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今天是朗頌來薩羅的第三個星期的周末。不過對現在的她來說,晝夜都快要無法區分了,還遑論什麼周不周末。早上七點,她從德內亞中心醫院的臨時醫生宿舍裡出來,和來自U國的婦產科男醫生威格摩一起往門診中心大樓走。因為朗頌主要負責產科的麻醉,且當時蔚涼醫院隻選了她一個麻醉醫師,所以兩人很快便成了親密無間的同事和戰友,總是結伴吃飯、回宿舍。“你的手好點了吧?”迎著晨光,兩人走進了大樓,威格摩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問了一句。“好多了。”朗頌向門口的兩位薩羅官兵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用流利的英語回話。“還抖不抖了?”高大的U國人轉過頭,用一雙澄澈的藍眼睛看著她。從昨天開始,她接連在產科工作了將近十二個小時,剛在休息室裡睡了沒超過一小時,就被叫醒去做一台孕婦大出血的手術。術情凶險,手術做了六個多小時,朗頌才強撐著已經接近虛脫的身體走出了手術室。當時她站在水池邊洗掉手上的鮮血時,威格摩正站在一邊,剛巧看到了她已經抖得關不掉水龍頭的手。“早就不抖了。”她一邊說著一邊轉頭把手伸過去,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來恢複得很快嘛。”威格摩笑著握了下她的手。朗頌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後收回胳膊。來薩羅第一次見到威格摩的時候,朗頌還是有些顧慮的,一個金發碧眼又身材高大的年輕男人要在一個思想十分落後、保守的國度擔任產科醫生,她很擔心產婦們會不會因為性彆拒絕他的治療。不過後來,朗頌也逐漸意識到,在生命麵前,沒有什麼性彆之分,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而且男醫生的優勢有很多,最明顯的就是體力優勢。一台高強度、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手術做下來,她整個人都要虛脫了,威格摩卻可以回宿舍休息個三五小時,就精神十足地繼續開工。兩人進了醫院的大廳,才發現今天的病患似乎格外多,裡裡外外數不清的擔架抬進來又抬出去。“估計昨晚哪裡又遭到恐怖分子襲擊了。”威格摩看著朗頌收回的手臂,又四處環視了一周,然後歎了口氣。他原本等著一旁的朗頌回答,但預期的聲音一直沒有響起。他有些奇怪地轉頭看了一眼,他看到朗頌正傻愣愣地站在剛剛的地方,與一個陌生的Z國男醫生隔著幾米的距離麵對麵地呆立著。兩雙黑色的眼睛似乎糾纏了很久,高大卻清瘦的Z國男醫生大步走到朗頌身邊,伸出手臂,給了她一個巨大的擁抱。威格摩隱隱聽到,兩人說的是那句經常用來打招呼的Z國話——好久不見。朗頌的頭靠在徐江麓的肩膀上,回了一句“好久不見”後,徐江麓就匆匆鬆開了她,戴著口罩的臉上隻露出一雙大眼睛,眯起來衝她笑了笑,然後闊步離開了。 朗頌獨自站在原地,愣了許久,腦子才慢慢開始轉動。因為父母最後的妥協,朗頌被強製分配到了相對安全的德內亞中心醫院,而很多同行的同事卻直接上了一線戰場,在緊急傷病營中救死扶傷。徐江麓就是其中一個。自朗頌來薩羅的第一天,在組織大會中和他見過一麵之後,兩人就再也沒有見過。所以對他們來說,的確是“好久不見”。其實兩三個星期也並不算長,但對於在這片戰火中經曆過無數次生死的他們,卻好像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剛剛看到那個熟悉的穿著白大褂的身影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朗頌恍如隔世。“你的同事嗎?”朗頌還在愣神,威格摩已經走到她身邊,輕聲喚醒了她。朗頌如夢初醒般地點了兩下頭。“走吧?”威格摩似乎並不怎麼感興趣,直接轉了話題。“好。”她連忙邁步。一路爬上樓梯,兩人穿過一道道走廊和人群。朗頌的心裡百轉千回。徐江麓似乎瘦了一些,看起來也沉穩了許多,總算是有個醫生的樣子了。挺好,她低下頭。虞子衿下了飛機,拖著個小小的行李箱,急急忙忙地跑出機場,打了輛出租車,用許久不用的Y國語言報了一串地址。二月,D市的溫度已經低至零下,虞子衿將車窗玻璃開到最大,冰涼的風呼嘯掠過,直直地拍在她的臉上。出租車開得很快,車外的景色迅速掠過,虞子衿一雙眼微微眯著,打量著這個已經有些陌生的城市,恍然意識到,原來已經過去許多年了。車在路邊停下,虞子衿付了錢,道了謝,然後提著行李走到了街邊。大概是剛剛下了雪的緣故,街上並沒有什麼人,一棵棵巨大的梧桐樹下積了許多雪。虞子衿憑著許多年前的記憶,一路沿著斜坡走到了街道最高處的一棟磚紅小樓前。小樓的屋頂積了雪,紅色和白色交融在一起,顯得鮮豔又刺眼。院子的鐵門沒鎖,虞子衿直接走了進去。她正緩步地往房門邊走,門卻突然打開了,一個一頭金發的Y國人剛好推門出來。“師兄!”她隻一愣,就馬上大喊著向男人奔去。男人站在紅色的磚瓦下,看到虞子衿時還有些發愣,大概是沒有辨認出她是誰。直到她一句“師兄”喊出,他才反應過來,連忙將她擁在懷裡。“好久不見。”虞子衿緊緊地攥著圖利特的毛線衣,聲音澀澀的。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吸了吸鼻子,分開後攥著圖利特的一隻袖子。“幾年不見,沒想到你現在這麼有女人味了,啊?”圖利特低頭看了一眼虞子衿抓著他袖子的手,笑了笑。“你的浪漫氣息依舊啊。”虞子衿抬起頭上下打量著圖利特。他似乎沒怎麼老,還是一頭燦金色的頭發,人修長瘦削,一身文藝知識分子的書卷氣。虞子衿的話剛說完,一陣風吹過來,高大的梧桐樹樹枝搖動,發出一陣蕭瑟的聲音。兩人沉默地麵對麵站著,隻覺得物是人非,滿目荒涼。許久,虞子衿才強打起精神:“怎麼樣,師母現在是你在照顧嗎?”“我和其他幾個師兄輪流照顧,今天剛好是我。”他低著頭,淡淡道。“那我們進去吧。”虞子衿換了拖鞋,輕輕地踏著柔軟的地毯,一路穿過這條自己曾經在許多個寒暑假都會奔過的長廊。昏暗的長廊裡有一盞盞燈亮起,她似乎聽到那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在呼喚她的名字,她大喊一聲“來了”,一邊做著鬼臉,一邊踢踢踏踏地往二樓跑,氣喘籲籲地推開一道門,裡麵坐著她愛的德勞科西亞。約翰遜·德勞科西亞,是她的外國語言文學導師,她是他的關門弟子。八年前,她戰戰兢兢地拿著那封準備了好久的自薦信,遞到德勞科西亞的手上,然後也不知道是走了什麼樣的好運,她成了他唯一的女弟子。那一年,她二十歲,他七十歲。是德勞科西亞,讓虞子衿重新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是德勞科西亞,讓她真正地領略了這個世界上無與倫比的文學魅力;是德勞科西亞,讓她已經在很小的時候就死去的心又重燃起一團火。師從德勞科西亞五年多,虞子衿因為和父母僵硬的關係連寒暑假都不回家,德勞科西亞就開車把她從米蘭的大學接回D市的老家。老師和師母把她當孫女看,在所有師兄打趣她的時候,將她藏在身後;在她春節孤獨想家的時候陪她包餃子,在家裡貼上滿窗的紅色窗花。那段過去,是她二十幾年的人生中為數不多的溫暖,讓她能重新在心中升起溫暖,重新用愛去擁抱世界。作為老師唯一的女弟子,她得到了老師的傾囊相授,再加上本身的文學天賦,她很快在學術界嶄露頭角。三年前,她剛剛博士畢業,離開Y國回了Z國,就在手機上看到了一則新聞,說世界著名文學大師約翰遜·德勞科西亞深陷學術不端事件。當時她正在報社裡當著實習記者,等她結束實習趕到Y國時,這件事已經落下帷幕。沒法辯駁,德勞科西亞在世人麵前“灰溜溜”地“滾”回了老家,被人認為枉為人師。