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吟(1 / 1)

青箱詞譜 小青 1996 字 21天前

她隻在夢裡見過他。一個黑衣、高大的男子,身上仿佛散發著菱荇水草的淡香,兩綹長長鬢發也無風自轉,如兩脈飄搖的藻。那奇異的無言的勾引,教她的神魂不知不覺隨了他去。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千尺潭邊。都說那潭真有千尺深,潭底直通著海眼,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水鄉雖河湖繁多,舊年大旱時節乾到井裡都沒水了的時候也是有的,而這口潭就算三個月不下一滴雨,仍是幽綠盈盈,岸邊的石頭潤著青苔,水位不見一分下降。村裡老人說,潭底住著修行的龍神,所以潭水不枯不竭。雖沒人見過一鱗半爪,村民還是存了些敬畏之心。牧童遠遠地把牛牽開去;淘米洗菜的婦人自有家門口的溪水可用;至於倒馬桶之類的汙穢事,更是沒人敢拿它冒犯到龍神頭上。隻有一種人是可以理直氣壯地接近千尺潭的,那就是浣紗的姑娘。此地並不養蠶,女子們卻會用一種麻絲紡出最薄、最軟的潔白的紗,等運到城裡,由城裡人染上各種綺麗花樣,泥了金,繡了銀,便是江南名物五銖紗。聽說這樣的一件衣裳價值百金。村裡的女人誰也不穿自己紡出來的紗羅,這種料子既不結實又不禁臟,穿了沒法乾活。世世代代,她們隻知用母親傳下來的手藝搓麻、紡紗、為家裡掙一些貼補。她曾經很羨慕村中女伴們,她們都會紡紗賣錢,而她生下來就死了娘,沒有人教她這手藝。卻不知道其實她們更羨慕她,因為她是全村最美的姑娘。那樣一雙入鬢的長眉,那樣一把風吹楊柳的細腰,那樣一張三伏天日頭也曬不黑的嬌滴滴桃花粉麵。當她擔著幾匹素紗、嫋嫋地從田壟上往潭邊走,總有一些長舌婦在背後指指點點,說著天生一副狐狸精相,若再不嫁掉,遲早要出亂子雲雲。這可真是冤枉了她。她沒有自己選擇過要生成這樣,況且她的美並沒給她帶來任何好處。她的日子並不比其他姑娘舒服,甚至更苦些。因為從小沒娘,爹又是個二流子。從她記事起,就隻見爹整天東遊西逛、吃酒賭錢,這麼一個窮老光棍,續弦是到死也甭想了。苦的卻是家裡的女兒。家裡的二畝田早在她出生之前就被爹輸光了。從六歲開始,她就得替彆家浣紗,長到今年十七歲,倒有十一年是她在養活爹。村裡幾家紡紗大戶都樂意把活兒交給她。剛下機的紗羅有漿,必須浣過幾遍才柔軟,才能拿出去賣。而且這姑娘是出名的勤快,雖然瘦弱,一個人倒能乾兩個人的活。她還記得那一天是初夏五月,正是新紗大量上市的季節。她一次能挑五匹,浣好再回去拿——爹昨天又欠了一筆賭債,不多掙點錢,人家要來拆房子嗬。 也許是天氣太暖,也許她實在太累。挑到第三趟,她把紗卸了,倚著一塊石頭坐下來,心想隻歇一會兒,一會兒就好——誰知睜開眼,太陽已經西沉。她急得哭起來,一轉頭,卻見五匹新紗齊齊整整地疊放在擔子上,濕漉漉還滴著水。不用摸也知道,這些紗洗得乾乾淨淨,軟如水,白如雲。“是做夢吧?”她自言自語,忽然捂住了嘴,臉兒騰地紅了。她想起剛才做的那個怪夢。夢裡有個清俊的黑衣男子,站在潭水中央。他什麼也不說,隻是對她微微地笑。那一雙比千尺潭更深的眼睛,黑幽幽透著點令人心悸的邪氣,可越邪就越吸引,如同飛蛾看見了跳動的紅火。她記得他鬢邊兩縷飄搖的長發,像脈脈纏綿的藻。她跪在石上磕了三個頭。