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邊,賤民們正擠擁在一起,低唱著一首《寒衣調》:“無翼無衣,無草無田,無意無心,無邊無際……大雪蒼茫,誰暖我身,鄉親故裡,家園彆去……”突然有人站了起來,驚望著一處,慢慢舉起了手:“看……那兒……”越來越多的人站了起來,望著那裡,一種光芒映在他們的眼中,仿佛太陽在午夜升起。這一夜,翼在天召集殿議,卻無人到來。他走出殿去,望見遠處一股血紅漸漸騰起,彌漫天際。一首在下三翼民中流傳的歌正被無數個聲音唱起來:“無翼無衣,無草無田,無意無心,無邊無際……大雪蒼茫,誰暖我足,鄉親故裡,家園彆去……伐木為薪,折骨柱地,天分九穹,豈有高低,有光有火,有死有生,有血有命,有兄有弟!”翼在天點頭歎一聲:“好歌!”突然像再也無法強撐站立了似的,疲憊地坐倒在石階上。一飛羽武士落在殿前,向他報告著下三翼民叛亂的消息,以及是什麼使他們鼓起了反抗的決心。“神跡?一雙在沒有人可以起飛的時辰突然凝出的雙翼?”翼在天皺起了眉頭。風淩雪被傳到了殿前,空蕩蕩的大殿隻有翼在天站在那裡,其他人都趕去鎮壓叛民了,王宮中顯得分外蕭索。“我要你去殺一個人,”翼在天說,“現在除了你,隻怕沒有人可以殺得了他了。”青都城正如浴火中。下三翼民高舉火把,呐喊著直殺向王宮。青森巨木,變成燃天火炬。他們大多數人在今天無法飛起,上三翼的武士們掠過天空,在枝頭上起落,向下方的人群射去利箭。每時每刻都有人栽倒在地。下三翼民民們缺少弓箭,他們開始向樹上攀去,試圖驅趕樹上的箭手,但攀爬的人便成為箭手的目標,接二連三地摔落下去。可似乎有一種力量在推動著,他們還是呐喊著向前湧去,湧向羽族王宮的所在地——那七棵參天巨木樹冠中的宮殿。風淩雪在火光中飛過天空,落在無翼民的營地,那裡一片空空蕩蕩,到處是暴亂與廝殺過的痕跡,風吹撥著火焰殘燼,哪裡看得到那少年的身影。“向異翅!”她喊著,她很少這樣高聲大喊。可是此刻這聲音卻顯得這樣微弱,瞬間就被黑夜吞去了。她在雪中靜靜站立了一會兒,重飛向羽王宮。下方,下三翼叛民正衝擊著巨木之基,暴怒的民眾開始縱火焚燒那象征著王族權威的巨木。高冠之上的王宮此時靜寂無聲,稀有燈火,仿佛是這熾烈燃騰的城市中惟一沉睡著的地方。風淩雪在殿前廣場之上落下,看見翼在天呆坐在台階之上,像是枯死的斷木。她輕輕地走向他。“你殺了他了麼?”枯木般的身軀發出沉沉的聲音。 “我沒有找到他。”“算了……已經不重要了。升翼營、至翼營都已反了,上三翼貴族就要反戈殺我了……他們也想做羽王……很快這個王朝的主人就又會換成彆人,也會有新的鶴雪首領誕生……但是風淩雪……這一切,都與你無關是嗎?你永遠是你,不論王朝如何變換,勝負永遠輪換,你都不會在乎……一顆什麼樣的心,才可以這樣冷漠地注視世間呢?”翼在天像個久病的人,慢慢舉起身邊的酒壺和酒杯:“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自斟自飲,為了王位我放逐了自己的兄弟,廢黜了父王,刺殺了盟友,處斬了忠臣……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自斟自飲,因為隻有我自己不會給自己酒裡下毒……有時深夜噩夢醒來,渾身冷汗,身邊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安撫我,聽我講述內心的恐懼……這些年來我一直謀劃、等待、焦慮……我用我的整個生命去投入我的大業……可是……可是……”翼在天猛地躍起,在殿前狂奔,又麵向火光衝天的青都跪倒,揪住自己的頭發,幾近顛狂,忽向天空狂喊:“我的羽族,我的家國……”他瘋狂地磕頭,把殿前石板叩得篤篤悶響,很快鮮血染紅了地麵。風淩雪上前去拉住了他。翼在天突然像個孩子似的抱住風淩雪:“為什麼?為什麼這是我們羽族的命運?我不想讓他們做奴隸,不想讓他們被諸族欺淩,可他們卻恨我!他們全都恨我!”