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京中的王公進宮請安,爵位在身的常靈則也包括在內。是日晚,我借故留住他,說是要商量來年“虞衡司”的裁製問題。到亥時,他才離開皇宮。他前腳離開,我便衝雲歸使了個眼色,雲歸向我點點頭,走到窗邊,朝天上放了個信號。“雲歸,去給我倒杯茶。”“娘娘今晚喝什麼茶?”我看了看窗外:“罷了,今晚喝蓮心吧。”須臾,雲歸將蓮心遞到我手中。她看了看我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娘,沈大人今晚能成事兒嗎?”“沈晝辦事,本宮放心。”我淡淡地說。話雖如此,我心內依然忐忑不安。常靈則就像一潭水,深不見底。我從來沒有跟他正麵較量過。他永遠都是躲在暗處,慫恿彆人做替死鬼。所以,我不知道他這潭水究竟有多深,不知道他的實力究竟有多大。他三番兩次打灼兒的主意,往我的心口上紮刺。利用我最親近的人,來算計我,其心可誅。除夕夜,我看著頭頂的煙花,下了這個決定。他死了,就什麼都平息了。一旦沒了他,就憑灼兒和老七,根本翻不出什麼浪花來。那些暗中心有不甘的人,也都不得不鳴金收兵。事情自然就平息了。明著殺他,動靜太大,不妥。在他從宮中回家的路上,暗中結果了他,悄無聲息。年節裡,上京人多。許多外鄉人都趕到天子腳下做買賣。上京的客旅裡麵,住滿了九州各地來的商販,魚龍混雜,亂哄哄的。府衙裡不少人過節還休沐了,這個時間段下手剛剛好。我特意讓敖羽轉告沈晝,殺了常靈則之後,把他身上所有的值錢物品都搶光,製造“謀財害命”的假象,拋出迷霧彈,轉移旁人的視線。我焦急地坐在尚書房中等待著。蓮心茶喝了一盞又一盞,濃烈的苦味讓嘴角有些發木。我毫無睡意,整個人腦子是緊繃的。我眼前浮現沈晝清瘦的背影,那張看起來冷冷的臉,那永遠的一身黑衣。我的心揪在一處。多年的風雨相持,潮起潮落,低穀與高峰,缺憾與圓滿,沈晝從未變過對我的忠心。我擔心他。到子時的時候,窗外吹進一陣風,桌案上的燭火一晃,竟滅了。我連忙喚著:“雲歸,雲歸,雲歸你在哪裡?”雲歸連忙跑過來,握住我的手:“娘娘,奴婢在呢,奴婢在小廚房燒水。”她掏出火鐮,把蠟燭點亮,室內複又漾滿了柔和的黃暈。“娘娘,奴婢還從未見您這樣驚慌失措,像個小女孩一樣。”雲歸看著我緊張的模樣,說笑著,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君去應回首,風波滿渡頭。”我站起身來,喃喃念著,走到窗邊,看著天:“不知現在情形如何了……本宮實在心焦得很……”“您哪,寬心吧,沈大人的武功,您還信不過?他可是先帝口中的聖朝第一勇武之人。” “論武功,沈晝當然是打得過常靈則的。但常靈則這個人,詭計多端。本宮怕的是,出什麼意外。”正在這時,敖羽趁著巡邏的空隙進了尚書房,急急向我說道:“沈大人那邊出了些狀況,他怕娘娘擔心,讓微臣抓緊進宮稟報。微臣特意換的班,今晚巡邏當值,不叫人起疑心。”“沈晝怎麼了?”“常靈則看似是一個人,實則暗中跟在他身側的有好些人。沈大人還沒得手,一群人就撲上來了。幸虧這件事沈大人提前告訴了菜頭大俠,菜頭大俠及時出現,沈大人方得脫身。否則,今晚一定是凶多吉少啊。”菜頭來幫忙了,我緊繃的弦稍稍鬆了些。我問道:“撲上來的,都是些什麼人?”“身份不明,武功很邪,高深莫測。對了,有件要緊的事,在打鬥中,沈大人的蒙麵被扯掉,被常靈則看到了,身份暴露了。這下,常靈則知道對他下手的人是娘娘,知道娘娘要除掉他了!”我坐下來,凝神靜氣,強行鎮定住精神。“沈卿有無受傷?”敖羽回道:“隻是皮外傷,不要緊。但沈大人自責得很,說沒辦好娘娘交代的事。”“叫沈晝莫慌、莫自責。就算此時不暴露,以常靈則的敏銳,以他的老辣世故,他能聞不出味兒嗎?恐怕這回就是有備而來呢。”我從桌案抽屜中拿出一盒藥來,遞給敖羽。“皮外傷也是傷,告訴沈卿,好好兒養著。”“是。”第二日,我剛從榻上起身,雲歸便走了進來:“娘娘,平西王府遞了帖子,說得了件大禮,要送與娘娘呢。”嗬,這個常靈則,昨夜被行刺,今日便來了。送禮不過是個幌子,他想玩什麼把戲?“帖子上有沒有說是什麼禮?”“說是一塊玉。”我皺了皺眉。“聖上在乾什麼,怎麼不見人影?”