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肉跑啊跑,跑到一處殿宇的時候,忽然停住了步子。它的頭左右擺動著,鼻子貼近地麵。似乎那讓它為之發狂的氣味忽然在此消失了。肉肉血液裡的狼性讓它狂躁起來,在原地嘶吼著,打轉兒。郭清野趕到了。她看著肉肉,又抬頭看了看這處殿宇。氣勢恢宏的門庭,兩條騰飛的彩鳳居於屋頂,匾額上三個燙金大字,郭清野認識兩個,“鳳”字和“殿”字。郭清野明白了,這是皇後住的地方。肉肉為什麼會來這裡?莫不是肉肉感知了什麼危險?在山寨中長大的郭清野堅信野物是有靈性的。在危險來襲之時,獸比人更敏銳。她走上前,用手摩挲著肉肉的頭,安撫著它:“肉肉,你聞到了敵人的味道,對不對?”肉肉抖了抖腦袋,看上去,像是在點頭。忽的,穿著白衫的餘慕從裡間走出來。他看見郭清野,眼中滲出喜悅來,他喚了一聲:“郭姑娘,你怎麼在此處——”“我……”郭清野一時不知該怎麼說。餘慕笑道:“二月了,這條回廊上的杏花開了,你可是來賞花的?”郭清野不吭聲。她轉頭看了看,果然,她沿路跑過來的這條回廊上,兩排杏樹打了苞。一粒粒雪白,可人地掛在枝頭。餘慕又道:“聽聞太行有一處杏花塢,是極有名的。萬樹杏花,以杏仁為酒。依餘某看,郭姑娘便如這杏花一般,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作塵。”他低下頭,圓圓的臉上有些羞澀。早在郭清野燒毀了聖旨的時候,他便聽說了這位郭姑娘。不畏皇權、將富貴拒之門外的女子,他心生敬佩。前些天,在鳴翠館初見,他腦海中那張清麗的麵孔便如庭前杏花一樣,難以拂去。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作塵。不知她是否明白他的暗喻。“杏花塢?唔,是有這麼個地方。那裡的酒,滋味美得很,我爹每年都要去拉幾車回寨子的。”郭清野含糊地說著。顯然,她不知道這句酸溜溜的詩句是什麼意思。她滿腦子都是對宛妃的憤恨、對皇後的猜疑。餘慕道:“在百越的時候,我見過母親釀酒,今年,我也來試試,用杏仁釀。”他一邊說,一邊看著她。二月的風刮過眉梢。花香還那麼的清淡,若有似無。郭清野忽然問道:“皇後是個什麼樣的人?”餘慕愣了一下:“南姐,她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人。”“智慧?”數日前,在文茵閣外,小宮人所說的關於皇後的話,以及方才在鳴翠館中,錢才人主仆倆說的話,交織在一處,郭清野冷笑一聲:“她自然是很有些手段的,不然,也住不進這描金畫鳳的地方。”正說著,一個穿著杜鵑紅衣裳的女子從裡間走出來。聆兒麵帶微笑地送她出來,行禮道:“奴婢恭送宛妃娘娘。” 是胡宛心。她剛在鳳鸞殿同阿南說完話出來。郭清野盯著她。胡宛心感受到了來自狼女的注視,她走過來,打量著郭清野。“聽說,聖上已經決定送你回太行。可你,拒絕了。怎麼?不做那三貞九節的烈女了?早知有今日,當初也不必裝模作樣地燒毀聖旨。”一向潑辣的胡宛心,此刻的話語裡,帶著幾絲譏誚。郭清野道:“是,我拒絕了,怎樣?這皇宮,你能留,我就留不得嗎?”胡宛心一步步走近她,壓低聲音:“本宮的爹爹已經被你們這幫土匪連累得閉門不出多日了,上京裡一幫子不明真相的烏合之眾,把你爹死了這屎盆子扣在了胡家頭上,你還想怎樣?”郭清野胸中的火氣按捺不住了,她猛地推了胡宛心一把:“胡謨就是殺害我爹的凶手,閉門不出算什麼,我還想一刀砍了他呢!”“胡說八道!”胡宛心出身武將之門,自幼習武,那郭清野亦是練家子,兩人打了起來。那肉肉亦隨著主人伺機進攻胡宛心。一群宮人們嚇得尖叫起來。