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思也。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不得相見,才需思慕。母親改嫁之後的後半生有沒有在某個晨昏日暮想起過父親呢?那個叫她“範桃”的男人,那個在桃花樹下笑得清秀而孱弱的男人,那個早早便離世的男人。阿南倚在欄杆上,看著沉沉的黑夜。人皆道“男貌肖母”,餘慕的麵孔會像阿南記憶中的母親嗎?雖然這個弟弟非鄒家的人,阿南從未見過,談不上有許多深厚感情,但他既是母親所生,便絕不能讓他涉入淤泥之中,為餘苳所用。現在看來,餘苳既行此等險招,前方必是死路一條。咎由自取之人,死不足惜。但絕不能讓他拉自己和餘慕下水。當日,餘苳在鳳鸞殿的庭院與阿南認親,句句不離母親,句句聽上去情真意切,心裡必定是想好了,若有不測,拿阿南做擋箭牌。阿南想起父親曾告訴她的話,真正的術士,是慈悲、平和、克製的。從祖父,到父親,莫不如是。餘苳眼裡的欲望太深,他的笑太浮,就連他的眼淚,亦太用力。阿南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便知,他不是真正的懂術之人。他口中的關於鼠的卦語,定是有人故意泄露。想到這裡,阿南往外看了看。恰小嫄送罷長公主回來。小嫄見阿南立於簷下,忙笑著走過來:“奴婢伺候娘娘安歇吧。”阿南道:“本宮看今晚宴席之上,忠才人胃口不佳,沒吃兩口,便停了箸。她如今懷有龍裔,本宮身為皇後,理應關照她。你替本宮送碗雞湯到宛欣院吧。”小嫄聽了,脫口而出道:“娘娘擔心她做什麼。那狐媚子,她愛吃不吃!反正餓不死!”阿南笑笑:“你怎知道她餓不死?她可是雙身子。”小嫄道:“她才舍不得死!她如今要什麼有什麼,是天底下第一劃算的人!”說完,似又覺得言辭不妥,低頭道:“娘娘勿怪,奴婢就是替您抱不平,言語過激了。”小嫄對忠才人透著許多掖都掖不住的嫉妒與不滿。不完全是因為忠才人懷有龍裔,似乎還因為一些彆的。阿南鮮少見小嫄有這樣的神色。她招招手,內侍早已遞上一個食盒。“去吧。你是本宮身邊的掌事宮女。由你去送,鄭重些。”阿南道。小嫄磨磨蹭蹭地接了食盒,往宛欣院走去。今晚的月色真好。初夏時節,每一顆星星都那麼碩大明亮,仿佛美人的明眸。阿南剛欲轉身進殿內,聽見輕微而嬌俏的笑聲。阿南抬頭,見宛妃笑意盈盈地看著她。“娘娘。”宛妃俯身行了個禮。“宛妃妹妹怎生沒有回去安歇,是有何事由要與本宮說嗎?”“臣妾一直想謝謝娘娘,但沒有合適的時機。”宛妃那張豔麗的臉上,此刻流淌著真誠。 “好端端的,謝本宮做什麼。”“上個月,家父回京奏報邊關軍情,突接到旨意,說是家有女子在後宮為妃的官員,可攜妻妾進宮看望。臣妾……見到了家父家母,亦見到了……家中一應人等,不勝感激。”宛妃的睫毛低垂,鍍上幾許月光。她吞吞吐吐的話裡,想表達什麼,隱藏的是什麼,阿南都懂。阿南看著她,淡淡笑道:“妹妹們進宮久了,難免思念家中親人。鴉鳩尚有骨肉親情,何況人乎?中宮當為後宮諸人著想,不必謝。”“不,娘娘,臣妾應當謝您。臣妾聽小妙說了,旨意是中宮下的,特意提到了妻與妾。按尋常道理,官員妾室是根本沒有資格進宮的。臣妾雖然不知道您是什麼時候察覺真相的,但臣妾領您的情。