雖然虞子衿和所有的同門都堅定地相信著老師,但這件事終究還是擊垮了這個一輩子都驕傲著的學者。禍不單行,老師很快被查出了肺癌,不到一年就與世長辭。昏暗的起居室裡燃著火,歐式的白色木窗外是一片乾枯的雪景。時間果真過得很快,如今又一個她愛著的人要離開她了。“我和他們都聽說了你得了普利策新聞獎,隻是沒想到現在才有機會祝福你。”圖利特垂頭坐在柔軟的沙發上,兩條長長的手臂撐在腿上,很是頹唐。“他們”是指她的其他九十八位師兄。老師一輩子帶了一百個學生,如今個個都成為相關行業中獨當一麵的人物,老師卻不在了。其實,老師早期的學生,她大多是不太認得的。圖利特是老師在她之前收的一個學生,因為年齡隻比她大幾歲,所以兩人便玩得親近些。“謝謝。”她露出個蒼白的笑。老師的葬禮之後,他們所有人就各奔東西了。這個每年大家都會來的D市小樓,似乎成了他們都不願意再去觸碰的傷口,直到今天,才不得已地撕開舊痂。“太太她醒了。”老師家裡的保姆還是之前的簡太太,她拖著不太便利的腿腳從樓上下來,衝虞子衿和圖利特說了一句。虞子衿立即從沙發上起身,圖利特也緊跟著站起來,兩人幾乎小跑著往樓上走,然後推開了那道沉重的木門。屋裡的光很好,師母德勞科西亞太太正躺在**,精神看起來還不錯,一雙有些迷離的眼睛望著走進門的虞子衿,看了許久。“師母。”她帶著哭腔走到德勞科西亞太太的床前。那雙飽經風霜的棕色眼睛顫動著,在她的身上晃了許久,最後乾癟的唇邊露出一絲笑,輕輕地點了點頭。“悠悠,能看到你真好。”德勞科西亞太太叫了她的小名,依舊還是從前溫柔體貼的語氣。“我們之前來的時候,師母都認不出我們了,沒想到她還記得你。”圖利特的聲音低低的。“當然了,我是老師和師母最喜歡的孩子,當然不可能忘記。”她眼中噙著淚,咧嘴笑著坐到德勞科西亞太太的**,視線一刻也不離開老人。“我在電視上看到你拿了普利策新聞獎,祝賀你。”德勞科西亞太太的聲音輕輕的,似乎隻有一點微弱的氣聲。“嗯,我會繼續努力的。”她像從前一般,低著頭,輕輕點了下。眼淚受不了重力的吸引,掉在了被單上,洇開一朵淺白色的花。“我要和悠悠單獨說一會兒話。”德勞科西亞太太艱難地偏了偏頭,看向站在門邊的圖利特和簡太太。“好。”圖利特順從地點頭,和簡太太退到房外,輕輕地帶上了門。屋內光線十足,淺色的家具,白色印花的被單,空氣裡飄散著淡淡的藥味。“悠悠。”老人的聲音清淺卻綿長。“我聽圖利特說你拿了普利策新聞獎,還去了戰地,在那裡拯救了很多人。“我還聽說你有個很愛的人也離開了你。”她的聲音逐漸變得微弱,但眼神裡全是憐愛和不舍。“嗯。”虞子衿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掉,手緊緊地抓著師母的手,似乎已經預感到了這是她們最後的一段話。“人生就是這樣,看著愛的人一個個離開,最後再輪到自己。”老人露出一個釋懷的笑容。“你剛剛進門的時候,我就認出你了,我隻是在確認你是不是一切都好。”老人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也越來越緩慢。虞子衿更緊地抓著她的手,連連點頭:“我一切都很好,我和爸爸媽媽也都很好,我又有了愛的人,他也很愛我。”她看到那雙棕色的眼睛在一瞬間擴散了一下又收緊,好像終於放下了什麼。“那就好。”老人呼了口氣,然後繼續說,“德勞科西亞先生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便告訴我,說你渴望愛。從前是我們愛你,現在又有人替我們愛你,我很高興。”“對不起,師母。對不起,這麼多年我都沒回來看您。”虞子衿已經哭得聲音時斷時續。“沒關係,孩子。”老人的臉上努力擠出一抹笑容,似乎融化了一直結在虞子衿心上的一層冰,“我知道你和他們都不想重回這個傷心地,德勞科西亞走的時候叮囑過我,希望你不要揪著過去不放。“現在我也要走了,不過幸好我能親自囑咐你。“不要耽於過去,無論是童年,還是德勞科西亞。“你其實從來都不缺人愛,師母也希望你能一直愛彆人。”老人閉上了眼,聲音虛弱。太陽已經到了西邊,紅色的光透過窗戶,正好打在床頭上和老人的臉上。“這麼多年,德勞科西亞總說把你當孫女看,但其實是當女兒。“我們沒有孩子,就更沒有孫女。我答應德勞科西亞,要和他一起愛你,你也沒有辜負我們的愛。”老人又睜開眼,視線直直地迎著陽光,注視著虞子衿的臉。“悠悠,彆哭,抬起頭。”她用微弱的力量抬起手指,撓了撓虞子衿的手心。虞子衿艱難地抬起頭,已經淚流滿麵。“沒關係的,悠悠。”她笑了笑。“你要記得,愛自己,愛人,愛世界。“我和德勞科西亞永遠都會相信你,祝福你。“你始終都是我們最驕傲的孩子。”她戀戀不舍地在虞子衿的臉上打量了一遍,似把虞子衿的臉深深印進記憶裡,然後閉上了眼。“我累了,叫簡太太上來幫我吸氧。”合眼之後,老人又說了一句。虞子衿慢慢地起身,打開房門去叫人。簡太太緩慢地爬上樓,虞子衿看著她給師母戴上氧氣麵罩,然後以“太太需要休息”為由,將她送出了房間。後來的一整個星期,D市都沒有下雪,每天都是豔陽天。第二個星期的星期一早晨,虞子衿被敲門聲叫醒。窗外飄著雪,屋外的人說,德勞科西亞太太走了。她還是沒陪師母走完最後一程。其實,有時死亡就是這樣,你沒辦法見到那一刻真正的到來,卻總是在恐懼那一刻的結束。死亡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給活著的人帶來的恐懼。師母走得很安詳,虞子衿和圖利特很快安排好後事。三天之後,葬禮在早就挑好的墓地舉行。現場氣氛莊嚴肅穆,墓地上擺滿了師母生前最喜歡的乳白色的瑪格麗特花。老師的一百個學生裡除了兩個意外去世的,其他全部到場。虞子衿也以女兒的身份,和師母的親人們站在一起,迎接前來祭奠的親人朋友。每位師兄都驚異於虞子衿的變化,葬禮結束之後,沒有其他安排的師兄都一起坐在德勞科西亞先生的磚紅色小樓的會客室裡聊天。他們聊了各自的現狀,聊了對小師妹的關心,聊了世界各地的文學現狀,聊了從前一起師從德勞科西亞的日子,也不可避免地聊到那件令老師一生蒙羞的學術不端事件。虞子衿全程都是靜靜地聽著,偶爾有人提到她時,她會淺淺地笑一下。直到他們談到老師的死,談到那次事件,她才皺起眉頭,但也還是很快舒展。夜幕降臨,客人們漸漸散儘,虞子衿與師兄們一個個擁抱,她收到了所有人的祝福,也祝福了所有人。光這一個小小的道彆就用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畢竟,誰都不知道,他們下次見麵,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了。當房間裡隻剩下虞子衿和圖利特的時候,她的心裡終究還是感覺空落落的。兩人在起居室對著壁爐坐了一會兒,虞子衿說要打個電話,一個人上了樓。她本是打算回房間的,可當她經過走廊,看到師母給老師畫的那幅畫像之後,眼淚卻再也無法抑製。她今日所做的所有體麵、所有堅強,都被老師的笑容擊得粉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她舍不得德勞科西亞,舍不得德勞科西亞太太。她走到走廊儘頭的窗邊,外麵月亮剛剛升起,地麵積的一層厚厚的雪,讓整個後街都亮如白晝。她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然後放在耳邊靜靜地等待。直到那個溫潤如玉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虞子衿望著窗外的月亮,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落。“林許亦,我師母去世了。“D市今天下雪了,你那裡還是夏天吧。“好像薩羅隻有夏天。”她低著頭,一隻手捂著嘴,但眼淚還是一滴滴地落在窗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電話的另一端,隻有男人的呼吸聲。