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卷看了幾行,便起了乏。這一覺睡得極淺、極短。卯時,似有風從窗台吹進,吹動我的眼睫。我睜開眼。空氣中猶然漂浮著若有似無的血腥味。該上早朝了。我起身,雲歸伺候我梳洗。那廂,聽見嬤嬤喚灝兒起床的聲音。待我穿好了朝服,雲歸說:“太後,如雪醒了。”“哦?”我一喜,大踏步走進東偏殿。昨晚張醫官醫治完,我便讓人將如雪移至乾坤殿的東偏殿。我特意叮囑過敖羽,如雪傷勢嚴重,挪來挪去顛簸,就不必回敖府了,在宮中養傷即可。走到東偏殿門口,見沈晝猶坐在如雪榻前。那一身黑衣懸著夙夜不寐的憂慮。此刻,如雪虛弱地睜開眼,看著沈晝,輕輕笑笑:“沈大哥如何在這裡?”旋即又閉上眼,孩子氣地說:“嗯,我定是還未睡醒。”“我確在這裡。”簡短的五個字。沈晝的語調依然淡淡的,可聽來比往日多了幾許溫度。一旁侍藥的宮人道:“敖大人不知,沈大人在這裡坐了一夜了。焉能是夢呢?”沈晝麵無表情地說了兩個字:“多嘴。”如雪笑了。那笑就如這三月裡的花瓣一般。宮人喂藥到如雪口中,那藥想必極苦,如雪皺著眉,難以咽下。沈晝從宮人手中把藥碗接過,自己舀了一勺藥,送入如雪口中。如雪婉順地喝下了。沈晝問道:“苦嗎?”如雪小聲說:“不苦。”宮人伸手碰了碰如雪的額:“敖大人退熱了,甚好。奴婢這就告訴雲歸姑姑去。這一夜,她一個時辰來兩回呢。想來太後定是極擔心敖大人的傷勢。”一旁手持拂塵的小內侍道:“太後當然是極在意敖大人的,連血都肯給敖大人。”宮人往門口走,看見我,忙跪地請安。沈晝聽到聲音,也走上前來見禮。我開口道:“沈卿,辛苦你了。”他低頭:“太後哪裡的話。如雪是為臣受的傷。臣守著她,分所應當。”他開始稱她“如雪”了。從前,他一直叫她“敖姑娘”的。我笑笑,行至如雪榻邊,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你好生休養。”如雪滿臉的感激:“聽聞太後為微臣取了血……實在是愧……”我笑著打斷她的話:“傻姑娘,彆多想。你是哀家身邊要緊的人,素來對哀家忠心耿耿。哀家說過,你不僅為良臣,也為幼妹。舍哀家一點子血,能救回你的性命,哀家覺得很是值得。”這時,小申進來稟道:“太後,平寧伯夫人進宮求見,想來探訪敖大人。”平寧伯,是敖家的世襲爵位,如今是敖羽的父親襲著。那麼,平寧伯夫人便是敖羽和如雪的母親了。果然,如雪忙起身:“是母親來了……”話還未說完,傷口扯得疼,她吸了口氣,我連忙示意她躺著彆動。我跟小申說道:“快請敖老夫人進來。” 須臾,走進來一個60歲上下的老婦人。那老婦人穿著一身黑色祥雲紋的衣裳,舉止端莊,沒有貴家之婦的驕矜,倒有幾許暖陽般的隨和。她恭恭敬敬地向我跪拜,禮數甚是周全。禮罷,她連忙撲在如雪身上,哭起來:“我的兒,你這是遭了什麼樣的苦楚……”如雪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惹母親大人傷懷,是女兒之過,女兒不孝。”那老婦人臉上似浮上一絲異樣,但轉瞬即逝了。她哭了良久,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淚:“我的兒,昨夜聽你哥哥說起宮中事,母親著實唬得不得了,生怕你性命危矣,一夜沒睡下,天一亮就進了宮。兒啊,若你就此去了,母親可如何是好。母親跪在菩薩麵前數次祝禱,願拿老身這殘年,換我兒平安。”這一襲話感人至深,不僅是如雪,屋內在場的人聞之無不落淚。我心中歎道:敖家不愧是鐘鳴鼎食的世代勳爵之家,敖夫人舐犢情深,令人感佩。早朝時間臨近,我起身,命人好生招呼敖夫人,這廂忙帶著灝兒上朝去了。