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羽聽了這話,猛地抬起頭看向我。灝兒竟然一開口,雲淡風輕地奪了他的宮廷禁衛權。他做了十四年的禦林軍統領,從未出過差錯,無論如何,孔良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因為打了他,就這樣突然被降職。朝臣們會做何揣測?敖羽的顏麵何在?若這還叫“從輕處罰”,那什麼是重罰呢?我朝敖羽輕輕點了點頭。敖羽終是沉重地叩頭道:“謝聖上隆恩。”灝兒不欲多說,淡淡道:“那你便去跟孔良做一下交接吧。”“是。”敖羽走後,灝兒俯身問我:“母後覺得兒臣的安排如何?”我笑道:“皇兒做主便是。”“多謝母後。”灝兒說完,便起身,去了羽林衛所在的建章營練劍。他走後,雲歸歎道:“太後,您對聖上真是包容。”我笑笑:“早晚都是他的,哀家何苦去爭?若此時不悅,倒坐實了哀家不肯放權的猜疑。”“太後胸懷寬廣,是極好的。”雲歸往我手中的茶盞中添了些沸水。那些小尖葉在茶盞中飛舞著,宛如一個個綠色的精靈。我心中有個朦朦朧朧的隱憂。這隱憂從灝兒說出讓敖羽交權後,慢慢地清晰起來。灝兒猜疑我、防範我,並不可怕。灝兒想早日親政,亦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利用少年人急於求成的心理,離間他與我的母子關係。我對他的關切和擔憂成了“戀權”,我為他打得牢實的根基成了“結黨營私”。讓灝兒把我當“敵人”,一點點架空我。明麵上是“幫”了灝兒,從而得到灝兒的信任。實則是為一己之私,想在新主親政後一顯身手。此等心機非一般人所有,此等陰滑非一日之籌謀。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翻不起什麼風浪,便隻好蟄伏。對方很明白,我執政數十載,在朝堂上的地位固若金湯。文有昌黎閣,武有定國公,從內臣到外臣,從三省六部,到守疆大吏,無不聽命於我。到如今,唯一能讓我無計可施的,便是我的兒子。利用我的兒子與我鬥,是最狠絕,也是最有效的辦法。想到此處,我心中積鬱許久的迷霧散開來。那些不解的、搖擺的、不確定的,都有了歸處。若我此時對灝兒硬來,那便適得其反。我們的母子關係勢必越來越糟糕。翻騰起來,毫無益處。他執念已生,我說什麼,他都不會信的。我信步走出庭院,站在銀杏樹下。有片銀杏葉落在我的發髻上。我摩挲著那片銀杏葉,思量著最妥當的方式。遠遠地,見清歡來了。她今日穿的是一身銀杏色的衣裳,步履匆匆,見了我,便跪在地上,神色倉皇道:“太後……”我扶起她,和緩道:“小清歡,彆急,有話慢慢兒說,哀家在呢。”“太後,舅舅降職的公文已經下發,幾個時辰的工夫兒,滿上京都知道了。外祖父急火攻心,來沈府找爹爹和娘親。爹爹和娘親卻對他避而不見。清歡說要進宮求聖上和太後,爹爹和娘親亦不允。不知道他們今日是怎麼了?好生奇怪。清歡偷偷跑出來了……” 我摸摸她的小臉兒:“小清歡,你這樣偷偷跑出來,你爹娘該擔心了。”她仰臉看著我,突然落下淚來:“太後,清歡不知道,事情怎麼突然變成了這個樣子。方才剛一進宮,就聽見宮人們紛紛說著龍鳳呈祥。這是真的嗎?我要去找灝哥哥。問問是怎麼回事。”“清歡”我心疼起來。我看著她長大,看著她明媚鮮妍。她活成了我們所有人渴望的樣子,高門貴女,父母恩愛,千嬌萬寵,一帆風順,毫無心機,純淨如水。未經一絲人間苦,未嘗半分世事難。如果當初水家沒有覆滅,我該也是這樣的女子吧。