男人長得真帥。”朗頌手裡抱著一杯蜂蜜水,指著電視裡的男人,眼睛裡有光一閃而過。虞子衿抬頭看了一眼。看屏幕上的天色應當是清晨,男人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身形頎長,表情堅毅,邁著長腿從大使館的鐵門前走出去。林許亦回薩羅了。虞子衿合上眼,腦子裡一幕又一幕的場景閃過。窗外落日的餘暉映紅了天際,林許亦把孩子抱在懷裡,和她一起唱著新年童謠。他站在百葉窗前,煙霧繚繞,光線把他的臉分割成一塊一塊的。他蹲下身,把女人的手握在手裡,眼裡是無法言喻的堅定和溫柔。紅旗被整齊地疊放在紙箱上時,他堅定地說:“人在,東西在。”雖然她到現在都不喜歡他那冷冰冰的外交辭令似的工作和生活態度,但不得不承認,她已經被這個男人吸引了。他明明對自己的職責和國家無比赤誠,卻又一次次收束這種情感。某些不可言狀的直覺告訴她,這種收束可能不僅僅隻是因為Z國人骨子裡的含蓄,更多的是一種克製的冷峻。“我天,這男人真的太帥了。他看起來好年輕啊。這顏值放在偶像劇裡也是妥妥的男主角啊。”朗頌從**坐直了身子,手裡的蜂蜜水不知啥時候已經擱在了床頭櫃上,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林許亦感歎。虞子衿正看著電視中被戰火籠罩的城市出神。她又一次對這個戰火紛飛中的國家心生向往了。“啥時候我也能擁有這樣帥氣的哥哥啊。”國際新聞結束,朗頌重新癱回到**。虞子衿沒有答話,摸索著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編輯了一條短信。“我要回薩羅了。”“出什麼神呢,沒聽見我說話嗎?”朗頌拿胳膊推了推她。“聽見了。”她看著手機屏幕,怔忪道。“我大老遠從Z國跑過來,陪你度個年假,你就是這麼接待和敷衍我的!”朗頌的聲音尖厲起來。虞子衿眨眼:“哪有啊,我看你剛剛看帥哥看得那麼來勁,就沒打擾你。” “哼。”朗頌噘嘴,沒再說話。虞子衿成功地轉移了朗頌的注意力,兩人躺在被窩裡開臥談會,一直到淩晨。一點的時候,手機振動,來了條短信。林許亦:“薩羅現在很亂,彆來。”虞子衿在黑暗中,盯著那幾個光亮的小字看了一會兒,然後關掉手機,重新鑽回被子裡。風是從東邊吹過來的,吉普車駛過一片綠洲,黃色的土裡種著橄欖樹和沙棘。司機是薩羅當地人,車廂裡放著狂野的西部歌謠,吉普車呼嘯而過,卷起一陣黃土。五月一日,虞子衿又回到了這片土地,繼續去尋找她一直求而未得的東西。司機轉頭衝虞子衿說了一連串她聽不懂的話,她撓著頭問了個:“Arrive(到達)?”司機點點頭,她便拿起後座的琴盒和一個小皮箱,跟著司機一起下了車。司機把車後備箱裡的行李搬出來,放在塵土飛揚的地上,與她握了握手,就上車離開了。烈日當空,她背著琴盒,提著小箱子,把衣領上的墨鏡戴上,望向遠處。空氣中還殘留著火藥的味道,不久前還滿是高樓大廈的都市,現在已經隻剩下斷壁殘垣。廢墟的邊上,被清理出了一塊平整的土地,幾個或大或小的塑料工棚零零散散地立著。虞子衿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看到一群與她穿著同樣的白色短袖的年輕人從工棚中走出來。為首的是個個子高挑的年輕女人。虞子衿近視,還沒來得及認清是誰,女人就飛奔著跑向她,一把摟住了她的身體。“你終於來了。”是安菲婭。“是啊,回來了。”她拍了拍安菲婭的背,注視著也快步走過來的人群。“子衿姐好。”年輕同事們紛紛向她問好。虞子衿點了點頭,看到周遭的人幾乎都來齊了,鬆開安菲婭,望著她道:“孩子們呢?”“在屋子裡呢。”安菲婭向後指了指。“那我們進去吧。”虞子衿說著邁開了步子。彼得連忙提起她的行李,一行人跟在她身後一起進了棚子。棚子裡,一個稚嫩的嗓音在唱著一首F國童謠,歌聲在空中緩緩地流淌著。有點跑調,有點五音不全,卻很好聽,那是忘卻了戰爭痛苦的聲音。唱歌的是一個五六歲的黑人小男孩,他站在幾十個孩子圍成的圈中,唱得忘我。圈外的小朋友們也乖乖地坐在地上,聽得認真。他們站在棚子的門邊,沒有上前。有幾個小朋友發現了他們,一雙雙大眼睛有些好奇地盯著一群人中最陌生的虞子衿。但也僅僅隻是看著,始終沒有人作聲。直到小男孩唱完了歌,四麵都響起掌聲。安菲婭牽著虞子衿的手,把她領到了圈中央。“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姐姐,她將是你們的新老師。她會的東西很多哦,你們可以叫她Yaslynn。”安菲婭一邊用F語說著,一邊摸了摸剛剛唱歌的小男孩的小卷毛。“大家好,我是Yaslynn,很高興能認識大家。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們的老師了,我會唱歌、跳舞,還會演奏樂器,我也可以教你們認字。“不過,我更喜歡你們叫我的Z國名字,虞子衿。”她微笑著慢慢蹲下身。“虞子衿……”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用一種奇怪的音調,一遍遍地輕聲念著她的名字。