臣妾心存感激。”宛妃說著,跪在地上,行了個大禮。“原本,臣妾以為,您知道了此事,一定會以此為籌碼,向臣妾提出什麼,可臣妾等了很久,您什麼都沒說。是臣妾小人之心了。臣妾慚愧。”須臾,她咬咬牙,說了句:“胡宛心叩謝娘娘。”她真正的名字,不叫胡宛遲,而叫胡宛心。胡宛遲是鎮南將軍府的嫡女,大夫人的女兒,因有意中人,執意不肯進宮。大夫人疼愛親生女兒,不舍得違背她的意願,讓她難過。同時,又不肯讓胡家錯過此等攀龍附鳳的好機會,便想出“以庶女冒名替嫁”的主意。胡宛心是鎮南將軍府的二小姐,生母是三姨娘。她豆蔻年華,被家人以姐姐的名義送進宮,從此背負著胡家滿門的榮辱。而她的嫡姐胡宛遲,以胡宛心的名義嫁給如意郎君,夫妻恩愛歡好。姐妹倆互相交換了人生。深宮的叵測與孤寂,留給了她。花好月圓,畫眉郎,留給了大姐。她從未抱怨過命運的不公。嫡庶有彆,這一點,她從小就知道。她曾在父親的練武場騎馬,騎得飛快,耳畔風聲呼嘯,**塵土飛揚,她想,不管將來身處什麼樣的境地,她都要記得,無論多麼絕望,永不認命。馬蹄不可能陷在淤泥裡一輩子,隻要掙紮出來,前方仍有錦繡千裡。她從醫官口中得知自己這輩子不會再有生育機會的那一霎,她便想好了,得給自己找棵大樹。當她知道是中宮下的旨意,讓她有機會與生母重逢時,她知道了,鄒阿南已經知道了關於她身份的秘密。但鄒阿南無論是明裡、暗裡,都沒有跟她提過。她更加篤定了與鄒阿南聯手的念頭。不光因為鄒阿南中宮的身份,還因為鄒阿南沉得住氣,非尋常女子可比。想起相見那日,生母三姨娘握著她的手,跟她說:“宛心,你要保重。”她笑著跟生母說:“阿娘,女兒一定能過得好,您放心。”“沒有子嗣,沒有聖寵,我兒如何才能過得好啊?”生母淚如雨落。她用手擦去生母眼角的淚,堅定道:“女兒向您保證,有朝一日,一定會讓您做誥命夫人。待您百年千年後,還有大金龜馱著您去西天。”若乾年後,她真的做到了。胡府的三姨娘石氏,受封一品誥命夫人,葬以“金龜渡水”之寶地,明堂湖水融聚,朝山遠拱,氣勢宏大。石氏一生卑微,卻因得一女,死後極儘哀榮。此為後話了。當下,阿南聽到她的那句“胡宛心叩謝娘娘”,便明白了她的所有想法。人與人之間想要快速的親近,最好的辦法,便是分享秘密。胡宛心以坦白的方式,向阿南表明了誠意。阿南走上前,扶起她:“妹妹請起。”胡宛心站起身來,壓低聲音,快速說道:“娘娘雖未明說,但臣妾看到忠才人那蹄子搬到宛欣院,便明白了娘娘的用意。臣妾必會做得妥妥當當。娘娘放心。”阿南道:“要沉住氣。待陰謀全然暴露,才能連根拔起。這個女人不重要,那方士也不重要,他們背後的人,才至關重要。”“是。”“要讓他們以為自己快要得手了。”“是。”“本宮猜測,他們那群人,將會對詵皇子不利。你密切注意,必要的時候,一定要保護詵皇子。”“是。”胡宛遲答應著,欲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娘娘想必已經知道了,您身邊的小嫄……”阿南點頭:“本宮知道。”阿南在最初起了疑心的時候,已然秘密查過小嫄的身世。她與她的母親,皆是從百越逃荒到上京的。雖語言等已與上京之人無異,但骨子裡,終究是百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