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夢魘(1 / 1)

夜來南風起 棉花花 1593 字 21天前

“本宮知道了,你下去吧。”阿南道。本是為著父親的事滿麵愁容的宛妃,聽了這個消息,亦頗有些吃驚。錢禦女在宮中實在是太不起眼了。容貌、家世,什麼都沒有,當然,更沒有嚴鈺那樣的機巧。她那寬寬的下頜展現給後宮諸人的,永遠是一種後知後覺的遲鈍,溫吞水一般。正是因為如此,阿南才決定將四皇子交予鳴翠館撫養的。彼時,阿南將後宮所有人等思量一遍,權衡了各方利弊,她是最合適的選擇。待那小內侍走後,宛妃道:“臣妾記得從前嚴妖精在的時候,您傳過這錢禦女到鳳鸞殿,您曾暗示過,若她知道該怎麼做,您便會讓司寢嬤嬤安排她侍寢。她拿話婉拒了。若她有爭寵的心,那時候答應您不就成了?”阿南沉吟道:“她將本宮賜給她的糖藕取名叫作‘我心匪鑒’。那時,她知道,本宮是想借著她居於鳴翠館之便,讓她監視饒、張二人。她借那道菜,暗喻她並非銅鏡。她說她從瓊州臨行前,父親曾交代過,平安便好。她在宮中錦衣玉食便已知足,不作奢想。”“娘娘您覺得這番話是發自肺腑嗎?”宛妃忽似悟出了什麼,道:“也許,她那時並非不想侍寢,而是不想沾惹是非。”阿南搖搖頭:“從前本宮也懷疑過。宮中事真真假假,輕易信不得。直到本宮去年翻到司寢局的記錄——”“八月底,聖上念及瓊州事務,想過傳召她侍寢,可是她卻因月信突至,未能得伴聖駕。”阿南與宛妃對視一眼:“本宮查過,月信是假的,是她偽造的。她是真的不想侍寢。”宛妃納罕道:“這巍巍宮牆之中,竟真的有這樣的人?”“也正因為如此,本宮才把諒兒交給她。想著,清淨之地,清淨之人,諒兒能得平安。從前,他出生便得了祥瑞之子的名頭,鋒芒太過,太惹人注目了,並非好事啊。”宛妃感歎道:“臣妾知道娘娘對四皇子一片慈母之心。雖沒有自己親自撫養,但到底是為著他好的。”說完,她怔怔道:“娘娘,您說,臣妾的父親此番受流言之禍,會不會是臣妾撫養三皇子的緣由?鎮南將軍府,算是詢兒的外家……”阿南拍拍她的手:“宛心,事情還沒探出首尾,莫要多想。”三皇子成詢迷瞪著眼,窩在宛妃的懷裡,似鬨了瞌睡。宛妃便向阿南跪了安,抱著他回宛欣院了。聆兒端來溫水,阿南梳洗過,在燈下看著一卷書。月上枝頭,影灑窗前。燭光在好月色下倒黯然地失了色。阿南琢磨著胡謨的事,想著宛妃口中那個叫“郭成”的太行土匪,以及土匪在上京的失蹤。又想起前年聖朝與漠北的戰事剛完結之時,兵部侍郎魏雍給聖上的上諫,深覺事情很是蹊蹺。 子時。上了榻,又想起成灝今日的神情,心頭泛上一片如雲的寂寥。他心頭解開了舊時關於清歡的結。他的執念不再那麼深。他默認了跟清歡如同有親緣的兄妹般的存在。在這偌大的後宮,再也不會出現像嚴鈺那樣千方百計地東施效顰、仿照清歡而獲得聖寵的人了。那麼,他的心裡會重新住進什麼人呢?阿南消瘦的肩膀在床榻上翻了好幾回,月色落在她的臉上。會是自己嗎?抑或是彆的什麼人?阿南覺得自己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泥濘中,不知道這條路的前方還會遇見什麼。什麼時候走到儘頭,能不能走到儘頭。她就像一個虔誠的香客,始終對心中所求充滿信念。這個夜晚,阿南又重複了曾經的夢魘。刻著蓮花的寶劍,刺穿她的喉嚨,紅色的血如雨一般,灑得漫天都是。她在自刎,拿著蓮花寶劍自刎。醒來,汗濕透了衣襟。不管是夢裡,還是夢外,她都沉重得連呼喊聲都無法發出。她從枕頭底下摸出那枚父親留給自己的卦簽,自己從前常常戴在頭上的卦簽。借著月色,她竟看到卦簽上有了裂紋。阿南心頭閃過不祥。怎麼感覺這夢魘裡的情景好像離自己越來越近了呢?翌日一早,錢禦女被封為“才人”的聖旨便在後宮傳開了。眾人傳得有鼻子有眼,說是昨晚,錢才人在禦花園大放異彩。她抱著四皇子,在禦花園采一盆君子蘭。聖上剛好路過,看見繈褓中的四皇子,皺眉,問道:“這麼冷的天兒,你抱著四皇子在外頭做甚?”錢才人答道:“皇子乃聖上的骨血,當為人中龍鳳。漫說嚴寒,便是再大的苦,也該禁得住。不應成為嬌室之花,否則日後何以拉弓上馬。”