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六月,初選已定,我接了通知,明日陪著貴妃禦花園賞美人。一早到了承乾宮,才進宮門,就看煙霞迎了過來。“娘娘來了,快請。”我笑吟吟挽起煙霞的手,和她一起朝裡走。“今日是你當值嗎?金佳丫頭倒是好運道,能躲個懶,卻要辛苦你了。”選秀的事情向來慎重,即便過了初選,再選時依舊要細細考察,耗個一整天是常有的事兒。我們這些做主子的好歹有個座兒,可宮女太監們就慘了,一直要站著的。煙霞自然知道我的意思,於是一笑:“謝娘娘體恤奴婢。那丫頭倒是想躲,奴婢哪裡能讓她逃過去呢?早就把她抓來了,現正在裡頭伺候惠嬪、榮嬪幾位娘娘喝茶呢。”我們正說著話,冷不丁斜裡撞出一個人來,噗通一聲跪在我麵前,嚇人一跳。“什麼人!竟敢衝撞德嬪娘娘!”煙霞機警地閃身擋在我前麵,厲聲質問。地上那人也不抬頭,一個勁兒磕頭:“姐姐!不,德嬪娘娘!求求你,求求你!”我微微定了定神,仔細一看,眼前披頭散發跪著的那個,竟是衛小嬋。“衛常在這是做什麼?”衛小嬋聽我答話,忙抬起頭,我一見她的樣子,卻也吃驚。原本豔麗的容顏如今卻是蠟黃一片,憔悴得不成樣子,整個人瘦的皮包骨似的。看樣子八阿哥被帶走後,她在承乾宮裡的日子並不怎麼如意呢。“德嬪娘娘,求您開開恩吧!您是個慈悲人,求您替奴婢說句話,讓奴婢看一眼八阿哥吧!求您啦!求您啦!”說著,磕頭在地,觸地有聲。我站在那裡,看著衛小嬋哭得聲聲啼血,心中也酸楚。母子生生分離的滋味,我也是清楚的。“原來是衛常在啊。”不等我說話,煙霞已經冷聲開口,語氣十分厭惡。“你身上有病,不在自己屋子裡好好休養,跑出來做什麼?沒得惹人嫌!”衛小嬋聽她這樣說,身子抖得更厲害了,卻還堅持著朝我磕頭:“娘娘,求求您!求娘娘開恩吧!”我看她這副可憐模樣,心中便有些不忍,正想開口安慰兩句,卻聽一聲嬌喝:“煙霞,德嬪娘娘來了怎麼還不快請進去,在這裡磨蹭什麼?”抬眼一看,金佳從裡麵風風火火地走了出來。“哪裡是我不請娘娘進去,是這衛常在擋著路呢,死纏爛打的,怎麼說也不走開。我有什麼辦法?”煙霞大聲抱怨,自然是說給衛小嬋聽的。金佳一聽,眉毛頓時豎了起來:“衛常在,不是奴婢說你,做人要知道好歹些才好的。就憑你這樣的身份,能有機會給皇上生下個皇子已經是幾輩子積攢的福氣了,如今皇子有了好歸處,比在你這裡不知強多少,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金佳是貴妃身邊一等一的大宮女,平日裡極有臉麵,此時教訓起衛小嬋來聲音高亢,氣勢昂揚。衛小嬋低著頭不做聲,看不出表情,但擺在地上的枯瘦手指已經摳進泥裡,可見心中還是不忿。想她當日得寵的時候,何等張揚風光,哪裡想到今日這般光景?我見她這樣子,都覺得不忍,金佳卻還不罷休:“如今選秀在即,多少佳麗又將入宮來伺候皇上,各位娘娘可都忙著呢,要依著奴婢的意思,你就趕緊回自己屋子裡安分呆著吧,沒得在這裡礙手礙腳。”說完,也不再理衛小嬋,卻來朝我蹲身行禮:“貴妃娘娘這兩日忙不過來,竟疏忽了,讓德嬪娘娘看笑話了。你們都死了不成?還不快將衛常在請回屋裡去休養!”衛小嬋身邊的兩個小宮女先前說話的功夫也都趕來了,卻不敢上前,畏畏縮縮地在一邊站著,聽到金佳嗬斥,忙不迭跑過去,不由分說地將衛小嬋拖走。