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郭清野第二次聽到父親的死訊。上一次,是在宮中同鄉小內侍的口中,她雖然傷心,但還存著微弱的希冀。她希冀小內侍聽錯了,或是出了些意外。會不會是牢房裡死了一個跟爹爹相貌極像的人?或是爹爹被送到郭家堡去又被歪嘴伯伯救活了?歪嘴伯伯是很厲害的,他總是在山上挖各種各樣的草藥,連郭家堡快要死去的母馬都能被他救活……她強撐著想了很多種可能。可此時,那本就渺茫的一點子希冀被碾滅了。二叔、三叔是爹爹最好的兄弟,也是最得力、最親近的幫手,他們說的斷然不會有錯的。想起去年臘月的時候,他們父女倆押著一車山貨從郭家堡出發去上京,是多麼快活啊。爹爹感念順康十七年,胡謨對郭家堡的一線仁慈,沒有感恩殺絕,所以,他一定要送上最好的野物去將軍府感謝他。爹說,行走江湖,有恩不報非君子。那時候,誰又能想到有這樣的災禍呢?“二叔,三叔,我們回郭家堡吧……我好不容易從宮中逃出來的……爹爹過身,我還未曾給他上炷香,實在是不孝。”郭清野說著,便拉著那兩個漢子上馬。兩個漢子對視一眼,麵有遲疑之色。郭清野道:“二叔三叔是不是擔心我的肉肉?你們放心,肉肉那麼機靈,會逃出來的。它識得回郭家堡的路!”“小野——”郭家堡的二當家吳良開了口,“小野,咱們就這樣回去?”“二叔的意思是?”郭清野睜大眼看著吳良,“不回去,留在這上京做甚?我討厭死這個晦氣的地方啦。”她心中沒有哪個地方能比郭家堡好。郭家堡水是甜的、米是香的,人也都是可親的。再者說,爹爹曾經在祭山神大典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向堡中人交代過,郭家堡是他畢生的心血,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這堡中的一切事務交由他的獨女郭清野打理。現在,爹爹走了,她自然要接過重擔的。所以,怎麼能不回去呢?忽然,一陣陰嗖嗖的刀光閃過。幾個蒙麵人從客棧的房頂俯衝下來。“小野!小心!”郭家堡的三當家闕謀大喊一聲。他護在郭清野身前,出了招,與蒙麵人打了起來。吳良也趕緊加入打鬥。對方武藝高強,出手狠辣。郭清野拔出自己的短刀上前相幫。一時間,風聲伴著兵器聲,讓這個夜晚無比驚心。不多時,郭清野聽到利刃刺入皮肉的聲音。她轉頭,見吳良受傷了,她大喊一聲:“二叔!”吳良衝她笑笑,滿眼的慈愛:“小野,我沒事。”郭清野抹了把眼淚,這究竟是怎麼了?郭家堡究竟是觸了什麼黴頭?怎麼這些日子如此反常?麻煩接二連三地找上門?“我跟你們拚了!”郭清野的眼圈紅紅的。伺狼女的臉上有了狼的決絕。 正在這時,官靴的聲音由遠及近。一對官兵走入西雲客棧,高聲喊著:“有人到官府報案,說在西雲客棧丟了件重要的玉器,吾等奉命來搜查——”那些蒙麵人聽到官兵的聲音,連忙縱身一躍,跳上屋頂,便跑得無影無蹤。蒙麵人走後,郭清野連忙扶住吳良:“二叔,你怎麼樣了?傷得重不重?”吳良捂住胸口,蒼白的嘴唇顫抖著:“二叔沒事,小野,隻要你好好的,就行。”郭清野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落:“他們究竟是誰?”闕謀歎口氣道:“小野,是胡謨。”“胡將軍?”郭清野眼中的水汽四散開來,月光映在那水汽中,煙籠寒水月籠沙。難道那傳言是真的?爹爹真的識錯了人,胡將軍是那狼心狗肺之人?闕謀點了點頭,悲痛道:“小野,當日,大哥帶我等劫了胡謨的軍隊,胡謨還朝晚了半月,皇帝老兒因此很不悅,胡謨受了彈劾,記恨在心。又生恐當年放過咱們郭家堡的真正原因被朝廷識破,於是,便動了殺心。