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鳳凰聽了“彆來無恙”這四個字,笑了笑,手中的藤條卻握得更緊了,似乎是一條呼之欲出的蛇,隨時將芯子吐到來人的臉上。“菜頭阿哥,彆來無恙。”菜頭像箭一樣從外頭飛進來,穩穩地落在紅鳳凰的麵前。他笑道:“鳳凰妹子的脾氣還是那樣火暴。”他穿著粗布衣裳,還是從前那副廚師的裝扮。他跟我說過,他祖上幾代都是廚子,他天生骨子裡喜歡庖廚之事。想來這些年他是隱於市井了。那衣裳上帶著酒漬和風塵仆仆的味道。袖口處的線鬆了,卻沒有及時縫補。不難看出,他仍是一個人生活。我跟菜頭,看似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我坐在金鑾殿之上,他身處江湖之中,可若我們伸出手來,便會看出一個共同點。我們的手上皆有許多印記,那是癩瘡好了,結痂掉下的疤痕。所有在街邊討飯的乞丐,都會在冬天長一季的癩瘡,春天裡便會愈合。年複一年,一冬又一冬的嚴寒下來,那印記終生無法消弭。雲歸曾想過很多辦法,將花瓣碾碎了塗抹,或是用醫官調製的藥兌了溫水給我浸手,然而這印記仍是未減分毫。我笑說,莫要白費氣力,天下人皆知太後的乞女出身,藏什麼,掖什麼?我從泥土中來,能坐到雲端,便不在意身上還帶著泥裡的塵埃。這些印記裹挾著我和菜頭在街邊、在破廟,相依為命的那些歲月。那句“彆來無恙”,他看似在問候紅鳳凰,卻讓我不由心酸。紅鳳凰道:“你我兩派這一向裡無有瓜葛,你此時來我這裡做甚?”“來你這裡喝酒,行嗎?”“酒嘛,我這島上多得是,我火族素來好客,你要來喝酒,我歡迎,若要來管閒事——”紅鳳凰仰頭笑了起來,她臉上的鳳凰也隨之躍動:“若要來管閒事,妹子就不答應了。”菜頭看了看我,又用手指了指沈晝和明宇,拱了拱手:“得蒙妹子叫我一聲阿哥,我便討個情麵,這幾個人是我的故人,闖入紅衣派,實屬無心,還望妹子莫要計較。我破天狼承你這個人情。下次若官府來騷擾紅衣島,我破天狼必鼎力相幫。”聽了這話,紅鳳凰細細斟酌了一番。複又看了看菜頭和我們幾個人的神情,問道:“這位大嫂是你的故人吧?”菜頭點了點頭。這個女孩子有獸一樣的敏感。“這位大嫂好生有福氣,這麼些個人護著她。”紅鳳凰並不急著回答是否要給菜頭這個麵子,她拍了拍手:“上酒來!”幾個男子抬著一個碩大的酒壇上來,酒壇當中有一個大大的木勺,有幾個仆婦模樣的人在地上鋪了四塊草墊,每塊草墊前放著一隻木碗。仆婦們將四隻木碗都裝滿了酒。紅鳳凰道:“都坐下吧。”沈晝和明宇麵有遲疑,菜頭示意他們坐下。紅鳳凰從懷中摸出一隻獸骨杯,飛身從大酒壇中取出一杯酒,一飲而儘:“你們這些漢人,還怕我下毒不成?我們火族隻會麵對麵地廝殺,才不會使那些陰詭的伎倆!” 我們在草墊上席地而坐,仆婦將木碗遞到我們手中。紅鳳凰舉起酒杯,喊了聲:“乾!”島上的酒辛辣,帶著一絲薄荷葉的涼氣。一碗入喉,肺腑之中似有雲霞在升騰。見我們都飲下酒,紅鳳凰麵色稍霽。她向菜頭抱拳道:“想必菜頭阿哥深知,紅衣島與官府向來不睦,那鬱洲府的狗官花言巧語招撫,想把我火族編籍入貫,我起初信以為真,後來才發現,他不過是看中了這片肥沃之土,欲向我們征收大量稅款,好中飽私囊。我一怒之下,帶領族人脫籍,不受那勞什子官府的管轄。此後,他們便一直時不時出海騷擾。若破天狼肯相幫,便是再好不過。”菜頭道:“我幫派中人在南境偶得一種藥丸,喂食魚腹之中,魚凶猛而忠心。南洋很多小島用此藥養魚防禦外敵。若有敵來,魚群衝上去撕咬,使其近不得島。”紅鳳凰喜道:“若得此藥,便深謝阿哥了。”