“悠悠,人死不能複生。”他的聲音淡淡的,卻似乎也染上了傷痛,讓人覺得低沉又壓抑。“人生就是要一次次地跟愛的人告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你現在難過很正常,但沒有哪個已故的人,可以時時刻刻地被你想著。總有一天你會不再時常想起他,你也會漸漸忘了他的樣子,忘記很多曾經的細節。隻有在觸景生情時會再想起過去。”他聲音娓娓動聽,好像親身述說著自己的經曆,在這個冬天的雪夜給了虞子衿最大的慰藉。她用力地握著手機,也捂住自己的嘴,眼淚在臉頰上乾涸,又重新流淌。她努力抑製住抽泣,聲音顫抖著。“可我就是很想他們,也很想你。”02虞子衿在D市又待了幾天之後,圖利特在機場為虞子衿送機。他說:“他們都很舍不得老師和師母,都想替老師正名,讓他在九泉下安心。“但師母也叮囑過我們,人都已經埋進土裡,她和老師都隻希望給人留下溫暖和快樂,那些不甘和痛苦就混進土裡一起埋了吧。”回家之後,正趕上新年,虞子衿十幾年後第一次陪父母過了個團圓年。她也給朗頌打了電話,問候了對方和那個小帥哥。她還時不時地給林許亦拍她跟母親學做的很多家常菜,雖然他總是不能及時回複。蔚涼的白玉蘭都已經開花,虞子衿坐在辦公室的窗邊,驚覺連春天都來了許久了。白玉蘭的花繁而大,有厚重感的潔白花朵開了一樹,有時一陣風吹來不小心落下幾朵。虞子衿拿了手機拍了張白玉蘭的照片,心血**地挑了個好看的濾鏡,發在朋友圈裡,也發給了林許亦。朋友圈裡很快有一堆上課玩手機的熊孩子給她點讚評論,鄧夜給她評論了一句“不知道薩羅的沙漠裡有沒有花”,還加了好幾個齜牙的表情。她笑著搖了搖頭,警告他,花是沒有,辦公室的茶已經準備好了。鄧夜冒著被罵得狗血噴頭的危險,又回複了兩個害怕的表情。虞子衿又笑了一下,也不再理會,放下手機繼續工作。一個多月前,一直沒有聯係的維克托先生打來電話,說沃爾德世界慈善組織策劃了一個大學生暑期誌願活動,地點正是薩羅。維克托也是聽安菲婭說虞子衿現在在蔚涼的一所大學裡當老師,所以這個策劃案一想出來就想到了她。這個項目是和Z國駐薩羅大使館一起舉辦的,過春節的時候,薩羅政府終於打贏了與反政府軍之間的戰爭,恐怖組織也幾乎被消滅殆儘,現在正在轟轟烈烈地進行著戰後重建工作。虞子衿仔細地了解了項目的具體策劃,得知這個項目的主要體驗活動都是在Z國駐薩羅大使館進行的,安全度相對來說已經算是很高了。她考慮良久,征求了學校的意見。學校本來就有在薩羅開設孔子學院,也一直和大使館保持著良好的關係,所以經過三方協商,又有虞子衿在中間搭橋,這事兒終於算是定了下來。到現在為止,已經有十幾個學生報名了這次誌願者活動。因為這是沃爾德世界慈善組織第一次和Z國學校合作舉辦學生誌願活動,所以校方征求了報名學生家長的意見,現在通過報名的學生都已經開始辦簽證了。林許亦應該已經知道了這個活動,但也一直沒跟虞子衿提起,她也索性不提,就當這是一個心照不宣的驚喜。手邊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虞子衿解鎖手機,果然是林許亦的消息。他先是感歎了一下春天真好,然後發了張辦公室裡溫度計的照片,說大使館停電,屋裡都快要四十攝氏度了。虞子衿回了個幸災樂禍的表情,說自己馬上有一節課要上,便關了手機,從桌上拿了幾本書裝進包裡,下樓去了。“好了,問問題吧。”一個半小時的課堂接近尾聲,階梯教室裡,虞子衿例行最後五分鐘的提問環節。“老師,書信作業什麼時候交?”有坐在後排的男生大喊。“暫時不著急,至少給大家半個月時間。”她已經開始收拾書本,但看大家絲毫沒有要動的意思,便收回了手,重新擺出一副認真傾聽的姿態。周五下午的最後一節課,孩子們到底是吃錯了什麼藥,才能如此坐得住。“說到這兒,我要再囑咐幾句了。”她雖然隻當了半年的老師,但作為老師的職業病沒少犯。“注意書信體的格式和稱謂。既然是與國外作者的書信,就更要注意語言和表達,書信是一種對話,要讓我看到溝通的意圖。辭藻固然很重要,但也不要過分引經據典。如果選擇的是世界曆史中的大文豪就更不要這樣——”“知道了,知道了。”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底下的學生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無奈地閉上嘴,露出一個很僵硬的微笑,在心裡默念了幾個“不生氣”和“我好難”。她覺得跟一幫年輕人待在一起,自己也變得年輕了,或者說是被氣年輕了。“那還有什麼問題嗎?”她又問一遍。“我有。”班裡的一個男生少有地抬起了昏沉了一整堂課的頭,然後站起身。“嗯,說。”她把身子往講桌側麵一倚,衝他抬了抬下巴。“我還是沒考慮好去薩羅的事情,老師你能再給我們說說嗎?”男孩子的聲音青澀但充滿力量。虞子衿怔了一秒,眯了眯眼去看那男孩子的臉:“你是梁嘉朔對吧?”“對。”男孩衝她擺了個很皮的笑臉。“下課了你可以過來單獨找我問,或者我微信回複你,就不讓大家一起在這裡等著了,可以嗎?”“不可以!”滿堂齊聲大喊。她本是好心體貼這些坐不住的學生,但沒想到學生們竟一個個對薩羅這麼感興趣。大概是她上次對薩羅的描述和介紹說得太文藝了點兒。“行,那就在這兒說。”“老師,薩羅的房子都是建在沙漠上的嗎?”“老師,現在薩羅是不是還有很多兵哥哥在把守啊?”“我們去了是不是能在大使館裡見到很多的工作人員和外交官?我們能不能和他們認識啊?”“老師,沙漠那麼熱,你去了怎麼沒被曬黑?防曬霜推薦一下?”虞子衿看著這幫對戰爭和異域國度充滿著想象的孩子,撫了撫額頭。她之前的介紹成功地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放出了一堆怪物。虞子衿正打算再具體地介紹一下這次的活動策劃,順便回答大家的問題,但講台上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她瞟了一眼,是他們文學院湯院長的電話。已經下課了,她估計院長是有急事找她,否則也不會周五要下班的點給她打電話,所以她衝學生們做了個“噓”的手勢,接通了電話。“喂,湯院長。”她走到門外壓低了聲音道。“我馬上就要下課了。”“現在去您辦公室一趟?”“好,就來。”她掛了電話,心裡生出了幾分不好的預感。院長辦公室在文新樓的頂樓,虞子衿進了辦公室,湯院長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等著她,桌上已經泡好了茶。“院長,您找我?”虞子衿敲門進去,直接坐在了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啊,對。”湯院長年紀大了,反應都有些慢。“都已經下班了,我也不多浪費你的時間了,我就直接說吧。”他雖嘴上說著要直接說,卻還是踟躕了幾秒。虞子衿看出他的猶豫,也知道不是什麼好事,但還是連忙說:“沒事,您說。”“是這樣的,今天上午教務處接到舉報,說你在課堂上提到你的老師,德勞科西亞。”虞子衿本來以為,叫她來是了解關於去薩羅的公益項目,壓根兒沒往這方麵想。她低著頭沉默了兩秒,最後勉強笑了笑:“我在提老師的一些研究成果的時候,連他的名字都不能提了?”湯院長似乎聽出了她語氣中的不甘,連忙開口:“小虞,我不是這個意思。”湯院長已經一把年紀,做學問也已經差不多做到了國內頂尖的水平,但也奈何一輩子都在做學問,在為人處世方麵的確不怎麼圓滑,經常在處理這樣的煩心事時表現得過於直白。“首先,我十幾年前有幸見過德勞科西亞先生一麵,我也很仰慕他的思想和才華。但是畢竟他後來出了那樣的事情,有些汙點沾上了就沒有辦法洗掉。我們做學問的能客觀地看待他的學術和個人,但學生們還小,他們不懂啊。他們了解到一點新聞,就隨口跟父母那麼一說,雖說不是有心的,但有些家長就會放在心上。