命人混入獄中,殺了大哥,還偽造成大哥畏罪自殺的樣子。他徹底地洗脫了自己,隻是可憐大哥,英雄至此……”他說著說著,嗚咽起來。“真正原因?!”聽出了闕謀的話裡有話,郭清野道:“難道那時胡將軍放了我們,不是因為賞識爹爹又對咱們郭家堡心存憐憫?”“傻孩子,哪有那麼簡單。”受了傷的吳良虛弱道,“那些做官的人,一個個插上毛比山上的猴子還精,怎麼會無緣無故施恩於土匪?”細細思量,二叔與三叔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聯想到方才的蒙麵人,郭清野道:“這麼說,方才那些人,也是胡謨派來的?”吳良點頭道:“小野,其實,二叔剛剛沒來得及告訴你,咱們郭家堡的人已經不是第一次碰到殺手了。你爹下葬的時候,還來了一幫人搗亂。我和你三叔拚儘全力,才讓你爹入土為安,不受叨擾。想來,胡謨一定是要將二叔、三叔還有你,都殺絕了才好。剩下堡中那些人,便如魚肉一般,任由他宰割了……”聞聽此言,郭清野心痛難當,她猛地站起身來:“不可!爹死了,郭家堡便是我的責任,我不能讓任何人傷害堡中人!”闕謀道:“我與你二叔這些日子到上京,除了找你,便是尋仇。可是——”他歎了口氣:“難啊。咱們畢竟隻是平民百姓,可那胡謨,是皇帝老兒親封的大將軍,光是護衛就十幾個,咱們想近身,難啊。”吳良道:“聽說他的女兒在宮中做皇妃,還有個皇子外孫。設若以後,他的女兒得了勢,胡謨就更加了不得了。到時候,怕是滅掉咱們郭家堡,就像滅掉一隻螞蟻那般容易……”郭清野心裡如滾油淋過:“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吳良低下頭,沉默。闕謀張嘴,艱澀道:“辦法倒是有一個……”轉而,又道:“罷了,小野,三叔舍不得你去冒險。大不了,我與你二叔一起死守郭家堡。若殉了大哥,也不枉我們與他這一世兄弟一場。”“什麼辦法,三叔,你說吧!隻要能保護郭家堡的人,小野不怕冒險!貪生怕死的人,不配做爹的女兒!”郭清野執拗道。吳良和闕謀仍是不開口。吳良胸口的血滲了出來。闕謀撕了袖口一塊布,給他包紮著。他們越是如此,郭清野越覺得不忍心:“二叔,三叔,胡謨這個仇家不除,咱們就算回了郭家堡,又怎能安生?爹爹的在天之靈,怎能安心?”街頭打更的更夫拖著悠長的調調,提醒著人們:天乾物燥,小心火燭。月亮隱了大半在雲層裡,剩下一塊邊角,側耳聽著人間的密語。夜色蜿蜒。良久,闕謀抬頭道:“小野,聽說,皇帝老兒要封你做皇妃……”郭清野愣住了。原來三叔說的辦法是這個。“我……我燒了那狗屁聖旨……我不想做他的婆姨……”闕謀道:“小野,你小時候在太行城裡聽先生說書,記不記得一句話‘敵已明,友未定,引友殺敵,不自出力’。”“三叔的意思是……”郭清野一時半會兒沒能回過神來。“這世上有能力輕而易舉殺死胡謨的,除了皇帝老兒,還能有誰呢?小野,你不想做皇妃,便不做。但你既在那宮中,想來是有機會的。還有那胡謨的女兒,殺了胡謨,扳倒她,胡家才能算真的是垮了……”闕謀說著。郭清野猶豫著。吳良道:“老三!不該與小野說這些的!我絕不同意讓小野到宮中去蹚渾水!”他掙紮著,起身,牽著郭清野的手,往馬廄走。“小野,二叔帶你回家,回郭家堡。咱們死也要死在一塊兒。”郭清野失神地走了一段路,忽地甩開了他的手:“二叔,我們不能死,我們都要好好兒地活著。”她的神色堅定起來:“我想好了,我進宮!借著麻煩精的手,報仇!”月亮漸漸地全然沒入雲層,她的影子也漸漸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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