衛小嬋自然不願意,還要掙紮,奈何體弱,到底被拖開了。“德嬪娘娘,求您看在白啟兄弟的麵上……”她還要喊,卻已被另一個過去幫忙的小太監捂住了嘴。我看著她被拖著遠去,心中也十分悵然。“德嬪娘娘,奴婢扶您進去吧。”金佳笑眯眯扶住我的手,微微用力一拉,我立刻回神,收回了衛小嬋身上的視線,朝著金佳一笑:“有勞金佳姑娘。”與金佳、煙霞一起走進承乾宮內殿,惠嬪、榮嬪、宜嬪都已在座,見到我便喊打喊罰:“瞧瞧,我們這些個閒散的早早就來了,倒是正經領了差事的,居然磨蹭到這會子才過來。你自己說吧,該怎麼罰你?”“還問她做什麼,依我說,就罰她做東道,請咱們大家吃酒!”“不錯,不錯,還需得是好的,不好我們不依!”我能說什麼?自然是一一應了她們的要求,拍著胸脯保證一定備下好酒好菜,包君滿意。這邊鬨了一陣,我又忙跟貴妃請安,她端坐主位,一身大紅的宮裝襯得雍容華麗,眼角眉梢都透著“尊貴”二字。本以為我已來得遲了,貴妃自然帶上大夥兒立刻起身前往禦花園。哪知她不疾不徐讓我坐下,一群人繼續喝茶閒聊,好似完全忘了禦花園裡還有一群待審的秀女,正站在太陽底下曬著。我心裡想著,卻不敢說,隻跟著她們喝茶聊天,直到快中午,貴妃才慢慢起身:“咱們去禦花園瞧瞧吧。”一群人浩浩****來到禦花園,遠遠的就見一片姹紫嫣紅在陽光下東倒西歪。大清早起來就列隊站在禦花園裡一直等到中午,頭頂上沒遮沒蓋的,六月天雖說不至於酷熱,可一直曬著,再花容月貌此刻也隻怕也殘敗了。內務府的管事正哭喪著臉,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團團轉,看到我們走過來,忙扯起難看的笑臉迎上來,卻也不敢有所怨言。我們跟在貴妃後麵,經過跪在地上的一群秀女,來到屬於我們的位置上,看著那一片整整齊齊的頭頂,我突然清楚地體會到了自己此時的位置。貴妃優雅入座,笑容可掬,親切地讓眾位秀女平身。不過對於一個才讓自己在太陽下暴曬了幾個時辰的女人,這些自幼嬌生慣養又才入得宮廷的小姐們,又哪裡會領情呢?我坐在貴妃後麵的椅子上,將那些女孩兒們的表情儘收眼底。幽怨、不滿、妒忌、憤怒……更有幾個膽子大的,甚至公然瞪了我們幾眼,憤憤然站起身來,絲毫也不掩飾。我左右看看,身邊的惠嬪榮嬪等人皆不動如山,就連最暴躁的宜嬪也一副入定的模樣,於是便也沉下心來靜觀其變。貴妃身邊跪了個小太監,躬身低頭,將一個擺著秀女名牌的托盤高舉。內務府太監站在一旁高聲唱名,各旗的秀女按照唱名一一上前請安。每上來一個,貴妃便拿起一枚名牌細細端詳,待到放回去的時候,卻最是扣人心弦。那一塊小小的牌子,此刻就關係到她們今後的命運。刻著名字的一麵朝上,便留下了,等著皇帝下旨定個名分;若是朝下,便是“撂牌子”,由內務府送出宮去,回家自行婚配。我看著那些秀女都眼睛直勾勾盯著貴妃拿牌子的手,隻覺得惆悵:外頭都看著這裡風光無限,卻不知,個中酸甜苦辣,隻有真的身處其中才能真正體會。可到了那時候,再想躲,便來不及了。所謂圍城,也不過如此。禦花園裡靜悄悄一片,隻有太監的唱名和秀女的問安,錯落有致。貴妃始終含笑,玉手起起落落間,我留心一看,方才那幾個毫不掩飾麵露不快的秀女大都被撂了牌子。隻餘下一人,自始自終神色傲慢,便是見禮之時也不曾蹲全禮,很是敷衍。她的名字倒讓我覺得耳熟——鈕鈷祿氏東玉——孝昭皇後鈕鈷祿氏東珠的妹妹。