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她汙蔑,汙蔑,這是汙蔑……”平寧伯夫人麵色紫漲,從地上爬了起來,跪在我麵前。她的眼神躲閃,搖頭否認,口中重複著“汙蔑”二字。我笑笑:“敖夫人,董氏有沒有汙蔑你,你與哀家心裡都清楚得很。董氏一個久居上京的婦人,娘家無靠,官場無人,她是如何有本事跟二品大員府中的管家勾結呢?她膽小如鼠,肚裡藏不住二兩事,又是如何縝密籌謀一場刺殺呢?打著紅衣派的幌子、渭王的幌子、製造層層迷霧,董氏的腸子裡,沒有這許多彎彎繞。”她不再吭聲,眉頭緊皺思索著,似乎是在想著怎麼狡辯。我繼續道:“滿上京這許多人,怎生董氏不汙蔑彆人,偏汙蔑你呢。哀家雖人不在上京,但哀家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你與五王府的走動,哪一時辰、哪一刻,統統離不開玄離閣的視線。哀家統統都清楚。”“實不知五王妃為何要汙蔑老身,大約是她見老身的一雙兒女皆在太後跟前兒辦差,是太後您心坎兒上的近臣,所以,故意挑撥離間。太後,旁人汙蔑老身,就是在汙蔑您哪。誰人不知,敖家滿門為太後儘忠……”“嘖嘖嘖——”我且笑且歎,“這麼說來,你倒是跟哀家是一夥兒的了。敖夫人著實是好口才,賴得乾乾淨淨。你在當初決定把敖羽送去玄離閣的時候,就想得很明白了吧?一家子分散,多投靠幾個主子,不管誰倒了,敖家都不會倒。這也是楚王失敗後,你得以漏網的原因。”我拍了拍掌:“好,想得很好。”聽到“楚王”二字的時候,她戰栗了一下,大為驚詫。顯然,她沒有想到,我竟將她的老底兒挖得這樣深。新的,舊的,早年被歲月的塵埃覆蓋的往事,都被連根拔出。“太後還知道些什麼?”驚到了極致,她反倒鎮定下來,臉上有了任人刀剮的灰敗。“哀家還知道,你為什麼要慫恿董氏做這件事。在外人眼中,你沒有理由這麼做,你的兒子敖羽,是哀家親手提拔的禦林軍統領,你的女兒敖如雪,是哀家身邊的暗衛和蘭台史。你應該希望哀家長長久久地掌政才對,可你竟出此下策。原因,隻有一個。我瞧著她,清清楚楚地說道:‘你突然發現你曾經無意中做了一件對哀家非常不利的事,那件事對哀家很重要。你怕哀家來日察覺,降罪於你。故而,想冒這個險,掩飾你曾經的罪孽。’”她木然道:“你到底還是知道了。老身確實沒想到當年讓人殺死的那個小女孩,竟是太後的親妹。您尋根究底,費儘心力找妹妹,命沈晝查到了繡梅。可見那個失散的幼妹在您心中有多重要,您若是查到了她的真正死因,老身還有活路嗎?”“這不是唯一的原因。”我站起身來,在屋內踱了幾步。 “你之所以敢這樣做,因為你自負。你對自己的籌謀太有信心。這些年,你在敖府,多大的事情,都敢做,還做成了,導致你以為自己萬分周全,無所不能。”我盯著她的眼睛:“可你也不想想,你為什麼在敖府這般順利、偷梁換柱?不是因為你有多厲害,而是因為敖大人太荒唐。你們同居一府,可一年之中,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且你娘家在長樂一朝,蒸蒸日上。有你娘家兄弟配合你,你屢次蒙混過關。”“你能蒙得了敖大人,可你蒙不住哀家。”深夜的敖府,很是安靜。偶爾有丫鬟小廝路過,腳步極輕。想來素日,這正院裡的人被敖夫人管製得頗有規矩。簷下的燈籠隔著紗窗,仍透著黃暈。敖夫人說:“太後既知道得如此詳儘,想必都查得明明白白了。說吧,想讓老身怎麼死?老身領了就是。”我輕笑一聲。“哀家若想要你死,便不會深夜私自前來,來的便是官兵了。敖夫人,你養了一雙好兒女。你雖有私心,但對孩子儘心培養,你的孩子們很優秀,多年為哀家效力,哀家很喜歡。衝著他們,哀家也願意寬恕你。哀家不願讓他們兄妹倆傷心。”“寬恕?”她好似是怕自己聽錯了。“當年那個小女孩,沒有死。她得救了。”我說完,便往外走,行至門邊,轉頭道:“董氏已被哀家處死。敖夫人,你是個聰明人,肯定知道往後該怎麼做。”她跪在地上磕了個頭。她磕得很深。“謝太後垂憐,謝太後寬宏大量。”