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在江南長大、身材嬌小的孔靈雁脫了簪環,一身素衣跪在尚書房門口。自進宮那日起便戴著的蓮花耳飾亦去掉了。《列女傳》中有脫簪請罪之載。曆來後妃們,皆將脫簪作為犯下重大過錯請罪時的禮節。但,最嚴重的,還是赤足。這是一種自侮,比男子的“負荊請罪”更甚。孔靈雁雖赤足跪地、楚楚可憐,但眼神中甚是堅定。她叩頭道:“求聖上可憐臣妾為母的心,求聖上垂憐。隻要詵兒能康健,臣妾做什麼都甘願。”良久,門打開,成灝走了出來。他輕皺著眉:“祥妃,你是世家小姐,腹內有詩書,孤本以為你是個清明的人。怎麼一到詵兒的事上,便這般糊塗?醫官署的醫官都治不好的病,你緣何相信一個江湖方士就能治好?另則,皇後已下旨驅那方士出宮,你如今非要留他在宮中做法,豈不是違逆中宮懿旨?”孔靈雁道:“臣妾顧不得許多,隻要是為詵兒好,什麼都願意試……”正說著,雁鳴館的掌事內監小禾趕來了,跪在地上,大喘氣道:“稟聖上,稟娘娘,鼠精,鼠精啊……捉住了,捉住了!詵皇子不哭了!”孔靈雁聽了這話,長長地舒了口氣,便掙紮著要起身,回雁鳴館瞧瞧。“鼠精”兩個字,讓成灝心內一動。阿南曾經講給他聽的卦語,他至今記得,正因為那卦語,後宮杜絕肖鼠之人。他吩咐小舟,速速擺駕雁鳴館。孔靈雁與成灝先後趕到雁鳴館。阿南也來了。她從外頭走進來,便看見一身白衣的餘苳手中拿著一張大大的黃紙,他一伸手,地上起了一處火光,他不慌不忙地拿著那黃紙在火上炙烤,一隻肥碩的老鼠很快在紙上顯現出來。那鼠活靈活現,張著嘴巴,似乎要吞噬著什麼。餘苳取腰下的鏡子往老鼠身上照著,鼠慢慢地從黃紙上消散。待完全散儘之後,餘苳再次將黃紙放到火上烘烤,鼠複又顯現。如此,重複幾次,餘苳跪在地上道:“鼠精已被草民所擒,從此雁鳴館再無邪祟。”阿南心內冷笑著。不過是雕蟲小技,騙局罷了。她稚時便聽父親講過,許多方士行走江湖,並無真才實學,全靠一些障眼法蒙人。以磷火來偽造鬼魂顯靈;以桃木劍來與臆想中的鬼怪打鬥;提前用乾淨的毛筆蘸著火硝,在黃紙上畫圖案,放於火上炙烤,便能顯出鬼怪的“原形”。成灝雖然未曾聽聞過這些江湖把戲,但亦狐疑地看著眼前這個方士。他沒有開口讓餘苳平身,餘苳便一直跪著。孔靈雁看著黃紙上那鼠,神情大駭,抱著自己的兒子,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阿南剛欲張口拆穿餘苳的騙術,意外卻發生了——不知從何處躥出來一隻棕毛大鼠,那鼠身形巨大,如小獸一般,且牙齒鋒利,神態凶猛。它徑自撲向成灝。 阿南吃了一驚,她本能地想去護著成灝,卻見一個人衝在了她的前麵。是小嬋,孔靈雁的陪嫁丫環,現今雁鳴館的掌事宮女。她離成灝的距離,比阿南近。鼠來之際,她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擋在成灝的麵前。那鼠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它一口咬在小嬋的胳膊上,撕下一大片肉,鮮血淋漓。門外的侍衛聞聲而動,拔劍跑入內殿,那棕鼠卻飛快地跑出人群。“擒住它!”成灝怒道。“是!”侍衛們齊聲應著,紛紛去逐鼠。可那鼠跑得實在是太快,眨眼便無影無蹤了。地上的餘苳道:“聖上莫慌,那鼠須臾便會七竅流血死在禦湖東邊第三棵鬆柏之下。”成灝冷冷地看著他:“鼠是怎麼回事?”餘苳道:“回稟聖上,雁鳴館被鼠精所困已久,是而詵皇子夜啼虛弱。