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二字讓艾津的胖臉上浮現出驚惶的神色。他悄悄往來人的袖口中塞上一錠金子。來人掃了一眼四周,蜻蜓點水之間將金子收入懷內,略微咳嗽幾聲,道:“從這辦事的手法上看,似江湖中人的手筆,想來是你艾大人平素行事得罪了人的緣故。本來這事若放在平常,沒什麼,可現在,聖駕剛好在齊州府。這讓梅大人很為難啊。”艾津那顆如大瓜一樣的腦袋頻頻點頭,他彎著腰,越發顯得身短了。“求梅大人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多多為下官……”來人一聽這話,連忙喝止了他:“艾大人慎言!梅大人與你,除了同僚之情,彆無其他。去了府衙,切不可再說這樣的糊塗話!”“是是是。”他已顧不上大堂審了一半的案子,和身處戲碼中的我們三人。我想了想,喊一聲那齊州府的來人:“官爺,小民滿腹的委屈,也想去齊州府找梅大人申冤。”艾津啐了一聲:“刁民添什麼亂!”那來人掃了我一眼:“艾大人是此地的父母官,你的冤屈該找他伸,而不是去齊州府,法有法規,層層有度。”我麵帶哀傷道:“艾大人不辨是非,小民有苦難訴,若官爺不同意小民去齊州府衙,小民就躺在官道上,等聖駕的馬車路過。這朗朗乾坤,若公道不存,小民便是被打死也罷了……”那人煩躁地擺擺手:“去去去,彆胡纏。”片刻的工夫,艾津跟著他一同去了。我跟明宇說:“走吧,咱們去齊州府衙湊湊熱鬨去。”縣衙裡剩下的幾個衙役想攔著,可他們哪裡是明宇的對手呢?我們三人趕到府衙之時,那梅大人正在審艾津一案。賊頭子與艾津對質,艾津說自己並不認識賊頭子,更彆提有狀書中的分贓之事,一口賴個乾淨。艾津向梅大人分辯道:“或是下官下令緝殺匪盜,惹惱了這夥子人,於是他們到此告刁狀,誣陷本官……”梅大人捋了捋胡須,略略點了個頭。這時,我高喊起來:“冤枉啊,冤枉啊——”梅大人問道:“何人喊冤?”沈晝向我稟過這梅大人的履曆,讀了半輩子的書,人到中年,方才考中。仕途十年,如今快六十了,才做得這齊州知府。前半生潦倒,後半生為官。故而還撇不去酸腐的頭巾氣,臉上一雙狹長的小眼,似鼠一般,嘴邊一縷花白的胡須,猶帶著煙草的渣子。我連忙走進堂內,呈上兩張狀書:“回大人,小民今日去不夜郡郡衙告狀,短短一個時辰內,艾大人命文書擬了兩張狀紙,這兩張狀紙上的內容全然不同,而促使艾大人在短時間內改變決定的,不是證據和案情,而是上貢的錢財數額。吃了原告吃被告,小民舍了財,卻無處申冤,竹籃打水一場空……”艾津指著我,氣得胖臉發白:“你你你……” 地上的賊頭子看著我,似乎覺得眼熟,可那晚光線昏暗,且我現在女扮男裝,他終是沒認出來。梅大人拿鼠眼覷著我:“你說艾大人收了錢財,可有證據?”我回道:“小民今日送上一塊翡翠,乃小民家傳寶物,此時便在艾大人的身上。小民能說出此物的尺寸、形狀。”一旁的明宇適時道:“還有,艾大人現時懷中的銀票,便是小民所贈,小民能說出銀票上的數字和符號。”艾津聽到這裡,連忙“撲通”一聲跪下:“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梅大人端起桌案上的茶盞,啜了一口,道:“身苟不正,焉能正人,艾大人,你這樣做,怎麼對得起朝廷的俸祿,怎麼對得起不夜郡的父老?”說得如此義正詞嚴,若非提前知道底細,我倒險些以為他是個好官了。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這艾津像是非常懼怕梅知府。他不斷磕頭泣道:“梅大人,相信下官吧……”梅知府身旁的兩名官差走上前來,從艾津身上搜出翡翠和銀票來。