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有想到我會以這種方式見到塔娜,更沒有想到我們會如此心平氣和地說著話。我以為漠北好戰民族的女子劍拔弩張,可她卻肯對我說這許多推心置腹的話。“當初,是你放明宇回來的吧?”我輕聲問道。“是。”“為什麼?既有了春宵一度,為何你還肯放他回來?”她苦笑:“春宵一度,也隻是糊塗的春宵一度,不是他想要的。十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第二天醒來,他懊惱和後悔的眼神。他跟我說對不起。我說沒什麼可對不起的。男女之事,是我父王想得太簡單。草原上的漢子,隻要進了哪個女子的帳篷,就會一生一世對她負責。可我不要他對我負責,我要他心裡有我。既然做不到,也沒可能做到,那就放手吧。讓他回去,讓他去過他自己想要的生活。後來,我父王猜到是我自己放他走的,跟我生了好久的氣。”這時,外麵傳來禦林軍巡邏的腳步聲。敖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太後,方才聽見殿內有些細微聲響,無事吧?”塔娜迅速緊張起來。在她的彎刀靠近我之前,我已笑著對門外道:“無事,是哀家夢魘了。”敖羽關切道:“太後定是勞心所致,需要臣去傳喚華醫官嗎?”“不必。現時太晚了,明日再說吧。”“是。”敖羽的腳步聲走遠,塔娜鬆了口氣,方信了我對她確無敵意。她盤腿坐在我的榻上,仿佛她人在哪裡,哪裡便是漠北的帳篷。我摸出火鐮,點了一盞燈。動靜驚醒了雲歸,她欲走近,我開口道:“哀家一個人讀會子書,你歇著吧,不必來伺候了。”“是。”昏黃的燈光在我與塔娜的臉上搖曳。她打量著我,我也打量著她。“我知道他心裡有你。在漠北的時候,他跟我講過你們在禹杭的舊事。他每次提到你,神情就會跟平時不一樣。在戰場上,他是個勇猛硬漢,誓死不服輸的人。可他說起你,便會很柔和,麵上帶著澄淨的孩子氣,就像荒漠中的泉。”塔娜說。“他是如何被俘的?”我知道明宇在關外一定吃了很多苦,可這些年他從未對我講過。在這個與塔娜兩兩對坐的時刻,我突然想知道那些事。“他守了七日,何衛的增援依然沒有到,大漠的氣候變幻無常,那一天,黑雲壓下來,風把沙石都卷起,吹到半空中。中原的戰馬沒有見過那樣的邪風,瘋了一樣地奔跑、嘶鳴,將他從馬背上甩了下來。他多日水米未進,加之身上多處受傷,便昏迷了過去。我將他拖回漠北的帳篷,他口中一直不停念著三個字。”塔娜看向我的眼神在這一瞬間多了許多悲苦。“他反複念著芯姐姐、芯姐姐、芯姐姐。我一開始,以為是他在中原的相好。可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心心念念的芯姐姐,竟早已是個有夫之婦,還是中原皇帝的寵妃,嗬,多麼諷刺。他那樣文武雙修的好兒郎,寧願單相思,不願娶妻房。陸芯兒,你說,這是不是長生天的咒語?” 在明宇為救我,被西境的毒蛇咬傷之時,我已經明白了他的心意。可我有太多身不由己。我何嘗不想他能如常人般娶妻生子?我又何曾想過捆綁他二十年的韶華?南巡之時,在不夜郡,明宇帶我觀看“夜有日出”之時,他說:“若無國事,姐姐可否做夢?”我以“聖上年幼,國事何托”為由拒之。我不願讓他這樣孤獨地守望著。可他太過於倔強。“芯姐姐,小時候我就發現,你常常會發呆,我不知道你發呆的時候在想什麼,可你皺著眉頭,肯定是有許多不快樂。我真的很想,很想讓你快樂。”這是他在被毒蛇咬傷,性命垂危之際的胡話。在他心中,我從來就不是什麼寵妃、太後,我隻是小時候用毛毛蟲嚇唬他的芯姐姐。他看著我在宮中浮浮沉沉,他想保護我,讓我快樂,做我的娘家人,做我的倚仗。他拒絕娶妻,潔身自好,不喝花酒,不上青樓。有官員為了籠絡他,送上絕色美女,他看也不看,便送了回去。導致朝中有一股傳言,說玉麵將軍約莫有龍陽之癖,在軍中以清秀小兵自娛。麵對再不堪的造謠,明宇都不曾解釋,一笑而過。他從不在意世人說什麼。“塔娜,你該告訴明宇,他有兒子的。以他的人品,絕不會放之不管。”我說道。