“鑒於這件事情當時在全球都產生了負麵影響,現在有家長向我們提建議,要求換掉你,我們也——”湯院長往後座上一倚,看得出他也十分為難。虞子衿沉默地聽院長說完,打開桌上的茶杯蓋,茶葉還沒完全泡開,水麵上還有幾片茶葉緩慢地盤旋著。“沒關係,是我的問題,您和教務處決定就好,我都能接受。”她又恢複了以往冷冰冰拒人於千裡的樣子。“唉,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啊。“我們自然不會答應家長的要求,我隻是想說——”“希望我不要再向學生提我老師的名字了是嗎?”虞子衿抬起頭看著湯院長鏡片後那雙幽深的眼睛。湯院長幾次開口似乎還想解釋什麼,但最終還是歎了口氣答了聲:“對。”“好。”她收回目光,低下了頭。“我希望你不要多想。”湯院長又補充一句,虞子衿也點了點頭。“你最近幫忙弄那個誌願者項目,也挺累的,快下班回家休息吧。”湯院長最後不忍再說什麼,向她擺了擺手。她又道了句好,然後轉身離開。深夜,虞子衿躺在漆黑的臥室裡,平板電腦的屏幕映照出她蒼白的臉,屏幕上是瀏覽器打開的一個個關於德勞科西亞學術不端事件的新聞報道窗口。德勞科西亞是她這輩子最珍重的老師和長輩,她堅定不移地信任他。可世人不會。他們在事件還隻是展露一角的時候,就開始眾說紛紜,舉著一麵所謂的正義的旗子,痛罵老師沒有師德,然後等待最後的判決。等結果一出,他們也根本不會想去聽聽當事人的辯解,隻是覺得自己自始至終都站在真相的一邊,然後繼續去痛罵,扮演自以為的英雄角色。其實,有時真相並不叫真相,而叫自以為的真相;有時正義也並不叫正義,而叫自以為的正義。他們隻需要與自己內心相符的真相和正義。虞子衿倚著床頭,看著電腦屏幕,一直到天光大亮。她不在乎彆人的指指點點,不在乎彆人對她的輕蔑和偏見,她隻在乎自己愛的人。師母和師兄都希望一切從此結束,埋進土裡,但她不想。她隻想要將真相公布於眾,去狠狠地打一次那些“英雄”的臉。清明節假期,虞子衿多請了一天假,以給親人掃墓為由,隻身飛回D市。她以學術研究為由,跟圖利特要到了暫由其保管的老師家及那個裝滿了老師一輩子研究成果和研究資料的書房的鑰匙。她一個人去超市買了很多速食品,反鎖了老師家的門,一個人坐在三麵頂立到天花板的書架之間,開始一本本地翻找老師留下的日記和手稿。老師因為年紀大了,並不習慣把自己的一些學術思考用電腦記錄下來,所以總是會手寫在許多很厚的牛皮本子裡,記完一本就再換下一本。這樣的牛皮本子,她一共找到了四十多本。她幾乎兩天沒睡,翻完了所有的本子,又用一天時間整理了前十幾本的內容框架,一直整理到第三天傍晚,夕陽照進了這間陰暗的書房,她才想起,三天已經快要過去了。她撐著已經快要撕裂開的腦袋走出了書房,下樓給自己煮了壺水,下了點速凍水餃,然後坐在餐桌邊給院長打電話。她以哮喘病複發為由,請了半個月的病假。鍋裡的餃子翻滾著,頂著鍋蓋發出輕輕的聲響,幾縷水汽從縫隙中鑽出,消逝在昏黃的燈光中。從餐廳的窗戶可以看到後街,有兩個調皮的小孩兒正拿著彈弓,在打小樓後麵那棵毛櫸樹上的鳥。她聽到一陣熟悉的音樂響起,她好像看到那個美麗優雅的太太正踮著腳,去拿牆上櫥櫃中的高腳杯。因為一直夠不著,站在一旁笑著的先生就走到她身邊,輕鬆地拿下杯子,遞到太太的手裡。兩人已滿是溝壑的臉上都積著笑,窗外霞光漫天,打在兩人的臉上,夕陽無限,不懼黃昏。她又轉過頭,透過餐廳的窗戶向外看,看到師兄們正坐在會客廳裡,談笑風生,大喊著酒在哪裡。她坐在餐桌邊,笑著低下頭,卻突然看到桌上的手機亮起的通話屏幕。現實將她叫醒。是林許亦。她恍然才想起,因為整理文獻和手稿,她把手機扔在書房外,除了給醫生和院長打了個電話,已經快三天沒看過了。虞子衿連忙一麵接起電話,一麵走到爐灶旁,把半開著的鍋蓋拿下來。“喂?”她的聲音伴著咕嘟嘟的沸水聲,以無線電波的形式,傳遞到遠在另一個大洲的另一個人耳中。“打擾你了嗎?”林許亦的聲音輕輕的。“怎麼說?”她終於露出了點笑。“我聽到你那邊煮東西的聲音了。難得你在研究做菜,我實在不想打擾你。”他的聲音裡帶著點悶悶的笑意,打趣道。“打擾到了啊。”她看著鍋裡的水餃,揉了下眼睛。“你不回來做給我吃,隻能我自己研究,然後你還在我研究的時候打擾我。”囤積許久的想念和許許多多的委屈突然湧上心頭,她沒辦法說,壓低著聲音一邊衝他抱怨,一邊悄悄地抹眼淚。“快回了。等我回去,你想吃什麼我都做。”他聲音低沉,但還是輕輕地安慰她。她繼續低頭抹眼淚,不說話。“最近很忙嗎?我發消息也不回複。”“嗯。”她沒憋住抽泣了一下,似乎再也抑製不住。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是聽到了她的抽泣,愣了幾秒,緩聲道:“彆哭,悠悠。我知道,你沒問題的。”“有問題。”她索性哭起來,不再掩飾。“誰說的?”他帶著笑意,像哄小孩子一樣哄她。“虞子衿說的。”大概是憋了許久的委屈終於找到了出口,她的眼淚完全決堤,好幾滴掉進了鍋裡,一起煮沸。“虞子衿說的有什麼用。“你隻需要相信虞子衿男朋友的眼光。“她男朋友覺得她一定沒問題。”外麵已經亮起了一盞盞燈,月亮也從雲中露出半邊笑臉。“她男朋友有個鬼的眼光。”虞子衿破涕為笑。03第六天上午,虞子衿終於整理完了老師所有的筆記。第七天,她將老師所有被惡意汙蔑、誹謗的作品全部整理好,並都標好了創作時間線。下午的時候,虞子衿正坐在客廳裡直愣愣地看著窗外的草坪,忽地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隻穿著薄襯衫和外套的圖利特走進客廳,看到虞子衿時嚇了一跳。“這都多少天了?你怎麼還在這兒?不上班?”圖利特隻愣了一秒,便從她的眼神裡很快明白了她留在這裡的目的。他歎了口氣,然後坐到她對麵的沙發上。“我去出了個差,把你給忘了,賴我。”“你知道老師的日記本都放在哪兒了嗎?”她盯著圖利特藍色的眼睛問道。可他始終沒說話,她搖搖頭,將視線轉向窗外。“老師去世的時候,師母就按遺囑,將所有的日記本都燒掉了。”“都燒掉了……”她喃喃。“悠悠,我知道你不甘心,我們也都不甘心。但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年了,如今死無對證,我們沒辦法再去證明什麼了。老師那麼注重清譽的人,要不是真的沒有辦法,怎麼會就這麼放棄呢?”圖利特的聲音帶著焦急,整個身體都傾向她的方向。“就因為老師到死都沒能證明,我才要證明。“就因為他是個偉大且值得尊敬的人,我才要證明。“就因為他是我愛的人。”她終於低下頭。圖利特吃驚地看了她許久,最後似乎是下了什麼決心。“當年老師在Bologna大學做講座,台下的某個大人物J先生十分欣賞他,便將馬上要讀文學研究生的兒子塞給了老師。“老師當時同一年的研究生還有兩個男生。“三個學生在最後一年要畢業的時候,隻有那個大人物的兒子畢不了業。大人物找到老師,老師沒辦法,隻能一直給那孩子補習,直到他第二年修滿了學分,擦著邊線畢了業。後來,你成為老師的關門弟子。你畢業的時候,老師決定退休頤養天年,他在整理自己與學生的一些論文和研究報告的時候發現了那個小J的問題。“老師注意到他論文結尾的引用注釋不當,一直調查下去,結果發現那是J先生給兒子買的論文,順帶牽扯了一個學術倒賣團體。“這個團體為很多學生進行過學術成果倒賣交易。“老師找了很多資料,也拿了不少證據,甚至連代寫人都已經找到了。但這個團體已經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集團,代寫人表麵隻是個普通的研究學者,工作收支看起來都一切正常,他也沒辦法拿到更多的證據。“怪隻怪老師當時沒意識到,那個正常的工資收支,就是由背後那個錯綜複雜的集團開出的。他調查代寫人的事情很快被J先生發現,J先生向他承認了學術成果倒賣的事情,甚至是整個集團的存在,並要給老師一筆錢了事。“老師沒有答應,兩人最終撕破了臉皮。