“知道今天要來和大家成為朋友,我還給大家帶了小禮物。”她半跪在地上,緩緩地打開了那個小皮箱。孩子們聽到有禮物,紛紛擁上前,好奇又期待地踮著腳瞅著虞子衿緩緩打開的皮箱。裡麵是一個個包裝簡單卻精致的小盒子。每個盒子上都印著一個奇奇怪怪的黑色符號。“不要搶,每個人都有。”虞子衿被孩子們的熱情擠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孩子們一人伸出一隻小手,很快一人拿走了一個小盒子,然後又老老實實地站回原地。安菲婭拉了虞子衿一把,她站起身,看著孩子們正好奇地盯著那個小盒子看。“你們可以打開看看,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哦。”每個盒子裡都裝著一枚用不同樹葉做成的書簽,每一枚書簽的右下角,都有一隻用金屬片拚成的小蝴蝶,做成落在樹葉上的樣子。“你們知道那個金色的小東西是什麼嗎?”虞子衿拿起一枚書簽問孩子們。“是金子!”“是銅片!”“是染成金色的白紙!”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著。虞子衿耐心地聽完孩子們的每一個回答,環視四周,溫柔卻清晰的聲音擲下:“是子彈。”話音剛落,孩子們的表情也一點點地發生變化。虞子衿看著他們收起了充滿好奇的眼神,有的已經悄悄地把葉子放回了小盒子裡。戰爭已經給他們幼小的心靈留下了創傷。四下沉寂,虞子衿也沉默了幾秒,最終還是緩緩說道:“戰爭是可怕的,它會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傷痕,也會給人一種提起便毛骨悚然的恐懼。但請相信,隻要我們努力,即便是最恐怖的子彈也終會變成蝴蝶的。”狹小的工棚裡,孩子們用懵懂的眼睛看著她。她知道,雖然他們現在沒辦法理解,但總有一天,他們會親自證實這一切。02早上六點,虞子衿像往常一樣,在**穿好衣服,輕輕地爬下上鋪,再穿上鞋。下鋪的安菲婭還睡得很香,窗外的天光還沒有大亮,她打開一條窗縫換氣,然後走出了小工棚宿舍。十幾米外的另一個工棚裡已經飄來了湯和米飯的香氣,虞子衿用水抹了把臉,然後往那個方向走去。她走進去,四下瞧瞧,又趴在大鍋前聞了聞:“好香。”“今天中午使館那邊的人就要到了,這是給那些工作人員和孩子們準備的,你們就順便沾光了。”已經四十多歲的後勤人員喬司攪著鍋裡的稀飯笑道。“那我們就占個便宜啦。”虞子衿從鍋邊偷了塊切好的西紅柿,趁喬司沒注意的空當兒溜出了夥房。之前在E國的時候就看到有使館的慰問活動,既然使館的人要來,那個人大概也會來吧。虞子衿嚼著西紅柿,垂下了眼。“丁零丁零……”早晨的鬨鈴響了。旁邊的另一個大工棚裡伸懶腰、打嗬欠的聲音此起彼伏。虞子衿收回心緒,快步往大工棚走去。“哈哈哈,弦斷了,弦斷了。”一群孩子圍坐在虞子衿的身邊,指著她笑得前仰後合。她的琵琶弦剛剛因她太過用力彈斷了。自從有一次她教孩子們學琴的時候斷了一根琴弦,露出十分驚恐的表情之後,他們便每次以她把弦彈斷為樂。“彆笑了!有什麼好笑的!”她又笑又氣地吼了聲。可孩子們還是笑得東倒西歪沒有正行。“你們再笑,我就不教你們新曲子了!”她又吼。“我們不需要你教!”小卷毛克裡斯回擊。虞子衿愣住。“反正你教著教著也會彈斷!”克裡斯回答後,孩子們又笑作一團。虞子衿哭笑不得地歎了口氣,不作聲地把斷弦拆掉,又從琴盒裡拿出一根新的換上。她把琵琶橫放在腿上調好音,然後緩緩地拿正,雙手就位,一手撫弦,孩子們的聲音霎時全停住了。她聚精會神,緊接著又是一手撫弦,一個接一個越來越快,然後驟停,換成輕柔的輪指。沒幾秒,又是一陣震天地的掃拂,聲音時隱時現,似草木皆兵。是《十麵埋伏》。虞子衿一邊彈,一邊分神看了眼被鎮住的孩子們,心裡不由得感歎音樂的魅力。曲子已經彈到了雞鳴山小戰,她凝神,一陣如兵刃相接的推弦聲,讓整個空間都陷入她的琴聲中。以至於所有人都沒有感受到一群人的到來。她用力撫弦,驟然壓弦。一曲終了。虞子衿鬆了口氣。門邊響起掌聲,虞子衿訝異地轉頭。林許亦高大的身影站在門邊,他放下了鼓掌的手,臉上帶著一絲笑。虞子衿看著他,眼睛失了焦。她就那樣看著他一步步走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還如往常一般自然。“虞小姐,很感謝你為災區孩子們做的這一切。”他穿著一件純黑色的西裝,裡麵是一件馬甲,聲音還是一如從前的磁性和從容。“這是我應該做的。”虞子衿露出得體的笑容,又伸出手與林許亦握了握。兩手相握,又很快鬆開。林許亦身後的攝影機的鎂光燈不斷閃爍。隨後站在門邊的一眾工作人員也走進了室內,林許亦蹲下身,開始跟孩子們聊天。“叔叔你從哪裡來?”“Z國。”“Z國有熊貓嗎?”“有。”“它們是不是藍色的?”“它們身體的毛發是黑白兩色的,眼睛周圍是黑色的。”“……”孩子們圍在林許亦的周圍,天馬行空地問著各種問題,林許亦用一口流利的F語,微笑著耐心地一個個回答。虞子衿站在旁邊有些不知所措。“你會彈琵琶嗎?”