此話與聖上心中的觀念不謀而合,他想起雁鳴館的祥妃將大皇子嬌養得動輒生病的樣子,深覺眼前這個女子說話很是明事理。他又問:“夜深采君子蘭做甚?”錢才人答:“此花有君子之風,可用以入藥,治肝病。鳴翠館的宮人冰兒身子不適,但宮中身份卑微之人請醫官看病難上加難,是以,臣妾便想自己采花製藥,治好她。”“你懂醫術?”“回稟聖上,家父是私塾先生,也是鄉野郎中,臣妾對醫理,略知一二。螻蟻尚是一條性命,何況是人呢?臣妾不忍見冰兒遭病痛苦楚。”成灝一聽,頗為感慨。昔年,自己的母親祈安太後何嘗不是通些醫理,且對身邊的人有一顆慈悲之心呢?此女竟有祈安太後之風。他想起,她入宮似乎很久了,但從未伴駕過。如今她養著四皇子,自個兒往鳴翠館走走,倒也應該。到了鳴翠館的北殿,成灝吃了一驚,這女子的寢殿內,竟然沒有金銀胭脂等物,全是書籍。各種各樣的書籍,有醫理的,有詩詞的,還有許多浩瀚的史書。桌上有一幅沒寫完的字,成灝瞧了瞧,吃了第二驚。他見過清歡的簪花小楷,見過皇後一波三磔的隸書,但是,他第一次見女子寫“柳體”。取勻衡瘦硬,追魏碑斬釘截鐵勢,點畫爽利挺秀,骨力遒勁。這些話落在阿南耳朵裡,阿南不言語,隻是微微地笑笑。聆兒道:“娘娘,奴婢原以為那位是個悶葫蘆,卻不曾想是個盛水瓢。”阿南淡淡道:“也許,她真的隻是無意。本宮倒覺得她不是奸邪之人,跟嚴鈺不一樣。”到了時辰,妃嬪們陸陸續續來中宮請安。錢才人也來了。按規矩,侍寢的第二天,她該向中宮敬茶。她穿著一身兒淺藍色的衣裳,跪在地上。聆兒奚落道:“聖人說,士彆三日,當刮目相待。奴婢覺著,用不了三日,隻需一日,錢娘娘您便讓奴婢等刮目相看了。”錢才人垂首道:“聆掌事說笑了。橫豎都是籠中人,無甚值得刮目相看之處。”阿南手中的粗陶盞頓了頓。她說的話竟這般直白。籠中人。隻影隨驚雁,單棲鎖畫籠。是啊,這宮中的每個人都是籠中人,抬頭看的,永遠是頭頂的方寸之天。走不出這宮苑深深,走不出這天家森嚴。黃昏,成灝來了鳳鸞殿,他似乎有話想同她講。阿南命聆兒遞上一壺花釀來。夫妻倆坐在紗窗下,淺酌幾杯。成灝道:“有人跟孤說,胡謨通匪,證據確鑿。皇後怎麼看?”阿南思忖了一會兒,道:“軍國之事,臣妾知之甚少。但臣妾想,鎮南將軍是朝中老臣。當初,太後執政的時候,朝中武將都唯您的舅父定國公馬首是瞻,唯有鎮南將軍等人,從未站隊,這也是當初您親近胡家,納宛妃妹妹入宮的原因。朝堂換血、軍隊換血,鎮南將軍功不可沒。您覺得,他會做這等有負皇恩之事嗎?”成灝道:“皇後說的這些,孤都記得,這也是前年,孤壓下魏雍等人上諫的原因。但皇後要知道,形勢是會變的。也要知道,此一時、彼一時。人都是有私心的,他難保沒有為詢兒爭一爭來日的念頭。”阿南不再作聲。這樣敏感的話題,她沉默地避開。成灝握著酒壺,道:“孤打算去趟大理寺的牢房。”阿南心想,昨夜宛妃說郭成失蹤,看來,是被擄到大理寺的牢房了。怪不得胡謨找不到。果然,成灝道:“孤倒要去看看這太行土匪頭子到底與胡謨有無勾連。”他去了。所有人都沒想到,他這一去,竟帶了一個女子回宮。後來的很多年,這段故事被描繪成很多個版本,在宮闈、在民間、在茶肆、在酒樓廣為流傳。而後來的執政者們對這段曆史諱莫如深,乾脆命人抹去。可那傳奇仍然一代又一代地保留下來,存在於口口相傳的野史之中。順康十九年正月。成灝在大理寺門口,遇見一個穿著虎皮的女人。那女人被官兵驅逐,但絲毫不知畏懼。她牽著一條狗,跟官兵們周旋著。她靈活敏捷地如山中野獸。那狗亦毛色鋥亮,牙齒尖利,虎虎生風。她有一雙虎崽一樣的眼,蒙昧天真,毫無章法。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過來,劫持了成灝。大理寺卿當場嚇尿了褲襠,若聖上在大理寺出了事,他九族俱滅難抵其禍啊。他哆哆嗦嗦地張羅著弓箭手射箭。成灝冷冷問道:“你可知道孤是誰。”那女子道:“我不管你是誰。我隻想救我爹。”“你爹是誰?”“我爹是郭成。”大理寺卿喊道:“大膽的匪女!納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