老師當時已經做好了因為審核把關不夠而被千夫所指的準備,但沒想到那J先生心狠到了那種地步,不惜舍棄了自己兒子,也要保住整個集團和其他人,將一切誣陷給老師,說他同意學生通過買文章畢業。“並且附了一段當時他兒子請求老師給他兒子放水的錄音。那錄音斷章取義,前半段老師還義正詞嚴地拒絕,後麵卻又同意了,顯得老師更是道貌岸然。”圖利特說得口渴,從茶幾上取水壺倒了杯水喝。虞子衿隻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起來沒什麼表情,但內心早已翻起波瀾。“其實也不怪J先生,他隻是整個集團的一環,這當中不知道牽扯了多少權貴和利益,他不得已舍車保帥,丟下了自己的兒子。”圖利特放下杯子,感歎道。“不怪他?”虞子衿挑眉,睜大了眼睛。“這件事不怪他,還是他舍棄的兒子不怪他?”虞子衿被憤怒蒙了理智,激動地站起來,手用力地指了好幾下。“你聽我說。”圖利特見虞子衿已經到了要發怒的邊緣,連忙解釋。“老師去世沒多久,那個J先生就因為政治問題被免職了。那個倒賣團體也分崩離析,隻是被其他人保住,沒有顯露出來。”他看到虞子衿的心情似乎平複了一些。“我說這麼多隻是想告訴你,多行不義必自斃。既然他得了應有的懲罰,你就不要再執著什麼了。”“怎麼會不執著呢?他們害死了我的老師,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現在還能明哲保身,全身而退,我怎麼會不執著呢?”她說著說著竟然笑了出來。“悠悠,老師當年都沒辦法解決,你就不要再嘗試了。“你是他和師母最疼的學生,他們絕不希望你因為他們搭上自己的前途。“我們不會讓你一意孤行的。”從客廳一角的窗戶能望見樓後那棵巨大的毛櫸樹,圖利特想起虞子衿曾經和他還有其他幾個師兄一起去環抱那毛櫸樹的場景,最後堅定地看著她的眼睛說道。半個月之後,虞子衿帶著一張SD卡、一行李箱的A4紙和牛皮本回了蔚涼。她最後還是答應,隻為老師的作品正名,不去觸及其他問題。她將老師所有的作品和老師的筆記以複印件的形式收集好,整理出思想內容、框架和創作時間線,又用一張SD卡保存了老師的幾位在文學界很有地位的摯友不惜自己晚年名聲為老師發聲的視頻和錄音。還有自己和其餘九十七位師兄的視頻和錄音。這中間她也遇到了很多困難,有幾位師兄現在已身在高位,他們很難再以真實的麵貌向公眾發聲,但最後經過她的幾番請求,她還是收集到了所有人的音頻。她記得那個下著暴雨的夜晚,她在老師的摯友——研究文字學的大師克裡斯蒂安先生的家中,為他錄像。他笑著看著她收拾起錄像設備,沒有因為大雨而挽留她。老人站在門邊,雨水濺到他的身上,他向虞子衿招招手:“我活到這個年紀,沒有彆的所求了,就隻希望能夠從本心,做點能做的事情。“快走吧,孩子,你做得對。“無論結果如何,隻從本心,什麼都彆在乎。”虞子衿在夢裡不斷掙紮,她恍惚間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猛地從辦公桌上抬起頭。鄧夜和那個總愛坐後排的男生梁嘉朔正拿著一份A4翻譯件,見她抬起頭,嚇了一跳,匆匆地將紙塞進桌子上的一摞書裡。虞子衿當作沒看見兩個男孩的動作,看了看牆上的鐘表,已經晚上七點多了。她看著他倆的臉,一臉疑惑:“這麼晚了,來找我有什麼事兒嗎?”兩個男孩的視線短暫的碰撞之後,梁嘉朔不假思索道:“不是你叫我們來的嗎?”虞子衿被問得一怔,她撐著昏昏沉沉的頭想了幾秒,卻一直沒想起來叫他們來做什麼。“老師,我們是六點半來的,但進來的時候你就趴在桌子上睡覺,我們沒忍心打擾你,所以一直在這兒等著。”鄧夜連忙道。“我們已經快一個月沒見你了,還是跟班主任老師打聽才聽說你已經回學校了。但你一直不給我們上課,隻待在辦公室裡,我們也很關心你。”鄧夜的聲音逐漸低下去,一旁的梁嘉朔也連連點頭。“我們看到你桌上的A4紙攤得到處都是,就關了窗戶,想幫你收拾一下。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偷看的。”鄧夜難得正經一次,拉著梁嘉朔的胳膊按著他一起鞠躬道歉。虞子衿難得覺得倆男孩認真得可愛,隻靜靜地看著他們鞠了個躬,然後沉默幾秒,最後一挑眉:“你們看的哪一張?”“這——這,這張。”梁嘉朔忙不迭地把紙從書裡麵抽出來,雙手遞給她。鄧夜悄悄踹他一腳,梁嘉朔瞬間一條腿一矮。虞子衿將兩人的小動作看在眼裡,偷偷地笑了一下,故作生氣地看了一下那張紙,然後道:“你們都從紙上看到了什麼?”“看——看到什麼?”兩人同時一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畢竟這應該不是道理解題。兩人在心裡掙紮許久,梁嘉朔最後還是往前一步,大義赴死:“我們就是看到這篇題目是《卡夫卡筆下人物形象分析》的,因為最近那個代課老師給我們布置的作業就是關於卡夫卡的,所以就看了看。”“我問你們看到了什麼?”虞子衿揉了揉乾澀的眼睛。“我們剛看到《城堡》創作的背景分析……”鄧夜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麼感受?”鄧夜瞪起一雙迷茫的大眼睛看了虞子衿半天,最後艱澀地說:“寫得很好,而且我覺得所分析的內容結合了現在和當時的背景,我感覺看完之後《城堡》好像不是那麼難讀了。”“對,我也覺得,老師你寫得真好。”梁嘉朔連忙搭茬。“你怎麼會覺得是我寫的?”虞子衿疑惑。“這不是你的筆跡嗎?”梁嘉朔人長得白,一雙堪比白紙的手捏著那張紙湊在虞子衿臉前,用手指頭指了指上麵翻譯出來的Z國字。虞子衿笑了笑,繼續打趣:“你們還認識我的筆跡呢?”梁嘉朔將紙放下,看到她笑了,整個人也頓時沒了正經地往桌上一歪,一副“不愧是我”的表情,但很快被鄧夜一腳踹正了。虞子衿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又馬上收住,話語裡帶著笑意:“這不是我寫的。”“那是誰寫的?”兩個少年異口同聲。“是老師的老師寫的。”虞子衿怔了下,最後還是說出了口。“是那個德勞——克——”梁嘉朔頓了半天。“約翰遜·德勞科西亞老師。”鄧夜連忙接上。虞子衿愣了,這個從來不被孩子們接觸的名字,她隻在課堂上講過一次,長且難記的英譯名字,當時他們完全學不會,現在居然被他們一字不差地記住了。而且後麵還跟了“老師”兩個字。“是他。”她最後點了點頭。“老師的老師果然厲害。”梁嘉朔繼續拍馬屁。“可他還是因為那次事件壞了名聲。”虞子衿的話自然地說出口,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屋子裡靜了下來,窗被兩個男孩關上,屋裡隻有鐘表秒針跳動的細微聲音。“沒關係的,老師。”鄧夜認真地看著虞子衿。“我以前就很喜歡文學,也了解過這位老師,還看過他的一段英文采訪。他看起來是個很和藹的老人。“老師你善良溫柔,你的老師也一定善良溫柔。”一個剛剛成年的孩子,向她說了這樣一句話。“真的嗎?”“真的。”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很認真地看著虞子衿的眼睛。“謝謝。”她心中有什麼東西慢慢落地。桌子上的手機振動。虞子衿看了一眼本不想接,但發現是林許亦。兩個男孩看她本是沒打算拿手機的,但看了人名就拿起了手機,打趣道:“男朋友?”“不行嗎?”她笑了笑。“好的,告辭,不打擾。”兩人互相拖著,很快溜出了辦公室。“喂,怎麼突然想起給我打電話?”虞子衿看著兩個男孩關門離開,一邊笑著接電話,一邊走到窗戶旁開了一條縫。“沒什麼,最近累不累?”林許亦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沒有虞子衿那麼輕鬆。“還好吧。”虞子衿輕輕說了句,然後就看著窗外的月亮,不再說話。兩人都沉默了許久,虞子衿將大腦放空,什麼都不想。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歸於平靜之後又聽到林許亦一聲輕輕的歎息:“你最近是不是瞞著我在做些事情?”