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紅衣(1 / 1)

青箱詞譜 小青 1776 字 21天前

蓬門小戶的女兒,自打生下來就沒穿過什麼好衣裳。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的嚼穀,全靠父親打更巡夜,逐月掙個三五吊。她是家中幺女,從記事起便撿上頭兄姐穿小了的舊衣,母親費儘了心思縫補,隻求遮蔽肌膚。蓬頭垢麵蹲在門口玩泥沙,人都分不清是男娃還是女娃。十二歲生日這一天,父親回家來,卻是滿麵歡喜:“幺女呀,長大啦,也該穿件好衣裳。”皴裂乾黃的一雙老手,小心翼翼捧著一襲紅綾襖。真是件漂亮襖子。全家人這輩子沒見過這麼上等的水紅綾,鮮亮亮,滑絲絲,顏色嫩得教人心疼。從父親烏黑油膩的老棉襖前襟掏出來,像泥塘裡冉冉開出一朵蓮花。她咧著嘴,還怕是做夢,母親先罵一聲:“作死了,這衣裳怕不要好幾兩銀子!把錢這麼糟蹋,明年全家彆吃飯了!”“幾兩銀子,我想糟蹋也拿不出來。”父親說,“集市上買的估衣,才二十個銅板!”“騙鬼?分明是全新的,便是估衣,就憑這料子也不止!”幺女怯怯地伸出手,母親打了她一下,“彆**,摸臟了怎辦?快給人家退回去!”“真是二十銅板的估衣,集上一個貨郎賣的,現今人已走了,上哪兒退?我買時隔壁王大娘就在旁邊,你不信,你去問去!”父親賭氣說。母親穿鞋下炕,竟真去了隔壁。回來時不見了怒色,眉頭疙瘩擰著的卻是一團深憂。“你倒是沒扯謊……可王大娘說咧,她在富貴人家給人洗衣,著實見過幾件好衣裳,這襖子,看樣式,看質料,那是大家子的小姐貼身穿著的小襖呀。千金閨門之私,哪能就這樣流落在估衣攤?怕不是抄檢哪家壞了事的官員、或是賊盜贓物?這來路不明,貪便宜買來,可彆出事……”“你說怎辦?錢已花了,難不成扔出去?你看幺女歡喜得,丫頭長這麼大沒穿過好衣裳啊……”父親抽著旱煙咕嚕道。她將那紅綾襖緊緊摟在懷裡,可憐巴巴望著父母。小小的心裡,全是喜悅與惶恐。那真是件漂亮的襖子,她貼身把它穿著,睡覺也舍不得脫——這樣鮮亮、這樣柔軟的水紅綾,滑得像水,輕得像霧,穿在身上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像是和肌膚漸漸地融在了一起。人都說,她越長越秀氣了。她自己也覺得。是從前大家子的千金小姐穿過的小襖呀。這麼久了,還聞得到淡淡的熏香。身上熨帖著這紅綾,哪怕外頭套的補丁摞補丁,無端地就有一種矜貴,從心底裡長出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像個野小子似的拖著鼻涕在街上跑,見了人懂得羞澀地側過頭去。有時洗乾淨了臉,斜倚在三條腿的炕桌旁縫著爛布頭,不自覺地翹起蘭花指,鄰家嬸子大娘見了,都要誇一聲:“真是女大十八變,瞧這丫頭的小模樣,竟像是畫兒上的什麼仕女,繡樓上描鸞刺鳳哩!” 隔壁的王大娘來借鹽,進門抬頭便是一驚。拿了鹽匆匆出門去,揉著老眼低聲嘟囔:“像……真像……”她愛惜這衣裳,總是沐浴時才脫,打盆熱水關起門窗,先細細搓洗了紅綾襖,然後擦身。母親要替她擦背,隻在屋裡閂上了門,抵死不肯。母親笑:“丫頭長大了,知道怕羞哩。”便又有人誇:“這是名門閨秀的作派呢——聽說那富貴人家哪怕養著百十個粗作老媽子,小姐入浴也是不許人見的。小姐貼身的衣物,除非房裡近侍丫鬟,也是不許外人過手的!”問王大娘,王大娘點點頭,沉默不語。就這樣粗麵餅子喂著、紅綾細襖裹著,丫頭長到十四歲了。雖然不免麵有菜色身材瘦小,也算得這條街上有名的蓬門碧玉。漸漸地有人來提親。東家趕車的小哥,西家販菜的二伢,窮人家也自有門當戶對。但是誰也搶不過鄭孝廉。鄭孝廉派來的人拿著張紙念道:“聞爾女雖出寒微,然端重貞淑、有大家風,納之庶不辱書香門第,堪承宗祧。”沒人聽得懂這是啥,但知道鄭孝廉這是為了娶去生兒子的,並非浮浪公子、貪花愛色。鄭家是本地的望族,世代出讀書人,老太爺還做過官。可惜一向人丁不旺,老太爺去得早,孝廉是獨子,肩下隻有一個幼妹。孝廉成婚也有多年,夫人體弱,不曾生下一男半女,孝廉等到如今,眼看快三十了才納側室,算是十分難得,便是夫人的娘家也不能挑理。因此街坊都覺得這門親事不賴。雖說是作小,但上無公婆壓製、正室懦弱不爭,過門定然受不了氣。夫主年紀輕輕已舉了孝廉,又是一肚子大學問的,過兩年會試,金殿中個狀元什麼的,丫頭要是爭氣,生個兒子,豈不就成了誥命夫人了?“可是丫頭不願意呀。”母親在眾人賀喜聲中愁眉道,“問她也不說,隻是哭,死活不願。”“敢是心上早有相好的人了?”有人猜測。“那不能。我家丫頭你們還不知道?這二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外頭男人一個不得到眼前哩!