指尖兒沾了點石上的青苔,仿佛也有夢裡男子身上的氣息。老人們說,千尺潭底住著修行的龍神。龍神喜潔,所以隻有貞靜的處子和新紡出來的素紗——世間人與物潔淨的極致——才可以碰這口潭的水。這也就是村裡閒著的男人和婦女雖然不少,曆來卻隻有未出閨閣的姑娘才能擔任浣紗者的原因。她挑起紗羅匆匆去了,天色已晚,回家爹少不得又是一番懶骨頭的好罵。當牛作馬的日子似乎沒個頭了。擔子在肩上壓出了紅印,她想著明兒還有十五匹等著她,不知道為什麼,眼睛裡竟然浮出一種恍惚的笑來。她仍然每天來浣紗,她仍然是那個安靜而能乾的苦孩子。一切仿佛沒有任何改變。他在潭底,望著岸上沉睡的她。他的眼睛裡浮著一種恍惚的笑,恍惚,而悲哀,那笑意冒出來就變成透明的水泡,搖搖擺擺往上升,漂不到水麵就破滅。深水中**開一個微弱的漣漪,像有誰落下了一滴無形的淚。他和她離得太遠了。隔著千尺深水,隔著夢境和現實,隔著——人與妖。老人們說,千尺潭底住著修行的龍神。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她也相信。然而他不是龍。他隻是一條蛇。蛇修千載,不殺生,不害命,積德行善,便可化為真龍。他在這潭底,修行了一千個年頭,隻為一朝得道,飛升成龍。他忍受了無儘的黑暗與孤寂,遵循了無數苛刻的戒條。他佑護這方水土不受旱災,讓千尺的深水淹沒在頭頂,沒有在太陽底下呼吸過一次。蛇將成龍,一旦上岸,必有洪水相隨,到那時毀稼傷人,將受天譴。他不能離了這潭水。一千年啊,不殺生,不害命,積德行善。那個榮耀的日子就在眼前。可是他遇見了她。雖然隻是在夢裡。她蜷縮在潭畔青石上,纖細的藍布粗衣的影子,模模糊糊映入潭水。這個影子進入過村裡每個小夥子的夢,教他們睡不安枕、輾轉反側。沒有人猜得出全村最美的姑娘她的夢裡會出現誰,隻有潭底下的蟒蛇知道。是他,一個幻影。仗著千年法力,他進入了她的夢。可是他不明白,她沒有任何法力,為什麼,進入了他的心。瘦弱的平凡姑娘,像金甲神將手中一把斬龍刀,凜凜插在他飛升的路上。千載修行,一念凡心,功虧一簣。她沉睡的臉上露出甜笑。在夢裡,黑衣的情郎正拉著她的手,漫步在遍野金黃的油菜花間。將近一年的夢中相會,他自始至終不曾對她說過一句話,亦不曾帶她見識龍宮水府的奇景,可是她相信他就是千尺潭底的龍神。現在她是村裡最快樂的姑娘,父親的打罵、雇主的刁難、無賴子們的騷擾都不能讓她再掉半滴眼淚,她當牛作馬忙進忙出,臉上永遠帶著驕傲的笑——這是隻有她才知道的秘密:她的愛人是一條龍!她相信他可以保護她。他呼風喚雨,他上天入地,他無所不能。因為他是龍。夢中的男子把一朵花簪在她鬢邊,久久地撫摸著她的臉,忽然歎了口氣,轉身離去。姑娘揉著眼睛醒來。她跪在石上,雙手掬起潭水,點點水珠灑在發燙的桃花粉麵。“我要回家了,明天再來看你。”她對著深潭喃喃地說,“什麼時候你才來接我走呢?最近有個城裡來的紗販子跟我爹提親,他出二十兩銀子啊。我不肯,爹打了我好幾次了,我死都不會答應的……但我爹真的很願意啊。我很害怕,不過,你一定不會讓我跟那壞人走的,對嗎?”姑娘手臂上青腫淤血,但笑顏仍然明媚。她的眼睛像兩彎新月,無憂無懼,滿漾歡喜。這樣清澈的眼睛,望不穿無底深潭。她的倒影千尺之下,一條黑色巨蟒悄然遊走。那龐然身軀帶起纏綿水藻、激起驚濤駭浪。再激烈的浪頭,穿越千尺的距離,也隻是一片平靜。到底,他沒有任何一句話,可以對她說。他不是她心中的英雄,不是龍。他隻是一條修道未成的蛇。