問題繞來繞去,最後還是繞到了虞子衿的身上。“不會,你會嗎?”林許亦挑了下眉,許是蹲得有些久了,他緩緩地站起了身。“虞子衿姐姐答應要教我的。”男孩兒仰頭驕傲地衝著林許亦嚷。“她還答應要教我!”小卷毛也跟著嚷。然後,所有人都嚷了起來。虞子衿尷尬地看著他們叫喊,撓了撓頭發。林許亦側過身來,撞向她的視線,似乎微微笑了笑,又很快轉回頭。“你們覺得虞子衿姐姐彈得好嗎?”林許亦突然間提到了她的名字。“當然好了!”孩子們異口同聲。“子衿姐姐,你再彈一次好不好?”小卷毛望向虞子衿的時候,她已經預感到了事情的走向。她看著齊齊望向她的孩子,又想起背後架著的一排攝影機,沉默了片刻道:“那你們能給我伴唱嗎?”“好!”於是,虞子衿就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走到了孩子們的中央。她坐回到之前的那張小板凳上,重新抱起了琵琶。悠悠的琵琶聲響起,伴隨著她輕柔的聲音。“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她先伴著琵琶唱起來,孩子們開始慢慢地跟上。“芬芳美麗滿枝丫,又香又白人人誇……”孩子們生澀的Z文伴隨著悠揚的Z國古典樂曲,似乎一點也不違和。那稚嫩的聲音,好像伴著花香一點點飄進每個人的心裡,虞子衿也沉浸其中。十幾年前,虞子衿背著一把琵琶跟媽媽一起到軍隊裡做慰問,參加國際交流演出。現在卻換了個形式重新給了她機會。她微笑一下,繼續低頭撫弦。結束後,又是一陣掌聲。中午,林許亦在基地裡陪孩子們吃了飯,下午又去附近其他的幾個安置營裡看了看,晚上決定留宿在這裡。安頓好林許亦一行人和孩子們之後,虞子衿和安菲婭回到誌願者工棚,兩人洗漱之後躺在**閒聊,話題就不可避免地聊到了林許亦身上。“我今天悄悄地去問了他身邊的工作人員,他們說他是使館的公使。之前在組織的酒會上光知道他是駐E國的外交官,原來是公使,難怪他明明那麼年輕卻那麼沉穩。”安菲婭的聲音在床板下喃喃地響著。虞子衿枕著手臂躺在**,看著小塑料窗外的天空,沒有說什麼。“他長得那麼高,五官又那麼立體,看起來不像個Z國人。”安菲婭又道。“你是想說他長得帥?”虞子衿開了口。床下沒有聲音,隻聽見安菲婭癡癡地笑了下。“果然全世界對帥哥的審美都是大同小異的。”虞子衿笑了笑,看著窗外,今夜星河漫天,她捕捉到了一顆,特彆亮。“酒會之後,你們又見過嗎?總感覺你們好像很熟的樣子。”安菲婭問。“你怎麼感覺出來的?”虞子衿挑了挑眼皮。“就感覺他看你的眼神跟看其他同事不一樣。”窗外繁星點點,虞子衿聽到安菲婭的話笑了笑:“之前在使館追回電腦的時候見過。”“這樣啊。”安菲婭沒再說什麼,小小的空間裡又陷入沉寂。虞子衿看著窗外,眼睛一睜一閉,困意一點點襲來。她今天真的累極了,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就好像有什麼包袱沉沉地壓在她的胸口,讓她喘不過氣。突然,一聲巨響,大地也跟著顫動起來。一道火光從窗口閃過,進入虞子衿的眼睛。“快!”虞子衿大叫著,幾乎是同時和安菲婭從**爬起來。虞子衿在**隨便抓了件衣服穿上,然後火速踩著梯子下床,兩人衝出門外。室外已經被火光籠罩,誌願者們都匆匆從宿舍裡跑出來,有的甚至連鞋都沒來得及穿。“快去工棚看孩子!”虞子衿大聲吩咐。“叫醒所有孩子,第一時間把他們安置到食堂那邊的空地上!”話音未落,誌願者們已經開始往孩子們所在的工棚方向跑去。虞子衿想起自己的手機落在了**,又連忙回去拿了手機。等她拿了手機出來,其他人都已經四散跑走了,又是一聲巨響。虞子衿的耳膜也被震得嗡嗡響,她愣了兩秒,連忙朝宿舍的方向跑過去。她跑過林許亦住的那間宿舍時,發現裡麵漆黑一片,門是打開著的。她沒有時間多想,繼續往前跑著。可沒跑幾十米,她就看到了那個立在遠處的高大清瘦的身影。她走到林許亦的身後,想要叫他,可她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前麵,不由得愣住了。已經全然漆黑的夜裡,火光明滅閃爍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人,抱著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兒,坐在廢墟上。又是一道火光閃過。“爸爸,那是什麼?”孩子指著遠處閃過的紅色,聲音裡帶著一絲好奇,也帶著些許恐懼。男人將懷裡的孩子摟得更緊了些。“彆怕,那隻是一顆流星。”聲音苦澀、隱忍,又無奈。虞子衿聽完父子倆的對話,垂下了眼。她腳下的沙礫摩擦著發出細微的聲音,林許亦似乎還是沒有注意到,依舊直愣愣地注視著遠處。虞子衿沒有開口,隻是選擇默默離開。可還沒走幾步,便聽到了身後響起同樣細微的沙粒摩擦的聲音,於是轉身。四目相對。“戰場在東麵,孩子們不會有事的。”他那雙如黑夜般深邃的眼眸裡似乎含著星星,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給她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而此時此刻,他的身後是一片火光。