菜頭適時指了指我們這幾個人,道:“那……”紅鳳凰皺眉,站起身來,肅然道:“不是我紅鳳凰故意刁難,你們不懂我們火族的規矩,我們祖輩千裡迢迢遷徙至此,得以世世代代生存下來,就是因為天神的庇佑。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我們火族信仰天神,遵守祖輩傳下來的規矩。我是首領,更應如此。不然我以後怎麼管治族人?花嫁大慶是我作為首領最盛大的典儀,他接住了羊頭,便是天選之人。不管他是人是鬼,天選的便是命定的。我若是不與他成親,豈不是違背了天神的指令?”紅鳳凰並非惡人,她這番為難倒是發自肺腑。沈晝道:“我沈某斷然是不會……”我攔住他,向紅鳳凰微笑道:“紅幫主,我等理解你的為難,咱們商量一下,看看有什麼折中之法?”“折中之法……”紅鳳凰站起身來,沉吟著。半盞茶的工夫,她開口道:“我與他在天神麵前跪拜,飲合衾酒,算是給天神一個交代。此禮完成後,你留下一束頭發,便走吧。天涯海角,願去哪裡,便去哪裡,願與哪個女子在一起,便與哪個女子在一起,與我紅鳳凰無甚乾係了。”許是方才入口的酒勁上來了,沈晝紅了臉,吐出兩個字:“不可。”紅鳳凰急了,手中的鞭子向沈晝揮來:“這也不可,那也不可,豈不是故意為難與我?!”我忙開口道:“行,紅幫主,就按你說的做。”沈晝似乎想說什麼,我向他低語道:“那夫妻之禮是火族的夫妻之禮,又不是咱們漢人的夫妻之禮,作不得數的。你應了她,禮畢你便是自由身。咱們也都可以離開了。”權宜之下,沈晝點了頭。紅鳳凰向那些仆婦們吩咐了幾句。須臾,許多火族人點著火把趕來了。幾個男人抬來一個碩大的香案,香案上擺著短刀與酒。紅鳳凰跪在地上。一個白頭老嫗走過來,摸著她的頭頂,且唱且跳。過了會子,白頭老嫗高喊一聲:“首領花嫁——”火族中人齊齊跪在地上,朝天唱念:“天神在上,首領花嫁。天佑火族,風調雨順。”火族人眼中滿滿都是虔誠。白頭老嫗伸手將沈晝拉著與紅鳳凰跪在一處。她用短刀割破兩人的手腕,接了一碗鮮血。她將這碗血灑在香案上。滿屋的火族人開始匍匐在地。白頭老嫗起身,向眾人道:“禮成——”自始至終,沈晝的神情都是陰鬱的。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臉上滿是矛盾與掙紮。白頭老嫗走到他身邊,剪了他一束發,用小匣子裝起。紅鳳凰對她小聲說了句什麼,她便拿著匣子,帶著火族其餘人退下了。紅鳳凰向菜頭道:“菜頭阿哥,他們可以走了。”我向她點了個頭。菜頭又看了看我,這是今晚他第二次看我。他的眼神裡有關切,但也有幾許陌生。那種隔山隔水的陌生。我很想問他近況如何,但似乎所有的話語在此刻都很單薄。大黑飛過來,停在他的肩頭,他向紅鳳凰說了聲:“明日我命人將藥丸送來島上,鳳凰妹子,咱們後會有期。”他轉頭向我:“大小姐,保重。”一人一鳥,飛身離去。我頗有些悵然,明宇安慰道:“姐姐莫要傷懷,有一次,便會有二次,菜頭大俠一定還會出現的。”我點點頭。紅鳳凰親自將我們送到船上,離彆之際,她說道:“那具係著紅腰帶的屍體確不是紅衣派中人,我們火族人肚臍上皆有火種文身,是出生時族人文上去的,作不得假。有外人冒充紅衣派行惡,我亦不能容,必會清查此事。”“多謝紅幫主。”島上天氣無常。此刻竟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紅衣島上的花香如此醉人。方才飲的那碗酒,緩慢地上了頭。微醺。不知雨意將詩意,但覺花香帶酒香。我們辭彆了紅鳳凰,乘船回到了東海之濱。老遠便看到如雪奔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