我疼愛她,嗬護她,就像是疼愛嗬護那個失去了的自己。“清歡,你莫要聽宮人們胡言亂語。小廚房裡有雲歸姑姑做的銀杏糕,又軟又糯,你要不要嘗嘗……”“太後,您的眼神告訴我,那是真的。”清歡轉身往建章營的方向跑去:“我知道灝哥哥喜歡去哪兒,我要去找他,問問他怎麼回事……”建章營裡。灝兒揮舞著劍,汗水從他的額角落下來。“灝哥哥!”他手中的劍停下來。“我聽說你和阿南姐姐一起看煙花了。”“嗯。”“可小時候,你說過,每年萬壽節都會和我一起站在城樓上看煙花。你昨天卻忘了……”清歡低下頭,聲音越來越小,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精致的繡花鞋上。灝兒沉默了一會子,方道:“清歡,有些事,乃天意,孤也奈何不得。”“你是天子,天子的心意,便是天意。”清歡執拗道。“天子受命於天,天下受命。天子亦不可違天意,否則,便有天譴,勸帝修德。”灝兒凝重地說道。清歡搖搖頭:“灝哥哥,天意不過是你的借口。真實的原因,便是昨日你說的,你對清歡身世的介懷,你對爹爹、對舅舅、對太後的介懷,是嗎?”灝兒不語。這兩者兼有之。大鳥入棺,山石砸傷向顯榮,敖羽無故毆打孔良,城牆高處的龍鳳呈祥,他一步步地改變了想法。清歡看著他。語氣縹緲若雲霧。“從小到大,人人都說清歡乃太後賜名,乾坤殿所生,必與皇家有緣。卻原來,這緣分也不過如此。早知,這身份讓灝哥哥你如此介懷,便此生不為沈家女也罷了。”灝兒走近清歡,握住她的手:“清歡,孤想過了,大婚過後,母後還政,彼時,孤除去了那幫頑固老臣,沒了顧忌。孤便接你進宮。你跟孤一起住在乾坤殿,落雪的時候,紅梅便都開了,那紅梅是孤為你種的……”清歡甩開了灝兒的手。清歡聽明白了灝兒話裡的意思。大婚過後,才接她入宮,那她是什麼呢?“灝哥哥準備給清歡一個什麼封號?”“你想要什麼封號,孤便給你什麼封號。”“灝哥哥想讓阿南姐姐為後,清歡為妃,是嗎?”灝兒低下頭。清歡兀地笑了笑,向灝兒行了個禮:“灝哥哥,孔鮒有書雲,天子布德,將致太平,則麟鳳龜龍先為之呈祥。願你江山萬年,與阿南姐姐龍鳳呈祥。”清歡轉身,走出建章營,步子有些晃,等候在外的雲歸連忙扶住她。不多時,如雪進了宮,將清歡帶回府去。清歡眼神飄忽,神情木然,回家後,便大病一場,口中說著胡話:“紅梅不要了,灝哥哥也不要了……”雲歸唏噓著:“太後,沈家小姐這回是真的傷透了心。她可從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啊。”我歎口氣:“清歡這孩子,心眼兒實得很。如沈晝所言,不蹚這個渾水,倒不一定是壞事。”九月下旬,熾兒從漠北送親歸來。自從炘兒遠嫁,聖朝與漠北結了親,最不平的,是南境。阿羅伽原本是想拉攏漠北,對抗聖朝,卻不承想,橫空出現這麼一樁姻緣,形勢頓時就變了。他既害怕漠北將從前他發去的信函交與聖朝,又害怕聖朝突然襲擊南境,溫情脈脈的麵具逐漸戴不穩了。軍營探子來報,阿羅伽似有在邊境練兵之疑。我頻頻召明宇進宮,商議著如何快準狠地解決此事。最終擬定,由明宇領兵去往南境,另派兩小隊人馬分彆從另外兩條線路出發,聲東擊西,擾其心智。為防上京中有南境隱藏的細作,一切都是悄然進行。從表麵上看,明宇不是去打仗,而是朝廷尋常的換派駐兵。明宇臨走前,跟我辭行:“姐姐,你多保重。”我看著他,心沒來由地慌起來:“明宇,此去多加小心。”明宇咧嘴笑笑:“區區南境,不足掛齒,姐姐,等我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