這從來冷酷得讓人害怕的羽王,這個時候,竟開始嗚咽起來,他又重新變回了那個十七歲的孩子。風淩雪伸出手去,輕撫著他的頭發,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或許,這無關愛與恨,隻是一種本能,女性的本能。可是當年她痛哭的時候,師父並沒有這樣輕撫著她,她在噩夢中醒來的時候,也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聽她述說。她突然覺得自己學會恨了,她開始恨一個人,一個一看到她就避開目光,總是轉身從她身邊逃去的人。她想一箭射穿他的心臟,然後把他抱在懷中,這樣他就不會跑,可以靜靜地聽她說話,讓她把十幾年的話都說出來。人們都說風淩雪是沉默無言的,可是誰又陪在她身旁傾聽過呢?她癡想著,翼在天卻漸漸平靜下來,他直起身來,呼吸重新變得平穩,他撫攏了自己的散發,然後默默地倒了一杯酒。“風淩雪,在我死之前,陪我喝一杯酒吧。”風淩雪慢慢舉起酒杯,她知道酒是最可怕的東西,也看見過她心目中永遠不會犯錯的師父在酒後是那樣的脆弱可笑,但她現在覺得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的心裡空蕩蕩的,就像那無翼民營地混亂的荒墟。那個人不和她說話,不看她,但他一直都陪在她身邊。可現在,這麼遼闊的天地,去哪裡找一個人呢?如果他就這樣消失了,她還將繼續地活下去,作為一個天下第一的孤獨神話。最終,有一天她也會飛不動了,再拉不開弓弦,那時,她能落腳何處,與誰歸依?她把那杯酒一飲而儘。風淩雪不知道酒的味道是這樣的,像烈火,燒灼著她的口舌,直貫入她的心腹,在血脈間遍燃,她聽見自己驚叫了一聲,突然心間一燙,汗水涕淚全流淌了出來。這時一雙手突然抱住了她,像鐵鏈把她鎖緊,滾燙的麵龐貼在了她的耳際,那男子的身軀把她緊緊裹住,她像一塊火熱大手間的冰,酒從那指間滲來,她開始融化。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也無法思考。直到翼在天撕開她的衣襟,她本能地一揚手,扭住他的胳膊,把他甩了出去。翼在天怔怔望著她:“你怎麼了?你在害怕什麼?你本該就是我的妻子!我順從了你的願望,讓你留在鶴雪。我覺得你是天上的明月,不可觸摸,但現在我什麼都不在乎了!風淩雪,跟我走吧。我們可以一起走,沒有什麼羽王,也沒有什麼鶴雪,改變這一切都來得及,是的,我們還這麼年輕,世上本沒有什麼宿命的,為什麼你不能改變?為什麼我不能放棄這爭鬥?一切都還來得及……”“不。”一個聲音說。翼在天驚跳起來,望著殿前的那個影子:“你?”“你改變不了的……”那個影子緩緩地走近前來,“隻要還有一個機會,你就會想重回羽王之位,那時你就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你所有的一切。你自己清楚,你不會為任何人改變……”翼在天驚愕地望著那人,冷風漸漸使他清醒:“是的……你說得對……我不會為了一個女子放棄我一生的夢想。看來我剛才喝醉了……我沒有想到,真沒有想到。”翼在天大笑著,“我竟是敗在你的手上。你就是那下三翼營地的神跡,鼓舞著他們起來推倒我的王朝!你到底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來曆?”風淩雪也凝望著那個人,不明白他如何能來到這隻有展翅才能到達的羽王宮前。但他的身後,卻突然出現了更奇異的景象。就在這時,天空像突然變成了一扇巨門,緩緩移開,一個龐大的灰影從天際推了出來。它暗淡無光,卻分毫畢現,它距大地是如此之近,以至可見那星球上起伏的溝壑,但卻全無生命之色,隻是茫茫一片死灰。“暗月日?”翼在天愴呼著退後,“七年後,它終於又來了……”向異翅站在巨月之前,歎了一聲:“這才是我的起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