“那就好。”愣了兩秒後,虞子衿勉強笑著道了句,腳步繼續朝向宿舍的方向走。“你來這兒多久了?”“二十七天。”她沒有轉身,隻是背對著他道。“這裡不是很安全,戰事早晚會從城裡蔓延到這裡。”林許亦又道。她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開口。“孩子們過段時間應該就會被安置到R城的孤兒院。”“嗯。”“這裡不安全,你結束活動後早點回城裡。”“嗯。”一切都很官方,但林許亦的聲音裡難得地帶著一點溫柔。虞子衿緩緩移動步子準備走開。“你要是有什麼事情可以聯係我。”遲疑了很久,他的聲音才落進她的耳朵裡。她沒有停住腳步,隻是道了句“謝謝”,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離彆的日子來得很快,林許亦回到薩羅首都德內亞的第二個星期日,虞子衿和團隊的其他成員就辦好了孩子們去R城孤兒院的入院交接手續。孩子們在孤兒院的門前為虞子衿重新唱了一次《茉莉花》和一首F國童謠,每個人都在紙上用Z國字寫了一串歪歪扭扭的祝福。虞子衿笑著和孩子們最後一次辨認那些鬼畫符般的文字,隻是笑著笑著就忍不住哭了。臨走時,她沒有向孩子們再多做告彆,而是悄悄地出了孤兒院的大門,坐上了組織的吉普車。這天的天氣很好,萬裡無雲,清風和煦,虞子衿將車窗落下,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滿載童真的地方。他們都還是孩子,即便身處戰爭,也沒有任何事物能奪去童真與質樸。況且,孩子都是健忘的,十年過去,他們早就不會記得她的名字了。與其讓她一個人承受離彆的難過,不如現在就開始忘記。“虞子衿!”虞子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她的名字。稚嫩卻熟練。是小卷毛。“虞子衿,這個給你。”小卷毛踮著腳把一張紙片塞進了車窗縫裡。她有些措手不及,拾起飄落到地上的紙片,剛想抬起頭就聽到了小卷毛的道彆。“虞子衿,一路順風!”他說著一口還有些生澀的Z國話,在陽光下最後衝她招了招手,然後跑開了。她將紙片放在陽光下看,裡麵是兩句F語:Même dans boue, il faut regarder les étoiles.(即使身處泥濘,也要仰望星空。)Un jour, même une balle deviendra un papillon.(總有一天,即便是子彈也會變成蝴蝶。)她將紙片放下,悄悄抹了把眼角的淚,向窗外一步三回頭的小卷毛,輕輕地擺了擺手,然後關上了車窗。03他們從戰事不那麼嚴重的西邊小鎮一路驅車,進入了最靠近戰火中心的塔克利特城。六個小時過去,等虞子衿從車上下來的時候,腿都已經麻了。天已經黑了下來,城中傳來零星的槍響聲。聽提前到達的同事說,雙方爭奪的中心塔克利特城已經基本失守,可能不久之後反政府軍就會把戰火轉移到塔克利特了。他們這次的主要任務是協助紅十字會,在塔克利特的邊緣地區搭建臨時避難所,救助受傷和無家可歸的難民。因為天色過晚,他們與紅十字會的相關人員會麵之後,就被安排進了附近的避難營先休息一個晚上。“你們聽說了嗎?塔克利特爆發了恐怖襲擊!”正在低著頭邊扒泡麵邊看手機的彼得忽然抬起頭高叫。“啊?發生什麼了?”安菲婭也抬起頭,音調不自覺地提高了。“兩名Z國籍工程師被恐怖分子劫持,已經過去十個小時……”彼得盯著手機一句句地念著,最後聲音越來越小。所有人都抬頭看向虞子衿。她正怔怔地盯著彼得端泡麵的那隻手,沒有做出任何反應。“這是戰爭爆發以來第一次發生恐怖襲擊呢……”其他人開始小聲討論起來。虞子衿坐在原地,依舊盯著彼得的手,沒有任何動作。十個小時……消息肯定已經傳回了Z國,要是能救下來,應該早就救下來了……她望著天上的星星。事實上,確實如虞子衿所想,事情發生後的第一時間,Z國駐薩羅大使館立即啟動了應急機製,並且第一時間與薩羅總統辦公室取得聯係,要求薩方采取一切措施,確保人質安全獲釋。“李部長已經跟薩羅的外交部部長打過三通電話了。”周然將文件擱在桌上,小聲說了句。“字條遞出來了嗎?”“遞出來了。”“寫的什麼?”“要棉衣。”重重的一聲歎息。林許亦從椅子中站起身,隨手翻了翻桌子上的資料,開口:“我們現在就趕過去!”“現在?”周然的聲音滿是驚異。“外交部現在也沒有辦法,隻能去現場看看。”林許亦邊說邊從門口的衣架上取下外套,又打開了辦公室的門。等林許亦到達塔克利特山區時,已經是淩晨三點鐘了。山頂的山洞裡,恐怖分子正扛著槍連夜巡邏。“林公使好。”已經守了十幾個小時的使館工作人員上前向他問好。“山區這麼冷,棉衣和食物送上去了嗎?”林許亦望著山頂忽閃忽閃的一點光亮道。“一開始不同意,但交涉了兩次之後他們同意把飯從山崖那邊用繩子吊上去。”“他們提條件了嗎?”“什麼也沒提。”工作人員的聲音一點點降低。