餘慕趕緊阻止,奈何他並非習武之人,空有心急。阿南聽見動靜,從殿內走了出來。她喚了一聲:“賀諫——”禦林軍統領賀諫一個飛身,立於胡宛心與郭清野中間,總算是製止了這場打鬥。阿南向宛妃道:“你先回去。莫要置氣。她不知規矩,你是宮中的老人兒了,難道也不知規矩嗎?若傳到聖上耳裡,終是不大好聽。”宛妃縱是心中有氣,但仍是聽從阿南的話,屈身賠了禮,回宛欣院了。留下郭清野,站在原地。阿南道:“郭姑娘,你今日過分了些,她是一品皇妃,豈是你說打就打的?就算你不是後宮中人,但有句話叫作‘到了什麼廟宇,便念什麼經文’,你在這宮中一日,便要收斂一日。”郭清野瞪了她一樣:“果然偏心!”說完,轉身就走。肉肉跟在她身後。阿南瞧著她的背影,歎了口氣。也許,這明麵兒上的梁子,自此算是結下了。餘慕道:“南姐,方才宛妃娘娘說的話是真的嗎?”阿南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仿佛一眼能看到他心裡去。她愛憐道:“阿慕,其非佳人,莫要自誤。以後這郭姑娘,你還是遠著些吧。宮中的水濁,你素來知曉。可她,非要往這濁水裡跳。你我,皆奈何不得。”“南姐。”餘慕低下頭。這一聲南姐喊得九曲回腸。“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阿南道:“不管這其中是怎麼回事,姐姐都不願你牽涉其中,一分一毫都不可以。你明白嗎?”餘慕沉默。阿南的聲音如枝頭杏苞一樣輕軟:“前些日子,姐姐又夢到了母親。”“是嗎?母親她說什麼了?”“她說,讓我今年格外留神,照顧好你。還說,你今年或有登科之喜。”阿南仰著天,道:“若果真如此,姐姐陪同你走的這一程路,算是圓滿了。”長姐如半母。餘慕扶著阿南,姐弟倆邁入殿內。郭清野這一頁,悄無聲息地在二人之間揭了過去。郭清野時常悄悄往鳳鸞殿走一趟,她總想弄清楚那次肉肉激動跑向此處的因由,卻什麼線索沒有發現。倒是瞧見自己那太行同行小內侍,現今調到了鳳鸞殿“洗硯”。郭清野與他打招呼,他怯生生地環顧著四周,不敢應答,像是在懼怕著什麼。這讓郭清野越發覺得鳳鸞殿有鬼。自郭清野當眾拒絕了成灝送她回太行的提議,宮中人看她的眼神,儼然是看“準娘娘”一般了。但成灝卻沒有再提封妃的事。郭清野每日都去乾坤殿。她不讓人通報,也不提前說,次次都是橫衝直撞地闖進去。或是送些瓜果吃食,或是與成灝說幾句話。有時,成灝勞於案牘,她拉著成灝去禦林騎一會子馬。她捉些奇形怪狀的蟲子嚇他,衝他做鬼臉,嘻嘻哈哈的。成灝對她不熱絡,卻也不推拒。就連成灝身旁的小舟,亦拿不準聖上對這位郭姑娘到底是什麼想法。晚間,成灝來中宮。阿南提了一句:“聖上打算如何安置郭妹妹?”成灝不語。阿南便也不再提此事。兩人躺在榻上,燭火在他們的臉上搖來晃去。成灝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內心是何想法。他直白地覺得郭清野可愛。他自幼年始,見慣了宮中的波雲詭譎,在金鑾殿上把玩著人心。郭清野這樣毫無心機,帶著鄉野之氣的女子,與他曆來所見皆不同。就連對他的示好,都帶著魯莽的笨拙。這讓他覺得新奇。就像司樂樓的戲,拉開了帷幕,他想知道後麵是什麼。二月廿一那日晨起,孔府打發人進宮向阿南稟告,孔夫人腹痛發作,穩婆說,胎位不大正,險得很。阿南想了想,帶上醫官署幾名老成的醫官,出宮去了孔府。到了廿二日的寅時,竇華章方曆經千辛萬難,生下一名男嬰。母子平安。阿南懸著的心終是放了下來。如此,算是對遠方的孔良有了交代。可就在她出宮這一天一夜裡,宮中發生了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