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晝的話很快就應驗了。灝兒對“天降預警”的在意遠遠超過了我的預想。他先是率領宗室子弟在奉先殿長跪,又命人在民間請了數十位高人於宮中的安平觀設壇祈福。安平觀自大章二十八年,太宗皇帝崩逝以後,便頗蕭條。此番,卻因這位少年天子的重視,再度熱鬨起來。“孤承天命繼位以來,已有十三餘載。孤幼齡即位,內聆母後慈音,外得舅父相助,加之天下臣民共心,終得此盛世太平。遐邇赤子,鹹知孤心。治國剛柔並濟,馭下賞罰分明。仰先賢之德,未敢有一絲懈怠。今得上天警示,孤銘記在心。必以天選鳳命之人入主中宮。使九州同倫,萬方向化。順天命,以安四海。”灝兒的話回**在諸臣心中。人人皆明白了,對於這位少年天子而言,立後遠不止娶妻那麼簡單。順天命,安四海。他需要的是政治的穩定、朝政的祥和。他絕不會為立後一事去惹得天怨。“大鳥入棺”之事,傳得沸沸揚揚。大夥兒紛紛揣測,那個“鳳命之人”究竟是誰家女子呢?日子一天天飛逝。送炘兒出嫁的日子越來越臨近了。一日,她趴在我膝下,說著陳年舊事。“記得第一次五皇伯帶兒臣進宮的時候,兒臣心裡特彆害怕。人人都說母後是個厲害的人。兒臣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被留在宮中,更害怕自己稍有不慎,惹母後氣惱。可當兒臣真正見到母後的那一霎,反倒沒那麼擔心了。”我問道:“為何?”“兒臣覺得母後的眼中有溫暖的良善。母後就像刺苔,從外頭看,滿身的尖刺。可隻要觸碰下去便知道,刺苔的嫩枝非常的柔軟,就連刺都是軟的。”雲歸笑起來:“奴婢聽著,覺得二公主說得甚好。”我笑將起來。炘兒朝我深深一拜:“兒得母後庇佑多年,莫說似戲彩娛親、湧泉躍鯉之孝,亦該侍奉母後在側,承歡到老,報母後撫育大恩。今,兒遠嫁異邦,恐日後山水迢迢,難見母後一回,有負孝道,乃兒之罪過。”我起身,扶起她:“好孩子,切莫如此說。你我母女緣分十數載,你對母後的心、對聖上的心,母後都明白。”“願兒此去,保邊境百年無患,聖上江山無虞。母後,你多保重。少飲濃茶,少思多眠……”炘兒笑著笑著,卻落了淚。七月下旬。我親手為炘兒穿上嫁衣。灝兒於司樂樓懸彩設宴,款待迎親諸人。祥樂之聲響遍宮廷。宴畢,皇家送親隊伍由內廷至中和門,峪親王成熾騎高頭大馬為首,內廷監鳴鞭,皇家陪嫁寶物數百箱。灝兒另外又親為皇姊選書籍古畫若乾,恐皇姊在異鄉孤獨。我和灝兒送炘兒到宮門口,炘兒跪在地上,朝我重重磕了幾個頭:“母後,兒去了。”我站在烈日之下,點點頭,斂去悲傷,囑咐道:“炘兒,到了夫家,夫妻和睦為上,願我兒與駙馬,恩愛百年。” 炘兒遂又悄悄對灝兒說了句話,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轎。後來,我知道了她說的是什麼。“母後不易,寡居多年,為皇家,為咱們兄弟姐妹付出良多,聖上您無論何時,勿要聽信奸人之語與母後生分。”她從頭到尾,都是為我考慮的。從閨閣之時到為人妻、為人母。多年以後,炘兒的兒子做了漠北王,她亦教育她的兒子要與聖朝和睦友好。她確實做到了以一己之身,保北境百年無患。史書上,留下關於她的單薄幾筆:安公主,仁皇帝之女,母為貴嬪常氏。長樂三年,常氏獲罪,仁皇帝以子嗣念,免其死罪。長樂四年,安公主降於清寧館,生而有殘。仁皇帝以斷掌不祥,送公主出宮。順康元年,祁安太後允其回宮,躬親撫養。順康十三年,安公主遠嫁漠北。自公主和親,兩邦交好百餘年。轉眼到了九月。上京在北。北方九月的天空一日比一日高遠,雲朵一日比一日厚重。自烯兒、炘兒出嫁以後,乾坤殿比先前冷清了許多。我心裡空落落的。如雪知我心意,常常送清歡進宮。清歡像個嬌俏的小黃鶯,乾坤殿處處留下她清脆的笑聲。她每回來,宮裡都充滿了活潑的空氣。灝兒仍喜歡與清歡一道玩耍,然而他看向清歡的眼神裡卻多了好些複雜的意味。清歡一點兒也覺察不到,依舊是一張澄澈的笑臉。