是她把他留在這裡,可是他沒能力為她做任何事,甚至無法從夢中走出來、給她一個承諾。千載的修行,在人間敵不過二十兩銀子。或許她嫁給紗販子會更好些,那人再不好,至少……他是人。那麼,就這樣吧。他也該,走了。那一夜驚雷炸電奔騰急走,暴雨如注。村裡老人說,活了八十多歲,從來沒見過這麼猛的風雨。都紛紛地傳著,說是潭裡的龍終於得道,飛升上天了。有村民言之鑿鑿地說,半夜看見千尺潭方向的天空,雲是紅色的,閃電是黑色的,黑的電光劈裂了紅的雲,蒼穹像一條流血的傷口。第二天全村人都奔走相告,忙著議論這件奇觀。隻有她沒有。那個夜裡,趁著暴雨無人出門,城裡來的紗販子摸到浣紗女的家,把她綁起來糟蹋了。事後他出十兩銀子,願買她為妾——破了身的姑娘家,橫豎也是嫁不出去,本以為奇貨可居的漂亮女兒這下算是砸在手裡了。難得城裡來的有錢人玩完了肯認帳,縱然聘禮憑空減少一半,也比沒有強。她爹在賭桌上應了這門親事,然而他沒有賺到這十兩銀子。結結實實捆著、隻等送過門的姑娘在第二天正午磨斷了繩子逃出家門。他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披頭散發要往千尺潭裡跳,狀若瘋婦,口口聲聲隻喊——“我要問問他去!”“問什麼啊?我都答應娶你了,還有什麼不足?”紗販子瞠目結舌。他又說:“十兩銀子呐,在城裡嫖個名妓也夠了,買你一個破了身的鄉下丫頭還不夠抬舉你?如今你不嫁我卻待嫁誰去?”“她誰也不能嫁!”村裡老人說,“昨夜天現異象,真龍出世,她一個破了身的不貞之婦偏趕著這個當口褻瀆龍潭——若觸怒了龍神,全村人都得為她陪葬!龍神息怒啊——”她被那條奪去貞節的繩子勒死的時候,臉上一直帶著瘋癲的笑。她說:我要問問他去……問問……他。瘋婦血紅的眼裡流下一滴淚水。然後抓地的手腳不動了。她停止了呼吸。“不淨之人已經正法,請龍神息怒!”全村人在潭邊黑壓壓跪了一片。忽然正晌午的大日頭底下,隱隱滾來了沉悶的雷聲。縣誌載:庚辰年六月十五夜,餘家村風雨大作,愚民傳為真龍出世。然次日洪水忽起,吞沒全村,禍延縣城,千戶生民葬身洪災屍骨無存。本縣千載以降風調雨順,未受洪禍之殃。此番禍起突然,亦為怪異也。他在九天之上,烏雲之中。五隻金爪下操控著風雨雷電,下界吞噬千人的洪水,隻不過是他彈指間的遊戲。他是龍,翻手為雲覆手雨,那些人,他要他們死,他們就得死。千年修行,一朝成龍,功德圓滿。他呼風喚雨,他上天入地,他無所不能。因為他是龍。可是他縱有通天徹地的神通,也敵不過這世間的人心鬼蜮。千載修行,真龍化身,救不回她的性命。她臨死時一滴血淚穿透天宇,穿透夢境與現實,穿透人與——神的距離。打到他心上。這個故事講到最後,他仍不是她心中的英雄,不是龍。他飛越了千重雲霄,高踞於瓊樓玉殿之上,但他永遠隻是一條蛇!一條懦弱無情的蛇,虧欠了一個女人,一條命。一千年,不殺生,不害命,積德行善,帶來什麼?龍哭淒厲,嘯動九天。血口中一股洪水直傾向下界那個受詛咒的地方。他看見了雲層中急急而來的金甲神將,他們手中的斬龍刀,抽龍筋,剔龍骨,凜凜生寒。那離合的神光中,映出一個姑娘的容顏。他在滾滾烏雲中抬起頭來,龍的猙獰麵孔露出溫柔微笑。他說:“我不是龍,隻是蛇。”他閉上雙眼,長軀舒展,上了屠龍台。縣誌載:洪災之際,西方天宇紅光隱現,血雨白日降世。愚民傳為孽龍作亂,遂受天譴。餘家村北千尺潭,自此永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