“你聽誰說的?”虞子衿霎時反應過來林許亦打電話的用意。“帕特爾先生。”林許亦似乎一開始就沒打算隱瞞。“嗬,圖利特還真是厲害,連你都找到了。”“悠悠,你不要那麼倔。”電話那頭的林許亦皺了眉頭,但依舊壓抑著讓聲音保持平靜。“我倔什麼了?”她不明所以地笑了聲。“我已經大體知道了你現在做的事情,我不建議你這樣做。”林許亦的聲音淡淡的,似乎並沒有什麼太迫切的情感。“嗯,你說。”她也裝作不在意。“且不說德勞科西亞先生已經辭世多年,就單說當年那個學術成果倒賣的團體,有人不惜一切代價都要保下,這中間盤根錯節的東西你能挖出、敢挖出嗎?”“我可以不挖那個舊團體,我隻是要給自己的老師正名。”她淡淡回了一句話。“對,你是不需要挖那個團體的底,但隻要你把德勞科西亞先生的事搬上台麵,必然會被公眾廣泛關注,那些人也必然會有所警覺的。“他們絕不會坐以待斃,因為他們也知道輿論的可怕。他們會努力掩蓋和解釋自己的錯誤,再重新引導輿論的方向。“悠悠,輿論的力量真的很可怕,當你的真相不能影響輿論的時候,隻能等待著輿論將你吞噬。“我不想你受傷害。”林許亦的聲音終於有了起伏,他連續地說了許久,結束後重重的喘息聲落到虞子衿的耳中。她沉默了片刻,還是一副置身事外,毫不在乎的樣子:“我不在乎輿論的傷害,我說了,我就隻是想為我的老師正名。”“那些本是他留給後人的寶貴知識財富,不能被那些人隨意地踐踏。”她說著,一滴淚已經不知不覺地從眼眶中落了下去。“你非要一意孤行是嗎?”“是。”她沒有遲疑。電話那頭也沉默了許久,虞子衿本是要掛斷電話的,林許亦卻又突然開了口:“我有時真的不知道,有些事情明明無法改變,你們為什麼還是非要堅持。”虞子衿愣住了,她有些不明白林許亦的意思。“林許亦,其實——其實這個時候——”她想了許久,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沒事,我先掛了。”她不顧林許亦還有話要說,就掛掉了電話。窗外的月亮已經慢慢爬升,她的臉上掛著淚痕,但一切都是無聲的。林許亦,其實這個時候,我最需要的是你無條件地相信和支持啊。04一周之後,虞子衿不顧圖利特和林許亦的阻攔,將錄製的視頻和整理的文件,發在了自己那個已經許久不用的,認證名為“知名戰地記者”的微博號上。因為她的一點點名人效應,以及當年這件事在整個學術界的影響,事件很快發酵。網友抱著心中的正義開始觀望,最終選擇下水。甚至連Y國的民眾,也自發地在國外的社交平台上質問那些當年與此事相關的大學老師和背後的人。但當年那段無法推翻的錄音,以及J先生那段聲淚俱下地懺悔“教子不善”的視頻,讓輿論很快倒向另一方。他們像當初質問J先生一樣,將矛頭調轉到虞子衿的身上。他們要她對J先生的言論做出回應,並給出直接的證據,但她拿不出。輿論最終嚴重兩極分化——少部分的學者和老師讚揚了虞子衿敢於揭露真相的勇氣,但大部分的公眾還是選擇了站在她的對立麵,指責虞子衿想紅、想火、無良且喪心病狂,不惜拿自己已經去世多年的老師做噱頭。她甚至被網友“人肉”,被人質疑她的學曆,質疑她在戰地的經曆及那張獲獎照片的真實性。虞子衿一個人在家裡待了幾天,也有人給她打過電話或者上門拜訪,表達了對她的信任及想要幫助她的意願,但她都拒絕了。她終於用一次真正的失敗,去驗證了林許亦所說的話。原來,當你不能給公眾一個心中所設想的那般滿意的真相時,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拿起那把叫作“正義”的矛,狠狠地刺向你。他們不在乎真相,他們可以沒有原則地做牆頭草,隻要有一陣可以刮動他們的風。虞子衿曾經在目睹了無數流離戰火後得出了“永遠不要低估人性”這樣一個結論,但現在她也終於意識到“永遠不要高估人性”。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理想,太理所當然了。原來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感同身受,一個人的出生、性格、經曆,都決定了哪怕在同一件事上,都永遠沒辦法有同樣的感受。曾經是她不懂,原來在這個世界上,跟彆人共情是那麼難的一件事。學校前天就給虞子衿打了電話,鑒於這個問題產生的很多輿論影響,她需要被暫時停職,等過了這一陣風頭,再想辦法重新教課。她已經在沙發上坐了一整個晚上,現在天又重新亮起,初升的太陽也依舊帶著耀眼的光芒,打在她的臉上、身上。人們總說,黑夜過了,總會迎來黎明的。可她現在迎來了黎明,卻隻是一場白夜,沒有生機,更沒有希望。虞子衿聽到門鈴聲。母親和父親幾次三番地來她家敲門,也給她打電話,希望她能回家去住,她沒有同意。母親就隻能每天白天來家裡給她做點吃的,再強迫她吃掉。她其實挺對不起父母,因為她,他們也遭人辱罵。她沒辦法保護自己愛的人,現在還連累了更多人。她努力拖動已經虛浮的腳步來到門前。門鈴連按了三聲,是她和父母之間的暗號,她沒有遲疑,閉著眼打開了門。預想中的母親的聲音並沒有響起,她睜開紅腫的眼睛,看到一群年輕的孩子,正站在她的門前,一雙雙澄澈的眼睛正飽含關切地看著她。她愣了兩秒,再也無法抑製住長久以來的委屈和痛苦,蹲在門前的地板上,失聲痛哭。“老師,彆哭了。”許多雙手拂過她的肩膀和背,她將臉埋在臂彎裡,在自己的抽泣中分辨出了肖寒那溫柔又甜美的聲音。她偏過頭用餘光偷偷看了一眼肖寒,繼續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一邊撕心裂肺地痛哭著,一邊將頭狠狠地低下去。然後,她被學生們架著胳膊強行拖到了客廳裡。她在沙發上又抱膝哭了許久,最後終於發泄完了長久以來的壓抑,她自己低著頭摸到了旁邊學生遞來的一張紙,擦了擦臉上的淚。本來還在七嘴八舌安慰她的孩子們看到她平靜下來,也都紛紛住了嘴,十幾雙眼睛都靜靜地注視著她。“謝謝你們還能來看我。”她的聲音啞得幾乎要分辨不出音節。“你是我們的老師,我們不來看你,誰來看你?”鄧夜的聲音輕輕的。“其實還有很多同學都想過來,但擔心你這裡坐不下。”肖寒坐在虞子衿的旁邊,一邊說一邊輕柔地拍了兩下她的背。“不過,沒想到老師家這麼大,下次可以多叫些人來了。”一個男孩故作輕鬆道。“下次我叫你們來這裡開Party。”虞子衿破涕為笑。學生們紛紛說好。“老師,對不起。”氣氛漸漸輕鬆下來,一個女孩卻突然走到虞子衿的身邊。“我之前聽說你的老師是德勞科西亞,我隻是很好奇,所以就上網查了下德勞科西亞老師的資料。我本是隨口跟我的媽媽一說,我也沒想到媽媽會把這件事告到學校。”女孩的臉因為羞愧而漲得通紅,一邊說著一邊向她鞠了個躬。虞子衿看著女孩一臉認真的樣子,隻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後把對方拉到身邊。女孩蹲在她的腿旁,她彎下身看著女孩,搖了搖頭:“沒關係,不是你的錯,與你沒關係。”女孩似乎終於放下了心中的糾結與愧疚,握住虞子衿的手,衝她如釋重負地笑了一下。她看著女孩的笑臉,似乎心裡也有什麼東西,終於還是放下了。人人都說,做人要寬容,要大度,不要斤斤計較。可有些事情錯了就是錯了,它對一個人造成的傷害已經造成了。如果每個過錯都可以用一笑而過的寬容代之,那曾經受過的那些苦,經曆的那些痛到底算什麼?這件事不是孩子的錯,可那些傷害已經深深地刻在虞子衿的身上,她也沒辦法忘卻那些因為痛苦而輾轉難眠的夜晚。但她還是選擇原諒。她沒辦法將事情就此放過,但她選擇了原諒。“老師,你什麼時候回來上課啊?”客廳裡正一片寂靜,梁嘉朔突然猶猶豫豫地開口。“宋老師上的課,我們真的聽不懂,他要我們寫的卡夫卡作品分析,我到現在都沒寫出來。”虞子衿看著梁嘉朔一臉委屈的樣子,時隔多日,終於咧開嘴笑出了聲。他們不懂得大人世界裡的那些虛與委蛇,他們隻是表達著自己內心最難以表達的喜歡。“老師,我爸爸跟校長是大學同學,我可以幫你去問我爸爸。”站在一旁的另一個孩子說道。“是啊,是啊。”