秋高氣爽之日,適宜放風箏。灝兒、清歡、阿南三人在禦花園放風箏的時候,阿南和清歡的風箏纏到了一處,怎麼拽都拽不開。清歡說:“聖上,南姐姐,這可怎麼辦呀?”阿南默不作聲,看著灝兒。灝兒想了想,喚小內侍拿了把剪刀,“哢嚓”,一剪刀下去,兩個風箏停止了糾纏,各自飛向藍天。“清風如可托,終共白雲飛。”阿南仰頭,喃喃道:“風箏自由了。”清歡托腮笑道:“沒關係,烯姐姐那兒好多風箏,又大又漂亮,我明日去張府問她討一些。”阿南摸了摸清歡的發尾:“小黃鶯總是這樣無憂無慮。”清歡做了個鬼臉。九月初九,是灝兒的生辰。他今年滿15周歲。在朱先生的提議下,今年的“萬壽節”比往年要隆重。然而宮宴之上,卻發生了一點意外。那日,酒宴正酣,突然園子外頭傳來一陣喧鬨聲。灝兒皺眉,吩咐小舟道:“去瞧瞧。”小舟道了聲“是”,便連忙過去了。不一會兒回來的時候,卻麵露難色,吞吞吐吐。灝兒厲聲道:“直說便是!這宮中,難道還有什麼難言之隱不成!”“是……是……”小舟畏懼地看了看我,又遲疑地看了看坐在我身旁的如雪、清歡一家子,再抬頭看了看灝兒,說道:“敖統領把孔良孔大人給打了……”灝兒沒吭聲。倒是清歡,急急地開了口。敖羽是清歡的舅舅,素來非常疼愛她,她跟舅父也格外親。故而聽到了這樣的消息,有些坐立不安。她不希望舅父見罪於聖上。“舟公公,這當中是否有什麼誤會?舅父不是輕易動手的人,且在這宮中當了幾十年的差,勤謹本分,在太後與聖上跟前兒極有分寸的。那孔良必是有什麼不妥之處吧?你可得細細地說全了。莫讓旁人誤會了舅父,以為舅父欺負後輩呢。”如雪拉了拉清歡的袖口,示意她莫作聲。孔良是羽林衛的頭兒,灝兒的親信,這個時候,不論說什麼,都是不大妥當的。小舟聽了清歡的話,訕笑著附和道:“清歡小姐說得是,說得是……孔良年紀輕,哪兒有敖統領那般有分寸呢。許是酒後衝撞了,也未可知。隻是奴才方趕過去的時候,敖統領睡著了。具體的情形,還要等他醒來才知曉……”灝兒問道:“孔良現在在哪兒?”小舟答道:“孔大人受了傷,流了不少血,自個兒去醫官署找醫官上藥去了。”“上完藥,速傳他過來。”“是。”我想了想,笑道:“敖統領與孔大人都是習武之人。爺們兒家,多吃了幾杯酒,比畫比畫,失了深淺,也是有的。原不是什麼大事,宮人們不該這麼吵吵嚷嚷的。若傳出去,倒讓赴宴的那些外臣們笑話。”我吩咐站在一旁的小申:“你是辦老了事的,該知道怎麼做。傳話下去,宮人們不許再提這件事,莫要火上澆油。”小申忙道:“是。”灝兒的臉色並沒有因為我打這個圓場而和緩下來。樂聲響起。伶人們獻上新舞《紅梅倚月》。兩排穿著紅色衣裳女子,楊柳腰彎成月牙的形狀,擺動著。笛聲配著舞姿悠揚響起。有伶官兒柔柔地唱著:煙輕雨小,一夜紅梅老。幾番花信來時,佳期未到。問風月,離愁彆恨幾許?苦多樂少。灝兒仰頭飲下一杯酒,問道:“這歌舞是誰排的?”伶官跪地道:“回陛下,乃沈家小姐所排。”清歡俯身行禮道:“灝哥哥,不,聖上,這是清歡送給您的萬壽節禮物,您喜歡嗎?”灝兒點頭:“喜歡。多謝小清歡。”清歡甜甜一笑。紅梅仿佛是灝兒與清歡的某種契諾,在他們青梅竹馬的往昔中浮動著暗香。灝兒揚聲道:“賞!”伶人們紛紛叩頭謝恩。我跟如雪讚道:“清歡這孩子,千伶百俐的。”如雪嗔怪:“太後還說呢,她在沈府啊,養得比她兩個弟弟加起來還要尊貴。被她父親和她外祖母寵壞了。”我笑笑,沈晝疼女兒,滿朝廷是無人不知的。清歡靠在如雪身上,調皮道:“母親此言差矣,難道母親就不疼清歡了嗎?清歡是母親生的,母親對清歡的愛比起父親,怕是有多無少。可彆一股腦兒渾賴著父親了。”眾人哈哈大笑起來。就連不苟言笑的沈晝,也露出笑意。這愉悅的聲調隨著孔良的到來戛然而止。孔良的傷比我預想的還要嚴重許多。頭上、手臂上,皆纏了厚厚的白布條。眼睛是腫的、鼻子是歪的、牙齒也掉落了幾顆。這傷勢看上去,仿佛對手與其有深仇大恨似的。孔良從來沒吃過此等大虧,跪在地上,泣道:“求陛下為微臣做主。微臣一心為陛下儘忠,不知做錯了何事,惹怒了敖統領?還請敖統領明示,讓微臣也死個明白呀。