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遺院離萱瑞殿不遠,在萱瑞殿的西北方向,偏僻的角落裡,門前幾棵大樹掩映著,不仔細看,找不到門。院子小,裡頭的擺設也簡單,走進去,能聞到一股子淺淺的黴味兒。我帶著雲歸傍晚的時候去萱瑞殿整理太皇太後的遺物。入夜時分,拐了個彎,進了蒼遺院。大庭廣眾之下被安南王子非禮的張使女坐在椅子上,旁邊放著一盞昏昏暗暗的小油燈。她似乎在等著我。見我進來,她不緊不慢地指著一個簡陋的凳子:“坐吧。”雲歸掏出帕子,將那凳子再三地擦了擦,方才放心地讓我坐下。旁邊的小桌上,擺著兩個茶盞,不是缺了邊,就是豁了口。張使女自嘲地笑笑:“合貴妃,不怕割著嘴,就喝盞蒼遺院的茶吧。這是五年前的春芽,卻也是此處最好的茶了。”“本宮是來感謝你的。”我朝雲歸使了個眼色。雲歸遞上一包金子過去。“在這死人墓,我要金子做何用呢?”張使女閉上眼,她身下的椅子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像極了女人滄桑的嗚咽。“您哪,打起精神來。在這裡無用,到了外頭,自然就有用了。”雲歸說道。張使女睜開眼,看著我:“我果然沒有看錯人。我就知道,幫了你,你自然也會幫我。”這等風化事件,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都沒有發生在“先帝的女人”身上的作用大。若是安南王子非禮的是其他人,最多算是品性問題。可他非禮的是先帝的女人,就是“大不敬”。聖朝不是蠻族,對這方麵看得很重。成筠河又是個極講孝悌的人。先帝的女人中,就隻剩這幾個使女了。她們是先帝晚年,太皇太後精心挑選送到先帝身邊的。年輕貌美。特彆是這位張使女,大章二十八年,她才十四歲,就被送到乾坤殿了。先帝知道太皇太後的意思,也很反感太皇太後的做法。無非就是想為老五立儲的事使使勁嘛。他故意跟太皇太後較勁,臨幸了一晚,就丟在一邊了,什麼位分都沒給。先帝崩逝後,她以使女的身份住進了蒼遺院。太皇太後對於一個沒起到任何作用的工具,自然是棄在一邊懶得理會了。張使女就這麼在蒼遺院過了八年。現在才22歲,眼角卻已經有了皺紋。她的皺紋是這宮廷一夜一夜的愁苦熬出來的。未老先衰。我在打算設計除去安南王子的時候,想了很久,想出了這麼個主意。在晚膳時分,宮道上來來往往的宮人內侍最多的時候,給他下藥,再誘他來此處。隻有這樣做,才能讓成筠河徹底厭惡安南王子,將他驅逐出去。這個張使女很有眼色,我隻讓雲歸來稍稍提示了一下,她就知道該怎麼做了。順水推舟,幫了我的忙。或許,她知道,這是她能離開蒼遺院的唯一機會了。 “本宮已經跟聖上商議過了,蒼遺院裡的所有使女都遷去行宮。到了行宮嘛,事情就好辦了。或失足跌進井裡,或不小心被蛇蟲咬到,找個由頭總是容易的。本宮有的是辦法給你自由。”她那如枯井一般的眼神裡,有了光亮。我閒閒說了句:“把金子收起來吧。以後天高海闊,用得著的地方多著呢。”她起身,向我深深鞠了一躬。我轉身,離開蒼遺院。從此,宮中再無使女。安南王子以這樣的方式被驅逐,不久,便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我公開下令:以後凡是在京中發現異族人的身影,巡邏的衛兵便可立即將其趕出去。你行此悖逆之事,便彆怪我們不以禮待之。雲歸替我研墨的時候,問我:“娘娘,為何不以安南王子乾涉聖朝內政的理由將其趕出去,而是用這種方式呢?”我停下手中的筆,看著她,說道:“能輕鬆解決的事,何必要大費周章?再者說,若告知四海,安南王子乾涉聖朝內政,對聖朝亦是不光彩的事。說明咱們內部有爭鬥啊。那些番邦不知會做何揣測呢。屆時枉生事端。就好比一戶人家,關起門來,怎麼爭,怎麼打,都不能叫外頭的人知道。”雲歸點了點頭:“娘娘思慮周全。”