振動聲響起,林許亦從西裝左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了手機。是外交部打來的電話,剛剛打了一通,現在又是一通。“怎麼樣了?”接完後,周然上前接過林許亦的手機。“他們在提供的條件上產生了分歧,我們現在隻能儘量穩住綁匪,保證人質的安全。”林許亦看著身前站成一堵圍牆的薩方戰士,心多少安了幾分。“天一亮就進行和平談判。”林許亦望著已經升至中天的月亮,沙啞的聲音依舊堅定而有力。因為舟車勞頓,虞子衿第二天醒來時,已經是上午九點。她一從避難營中走出來,就聽到了談判失敗的消息。已經過去二十四個小時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希望隻會越來越渺茫。她也給林許亦打了幾次電話,但每次都是正在通話中。避難營中已經迎來了第一批難民,虞子衿要負責登記,她沒有時間多想,隻能企盼能夠成功地救出兩位Z國同胞。公使辦公室裡人員進進出出,所有的電話幾乎都被打爆了。已經是第三天了,林許亦坐在辦公椅上,聽到前方傳來的第五次談判破裂的消息。周然進來給他送了盒飯,又拿了件外套給他披上。從塔克利特回來之後,林許亦這兩天的睡眠時間少得屈指可數。前方不斷傳來的消息,外交部領事司和緊急成立的救援小隊提出的方案,一次次地送進林許亦的辦公室。所有工作人員都在崗位上嚴陣以待,作為臨時代辦,所有的事務和挑戰都落到了他一個人的肩上。救人、談判、講和,所有的方法都已用過,如果拖下去,兩名工程師就真的沒有生還的希望了。林許亦合著眼仰躺在辦公椅上,沉默了半晌。剛剛開完了一次小組會議,各個部門的負責人都站在他的桌前,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行動吧。”最終,林許亦還是做出了決定。他同意了薩羅安全部隊的提議,采取軍事行動。漫長的等待,迎來的是下一個天黑。辦公室的電話再次響起,辦公室的門也被敲響。終於還是等來了最終結果——一名工程師獲救,另一人不幸遇難。林許亦看著蒼白的天花板,緩緩地閉上了眼。薩羅陸軍總院,深夜十二點半,燈火通明。林許亦與一行人一起,見到了遇難工程師林鵬的遺體。在來之前的車上,林許亦異常沉默,視線直勾勾地盯著某個方向,麵如死灰。所有人都在安慰他,說他已經儘力了,他卻隻是沉默地看著某處,冷峻到了極點。進行了遺體告彆之後,醫生緩緩地伸出手要將白布蓋在死者的臉上。一直靜立在床邊的林許亦,卻突然有了動作。他伸出一隻手,將死者的眼皮緩緩地合上,卻沒有成功。那雙黑色的眼睛,瞳孔已經擴散到最大,直直地望著天花板。林許亦伸出手,又合了一次。醫生終於蓋上了白布。一行人走出了手術室。簡單的交流之後,所有人都各自離開,林許亦也要趕回使館進行善後和安置工作。工程師林鵬遇難後的第二個小時,虞子衿的團隊在前往首都德內亞的路上得到了消息。彼得低下頭,在胸前默默地畫了個十字。塔克利特爆發了戰爭,並且已經出現恐怖襲擊事件,團隊收到組織及各個使館的要求,立即返回首都大使館。吉普車顛簸地行駛在荒漠之中,虞子衿靠著椅背向窗外看。沉寂的世界一片漆黑,連月亮都被夜色一點點侵蝕殆儘。林許亦沒有接電話,更沒有回電話。去了使館總會見到的,虞子衿想著,按熄手機屏幕,繼續看向窗外。月亮在烏雲中掙紮,又露出一點點希望的跡象,她突然感覺到自己已經完全亂掉了。為什麼要給他打電話?為什麼想要見到他?是為了安慰他,還是彆的什麼?亂了,全亂了。虞子衿合上眼,腦海中是幾夜前林許亦背對著她站在一片廢墟前的景象。她不願,也不敢再想什麼了。當虞子衿抵達使館的時候,剛好淩晨三點半,正是夜最深的時候。她望著眼前燈火通明的使館,暗暗歎了口氣,踏了進去。她站在大廳門前環視,工作人員來來往往,一切都仿佛是幾個月前的樣子,隻是顛倒了晝夜。她看到了站在大廳右側大理石柱後麵接電話的周然。周然似乎也用餘光瞥到了她,眼眸裡快速地閃過一絲驚訝,又隨即恢複原樣,衝她微微點頭,然後繼續通電話。她想等周然接完電話過去跟他聊點什麼。可她還沒等到,就看到了從右側一間屋子裡走出來的林許亦。林許亦還是往常的樣子,似乎也沒注意到她,徑直走到周然身前。“怎麼樣了?”虞子衿聽到林許亦已經有些沙啞的聲音。“已經落地了,應該馬上就到了。”周然已經掛了電話。“另一邊呢?”“已經安排住進大使館了,估計沒多久也快到了。”周然簡短地答了句。兩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兒,隻聽見一陣輕輕挪動腳步的聲音。“到了使館先安排他去洗個熱水澡,刮刮胡子,再換身乾淨衣裳。”林許亦的音量突然抬高了些,虞子衿在石柱後聽得更加清晰了。“我還聽說那位工程師是山東人,到時麻煩李阿姨給他做頓家鄉菜。”“好。”周然應下。“嗯。”林許亦似乎微微輕鬆了些,衝周然點了點頭,然後又轉頭往房間走。等他徹底將門關上的時候,周然默默地繞過石柱走了過來。“虞小姐,沒想到又見到您了。”周然打量了她一會兒,勉強露出一絲笑意。他眼下帶著嚴重的黑眼圈,下巴上還冒出了短短的胡楂。“接到組織的消息,說是塔克利特那邊不太安全,要求我們先來大使館避一避。”