經曆過昨夜的混亂,灝兒臉上卻沒有一絲波瀾起伏,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一般。我問道:“灝兒,昨夜睡得好嗎?”他睜著童稚的眼,欣然道:“自然是睡得極好。”金鑾殿,龍書案上擺著的錦匣顯眼極了。我將灝兒抱到龍椅上坐好,自己也隨之坐下來。眾臣叩拜。我環顧著群臣,道:“眾卿,可知昨夜宮中發生了何事?”眾人不語。我笑:“昨日哀家偶感風寒,未來朝堂,聽聞金鑾殿上熱鬨得很。怎麼?今日如何鴉雀無聲呢?”張邑上前一步道:“稟太後,昨日的確熱鬨非凡,不知是何處散播的流言,說太後您……”他頓了頓,繼續說著:“此話實是大不敬,臣就不複述了。這流言讓朝堂上人心惶惶。”“流言是試金石,試出誰是忠,誰是奸,誰是牆頭草。諸位,哀家雖人沒有過來,但你們每一位的表現,哀家都清清楚楚。哀家人不在,眼睛在,心也在。”我這句話說完,有幾個人登時臉上變了色。“就算哀家真的崩逝了,爾等飽讀詩書,食朝廷之祿,難道不是應該齊心協力輔佐幼帝嗎?趁機發難,是為何因?是否心中已經另有主子,為自己做了打算?”我猛地一拍龍書案。幾名官員哆哆嗦嗦地跪了下來。不用查問,這幾名必是昨日發難之人了。“太後,臣等隻是擔心太後的鳳體安康,彆無他意啊……”那幾個人叩頭泣道。我指著桌案上的錦匣,慢悠悠地說道:“眾卿可知這裡麵裝的是什麼?”小申打開錦匣,常靈則的人頭上帶著血汙,十分可怖。眾人皆驚。我拍拍手,明宇從外間走進來。他跪在地上:“稟太後,臣已將作亂之人逐個清理,統好人數,並查問出朝中有牽連之人,連夜整理出卷宗。”“念。”“是。”明宇不疾不徐地念著。時間、地點、人物,皆清清楚楚,就連朝堂之上那幾個人收了常靈則多少“贈金”,都具體到幾錢幾分。這是一場周密的布局,從內到外,每一步都算到了,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處。可惜,我比他更周全。兵法雲:“故為兵之事,在於順詳敵之意,並敵一向,千裡殺將,此謂巧能成事者也。”假意順從敵人意圖,一旦有機可乘,便集中兵力指向敵人一點。這樣,即使長驅千裡,也可擒殺敵將。此棋贏得甚是險惡。逆賊的罪行被公開,但凡參涉者,處死。知情聯絡者,株連。我站起身來:“諸卿,自先帝崩逝以來,哀家抱著幼帝坐上朝堂,孤兒寡母,內憂外患,從未止息。哀家雖婦道人家,但並不懼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哀家會守好聖朝的河山,自然亦離不開卿等的相助。哀家以為,讀聖賢書者,必懷濟世救民之抱負。若是隻為財為利,與商賈何異?朝堂之上,容不得見利忘義之人。”朝堂上所有大臣皆跪了下來,高呼:“太後英明。願報效朝堂,忠心至死不變。”風波平息。下了朝,我跟張邑說:“將桐廬郡的太守鄒伏調到京中做官。”張邑道:“太後怎會突然想到此人?”“這人不簡單,他身居桐廬,竟能料天下事。就在事發的前一天,他命人千裡快馬送雪水雲綠到宮中,說是讓太後舒舒心。他如何知道哀家不舒心?”張邑沉吟片刻,點頭稱是。待人儘皆散去之後,明宇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我笑:“你看什麼?”“看姐姐有無絲毫損傷。”“你呀,辛勞了一夜,趕緊回府歇著吧。”“嗯。”他答應了我,猶一步三回頭。“母後——”突然聽到熾兒的聲音。我轉身,見他滿眼含淚地看著我。我柔聲問道:“奔喪回來了?”“是。”他跪在地上:“兒都已聽說了。謝母後。”“你母親,哀家可恕她一死,但從此不得自由,你可有異議?”“兒無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