這句話仿佛在她的肺腑裡繞了一圈又一圈,用了很大的力氣擠出來。不知為何,我竟聯想起成筠河在時,淩桃蹊和常攸寧得寵的那一幕幕。我走出房門,初秋的晚風吹在我的麵頰上,涼涼的。我突然很理解敖夫人。其實想想她做的所有事,無非自保而已。有哪個女人,發自內心地喜愛與丈夫的另一個女人鬥智鬥勇呢?逼到絕境罷了。若不是她費儘思量,今時今日,平寧伯夫人這個位置就是卿夫人的了。這些年,她孤寂地在正房中專心撫育一雙兒女。她的目光比她的丈夫長遠太多,亦比她的丈夫有見識得多。她能培養出敖羽和如雪,絕非偶然。倒是平寧伯,糊裡糊塗,妻妾不分,亂了綱常。沉溺享樂,多年來在朝堂上毫無建樹。若不是靠著爵位祖蔭,門戶早不知破落成什麼樣子。夜色中,見沈晝立於庭院。我笑著跟他說了聲:“愣著乾什麼,趕緊回沈府,讓李阿嬤幫忙籌備,八抬大轎,抬如雪過門啊。不能委屈了人家。”沈晝低頭:“是。”回宮的馬車上,雲歸問我:“太後,您相信敖夫人日後會安分嗎?”“相信。”“為什麼?”我笑笑,捏捏雲歸的臉:“直覺。”這一夜,我睡得很平靜。翌日,我如常帶著灝兒一起上早朝。下早朝的時候,熾兒在回廊下喚我:“母後——”我徐徐走到他身邊,笑笑:“熾兒,你又長高了。”十來歲的孩子長得真快。不過才數月,又躥了一截兒了。胡氏喪期未滿,他仍是穿著白衣。喪期不上朝,是而,這是我南巡歸來後,第一次見到他。“母後,這幾個月,兒常常想您。又怕您剛回來,有許多政務要處理,所以,這兩日沒來打擾。”“熾兒,這段日子你留在宮中主事,各項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該賞。”“謝母後,您給兒的已經夠多了。”我伸手去摸他的臉,他仍像從前,將臉輕輕貼在我手掌邊蹭著。我想起鄒伏的話:對他,夫人不能過於信之。夫人您做事果敢,唯不能看破的是兒女情分。可就算您不想過往,他能不想嗎?就算他不想,難保他一輩子不被人教唆嗎?小人認為,夫人您給他富貴就行了,委以重任,就不必了。不安全。另則,可以用計,徹底讓峪王放下父母之死的心結。我看著對我如此親昵的熾兒,心頭就像淌一條河。那河中有碧綠的水草,溫暖的水波。從前,他叫我母妃。後來,他叫我母後。他一直視我如母。他母親胡氏死後,他隻有我這麼一個親人了。一生不過數十年,可憐世人枉心機。這一刻我突然有了決定。我決定忘記鄒伏那番話。我信你。信你看向我時眼中的坦誠。這紛紛擾擾的名利之中,我相信,你對我,是真的。沒過幾日,雲歸跟我說,我們之前商議的事情辦妥了,冀公主已經聽到了兩個宮人“無意間的閒談”。我忙問:“烯兒聽到之後,如何?”雲歸道:“冀公主那孩子,您是知道的,敏感,心重。平時,有什麼小事情都在心裡反複過一遍又一遍,更彆提這麼大的事兒了。她這幾天總發呆。似乎是想問什麼,又害怕,不敢問。”這是符合烯兒素來性子的。她跟她的父皇一樣,越是害怕什麼,越不敢麵對。但心裡終是存了疑影兒。雲歸笑道:“奴婢順道安排,讓趙媽媽也‘無意中’聽見了。還特意讓兩個乾坤殿的老人兒在她麵前對此事遮遮掩掩,讓她疑惑。”“嗬,想必她對烯兒沒有從前那般偏私了。也好,事事無止境地縱容烯兒,對烯兒不是好事。”“是。冀公主收斂了許多。有時候,您在處理政務,她會偷偷躲在暗處看您,好像在觀察您。”我感受到了。大約是害怕失去,烯兒對我的怨懟不再像從前那般多。長久以來,她的心對我鎖緊,她不願意走出來,我也進不去。她對我的了解,甚至僅限於憑空地揣測以及一些無稽流言。當她嘗試著觀察我、了解我,對我便不再那麼抗拒。有一回,我在尚書房批閱奏折到三更天,方回到寢殿。見烯兒站在簷下。“母後。”她喚我。“烯兒,你怎麼還未睡?”她並不回答我,而是問道:“母後,您忙政務到這個時辰嗎?”雲歸道:“太後常常如此,並非罕事。”烯兒沉默了一會兒,若有所思道:“母後辛勞。”我與雲歸對視一眼。這是烯兒第一次說這樣的話。隻有四個字,卻讓我心頭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