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宮女本是心虛,躲躲閃閃,但她沒想到華樂如此篤定地認出了她,她心口高喊著:“奴婢冤枉,皇後娘娘饒命……”禦林軍將她縛住後,阿南命內廷監掌事林觀喚來了宮中所有的宮女,挨個兒讓華樂排查。一炷香的功夫兒,排查出四名宮人來。天色慢慢暗下來。前幾日的積雪融化了些許,紛雜的腳印踩在上頭,白中摻著黑,濕濕的,臟臟的。阿南冷冷地瞧著那四個人:“將她們分開來審,不管用什麼辦法,要撬開她們的嘴。”側殿的燭火晃動著,不停歇,將嚴鈺的身影拉得很長。她聽見阿南的腳步聲路過側殿停了停,她心裡的帷幔擺動著,似乎被呼嘯的北風,吹得獵獵作響。珊瑚的臉色有些蒼白,她慌張地問嚴鈺:“娘娘,怎麼辦?”嚴鈺雖眼底波濤洶湧,但依然坐得穩如泰山,她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丫鬟:“慌什麼。”珊瑚聲音裡已然帶了哭腔:“皇後娘娘命人將小念她們綁起來了,那些蹄子們稍微嘴不緊,就大禍臨頭了……”嚴鈺厲聲嗬斥道:“刀還沒架到脖子上,就嚇成了這樣!膽小如鼠!你哪怕有芷荷一半的膽魄,本宮就省了許多心力!”珊瑚閉上了嘴,但眼睛一刻也不停地盯著外頭的動靜,仿佛下一秒,禦林軍就破門而入了。這個當口兒,嚴鈺卻從懷裡摸出從一枚玉佩,反複摩挲著。這枚玉佩上一個醒目的“灼”字。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她眼前閃現那張溫和的臉,生動得有如沾染桃花上頭露珠的笑容。隴西的春天是極短的。來得忽然,去得也忽然。風揚黃土,柳樹發出淡淡的嫩葉,暖陽包裹著些許不肯褪去的寒意。開得艱難的幾棵花樹,像一簾難於清醒的春夢。她的師父是劍宗楊鶴。她隨師父入渭王府的時候,一身藍色錦服的渭王成灼站在院落裡。院裡的桃花開著,他在桃花樹下飲酒,白色的雕花酒盞映著他的臉。她覺得,他的臉就跟桃花一樣寂寞。她聽說,他曾是東宮太子。東宮啊,是離皇位咫尺之距的地方。可先皇暴斃之後,祈安太後執政,幼帝成灝登基,他一夜之間被驅逐出東宮。一道聖旨,他來到隴西就藩。隴西,黃土粗糲,是一個連大雁飛過都不肯停的地方啊。她聽說,他的母親叫作淩桃蹊,入宮即得盛寵,受封昭儀,先皇曾在宮中建“桃蹊院”,命人栽種了十裡桃花。可淩昭儀終不得長壽,死在長樂二年,桃花爛漫的三月。他來隴西後,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在王府種上桃花。可惜,隴西的水是苦的,桃花總不如彆處的旺盛。成灼抬起三分朦朧地醉眼,站起身來,向師父問好。爾後,看著她:“久姑娘好。” 她沒想到,他是一個王爺,卻如此謙和。而且,他怎知道她的名字?她仰麵道:“王爺知道我?”成灼笑了笑:“楊師父與本王通過信函,說會帶一名女弟子一起入王府。那女弟子是他座下武藝最精湛的,名叫楊樂久。”人生樂長久,百年自言遼。這是魏晉阮籍的句子。沒錯,她叫楊樂久。她早逝的父母給她取的名字。她從五歲起,便到劍宗楊鶴身邊,拜他為師,修習武藝。成灼的笑,讓一向英氣的她莫名羞澀起來。她與師父在渭王府住了一年多。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成灼那若有似無的溫存,離她那麼近。他在她生辰之時,送她一把劍、一盒脂粉,笑言:“寶劍贈英雄,紅粉送佳人。久姑娘是英雄,也是佳人。”寶劍,乃祁連山下古稀巧匠所鑄;脂粉,乃快馬千裡迢迢從嶺南馱來。他對她用了天南海北的心。樂久知道成灼想回上京。這個想法就像一棵被攔腰砍斷的樹木,在祈安太後崩逝的消息傳到隴西後,就抽出新的枝條。且,這枝條越發旺盛地瘋長著。這也是師父為什麼被請入王府的原因吧。師父與成灼暗中做的那些事、布的那些局,她都知道。她懂他,她想助他。所以,當她知道自己真的能幫他做一些事的時候,是歡喜的。聖上納新任兩廣總督嚴瑨的女兒嚴鈺為妃。巧的是,她自小膚色略暗,與那嚴鈺容貌有幾分相像。從兩廣到上京,路途遙遠,下手的機會多。殺了嚴鈺,代她進宮,做渭王在宮中的眼線,秘密刺殺成灝。然,成灝已有皇子。皇子成詵的背後是樹大根深的權貴孔家。若貿然殺了成灝,不僅會暴露,且成詵順理成章繼位。等於費儘心機,為孔家做了嫁衣裳。成灼作為一個遠在隴西就藩的皇伯,什麼也得不到。所以,成灝死,要死得恰到好處。要一步步,慢慢地籌謀。成灝得死,成詵也得死。得有一個萬全之策,讓成灼名正言順、順理成章地繼位。好在他的母親淩昭儀當年在宮中禦下寬和,成灼從前在東宮好幾年,宮中有些老仆的心,是向著他的。他的外公,國子監祭酒淩鄴,有許多門生故舊。上京,是有一撮人秘密配合他的。楊樂久從隴西出發前的那一晚,她與成灼在月下飲酒。隴西的酒,烈而深情。成灼問她:“這一路勢必凶險萬分,你怕不怕?”楊樂久笑笑:“不怕。”楊樂久從未想過,成灼曾對她那許多天南地北的好,藏著幾分想要利用她的心。縱便是利用,又怎樣?她願意。她隻想讓他的臉,莫要在如桃花盛開時那樣的寂寞。她手持寶劍,跪在地上:“樂久去替渭王殿下拿回本該屬於您的東西。”成灼鄭重地扶起她,解下腰間的玉:“久姑娘重情重義,本王感佩。若有來日,必許你喜樂長久。”月光下,她笑了笑,便上了馬。風將她的聲音吹給他:“殿下,樂久若成了,上京的宮中還會栽上十裡桃花。樂久若不成,絕不連累您,您就當樂久死了。您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成灼長身而立,二月的隴西,夜色清寒。他口中念著“喜樂長久”,目送著楊樂久遠去。事情還算順利。劍宗弟子一行人跟蹤嚴家的車馬許久,終在淮水畔得手。從此,她不是楊樂久,她是嚴鈺。她的師妹,成了掌事宮女珊瑚。宮中有個叫“芷荷”的女子,與她接應。芷荷的母親,從前是淩昭儀的陪嫁。淩昭儀死後,她雖調到了彆的宮苑,但心中一直念著主仆情意,暗中對成灼頗為眷顧。芷荷很小的時候,便隨母親,入了宮闈。母親告訴她,渭王是主,要記得,永永遠遠地聽命於他……楊樂久攥緊那塊玉。正殿一片嘈雜之聲。一陣風從窗口吹入,險些將燭火吹滅。她站起身來,喚乳娘:“將三皇子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