她直視著周然的眼睛。“當然當然,我們也已經通知當地的Z國公民了。”周然點頭。“現在還能給我辦手續嗎?”她指了指大廳後方的服務台。“可以。”“我之前租的房子好像還沒有住客,現在還可以居住吧?”“您可以和房東商量一下,當然我建議您這兩天還是先暫時住在使館。”周然也看著她,神色有些奇怪。“那好,我現在先去辦手續。謝謝了。”她衝周然點了下頭,然後轉身打算離開。“虞小姐。”周然在虞子衿邁步前叫住了她。她背對著他歎了口氣,然後緩緩地轉回頭。“您聽說塔克利特恐怖分子綁架Z國人質的事件了吧。”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試探。“我已經聽說了。”“三天兩夜,我們都儘力了,但還是沒能救下那位工程師。”他的聲音低沉,頭也慢慢低下了。虞子衿沒有開口,隻是看著他。“林先生的選擇是正確的,但凡事都沒有十成的把握。事情發生後他把自己關在那間小屋裡,一直在反省有沒有彆的更好的方法。”虞子衿還是沉默。“他大概有兩天都沒有正經合過眼了,一會兒還要去見遇難者家屬,我們都希望他能休息一會兒。”長久的沉默。周然望著眼前的女人,她白淨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垂著眼,看著地麵。他自認為自己這麼多年的生活閱曆不會看走眼,可現在看著虞子衿一副滿不在意的神情,他對自己之前的判斷也起疑了。“那我就不——”周然看了她許久,最後還是開了口。“是那間吧?”她指著那扇深棕色的木門。周然愣了一秒。“對,是那間。”他連忙道。虞子衿沒有再說什麼,徑直走了過去。“謝謝您!”周然在她身後喊道。“吱呀。”門被輕輕地推開。屋裡一片漆黑。虞子衿手伸到牆邊摸了摸,沒有摸到開關,便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了牆邊的一張沙發,輕輕地坐了上去。她聽到了不遠處有規律的呼吸聲。四下沒有任何動靜,隻有呼吸聲此起彼伏。就這樣,過了許久。直到“啪”的一聲,一盞昏黃的落地燈應聲打開。“是你啊。”林許亦沙啞卻磁性的聲音在空****的房間中響起,沒有驚訝,也沒有意外。林許亦等了幾秒,沒有聽到回複,緩緩地轉過頭。他那雙深潭般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虞子衿。她也看向他。她看見他頭發上的發膠似乎已經失去了效力,有幾綹頭發掉下來,遮住他些許額頭。那雙深邃又美麗的桃花眼似乎失去了神采,眼下的烏青也顯示著他的憔悴。他剛剛還在大廳裡吩咐要給獲救的工程師安排好衣物,刮刮胡子。他自己卻穿著一身已經有些起皺的西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綠色的胡楂。林許亦見虞子衿遲遲沒有答話,似乎有些失落地又轉回頭,視線放空,不知又去想些什麼了。“為什麼要強行采取軍事行動?”良久,虞子衿忽然開口。林許亦聞聲再次轉過了頭,眼睛似乎也重新找到了焦點。他注視著坐在他麵前的女人,紮著馬尾,麵容白淨,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襯衫,左胸前還印有沃爾德世界慈善組織的標誌。他覺得她的麵容是平靜的,可聲音裡帶著的力量卻在提醒著他犯下的錯誤。他看著虞子衿,沉默不語。從事情結束後,所有人都勸慰他,已經儘力了,不要再過多自責。而這個女人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問他為什麼要采取軍事行動。“因為五次談判都失敗了。”他思考了一會兒,給出了這樣一個回答。“不能再有第六次嗎?”“再拖下去,他們的生理和心理都很有可能撐不下去了。”他轉移了視線。“那強製采取軍事行動,就能保證他們的生理和心理不再受傷害了嗎?”這次,林許亦沒有再說話。虞子衿的問題直直地擊中了他的要害,因為是他做出最後決定的。也是因為這個決定,直接導致了林鵬的死亡。“為什麼一定要采用強製的行動,不能再多試一次嗎?如果做出一點點妥協,也許會有不同的結果吧?”虞子衿的聲音也逐漸低下去,好像是在發問,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林許亦轉過頭,他看著虞子衿,眼睛中是無法描述的強硬和執拗。“對恐怖主義永遠不能妥協。”他的聲音雖然依舊沙啞,卻很有力量,薄唇緊抿,眼睛緊緊盯著她。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林許亦這樣的表情。“永遠不能向恐怖主義妥協。”戰火紛飛的另一個時空裡,有另一個人也對她說過同樣的話。是啊。她仰起頭,望著天花板。像一隻即將擱淺的魚,在做最後一次掙紮。“你說得對。”片刻的沉默之後,傳來了虞子衿的聲音。林許亦有些意外地回頭看她,在看到她失神的神情時,嘴角微微上揚。“你也打算對我妥協了嗎?我還以為你至少會再跟我爭一會兒。”