孩子們紛紛附和,七嘴八舌地說著。虞子衿微笑著聽完所有孩子的話,然後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謝謝你們今天能來看我,老師心裡真的特彆特彆感動。我知道這段時間大家都在掛念我,我也看到大家給我發的各種微信、短信消息了,一直沒給你們回複,讓你們擔心了。“宋老師是研究外國文學的老教授了,大家好好跟著他上課。我現在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處理完,情緒也沒有完全調整好,等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一定會回去給大家上課。”“這段時間讓大家擔心,給大家添麻煩了。”她站起身,像夏天第一次上台時那樣,認認真真地鞠了一躬。有的學生流下了眼淚,男孩們站在後麵躊躇著,直到肖寒上前抱住虞子衿,其他孩子也立刻走上前,一起環抱住她。“謝謝,謝謝。”她泣不成聲。“上課!”“起立!”“老師好!”五月過半的一個周一早晨,蔚涼大學的一間教室裡響起了滿堂的掌聲。虞子衿穿著一件白襯衫和一條黑色的高腰長褲,不施粉黛地重新站上講台。她看著孩子們一張張難掩激動興奮的臉,露出一個久違的燦爛微笑,說了句“謝謝”。謝謝孩子們,謝謝他們在她最艱難的時間裡一直信任她、支持她;謝謝他們不顧世俗非議,聯名寫了一封信到校長辦公室請求她複職;謝謝他們每個人都上傳了許多張她日常的照片並整理成相冊發到網上;謝謝他們每個人都麵對鏡頭訴說他們對她的尊敬和喜歡,讓那些正義的群眾再有意願看一眼與“正義”截然不同的她。她曾經一直很排斥當老師,因為她一直覺得老師是一個很神聖的職業,就像她心中的德勞科西亞一樣神聖,是她一輩子都沒法比肩的偉大。說來慚愧,她站上講台的原因,是她的身體讓她已經沒有彆的路可走。可是今天,何德何能,這樣的她,能得到這麼多孩子傾儘全力地幫助和認可。孩子們選擇無條件地信任她,幫助她,隻因為她是他們的老師。就像她和德勞科西亞一樣。五月的這一天,與從前的任何一天都不一樣。她終於感受到了師者傳道授業的重擔和使命。虞子衿順利地將一節課上完,並在學生們的一片抱怨聲中布置了關於卡夫卡作品分析的作業。下課之後,一群孩子簇擁著她走出教室,進了辦公樓,又進了辦公室。同辦公室的孫老師正在最後調整屋裡的擺設,孩子們送給虞子衿一個花房一樣的驚喜。“你們——”她驚訝得有些說不出話。“哎哎,老師你彆誤會啊。”剛要開始煽情,鄧夜適時地從人群中鑽出來。“我們給你搬這麼多花來,你可要好好養著,等六七月份你都養得開花了,我們再搬走。”虞子衿送了他一個禮貌的笑臉,又往他背上輕輕地招呼了兩巴掌。下午,院裡開了一次研討會,虞子衿也一起參加,其他的老師也很關切地問候了她。今天的一切都很順利,開完研討會已經晚上七點多了,虞子衿在食堂裡吃了晚飯,然後又回辦公室備課和批改囤積了許久的作業,一直到半夜才開車回家。十二點的蔚涼大街已經褪去了繁華,千百盞路燈下隻有她一輛車的影子,一閃而過。一路暢通,差不多半個小時就到了家,她望著小區高樓還隱隱亮著的幾盞燈,一個人坐在車上沉默了好久,最後掏出手機,登錄了自己自從發布了關於老師的文件之後就再也沒有登錄過的微博。她的消息通知已經爆炸,她忽略了所有的紅色提示,在蔚涼大學的官微下找到了那段學生們費了大功夫剪好的視頻,點擊轉發,並補了一段話:“這個世界上從沒有所謂的感同身受,將心比心就好!”虞子衿編輯好文字發出去,又一個人坐在車上聽了許久的音樂。手機輕輕地振動了兩下,她打開看到林許亦的微信消息,自動忽略了上麵的字,將消息記錄刪除。她不想看他說了什麼,也覺得沒什麼必要看,這段時間她也考慮了許多,可能他們確實不合適。一個極度感性,一個極度理性,從前是被感情衝昏了頭腦,現在想清楚了,倒覺得也沒什麼,各自生活才是最好。虞子衿刪了消息記錄,又關掉屏幕,開了車門從地下車庫回了家。洗漱之後,她開了手機定鬨鐘,那條才發了沒有半個小時的微博已經再次被沸沸揚揚地頂上了熱搜。許多人在評論裡支持並鼓勵她,許多人辱罵那些沒有心的權貴,許多人說早就知道她是個有師德的老師。她往下滑著評論,滑著滑著竟然笑了。冰冷的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眨了眨眼關掉界麵,退出了微博賬號。無所謂群眾的“正義”現在又落在哪裡,這次,她再也不會在乎。周五下午,上完最後一節課,虞子衿提著從市場采購回來的大包小包的東西和班裡的幾個學生一起回了城東的小複式。“說你呢,鄧夜,還不按電梯?”虞子衿將手中的東西倒了倒手,笑著喊鄧夜。“姐姐,我一手的東西怎麼按啊?”鄧夜欲哭無淚。“你不按是要我們按嘍?”性子大大咧咧的陳靜瞪了鄧夜一眼。“行行,我真是服了。”鄧夜一邊搖頭,一邊無奈地勉強抬起一隻掛滿大大小小袋子的手,按了電梯。電梯是從樓上下來的,幾人在樓下等了一會兒,虞子衿看到電梯到了,調笑了一句“你以為光讓你吃啊,不得先當苦力啊”,一眾女生也笑著一起進了電梯。“老師,上次來我就想說了,你們家住二十二樓,如果停電怎麼爬下來?”鄧夜弓著身子先將東西放在地上。虞子衿看了他一眼:“借你吉言,可千萬彆這樣。”“也不知道買這些夠不夠吃?”虞子衿看著電梯不斷上升的數字,喃喃道。“二十三個人,總共七個男生,夠了,女生都吃得不多。”鄧夜不假思索地答話,遭到了其他幾個女生的白眼。電梯右上方的屏幕停在了“22”的數字上,“叮咚”一聲,電梯門緩緩打開。虞子衿提著東西,喊了一句“孩子們快點”,就率先出了電梯。她本是一直低著頭的,走到門口的地毯前麵,正打算放下東西換鞋,卻看到了一雙皮鞋。她愣了半秒,也忘了放下手中的東西,緩緩地抬起頭。林許亦正倚著門,一眨不眨地望著她。身後響起孩子們踢踢踏踏走過來的腳步聲。林許亦的視線隻看了她身後一眼,又重新轉回視線看著她,問了句“沉不沉”。她隻盯著他的臉,不說話。林許亦有些尷尬地避開了目光,彎下身子拿走了她手上提的東西。虞子衿任由林許亦取下了她手上提著的一袋袋東西,目光繼續盯著林許亦,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林許亦看了眼還提著東西站在後麵的幾個孩子,小聲地說了句:“開門吧?”虞子衿並沒有回應他,隻是從他身邊繞過到門前開了密碼鎖。門被打開,她推門讓開一條路,對外麵的孩子說:“進來吧。”“先把東西放廚房吧。”屋裡正僵持著,虞子衿看了看大眼瞪小眼的學生們,忽略了還站在門廊裡的林許亦,領著學生們進了廚房。“你們先把那些要化了的雞肉洗一下放到盤子裡,再把東西稍微收拾一下,我去上個廁所馬上過來。”她將女孩們手裡的東西一個個接過碼在流理台上。好在廚房夠大,連同她容納五個人並不覺得太擁擠。學生們心領神會地看著她背過身放東西,什麼也沒問,走上前去開始收拾袋子裡的東西。“彆忘了洗手。”她一邊開門,一邊故作鎮定地囑咐了一句。虞子衿隔著屏風看到了站在門廊裡的林許亦,又飛快地從廚房挪到了衛生間,帶上了門。倚著門喘了幾口氣之後,她漸漸地平複下來,將水龍頭打開洗了下手,不顧自己精心化好的妝容,手捧著水一次次潑在臉上。都想好要分開了,她實在沒必要再緊張什麼,直接說就好。她閉眼摸索著關上了水龍頭,伸手抽過毛巾擦了擦臉。她正將毛巾放回毛巾架上,衛生間的門卻被突然打開。一個高大的人影閃進來,她還來不及反應,就被人環住了腰,整個背抵在了門上。男人高大的身軀整個抵在她的身上,他低下頭,兩人對視幾秒,壓迫感隨之而來。虞子衿沒有想到這個久違的吻會出現在如今的情形下,她被整個壓在林許亦的身下,唇舌不斷交織,讓她幾乎快要窒息。林許亦像是一隻終於發了狠的野獸,任她怎麼捶打和掙紮都不鬆開唇齒。她睜開眼看著林許亦已經忘情的樣子,狠了狠心,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猝不及防的一口,讓林許亦馬上吃痛地鬆開了禁錮她的手。虞子衿趁機將他推開,逃脫了桎梏。