梅大人清了清嗓子:“不是本官不信你,是你的行為讓人實難相信。土匪分贓一事,暫且不論。就眼前這幾位告狀之人的事,證據確鑿,你冤從何來?按《聖律》,貪百兩則杖三十,你這……便杖三百吧,已然是格外開恩了。”艾津那圓滾滾的身軀哆嗦起來。“求大人饒命,三百杖下去,下官的命恐也沒了,下官知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必勤勤勉勉,愛民如子,求大人再給下官一次機會……”若給他機會,待他脫險,定然變本加厲。想到賊頭子狀紙上那一條條他犯下的罪行。這種混賬,豈能輕饒?我想了想,開口道:“大人,您所說的《聖律》似有偏頗。”梅大人皺眉,顯然,他不滿我的貿然頂撞。奈何府衙門口的人越來越多,成群的百姓在門外觀望著,而聖駕的馬車此刻就在齊州府,若有不利於他的言語傳出去,對他的仕途是致命的傷。他衡量一番,隻得壓住怒火,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說了聲:“哦?”順康元年,聖朝頒布新的《聖律》。這一版本,是我與吏部尚書等朝中大臣商討多日,方才定下的。我當然再清楚不過。“《聖律》對貪官的懲治大體分兩類,一、受財不枉法,即官吏雖收受當事人賄賂但並沒有枉法裁判,輕而杖責,重而流刑;二、受財枉法,即官吏收受當事人的賄賂而枉法裁判的,輕而流刑,重而死刑。”“死”字一出,艾津如瘋了似的,欲撲上來撕咬我。奈何自己腿短身拙,還未撲向我,自己先絆了一跤,摔得十分狼狽。梅大人敲了敲桌案:“艾大人,你是朝廷命官,不是鄉野莽夫,行為舉止要有分寸。如此激動做什麼?本官自有分寸。”我慢悠悠地說道:“如果梅大人覺得小民說得不對,可以前往皇駕之處請教太後。坊間傳聞,當今太後的記性最是好,且聖律是她本人製訂的。不過——若讓太後與聖上知曉,梅大人您的治下有如此昏庸貪財的官員,不知做何感想……”梅知府的臉上陰晴不定,一會兒烏雲密布,一會兒瓢潑大雨,終轉成溫風暖陽,笑眯眯地看著我:“太後早已下令,不見官,不宴飲,本官怎能為這等小事前去叨擾太後?艾郡守貪贓枉法,這兩張狀紙、翡翠與銀票皆是證據。隻是艾郡守乃朝廷命官,非尋常百姓,本官無權判他死刑,便移交齊魯巡撫王大人處吧。”這是個狡猾的官場老狐狸。三言兩語,燙手山芋便推了出去。他似是想匆匆結束大堂上的審訊,給身旁的官差遞了個眼色,官差喊了聲:“退堂——”梅大人便走到內室。有幾個人上來,把艾津和賊頭子都戴上枷鎖,往大牢押去。衙役們開始清場,我與明宇、雲歸走出大堂。天上下起了雨。七月的雨,急而驟。我笑了笑,念了聲:“夏日雨水足,不憂螟蟲擾。今年齊魯秋收可保。”明宇道:“姐姐,我瞧這梅德心思沉得很,他收過艾津的好處,這種形勢下,肯定怕艾津狗急跳牆,咬出他。為了自保,您說,他會如何?”“他會想讓艾津在獄中暴斃。”雲歸急道:“那當如何?夫人豈能被這等宵小糊弄?”我搖搖頭,伸手撫了撫雲歸的發梢:“沈晝已經向巡撫王大人傳了旨,不多時,王大人便會來府衙。一應所有罪證,都有備份。”雲歸舒了口氣,笑道:“那這兩個狗官,可倒黴了。”明宇道:“可是,姐姐,那巡撫王大人未必就是乾淨的。”我瞧著他,笑道:“明宇,你自入仕以來,多半都在關外打仗,朝中的很多事,你看不明白。官場跟軍中不同,曆朝曆代,水至清則無魚。我們所要的乾淨,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欲速則不達。這個王大人,且觀察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