我天天看著的,能和誰相好?”“那敢是怕小姑難纏?也彆說,大家子的小姐,多半看不上這窮家側室的嫂子。”又有人多嘴,“年紀又小——好像和你家丫頭同年的,等她出門子怕還得些時日。真要在家刁難起來,卻也遭罪。”王大娘忽然抬起眼來:“那位小姐,早兩年就……”——是鄭家秘而不宣、引為恥辱的秘密。鄭孝廉的老太爺去得早。在世時指腹為婚,曾把小姐許給早年為官時同僚的公子。孝廉精心教養這差了十幾歲的幼妹,真是長兄如父、嚴慈有加。那小姐年紀小小,已長成一派大家氣象,行不搖裙笑不露齒,珍重如玉匣明珠,真乃書香門第,世家閨秀。兩年前的新春,家下給未過門的夫家送節禮,派去的人嘴不緊,回來說道見得那位公子,原來竟是個天生的傻子!貓狗不分,數也不識,連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來,生得癡肥蠢胖,見了人嘿嘿傻笑,口涎流得有半尺長。小姐聽了便鬨起來,哭求兄嫂不要將她嫁與此人。孝廉自是大怒,這門親事是先父生前指下的,和人家帖也換過、定也下過,怎能無故悔婚?先父的臉麵、鄭家的名聲、讀書人的信義還要不要了?沒想到這個妹子枉自從小親自教導,《列女》《閨誡》倒背如流,到頭來竟如此無廉無恥,不孝不義。便將妹子嚴責了一番,鎖入家祠,一日不悔改,一日不與飲食。七天之後,小姐自儘了。聽說是摔碎了祖宗的牌位,自刺而死。沒有人敢想象把一截尖木頭紮進心口,要有多狠的勁,也沒有人知道餓得奄奄將斃的孩子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那時小姐隻有十二歲。孝廉不承認她是鄭家女兒。悔婚背盟、違抗父兄、甚至公然毀棄宗祠的人也不配葬入祖墳——這是潑天的忤逆啊,死了也沒臉見祖宗!對親家隻說妹子無福,得了女兒癆,屍骨已煉化了。當夜一口薄棺悄悄抬出城,就埋在荒郊,沒有任何妝裹。倒是她嫂子可憐她,臨行給揀了幾件素日喜愛的衣裳草草一穿了事。這樣的家門之恥,瞞著至交親友、滿城上下。隻是家中少了個活生生的小姐,那下頭侍候的人等,免不了閒言碎語,私下裡口耳相傳。然而誰敢說出去,怕是在這城裡再無立足之地。王大娘搖了搖頭,低聲說:“……那位小姐,早兩年就送到夫家去了。”眾人不懂裝懂,恍然道:“原來大家子也有童養媳。”打更人家的幺女還是嫁了。出門那日忽然不哭不鬨,安安靜靜掩門淨了麵、沐了身,穿上一身新衣裳。母親替她梳頭,憐惜地摸了摸她的臉。“丫頭,到人家要性情和順,免得受氣。好在家裡沒有公婆姑嫂,小心服侍孝廉和夫人,將來生下一男半女,早晚有你出頭之日。”她隻是垂下眼皮,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本是不該嫁給任何人的……娘,你不知道……我不能嫁給任何人。”因為是納妾,這家也做不得正經親家,沒有酒席,一乘小轎悄悄地抬了去。這晚她的父親照常上街打更,不料發現一夥賊人,慌忙鳴起梆子,巡夜兵丁趕來,一鼓擒住。內中有張麵孔依稀認得,竟是那年集上的貨郎。捆到了衙門去,拷打之下賊人一一招供。卻是一夥慣盜,遊**在鄰近幾縣積年作案,無處下手之時……“挖墳掘墓的事也是有的,但不敢動官家大墳呀,老爺饒命!”為首的賊人磕頭道,“在本縣,兩年前做過一次,都是些荒郊無主之墓……也沒得著什麼贓物,不過剝了死屍身上衣裳,值不了三文五文……老爺饒命!”孝廉對這新納的側室很滿意。雖是個貧家小戶的丫頭,果然有大家氣象,行動端莊,舉止沉穩,竟似個知書識禮的千金。人言不虛。這樣的女子,一定能誕下光宗耀祖的麟兒的吧。孝廉看著默然低頭的妾室,吹滅了燈火。本不是貪歡愛色之人,納妾隻為承續宗嗣。況且明燈照帳,與白晝**何異?黑暗中摸索過去,摟住了那個小小身子。她的手緊緊地抓著衣襟。孝廉攥住了冰涼纖細的手指,一層一層,緩解羅裳。突然,他心頭一痛。一大股滾燙腥氣的什麼,嘩地湧出來。後來這件事傳出了無數版本。有人說孝廉是個假正經,那夜新娶小妾,樂極生悲,洞房暴斃。有人說孝廉隻是素有隱疾,忽然而發,此乃天災。有人說那抬進門的妾室其實是個女飛賊,路上與真新娘掉了包,暗害了孝廉。不然為何新娘就此下落不明?隻有孝廉的遺孀知道真相,但她一直到死,也沒敢對任何人提起——那一夜當她聽到慘呼趕去時,看到紅羅帳裡,漫天漫地的血紅。孝廉仰躺在床,兩眼向天瞪著,胸口竟像是給什麼猛獸撕咬過一般,一個碗大的血洞。腔子裡空****的,心肝五臟皆不見。新娶的妾室呆坐在一旁,隻穿一件貼身的水紅綾子小襖,前襟敞開。那還未長成的幼弱身軀上、心口正中分明浮現出一張生在肉裡的……小小的眉目模糊的臉。小小的眉目模糊的臉,張開了嘴,露齒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