兩人大喘著氣互相對視,林許亦伸手摸了一下被咬破流血的唇,表情中不知是意料之外還是不出所料多一些,冷笑了一聲。“你為什麼一直不回我消息?”他的聲音冰冷卻好像帶著十足的情緒,想要再次將她禁錮在牆角,卻被她按住了肩膀。她倔強地盯著他灼熱的眼睛看了許久,最後彆過頭,說了句“不為什麼”。她沒辦法看到林許亦聽到此話的表情是怎樣的,隻是感受到他更加迫近的溫度和愈加起伏的氣息。“就因為我當初阻攔你去發布那條微博?就因為我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沒有給你想要的支持?”林許亦看著虞子衿毫無表情地彆過臉,整個人的怒氣已經快要到了極點。“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找了你多久,知不知道我多懊悔沒能阻攔你!”他的手鉗住了虞子衿的手臂。“你隻想要我無條件地支持,如果沒有,就再也不會聽我的解釋!”他的手逐漸發力,虞子衿的小臂被攥得生疼。虞子衿的情緒也再也無法抑製,她忍無可忍地用力掙開了他的手。“是!”她的聲音在衛生間響起回音,她瞬間想起隔壁廚房的學生們,又再次壓低聲音,“我就是不想聽你的解釋!“我從一開始做這事就是在一意孤行!就不想聽你的勸阻!“你們做的都是對的,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她壓低聲音用力地喊著。浴室裡的白熾燈異常刺眼,她望著林許亦那張許久沒有看過的臉,一滴淚落了下來。“林許亦,你是真的這麼笨嗎?”她的聲音低得隻剩下氣音,在他的耳邊質問。“我從來……從來沒有怪你阻攔我,沒有怪你沒給我想要的支持。”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開始沒完沒了地往下落,她重新看著他的眼睛,倔強地擦了擦眼淚。她看到林許亦的眼眸柔軟了下來。“我隻是——”一聲巨響,嚇得兩人同時愣住,隨後是一陣刺耳的“哐哐”聲。虞子衿意識到是廚房裡發出的聲音,連忙收回了眼淚,用胳膊推開了林許亦僵直的身體,重新洗了把臉,然後出了衛生間。徒留林許亦一個人呆在原地。虞子衿的情緒收得很快,等她走進廚房,她已經清好了嗓子,擦乾了眼角的濕潤。“什麼掉地上了啊?”她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跑進廚房。孩子們似乎被她的突然闖入嚇了一跳,手裡端著東西站在原地看著她。“乾嗎呀?是你們嚇了我一跳,還是我嚇了你們一跳?”她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沒——沒事,就是菜刀掉地上了。”鄧夜結結巴巴道。虞子衿無語地看了鄧夜幾秒,然後走上前拿掉了他手裡的盤子:“行了,你去外麵歇著吧,記得跟其他同學說一下地址。”鄧夜悻悻地將盤子給了虞子衿,說了聲“好”就在水池裡洗了下手,出了廚房。虞子衿聽著淅淅瀝瀝的洗手聲,剛要和女生們討論菜要怎麼安排,看到肖寒欲言又止的表情,霎時想起了還在外麵的林許亦,連忙轉頭想喊住鄧夜,卻已經晚了。林許亦進了廚房,正好和鄧夜撞了滿懷,兩人愣在廚房門口,進退不得。虞子衿無語地閉了閉眼,然後深吸了一口氣,裝作平靜道:“你進來乾什麼?”女孩們和鄧夜都齊刷刷地看著林許亦。林許亦已經脫掉了西裝,也平複了剛剛滿身的壓迫力和戾氣,將白襯衫的袖扣解開,向上挽起露出手臂,也沒有了平日裡的清冷,整個人顯得溫柔又從容:“我不進來,你會做嗎?”林許亦的話音落下,廚房中的人全都愣了一秒,隨後爆發了高分貝的起哄聲。女孩們看著兩人,“籲”的聲音此起彼伏。鄧夜愣了幾秒也轉過身,一聲響亮的“哇哦”還沒發完,就被虞子衿瞪人的眼神給嚇得咽了回去。“站著乾嘛,你會做嗎?”她也不客氣地看著鄧夜。鄧夜馬上反應過來,給了她一個曖昧的笑,知趣地走了。林許亦儼然一副溫柔的樣子,走到她們身邊,隔著虞子衿問三個女孩叫什麼名字。林許亦本身就身材高大,長相也好,成熟又溫柔的形象被他把控得很好。虞子衿身後的三個女生看著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說不出話。她像個保護小雞的母雞,將三個女生隔開,護在身後。“肖寒。”“陳靜。”“宇俊伊。”三個女生像蹦豆子一樣一個個報出名字。林許亦笑眯眯地點了下頭,不動聲色地將虞子衿拖到自己身邊:“你們老師不會做菜,你們今天打算做什麼,還是我來幫忙吧。”三個女生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一秒,然後去看虞子衿的態度,但虞子衿隻是看著窗外。“大部分都是半成品和熟食,我們還打算做涼菜還有魚和雞肉。”肖寒一五一十地回答林許亦。林許亦看著流理台上的食材,很快跟三個女生對起了話。虞子衿傻愣愣地在一邊站了沒一會兒,就被“請”出了廚房。虞子衿滿腹心事地出了廚房,客廳裡有幾個學生已經到了,正跟鄧夜一起把許多的充氣字母氣球吹起來,貼在沙發背景牆上。學生們見虞子衿從廚房走出來,連忙停了手上的動作向她問好。她勉強笑著招呼了一聲,然後就坐在落地窗的飄窗上給氣球充氣。“老師,你男朋友挺帥啊!”鄧夜不知什麼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到了她身邊,她正出神,被嚇了一跳。“嗯,所以呢?”她麵無表情道。“剛剛看起來人好像也挺好。”鄧夜繼續補充。虞子衿不回話。“怎麼,是來給你送驚喜的?”鄧夜八卦了一句還不夠,“是不是我們打擾了你們約會啊?”虞子衿看了看窗外幾乎要黑了的天,又看了眼鄧夜:“知道了還說話。”鄧夜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所以聽虞子衿說完自然會錯了意,整個人馬上振奮起來,眼睛裡閃著光,剛要說什麼,就被她一個氣球堵住了。虞子衿將氣球塞到鄧夜懷裡,皺著眉頭:“知道了就行了,趕緊乾你的活去。”鄧夜如夢初醒,心領神會地比了個“OK”,然後衝進了坐在地毯上吹氣球的人堆裡。半個小時左右,人就陸陸續續地到齊了。屋裡的裝飾也弄得差不多了,客廳的大茶幾被幾個男生一起抬到了邊上,虞子衿和學生們一起坐在地毯上,唱歌的唱歌,玩劇本殺的玩劇本殺。時間很快消磨到差不多八點,地毯中間放的零食也被吃了個七七八八。梁嘉朔輸了遊戲,一下子癱在沙發上哀號:“老師,飯好了沒啊,我餓了!”虞子衿坐在那兒看著孩子們期待的目光,正不知道怎麼回答,陳靜就走到客廳,粗著嗓子喊了句“開飯了”。孩子們聽到開飯的聲音,自動忽略了還坐在地上的虞子衿,也忘了要搬回茶幾再開一桌,一股腦地往餐廳和廚房跑。一眾人馬嘻嘻哈哈地走進餐廳,一個穿著圍裙的英俊男人正從廚房裡端著盤子出來,讓所有人一齊刹了車。虞子衿剛從客廳拖著腳步走進餐廳,就看到了眼前的場景。林許亦頓了一下,照舊從容地繼續手上的動作,把手裡的盤子輕輕地放在桌上,然後轉過身在椅子邊站定,一雙桃花眼裡含著連虞子衿都從沒見過的笑意,聲音低沉又極具磁性:“大家好,我是你們虞老師臨時請來的廚師,今天做的幾道家常菜,希望大家能喜歡。”林許亦的話音剛落,整個餐廳都沸騰了,所有人的眼睛都在虞子衿和林許亦之間打轉,有的起哄,有的不懷好意地說著“謝謝”。陳靜和宇俊伊也從廚房出來笑著把虞子衿往前麵推。虞子衿被人架著走到前麵,林許亦正望著她。她想說點什麼又覺得難堪,最後乾脆一伸手,說了句“開飯”,就鑽進衛生間了。學生們隻以為她是不好意思,又起哄了一會兒,就將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林許亦今天準備的幾道家常菜上。晚上十一點半,虞子衿和林許亦站在門邊送客。直到同學們都坐上電梯下樓,她才拖著緊繃了一晚的身體,和始終扮演“體貼男友”的林許亦一起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