今日草民困住了鼠的魂魄。但這鼠精道行頗深,心有怨氣,臨死前,仍回光返照,意圖害人。草民已念下咒語。此次必永絕後患。”“永絕後患?”成灝的腦子裡盤旋著“倉鼠之子,吞食國度”這八個字。難道今日方士之舉,真的能絕了這個後患?他搖搖頭,不信事情會如此簡單。可方才冒出那隻棕鼠與黃紙上那隻形態一模一樣。且詵兒,真的是不再啼哭,睜著雙眼,安安靜靜地看著眾人,麵色都紅潤了許多。他從未如此乖巧。若說這方士是欺世之徒,眼前的一切又如何解釋呢?他命小舟去喚醫官。醫官們快快地跑過來,小嬋的胳膊上傷口頗重,流血過多,導致昏厥。成灝看著地上斑駁的血跡,歎道:“此婢不凡,敏於常人,忠心護主。”孔靈雁聽了這話,從自顧自地欣喜中回過神來,一時不知聖上如此誇讚自己的婢女,是好事還是壞事。成灝掃了一眼餘苳:“詵兒的狀況,再觀察幾日,若果真從此好了,孤便信你口中的話是真的。”餘苳忙磕頭:“是。”成灝話音一轉:“縱你驅鼠是真,技藝終究是不大高明,孤方才險些被棕鼠所害,若無此婢,當如何?是而,你依然有罪。”餘苳道:“回聖上,草民甘願領罪。但草民想說,若無小嬋姑娘,草民必會行小嬋姑娘所行之事,天子之身,關乎社稷,萬不能損。”成灝吩咐侍衛道:“將此人送入天牢關起來。若詵皇子此後再有夜啼,便殺了他。孤眼前容不得騙術,更容不得有人裝神弄鬼。”餘苳好似並不意外,一臉平靜地跟著侍衛走出去。不一會子,方才去逐鼠的侍衛果然在禦湖東邊第三棵鬆柏之下發現了死去的棕鼠,七竅流血。侍衛請旨問聖上當如何。成灝道:“燒了吧。”阿南直覺不相信餘苳有此異能。她覺得今日之事頗為蹊蹺。如此大的一隻棕鼠為何突然會在內殿出現?怎麼從前未被雁鳴館的宮人發覺?詵皇子止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雁鳴館必有內鬼,此內鬼與這個叫餘苳的方士有勾連。再聯想到今日五更天,安平觀門口的黑影,看著眼前被醫官們救治的小嬋,她模模糊糊有了答案。事發之時,為何小嬋竟站得離聖上如此之近?好個有手段的丫鬟。為了救聖上,胳膊生生被棕鼠撕得血肉模糊,這一下勢必讓聖上印象深刻了。鼠患起宮闈,昭然婢子心。這雁鳴館的宮牆,關不住她想出頭的心。隻是不知這小嬋是如何跟餘苳勾連的?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阿南行至成灝身側,輕聲道:“聖上,依臣妾之見,該好好兒拷打雁鳴館的宮人,包括小嬋。”成灝淡淡笑笑:“孤的意見倒與皇後相反,孤認為此婢當賞。”阿南還想說什麼,成灝打斷道:“孤並非昏庸之人,心底有決斷,皇後不必急著替孤做主。”轉瞬,成灝靠近阿南,悄聲道:“皇後,如果孤沒有記錯的話,倉鼠的卦,是你卜的,如今若鼠精被除,當真永絕後患,難道不好嗎?”阿南道:“臣妾以為,這其中必有貓膩。雁鳴館諸人需好好兒審查。”她說得非常篤定。成灝眯起眼:“自皇後跟孤說了倉鼠之事,孤便將妃嬪核選之事全權交給了皇後。是否皇後並不願意鼠患被除,想持此自重?”阿南跪地道:“臣妾沒有這個意思。臣妾一心為了聖上,希望聖上莫要被奸人蒙蔽……”她越說,成灝越感到煩躁。他不願受母後的束縛,亦不願受阿南的束縛。阿南看了看他的神色,掩了口。成灝負手而立,忽然說了句:“小舟,去告知內廷監,封宮人小嬋為七品才人,以忠字做封號,賜居煙雲館。將忠才人救駕之事,告知宮中所有人等,以彰其護主心。”在場的所有人都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