都是在宮中當差的人,何苦下這樣的狠手?”灝兒沉聲道:“你不知做錯了何事?那你與敖統領今日是如何起衝突的?說!老老實實說!敢有半字不實,孤便再打你三百棍!”孔良叩頭道:“今日,微臣在禦湖邊教新來的羽林衛功夫,突見敖大人走過來,眼睛紅通通的,甚是嚇人。微臣還不明白怎麼回事,便結結實實挨了一拳。微臣本能伸手去擋,敖統領見此眼睛更紅了,越發使儘全身力氣與微臣對打。微臣……微臣懵然不知所措……微臣想著,敖統領官職比微臣高上許多,又有……又有……故而不敢抵抗,怕惹惱了他……”他沒說出口的,是“又有太後、沈晝大人撐腰”。雖然他沒說,但灝兒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灝兒越發生氣。他氣敖羽莫名其妙地將孔良打了一頓,打狗還要看主人,整個宮中,誰人不知孔良是聖上的親信?他更氣孔良如此懼怕敖羽,被打還不敢抵抗,這說明什麼?說明太後在宮中樹大根深,自己的人不敢輕易去招惹。他捏著酒杯,看向我:“母後,您看孔良這傷,恐不似你說的,乃武藝切磋所傷吧?”我淡淡道:“方才孔大人所說敖統領的言行,哀家覺得陌生得很。敖統領在宮中幾十年,還未曾如此。這……等敖統領酒醒,哀家查問之後,再做定論吧。”灝兒笑笑:“幾十年未曾如此,為何今日孤的萬壽節上要這樣做呢?為何偏偏對孔良下此毒手呢?是否想給孤一個下馬威啊?”沈晝、如雪、清歡聽到灝兒這番話,連忙跪下來。在座的見他們跪了,也都跟著跪下來。好在內殿的酒筵上隻有近臣。旁人在外間,不曾進來。我肅然道:“聖上這話,哀家倒是不明。誰人敢給君王下馬威?”灝兒低頭,意有所指:“母後,孤也不明白,您說,誰人敢給孤下馬威呢?”說完,灝兒便推說“醉了”,離席而去。清歡連忙起身,跟了過去。我心裡想的是,孔良不敢在這樣的場合撒謊,看來,他說的是真的。可敖羽為何做那樣的舉動?他行事非常謹慎,有沈晝之風。這些年,他掌管禦林軍,未曾出過差池。我把孔良的話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又一遍。想到他說的“敖羽通紅的眼”,難道他中邪了不成?我與沈晝對視一眼,彼此點了個頭。他猜到了我在想什麼,我也猜到了他在想什麼。這世上真的有魘術,可以控製一個人的言行嗎,還是有什麼迷幻藥,讓人失去心智?總之,我能肯定的是,敖羽絕不是在清醒的狀態下對孔良下手的。然而,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做出這樣的舉動,不得不讓灝兒多心。乾坤殿內室。清歡喚道:“灝哥哥——”沒人的地方,她一直是這麼喚他的。灝兒轉身:“清歡,你跟著孤做什麼?”“我……我……我想讓您彆生氣……彆怪舅舅。舅舅縱是犯了錯,肯定是無意的……”灝兒表情凝重道:“清歡,你舅舅是孤的臣子,他究竟有沒有做錯,孤心裡會有決斷。你無須再說這件事了。”清歡失落道:“灝哥哥,你是不是同清歡生分了,你從前不這樣跟清歡說話的……”灝兒坐在台階上,沉默良久。清歡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半晌,灝兒開口道:“清歡,你是不是母後拿來套我的籠?”清歡抬頭,茫然道:“灝哥哥,你在說什麼?”“母後答應過孤,大婚之後,她會還政。可她為孤選的中宮是你。你的父親、母親、舅父,全是母後一手提拔的近臣,滿心滿眼,隻知為母後效忠。這樣的還政,有何意義?孤看母後根本就是舍不得放權吧。不過是做著麵兒上好看,好讓大臣們讚她知進退。實則,她想掌舵一輩子!是不是!”清歡被他嚴厲的樣子嚇得哭出聲來。“灝哥哥,不是這樣的,你把清歡想錯了,也把太後想錯了……”跟過去的雲歸回來向我稟報她在殿外偷偷看到的這一幕。我歎口氣。古來帝王多疑心。灝兒把這一切,都想成了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