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聲音中帶著一絲落寞。虞子衿還在愣神,直到敲門聲響起。“林先生,再過十分鐘受害人的妻子就要到使館了。”是周然的聲音。“知道了。”林許亦在門內應了句。直到門外的腳步聲走遠,他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將臉埋進手中,深深地低下了頭。虞子衿知道那是人在愧疚時才會做的動作。以前蘇航每次將傷者送進醫院後,都會坐在醫院長廊的椅子上,做出這樣的動作。原來,即便強大如林許亦,也會有無法釋然的痛苦。“我先走了,一會兒會有人幫你安排好。”他緩緩地撐著膝蓋站起身,走到窗邊的一麵鏡子前,整了整領帶和襯衣。虞子衿隻是安靜地看著他,心卻幾乎要跳出來。她得承認,她曾經很多次望著他在光亮處的背影動過心。隻是每一次她都在告誡自己,這隻是因為蘇航而愛屋及烏的喜歡,她不能將這份喜歡變成一種隱瞞和不負責任。她承認,她的那份喜歡大概是沒辦法再隱藏下去了。因為她此時的心跳,在她進入這間屋子後,經過無數次反反複複的驗證,已經給了她最後的答案。她喜歡的是眼前這個實實在在的人,不是蘇航。他不是蘇航,更不是蘇航的影子。但是,她喜歡他。喜歡他此刻的脆弱,喜歡他的沉默和高標準,喜歡他身上一直以來的那種神秘和孤獨感,哪怕這一切都與蘇航截然不同。虞子衿望著林許亦,他已經整理好了衣褶,轉過身,向她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邁步走向門外。“你知道嗎?”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幾分急切,顫抖著在房間中響起。“我們堅持做一件事情,並不是因為這樣做會有效果,而是堅信這樣做,是對的。”她一邊說,一邊緩緩地起身,看著愣在原地的林許亦,一步步走上前。她看到林許亦的眼睛,從驚異到一點點釋然,最後似乎被觸動了。她終於走到了他的麵前,然後鼓起勇氣——抱住了他。“隻要是朝著堅信的方向走,都不算錯。”她把臉頰貼在他的耳邊道。“而且,我懂你。”她的聲音,在那一刻,穿過他的耳朵,然後注入心裡。他感受到她瘦弱的身體中蘊含著的力量和堅定,也感受到她在他生命中無比抵觸的部分留下了新的注腳。“謝謝!”04黎明前的最後一個小時,一輛黑色加長商務車無聲無息地停在了大使館的院子裡。林許亦和大使館的一眾工作人員已經整齊地站在大廳裡,等候受害人妻子的到來。女人穿著一身樸素的黑色套裝,頭發淩亂,眼睛紅腫,穿過一眾攝影機走了過來。她與林許亦握手,然後又跟著人群走進了會議室。“我是這裡的負責人,您有什麼要求,可以告訴我。”林許亦坐在她的對麵,麵對著閃光燈,目光誠懇真摯。她躊躇著拿起茶幾上擺著的杯子,剛要喝時又突然放下。“我沒有什麼要求,我隻想儘早見到他。”她的聲音顫抖著,說出了她最迫切的願望。會議室裡一片沉默。“好,我們會儘快安排。”林許亦向她承諾。“我們已經準備好了早餐和休息室,您先去休息吧。等一切安排好了,我會讓您去見他的。”他說完後緩緩起身,身後的一眾人也紛紛起身。閃光燈不斷閃爍。“請節哀。”他高大的身軀彎成九十度,向她久久地鞠了一躬。她說了聲謝謝,就被人攙扶著走了。“給死者換好衣服,化個妝,整飭得妥當一點。”林許亦高大清瘦的身影倚著走廊的牆麵,淡淡地吩咐。“好。”周然在一旁應下。“還有,給那位太太的飲食要清淡一點,不要做那些刺激性大的食物。”他的視線似乎是看著窗外的,但又似乎沒有焦點。“好。”“一定要安撫好受害家屬的情緒,不要發生意外。”一向少言,隻讓周然自己準備的林許亦突然間細心了起來。“那我叫個醫生?”“嗯。”林許亦盯著窗外,看了好久。最後,他將視線轉回走廊裡,低下頭,似乎是自言自語:“她懷孕了。”周然愣了幾秒。對方進門時一直撫摸著肚子,以及端起杯子卻沒有喝一口茶水。他居然沒有注意到。“是我觀察不仔細。”“去吧。”林許亦揮了揮手,周然應聲離開。聽著腳步聲一點點遠去,林許亦的身體慢慢滑下去,最後他蹲在地上,仰起頭,吸著空氣。他已經壓抑得喘不過氣。從事情發生到現在已經六七個小時了,所有的善後工作他都親力親為,希望儘可能地做到最好。算是對自己決定的一點點補償。作為一名守護國與國之間和平的外交官,他沒有履行好自己的職責。他曾經以最優異的成績從外交學院畢業,又以最快的速度成為副司長,始終在有條不紊地走著。直到他從駐E國使館離任,在駐薩羅使館就任。直麵戰爭、苦難、水深火熱中的人民。這一切都與他曾經的外交官生涯截然不同。開始,他駕輕就熟地按著流程和從前的態度對待新的工作。他痛恨戰爭,但他還是隻能循規蹈矩地繼續著從前的工作。第一次在大使館遇見虞子衿時,他甚至有些討厭她不計後果,隻管一個勁兒往前衝的莽撞行為。可是慢慢地,他發現,正是那份他不能理解的莽撞,給他帶來與眾不同、前所未有的力量。是她在鏡頭前擋住孩子的奮不顧身,是她在戰火連綿中彈起琵琶的淡雅從容,還是她附在他耳邊告訴他“隻要是朝著堅信的方向走,都不算錯”。嗬。這是他曾經最討厭的東西,可現在偏偏成為他在內心動搖時最強有力的支柱。