“聖上跟安南王子聊及音樂、篆刻,竟十分投機。據說聖上還拿出早年做的詞曲,安南王子與之探討,兩人在西宮的司樂樓邊讓伶人彈奏,邊推敲修改樂譜,至天亮方休。而後,便宿在了司樂樓。”安南王子借口沉醉中原文化,久慕聖朝風采,想留在這裡多多學習為由,盤桓在此不肯走,說要在上京多待些時日。成筠河自然是允了。沒想到,安南王子用這種方式,與成筠河越走越親近。大有“知己”之態了。我洗了把臉,淡淡梳了個妝,便在正廳召見了常靈則。他雲淡風輕地走進來,似乎昨晚並無事情發生。“微臣得一寶物,不敢私藏,獻與娘娘。”“哦?什麼寶物?”“一塊玉。”“從何處所得?”“水中垂釣,偶得之。”“本宮不喜珠寶,三爺可另送他人。”“娘娘會有用處的。”我們對視著,空氣中仿佛飛舞著一杆杆的明槍,和一支支的暗箭。我轉移話題:“聽聞三爺曾去過安南。”他笑笑:“年輕時,鬱鬱不得誌,多般受打壓,隻得寄情山水,四處遊曆,增長見聞。”“三爺覺得安南如何?”“是個好地方。”我嘴角一抿,接過雲歸遞上的岩茶,左手端著茶,右手拿起茶蓋,輕輕吹了下:“再好的地方,都擋不住先帝的鐵騎。聖朝的軍隊銳不可當,先帝英勇非凡。”他沉默了一會兒,從鼻子裡哼出一口氣,說道:“先帝有取天下之才,而無取天下之量。”他指的必是成鏘遇害一事了。我冷笑一聲:“三爺放肆了。先帝坐了這麼多年的江山,不是你能指手畫腳的。”“權謀而已。”他雖低著頭,但這四個字裡,濃濃的都是不滿。昨夜刺殺中,沈晝露了臉,他知道我要殺他,那麼他肯定猜到了,我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世。我們一個字都沒有明說,但我們都在暗指。“先帝雄才大略,在曆朝曆代的君王中,亦當占上座;雖好用權謀,然從古英雄,豈有全不用權謀而成事者?”我一步一步地逼近他。“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命運已經給了答案,有何不甘?又為何不甘?如果非要問一個因由,那麼,本宮告訴你一句話——”我離他隻有三寸的距離。我的眼神裡結滿了霜。“那個早早離世的人,有取天下之才,而無取天下之慮。”我說得已經很明白了。有取天下之才,而無取天下之慮。當年成鏘作為炙手可熱的皇子,難道不該時刻如履薄冰、草木皆兵嗎?為何會被高紅袖算計,為何會在軍營中被毒蛇咬死,說明他思慮有缺。“三爺以為那個位置,有才便可以嗎?”他轉身,又回頭:“娘娘有句話說得對,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咱們就看看,老天爺這回,是怎麼安排。”他走後,我看了看他送來的那塊玉。色澤幽寒,泛著冷光,成色倒真是難得。我喚雲歸:“收起來吧,或許日後真用得著。”用過早膳,我去了趟東宮。我刻意沒讓內侍通傳,也沒帶上許多人,隻自己和雲歸兩人便去了。灼兒坐在書桌前,他手裡拿著的,竟是那回明宇在關外給我寫信的那張羊皮!我說怎麼丟了呢,百般尋不得,原來是被他偷偷拿走了。可他拿這個乾什麼呢?我聽到他跟身旁的朱啟說道:“合貴妃口裡總是冠冕堂皇,實則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生母早亡,朝中無人。合貴妃手握大權,寵冠後宮。邊塞的陸將軍剛打了勝仗,合貴妃便拉攏他,難道不是為自己的兒子籌謀嗎?”沒有想到,背地裡,他是連“母妃”二字都不肯叫的。“這個陸將軍,看樣子,已經被合貴妃拉攏了。彆讓他破壞咱們的計劃,聽常三的,去邊塞,暗中給他使點絆子,叫他難回來。”朱啟說道:“平西王已經派人去做了。太子殿下放心。”“七叔有沒有說動殷家那邊幫忙?”朱啟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崩逝後,殷家已經很多年不得勢了,幫不上什麼忙。以微臣看,這個行動的關鍵,還是在太子殿下您的身上。”有雪壓樹枝的聲音。朱啟猛然問道:“外頭是誰?”我拉著雲歸,從側麵溜到了後頭,心裡撲通撲通的。“這個行動很特殊,關鍵哪,還是在太子殿下您的身上。”這句話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