她想了想,又說:“娘娘,有件事,奴婢疑惑很久了,想問您,又不敢……”我笑笑:“你問吧,本宮恕你無罪。”她猶豫了一下,說道:“那些逆賊暗中行的事,還有您做的這一切,為何不讓聖上知道呢?聖上與您一起分擔不是更好嗎?”我放下筆,起身,行至窗邊。五月裡,空氣裡又漂浮著槐花味兒。清甜清甜的。“本宮與聖上相遇相知相守,風風雨雨十多年,枕邊幾度離合,本宮可以說是最了解聖上的人。聖上心思單純,不喜算計,做了一輩子的清平夢。人的心性是注定的。有句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的本性,就是這樣。若他牽涉其中,不僅不會與我一起承擔,還會被野心之人利用,起到反作用。當年,清風殿大火一事,他被成筠江幾番話動搖心智,本宮就已經看出來這一點了。”一隻鳥停在窗外的樹枝上鳴唱。“後來,他又被常攸寧設套,與本宮心生嫌隙。幾次三番這樣的事後,本宮就明白了,所有陰暗的事,他不知道、不牽涉其中,是最好的。”成筠河不適合在風雨中與我一起撐傘。我隻能自己舉著傘,一路穿過風雨,走到他身邊。然後,與他在豔陽裡攜手同行。雲歸說道:“娘娘,奴婢什麼都不能為您做,但奴婢可以保證,您在頂風冒雨的時候,奴婢永遠站在您身邊。”我伸手摸摸她的臉,良久,說了句:“好。”七月裡,按照禁令,灼兒解了禁足。這回,他像變了個人似的,對我熱絡起來。時常往乾坤殿跑。抱抱灝兒,逗逗烯兒。孩子們在一塊兒,看起來溫馨友愛。這種場景,成筠河很是樂於見到,連連誇著灼兒懂事。我自然也是開心的。一日,他抱著灝兒的時候,一隻貓躥過來,他一驚,跌了一跤。他舉起灝兒,自己做肉墊,重重地摔了一下。我見狀,忙攙起他。他起身,手裡仍緊緊摟著灝兒,口中說道:“母妃,看看三弟有沒有事?”“你三弟無事,倒是你,很疼吧?”我柔聲說道。他搖搖頭:“兒臣身為皇兄,保護弟弟,理所應當。”成筠河剛好進來,聽到這句話,很是欣慰。“以後,多多與弟弟妹妹親近。灼兒,父皇很開心你能有這樣的承擔。”“是,父皇。”有了成筠河這句話,灼兒往乾坤殿跑得愈發勤了。九月裡,灝兒滿周歲,此等大事,宮裡頭自然是要歡慶一番的。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天,卻發生了一件奇異的事。筵席之上,突然從東方飛來一隻彩鳥,落在灝兒的身上。起初,眾人皆驚,以為彩鳥要傷害灝兒。可仔細一看,並不是這樣,彩鳥對著灝兒,鳴唱起來,似乎在慶祝著什麼。這時,一群皇室族親跪在地上:“不凡之子,必異其生。今三殿下誕辰之日,天降彩鳥慶賀,實為大貴之人哪。”我心裡總覺得有點打鼓。再一看地上跪著的那些人,思量著,這些皇室族親是否已經與常三一黨?這鳥是真的意外,或者是他們借題發揮,還是說,連同這鳥,都是有人有意安排?如果彩鳥不是人為,說明什麼呢?灝兒真的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嗎?筵席上的其他人見那些皇親們跪下了,也都紛紛跪下:“三殿下大貴之人,洪福齊天。”成筠河笑笑,看著那鳥。那鳥唱完,在空中盤旋數圈,便飛向天際。我第一反應,是看了一眼灼兒。他亦隨眾人一起跪在地上。頭是低著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那日晚間,成筠河在榻上輾轉反側。良久,他說:“星兒,你有沒有發現,今日那鳥,左眼有傷。你知道嗎?太祖爺當年在淮水戰役中,左眼受過傷……這是否是冥冥之中的巧合?”我沉默。他繼續說道:“從前,都道灝兒長得頗像太祖爺,我並沒有在意。但如今一見那鳥,我就想,灝兒是否真的是太祖爺轉世、天命之人?如果是,我們立了灼兒,是否違背了太祖爺的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