塔娜擺手:“如果他惦記我,自然會回漠北看看,隻要他來,便會發現有天啟的存在。可他沒有。既然他從未惦記過我,我又何必以兒子為由,求他的看顧?我不稀罕求來的東西。”她有傲骨。在戰事上是,在情事上亦然。“若非這次天啟執意求我,我不會答應讓他來中原的。誰知,他對未曾謀麵的父親心中恨意如此大。他不該這樣的。從小到大,我一直教他豁達。我告訴他,漠北的巴特爾,不僅要有銅牆鐵壁般的身軀,還要有天空一樣寬廣的胸懷。”“或許,天啟是在替你不平。”“你將他關在哪裡了?”“你要見陸明宇嗎?”塔娜一下子窘了起來:“罷了吧。有甚好見。他定是不想見我的,不然不會十幾年不通音信的。”“塔娜,你是否跟阿羅伽有聯絡?他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年紀輕輕,心機頗深。哀家不希望你和你的兒子被他人利用。”她沉思了一會兒。“罷了,陸芯兒,我不瞞你,我並不想與南境有聯絡。上一場仗打了三年,對漠北的損耗太大了,好久沒能恢複。我父王死後,又接連天災,牧民苦不堪言。我隻想帶領部落的人安居樂業,過上好的生活,牛羊成群,四時豐收。勝與負,又何須那麼介懷?中原有句詩,叫作一將功成萬骨枯。我看得很透。看不透的,是我兒。我提醒過他,莫與阿羅伽聯絡,他不肯聽,非要賭一賭。這回,毒奶糕的事,也算是對他的警醒吧。”連塔娜都篤定了,毒奶糕是阿羅伽搞的鬼。“陸芯兒,放了我兒子。”我沉吟道:“不論如何,哀家現在不能驟然放了天啟。但你放心,哀家不會傷他,亦不會要他的命。過幾日,哀家會給你一個交代。”她看了看我,良久,說了句“我信你”,便飛身而去。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我念著書中的句子,乾坤殿寂靜的夜,仿佛因塔娜留下了那股戈壁灘的浩瀚之氣。確定了天啟是明宇的兒子後,我不忍再與其為難。我左思右想,試圖找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吹滅了燈,在榻上翻來覆去,到四更天才蒙蒙矓矓睡下。翌日清晨,我一早便被鳥叫聲驚醒。雲歸端來熱水,我擦了臉,在院中踱步。見炘兒摘了幾朵鳶尾,放在關押天啟的抱廈門口。我沒有上前驚擾。灝兒與我一同上朝,走在回廊上的時候,他突然跟我說了句:“母後,番邦那小子似乎對二姐有不軌之意。”“哦?”我淡淡應了聲,不置可否。灝兒冷笑一聲,輕蔑道:“孤就算禦駕親征,出關殺敵,也絕不讓骨肉血親和親漠北!”我愣了片刻,加重語氣道:“若是你二姐真心歡喜呢,你也要攔阻嗎?”“聖朝偌多好男兒,誰不願做皇家的駙馬?豈能便宜一個番邦之人。何況,還是心懷叵測的番邦之人。”灝兒因為送給清歡的漠北奶糕有毒,現時對漠北偏見頗大。縱他知道下毒的可能另有旁人,但他深覺此事無論如何與漠北脫不了乾係。“灝兒,你自幼與你二姐最是親近,應該深知,你二姐最是有分寸之人,咱們都應該尊重她自己的想法。你父皇離世多年,母後一向待她視如己出。母後不會忍心看著自己的孩子受委屈,不管是你大姐,還是你二姐,包括你。”灝兒聽後,沉默不語。今日,明宇依舊沒來朝堂。下朝之後,我派人去傳明宇進宮,他推說抱恙,不肯來。我想了想,決定自己親自去。一個時辰後,鳳輦停在定國公府門口。明宇在庭院中練武,燕青十八翻,太白出山拳,明月嘯西風,打得行雲流水,功力頗深。我鼓了鼓掌。他猛地回頭,看見了我,臉紅了:“姐姐來了。”“陸將軍生龍活虎,何來抱恙啊?”我打趣道。他越發窘了。“塔娜昨晚秘密潛入了乾坤殿。”我說。明宇連忙走近我,上下端詳。我笑笑:“姐姐沒受傷。你不想知道,塔娜說了些什麼嗎?”他低下頭。他最不想麵對的事情,終於還是要麵對了。“姐姐,對不起。”我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發,就像小時候那樣。“傻子,哪兒來的對不起。姐姐為你高興,你知道嗎?你有兒子了。”這句話仿佛是驚雷,劈在他的頭上。“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