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果然是一個永恒的研究課題,他們之間明明並沒有過多的交集,這個女人卻總是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很多他曾經以為已經根深蒂固的東西。是喜歡嗎?他在心裡第一時間否定掉這個答案。他們的的確確,一點都不合適。林許亦仰著頭,盯著天花板上吊著的那盞低瓦數的白熾燈。“我們堅持做一件事情,並不是因為這樣做會有效果,而是堅信這樣做,是對的。“而且,我懂你。”她清淺卻有力的聲音,一遍遍地在空****的長廊裡回**。他撐著牆站起身,嘴角輕輕滑過一絲笑,似乎重新有了力氣,邁著步子,走出了昏暗的長廊。太陽在漸漸散儘的薄霧中閃耀,晨光隱在霧裡,時隱時現。使館大廳的電視裡正播放著林許亦與受害人妻子見麵的場景,虞子衿聽到林許亦說:“等一切安排好了,我會讓您去見他。”她聞聲抬頭,畫麵卻已經切換,死寂的醫院病房裡,林許亦與身後的工作人員一起,深深地鞠躬。“麻煩簽一下名字。”櫃台後的工作人員向虞子衿遞過一張紙。虞子衿回神,在上麵簽了字。“麻煩您到大廳後側的打印室去複印一下文件。”工作人員將她的一係列證明一並遞出來。她拿著證明,走到打印室門前,門外正排著長長的隊伍。“哎,人都已經死了,除了補償家人,還能挽回什麼呢。”旁邊穿著工作裝等著打印的一個年輕女工作人員歎了口氣輕聲道。“聽小劉說那太太剛剛懷孕,公使問她後麵怎麼辦的時候,她很堅定地說要把孩子生下來。”另一個中年女人也道。“看得出她很愛她的丈夫,可是說實話,沒有父親的遺腹子,還是不要生下來的好。”“就這一點念想和愛了,怎麼忍心不要呢?”“唉!”兩人齊齊歎氣。虞子衿拿著文件站在旁邊,靜靜地聽著她們的對話,好不容平靜下來的內心再次起了波瀾。死去的工程師和矢誌不渝的妻子,以及妻子肚中唯一的骨肉血脈,大概任何一位母親都不忍心把這唯一的希望拋棄吧。如果是她,她也肯定不會打掉那個孩子。沒有那個孩子,就意味著可以放棄一切過去,重新開始另一種生活了嗎?蘇航的死,曾經讓她決定此後不會再愛上任何一個人。但好像今天的種種都在警醒她,她要違背自己曾經的決定,背叛蘇航,也背叛自己了。更何況,她對林許亦的喜歡,既是一種變質的喜歡,也是一種變相的隱瞞。她聽到打印室裡的工作人員喊她,她走進去,道了個歉,又走了出來。她找了大廳裡一株巨大盆栽植物後的角落,倚著牆。足足十幾分鐘,她才悵然若失地直起身子,理了理亂掉的頭發。她重新整理好從手中掉落的文件,往打印室走去。她對林許亦的喜歡隻是一種短暫的動心,隻是因為他那實在讓她無法抗拒的聲音和讓人心生探索的神秘。終於,她又一次成功說服了自己。隻是,這次用的時間長了一些。當人在一個完全黑暗的空間中獨處的時候,往往會有種被黑暗整個吞噬掉的錯覺。林許亦在漆黑的空間裡睜眼躺了許久,最後從沙發上坐起身,用手拉了拉沙發邊百葉窗的窗簾,發現外麵正有一輪明月高高地掛在東方。他又重新躺下,感受被黑暗一點點吞噬掉的過程。當他正在幻想的黑暗中掙紮的時候,門被推開了一道小縫,一縷明亮的燈光透了進來。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腳步聲,一步步輕輕走進來。他終於停止了最後幾秒的掙紮,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他感受到來人的腳步頓了一下,大概是知道他已經醒了,打開了房間裡的燈。頓時屋內燈光大亮,他眯著眼適應了幾秒,才完全睜開眼。周然已經換好了一套熨燙妥帖的新西裝,手中又拿起了他那本小羊皮本,站在沙發前,靜靜地等著林許亦睡醒。“我睡了多久了?”他聽到自己已經沙啞得不成樣的聲音在偌大的空間中響起。“十五點到十九點五十,還不到五個小時。”“虞子衿呢?”他聽到自己破碎的聲音在不受大腦控製的情況下說出了這個名字。周然似乎愣了半秒,才道:“虞小姐已經辦好手續離開使館了,說是要去找暫住的地方。”“你沒有跟她說讓她暫時住在使館嗎?”“說過了,但她後來堅持要自己找地方住。”周然話還沒有說完,便看到林許亦緩緩地坐直,然後將腿放到地上,皺著眉揉了揉自己淩亂的頭發。“有什麼事嗎?”沉默了一分鐘後,林許亦指了指周然手中的記事本。“德內亞現在已經爆發了恐怖襲擊,一小時前接到外交部的信息,要求進行第二次撤僑,其中包括所有Z國籍慈善組織人員和誌願者。”林許亦在聽到“恐怖襲擊”四個字時就站了起來,但周然還是之前那副樣子,平靜地敘述著。“你為什麼不叫我起來?”他焦急地穿上皮鞋。“前期工作已經安排好了,您已經很久沒有正經休息過了,大使說讓您再休息一個小時。”“姚大使這麼快就到了?”林許亦提著鞋,有些驚異地抬頭問道。“他安頓好了受害人妻子,剛剛回來。”“那怎麼現在又把我叫起來了?”林許亦已經穿好了鞋子,起身走到了周然的麵前。“我們已經聯係到了所有Z國籍慈善組織的誌願者,但我們還沒有聯係到虞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